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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3年第12期|江俊涛:火烧残云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12期 | 江俊涛  2024年01月05日08:21

江俊涛,男,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厦门文学》编辑,长江大学兼职教授,在全国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300多万字,曾获福建文学奖。

火烧残云

江俊涛

夏天的傍晚,火烧云上来了。

一场大雨过后,太阳在湛蓝的天空上露出了笑脸,但没过多久就被云彩挡住了,万道金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照射下来,云朵便成了金黄色。云朵越积越厚,颜色慢慢就由金黄变成了橘红,后来就成了通红;范围也越来越大,整个西天都成了红色的海洋,笼罩在我们村子的上空。

啊,火烧云!好好看喽!

一个少年站在村子西头的土路上,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们村子位于一片河谷地带,地势平坦,视野开阔,站在村口就能看见远在天边的云朵。当时我们一群孩子也在看火烧云,但这种景象在我们这里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哪个人会发出那样的一声惊叫,且口音跟我们略有不同。于是,那个陌生少年引起了我的注意。

陌生少年看着天上的云彩,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两只眼珠泛出了肉红色的光芒。火烧云渐渐往西边移动,陌生少年追逐而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一座房子的窗户旁边。那座房子离村庄较远,孤零零的,恰好位于火烧云的正下方,且上面没有任何遮挡,整个屋顶便也成了红彤彤的,就像房子起火了一样。火烧云在屋顶上熊熊地燃烧着。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呼喊,陌生少年便扭头走了。刚走进村子,几个正蹲在地上的村人就站了起来,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问:“你们是从四川来的吧?我等你们好几天了。”女人急忙回答:“是的,是的,我是李香云的大姐。”随后伸手指了一下身边的成年男子和那个陌生少年,又说:“这个是我家掌柜的,这个是我们的大儿子,叫天义。嗐,我们在车站耽误了一会儿,要不早就到了。”

那时候村子里难得来一个远方的客人,所以我们立即凑了过来,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们。可是,我发现那个叫天义的陌生少年并没有看我们,而是不住地望着西天,而西天上早已一片灰暗。或许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他的心里只有火烧云?我的心里便有一点儿失望。

中年男人“哦”了一声,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顺手擤了一下鼻子,这才说:“这个,我是赵凼大队的大队长,你们先到大队部坐一会儿吧。全喜,赶快去烧一锅水。”一个瘦瘦的人应声而去。天义的母亲就问:“不到家里去?”大队长说:“是的,跟我走吧。”说完就在前面带路。

天义的母亲跟丈夫对视了一下,拉着儿子跟了上去。走进大队部,里面已经点上了一盏马灯,高高地悬在门框上,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大队长伸手指了指一条长板凳,天义一家三口便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徐全喜端着一个钢精锅走过来,给每个人舀了一碗茶水。

天义的母亲小声问:“大队长,我妹妹……在家吗?”大队长挥挥手说:“在,一会儿就能看到她。这个,你们大老远来看妹妹,按说该早点儿让你们见面,只是有些话我们得先说清楚,免得惹下麻烦。你们说是不是?”天义的母亲急忙问:“我妹妹……没啥麻烦吧?”

大队长说:“没有,她活得很好。我的意思是,你妹妹李香云来我们这里快三年了,还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乐呵呵的,她跟徐全喜是自愿结婚,啊,自愿结婚,成安……也是一番好意,也算是为你们找了条出路,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天义的母亲低头想了一下说:“大队长,这么长时间了,生米都煮成了熟饭,我们还能有啥想法?在哪里都是吃饭嫁人,只要妹妹活得好,我们来看一眼也就放心了。”

大队长说:“嗯,这就好!嗯,我们这地方虽然也穷,但肯定要比你们那里强。至于徐全喜么,家里条件是差了点儿,可人还老实,靠得住。当初你妹妹托人给你们写信,也是我同意的,不然你们哪晓得她在这里?我敢让你们来,就不担心你们会把人带走,谅你们也不敢带走……你们说是不是?”天义的母亲急忙站起来说:“大队长说哪里话?我们只是来看看。”大队长就说:“好了,你们可以去看妹妹了。全喜,过来。”

徐全喜跑了过来,大队长指着他对天义的父母说:“这个就是李香云的丈夫,叫徐全喜,也是你们的妹夫,人很老实,也很勤快,你妹妹跟了他,不会吃亏的。全喜,快叫大姐和姐夫。”徐全喜就叫了一声:“大姐,姐夫。”大队长却又指着徐全喜骂道:“你他妈的,大点儿声!”

徐全喜浑身哆嗦了一下,赶紧提高声音叫:“大姐,姐夫!”大队长又说:“好,叫了这一声,就是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啥话都好说,过去的就一笔勾销,啊,一笔勾销,嗯,李香云的大姐和姐夫就代表她爹妈了,人家是来认亲的,全喜,狗日的,再鞠个躬。”徐全喜忽然扭捏了一下,随即弯下腰鞠了一个躬。

天义的母亲细细看了看,灯光虽然不太明亮,但徐全喜的轮廓仍然看得清:他身材中等偏上,很结实;浓眉大眼,国字脸,厚嘴唇,头发短且直。天义的母亲微微地点点头,拉着丈夫也弯了一下腰算是回礼。

我们轰然笑了起来,叫道:“呵,还拜天地哟。”

徐全喜身子晃了晃,手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了;天义的母亲低头不说话。大队长朝我们挥手骂道:“狗日的笑个毬!滚!”其他的孩子一哄而散,而我还倚着门框观察天义:他的身高跟我差不多,却比我瘦了很多,长相也比我眉清目秀多了;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就像阳光下的玻璃球一样。天义一直往门外看,偶尔跟我的目光相遇了,他并不躲开。我觉得有点儿意思,就冲他笑了笑,他也冲我笑了笑,有几分害羞,也有几分好奇。

大队长让徐全喜把客人领回去,我们立马就往他家跑去。刚走到徐家大门口,一个年轻女人迎面跑来,叫了一声:“大姐!”随即扑在天义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天义的母亲拍着她的后背说:“妹妹,大姐来看你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呀。”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天义站在旁边,直愣愣地看着她们。过了好一会儿,两个女人分开了,天义这才怯怯地叫了一声:“小姨。”李香云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抚着他的头说:“天义,小姨想死你了,好多回做梦都梦见你了,来,让小姨亲亲。”

天义笑了,笑得很开心。

走进院子,立即就有亲友们围上来嘘寒问暖,李香云一一向姐姐作了介绍;其中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孩子过来说:“乖,快叫姨妈。”孩子含含糊糊地咕噜一句。天义的母亲就问妹妹:“这就是你的孩子?两岁了吧?”李香云说是。天义的母亲急忙接过孩子亲了起来,一边亲一边说:“呵,这孩子头发还有点儿卷哩,真洋气!”一个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胖女人掩住嘴对另一个瘦女人说:“呵呵,卷发,赵家兄弟也是……”瘦女人看了李香云一眼,伸手捅了一下胖女人,她立即咽下了后半截话。

李香云急忙岔开话题:“大姐,进去坐吧。”

接下来就是吃饭,我们便各回各家。晚饭后,暑气又上来了,我们就抱一张席子出来睡在院子里。疯玩了一天,有些累了,在青蛙的鼓噪和土狗子的鸣唱中,我很快就进入梦乡。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月亮已经悬在头顶,整个村子都安眠了,那哭声就格外清晰;偶尔有谁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接着是一声或轻或重的叹息,那门随即又被关上了。

母亲也醒了,听了一会儿,忽然说:“唉,可怜!”我就问:“妈,谁可怜呀?”母亲说:“是你李姨李香云可怜。”我问:“为啥说她可怜?”母亲却叹息一声。我不再问了,便循着声音来到徐全喜家。透过大门看进去,两个女人正坐在席子上抱头而哭;两个男人蹲在一边唉声叹气,一明一暗地吸烟,偶尔会过来劝一劝。一个女人说:“妹妹呀,那天你突然不见了,大姐逢人就打听,旮旮旯旯都找遍了,后来才晓得是哥哥嫂子太狠心,为了几个臭钱,就听信了人家的花言巧语,把你……带到外地……呜……呜……你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大姐心里放不下啊!”

另一个女人就说:“大姐呀,怪就只怪我的命不好……”一个女人又说:“妹妹呀,当时你咋不去找大姐呀,为啥要去帮人家看牛呀?哪怕大姐只有一口饭……也要给你留半口,说个天也不会让你走……这条路;要是爹妈还活着,你咋会……遭这罪呀?”另一个女人就说:“爹呀……妈呀……”

她们哭的时候,天义就坐在旁边不住地抹眼睛,偶尔抬头往门口看了看。他的眼眶里亮汪汪的,好像有月光在里面跳跃;后来一粒一粒宛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我仿佛听见了玻璃球碰撞后碎裂的声音。

哭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女人说:“大姐,我们都不哭了啊,你看我如今过得不是挺好的么?在哪儿都是吃饭嫁人……全喜一家人对我都好,你就放心吧。”哭声渐渐平息了,可天义的泪眼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第二天中午,徐家给天义一家三口接风洗尘。

徐全喜的父亲特意去请大队长来作陪,大队长却说:“不巧,中午我有饭场儿了,这样吧,我们家老二成安代表我去,好事儿也是他做的。”徐全喜的父亲于是就去请赵成安,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不一会儿,赵成安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晃晃悠悠地走进徐家,眯着眼睛扫视一圈。立即就有人说,哟,大媒人来了?今儿可要多喝几杯。他点点头,目光又射向李香云,李香云的眼睛抖了一下,急忙低头走开。

徐全喜跑过来打招呼:“成安哥,你来了,快里面坐。”

赵成安忽然看见一个少年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就问:“这是谁呀?”徐全喜说:“这是李香云大姐的儿子,叫天义。”随后又对天义说:“天义,快叫赵叔叔。”天义就叫了一声“赵叔叔”。赵成安伸出手在天义的脸上捏了一下,说:“这娃子细皮嫩肉的,我还以为是个姑娘哩。”

天义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轻轻地别过头去。此时的他还不晓得,就是这个头发略微卷曲的赵成安后来成为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人物。直到有一天,赵成安家屋顶上火光冲天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一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徐全喜把赵成安奉在上席的位置,敬烟,沏茶,斟酒。赵成安笑眯眯地说:“全喜,今儿李香云娘家来认亲,我这媒人可是完成任务喽。”徐全喜就说:“哪里哪里,这人情也是细水长流么,我要一直记着,没有成安哥,说不定我现在还是一条光棍儿哩,嘿嘿。”

一个看热闹的光棍立即接过话头说:“成安哥,也给我领个媳妇回来。”赵成安笑着打量一下他,说:“赶快让你父母攒钱,只要手里有钱,这人不是问题。我听说四川一些地方今年收成又不好,估计秋后又要出来一批,等着往家里领人吧。嘿嘿,花不了多少钱,人还不错,真划算!”

光棍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几乎流出了口水。

说了一会儿话,准备开饭了,徐全喜去叫天义,他却说啥都不肯上席。天义的母亲就说:“他姨父,天义这孩子内向,从小就不喜欢坐席,算了吧,我跟他就在这灶户里吃,你快去陪客吧。”

没过多久,赵成安划拳的声音就响彻在村子里。我们听见了,赶紧扔下碗筷一窝蜂似的跑过去看热闹。我们涌进院子,天义正坐在角落处的一棵枣树下面,双手撑着下巴,盯着院墙上看。其他孩子都破衣烂衫鼻涕横流地站着看大人们划拳喝酒吃饭,我却走到天义身边,试探着问:“你在看啥呀?”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就移开视线,答:“蜂子。”

我听见一阵嗡嗡嗡的声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有几个蜂子在面前飞舞,其中一个忽然落到墙上,钻进一个小洞中。天义看得很仔细,好像是在等着蜂子出来。我刚好在墙角发现了一个小玻璃瓶子,于是捡了起来,又从扫帚上掐断一根细竹枝,然后伸进墙上的小洞里捣弄一下,随即把瓶口对着洞口。不一会儿,一只蜂子爬了出来,径直钻进了小瓶子。我用一截高粱秆堵住瓶口,那蜂子便困在里面,急得直转圈儿。

我把瓶子递给天义,说:“送给你了。”他迟疑了一下,不肯接。我又说:“拿着吧。”随后把瓶子塞进他的手里。他捏住瓶子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可怜的蜂子,出不来了。”随后,他把瓶子举了起来,里面的蜂子还在转圈儿,好像一定要找到突破口,可速度却比刚才慢了很多。天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把高粱秆拔掉,把瓶口朝地上磕了一下,那只蜂子就掉了出来,随即展翅快速飞走了。

我问:“你咋把蜂子放了?”天义答:“它困在里面,太可怜了。”我惊讶地看着天义。他的年龄或许跟我一样大,可心里想的却跟我完全不同,村子里也没有哪个少年能说出这种话来。总而言之,他让我感到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我对他有了更多的兴趣。

就在这时,李香云走了过来,她或许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用满是肥皂泡的手摸了摸天义的耳朵,说:“天义,来帮小姨把这盆子衣服端到堰塘边上好不好?”说完自己端起一大盆子衣服往门口的堰塘走去。天义答应一声,端起盆子就走。我的目光追逐他而去。可是,盆子里面的衣服太多,他走得有些趔趔趄趄的。我急忙走了过去,说我来帮你吧。随即抓住盆子,我们两个抬着往前走。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

我问:“你是叫天义吧?”他答:“是的,你叫啥子呀?”我说:“我叫晓明。”天义“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李香云正在一棵歪脖柳树下面敨(净)衣服。她抬头看见了我,就说:“哦,是晓明帮你呀,这孩子真懂事。天义,你以后就跟晓明一块儿玩吧。”

我看天义满头大汗,就伸手摘下一片荷叶递给他,说:“顶在头上吧,凉快凉快。”他微微一笑,接过荷叶却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朝西边的天空看了一眼,忽然问:“晓明,你读几年级呀?”我说:“马上就读五年级了,你呢?”他说:“跟你一样……哎,你们也学过《火烧云》这篇课文吧?”我说:“是的,去年学的。”

天义把荷叶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说:“我学这篇课文的时候觉得火烧云好美,可我们那地方……看不到那么美的……火烧云。昨天看了……你们这地方的火烧云,跟书上写的差不多,比我们那里的好看多了。”我惊讶地问:“你们那地方跟我们这里不一样?”

天义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嗯,我们那地方……四面都是大山,夏天时几乎每天晚饭前都要下雨,不见阳光,难得看到一回……火烧云。唉,真羡慕你们这地方,可以看见那么好看的火烧云。”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我的认识范围,于是就自言自语道:“不见阳光?咋会呢?火烧云有啥好看的?”这时,李香云插话说:“晓明,我们那地方是盆地,说是叫‘天府粮仓’,可就是雨水特别多,唉……”

忽然间,我发现李香云的眼角有晶莹的泪光,就不解地问:“李姨,你咋哭了?”李香云急忙用手擦了擦眼睛,笑着说:“没事儿。晓明,其实你们这地方挺好的,有田有地,能吃饱饭,四季分明,晴天比雨天多,不像我们那里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太阳……你们这地方……挺好……”

天义忽然接过话头说:“还能看到火烧云。”

李香云笑了起来:“天义,那你就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好好看呗。”天义歪着头想了一下,忽然问:“晓明,你们这里有啥好玩的地方吗?”他紧紧地看着我,就像朋友之间的那种眼神,在我看来就是一种信任。您瞧,不到半天,我们之间就有了一份情谊。我说:“当然有喽,我带你去玩吧。”

时间已到下午,太阳不那么毒辣了,我们离开堰塘往村子西头跑去,一头钻进柳树林里。伙伴们纷纷围上来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天义,我向他们做了介绍,彼此很快就熟悉了,随后便开始游戏,或者单腿独立用另一条腿的膝盖相斗,或者一人弯腰站立另外的人分别从他头上跨过……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又转战村子南头的清凉溪边。溪水清澈见底,里面的麻虾和小鱼正在悠闲地游动。我折下一根稗子伸到水里去,不一会儿就钓上来一只肥头大耳的麻虾。天义惊讶地说:“啊,这也能钓虾子呀?”我笑嘻嘻地说:“嗐,小菜一碟。”天义看着我说:“你们这地方真好!”

那一天我忽然来了兴致,快步跑回家拿来了一个竹篓子,在底部绑上一块石头,就地搬开几块土坯,捡起几条蛐蟮丢进篓子里,然后把篓子沉入水底。过了一会儿把篓子拎上来,里面有十几只活蹦乱跳的麻虾,还有两条黄鳝。天义越发吃惊了:“哇,没想到你们这里有这么多虾子!”

我说:“都送给你了,让你小姨给你炖汤喝。”天义抿嘴笑了一下,接过篓子。夕阳西下了,我们准备回家去。可是,我刚刚迈步,忽然发现了一个变化,就拉了一把天义,说:“你看,溪水变成了黄色。”天义也看了一眼,随即又抬头看天,叫了起来:“啊,火烧云又上来了!”

是的,天上的云朵正在由黄变红,颜色越来越艳。

天义挺挺地看着天上,脸上的颜色渐渐也红了起来;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天空,目光便也成了红色。当云彩就像被火点燃且烧起熊熊大火的时候,他张大了嘴巴,兴奋地叫了一声:“嗨,火烧云!嗨,真好看!”

我问:“你们说这火烧云像啥?”

一个伙伴说:“像熟透了的桃子。”

另一个说:“像大队代销店墙上的画。”

我又问:“天义,你说像啥?”

天义脱口而出:“像小姨的脸。”

啊?像你小姨的脸?几个伙伴哈哈笑了起来。

我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张红扑扑的脸,是那种白里透红的红,本地话叫“油红四白”,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冬天被寒风一吹,红得更加鲜艳,真的就像火烧云。有外村人问:“这人是从哪里来的?”本村人就说:“人家从四川来的。”外村人就说:“哦,是那个牛经纪带回来的吧?”……

西天上慢慢安静了,我们才往回走去。

天义跟我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我们每天上午在一起写作业,下午就出去。有时去放牛,把牛撒在一片草地上,我们就在一边疯玩,最后牛比我们还先回家;有时闲得无聊,就去逮鱼摸虾,劳动成果我跟天义一人一半。我们把麻虾交给李香云,她很开心,就说:“哎哟,晓明对我们家天义这么好,抓了虾子总不忘给我们天义;看,才过了半个月,天义的气色就好看多了,身上的肉也多了。天义,这地方是不是比老家要养人呀?”

天义就笑了起来,目光投在我的脸上。他的母亲却忽然问:“天义,暑假作业写完了吗?”天义回答:“快了。”他母亲就说:“抓紧时间写,过两天我们就要回去了。”天义愣了一下,低头摆弄一颗玻璃球,我们叫它“琚”;他忽然又抬头看天,而天上却没有一丝云彩。

傍晚时分,徐全喜见天义有些闷闷不乐,就说:“天义,我要到村子西头的赵成安家去一趟,你愿不愿意去呀?”天义想了一下,就站了起来。天色暗了下来,徐全喜就拎出马灯,让橘红色的火苗为天义照亮。

赵成安家的那座房子离村庄较远,有些孤零零的,东边山墙头有一堆很大的麦秆垛,一直堆到窗户旁边;院子很大,房屋的四面都是用青砖包墙,黑瓦盖顶,比村子里的大多数房屋都要好,房间也比一般人家多。

走进院子,大队长刚好也在,他跟赵成安兄弟两人正坐在碾盘上吸烟。徐全喜放下马灯,急忙掏出一盒联盟香烟给两人一人敬上一根,弯着腰说:“大队长,成安哥,你们都在呀?”大队长轻轻“嗯”了一声。

赵成安就问:“全喜,有事儿吗?”徐全喜说:“我听说成安哥过些日子又要去买牛了,这次买回来了能不能分给我家一头犍子(公牛)?我家的那头磨(母)牛太老了。”大队长吸了一口烟说:“这个,应该没问题吧?你说呢老二?”赵成安点点头说:“既然全喜兄娃(弟弟)说了,我能有啥话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天义一直盯着地上的马灯看,看久了就蹲下去用手摸,随后想提起来,却没有提稳,“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外面的玻璃罩子碎了,煤油也流了出来,转眼间就烧了起来,而旁边就是麦秆垛,一直堆到窗户旁边。天义吓得一声尖叫,不知所措。

赵成安急忙从碾盘上跳了下来,一脚把马灯踢出老远,一边踩灭火焰一边骂:“小王八蛋,你想放火呀?找死!”徐全喜轻微地“唉”了两声,走过来赔着笑脸说:“哎呀呀,天义不小心,成安哥莫生气,莫生气。”说完捡起马灯残体,拉着天义走了。天义低头疾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回到家里,徐全喜蹲在地上细细地清理马灯残体上的玻璃碎片,眉头拧在一起。天义的母亲问明缘由,生气地对儿子说:“你这孩子,咋就这么不小心?把姨父的马灯打坏了?你赔得起吗?”天义嘤嘤地哭了起来。

徐全喜一把拉过天义,一边为他擦去泪水一边说:“嗐,一个马灯算啥?打坏了再去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大姐就别埋怨娃子了。天义,不哭了啊,不哭了啊。”天义渐渐止住了哭声。他的母亲跟妹妹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片刻之后,天义的母亲又问:“全喜,那个赵成安是干啥的?”徐全喜回答:“他是个牛经纪。”天义的母亲又问:“啥叫牛经纪?”徐全喜说:“就是帮人买牛卖牛。我们大队每年都要到外地去买一批牛回来,换下那些老弱病残的,每次都要派赵成安出去,他走过南闯过北,见多识广,在我们这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哦对了,他的哥哥就是大队长。”天义的母亲恍然明白过来,说:“难怪说话那么冲……”李香云则低头不语。

吃过晚饭后,天义就来到我家,我说出去玩吧,他却说就在家里吧。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想看看那篇《火烧云》,让我把那本旧书拿出来。他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得很仔细,嘴里还念念有声,连续看了两遍才停下来,目光有一点儿迷离。我就问:“天义,你为啥这么喜欢火烧云?”

天义回答:“因为……好看呗。”

我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干脆留在我们这里算了。”

我看见煤油灯的火焰在天义的瞳孔里闪烁跳跃,明亮温馨;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泛起一片红光,就像火烧云铺陈在天空上。他的世界里有一片被火烧云覆盖的天空,宛如他小姨那张俊俏的脸庞。他说:“哎 —— 我小姨和姨父也是这样讲的。”我问:“是吗?你小姨和姨父跟我想到一起了?”他说:“小姨说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想让我跟她做个伴儿。”

可天义的父母却不同意。这天下午,天义的父母决定第二天上午动身,让他把作业都收拾好,他却说:“妈,我不想回去。”天义的母亲就问:“你说啥?不想回去?”天义说:“是的,我想留在这里。”他母亲就说:“这里又不是我们的家,怎么可能?”天义又说:“可我就想留在这里,我想看火烧云,还有……”他母亲有些不耐烦了:“赶快收拾东西!”

可是,天义对母亲的吩咐却像没听见似的,一直坐在院子里发呆,甚至把书本和作业藏了起来,害得他母亲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母亲忽然就恼火了,抡起手掌拍在儿子的后背上,一边打一边说:“你这孩子咋这么不听话?竟然把书本作业都藏起来。”打了好几巴掌,可天义还是不说话。李香云走过来拦住大姐,说:“算了大姐,找不到作业也没关系。”天义的母亲气呼呼地说:“他这是故意气我!”

李香云走过去搂住天义的脖子,却发现他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李香云心头一颤,问:“天义,你咋了?”天义嘴唇动了动,说:“小姨,我不想回去!”他的母亲听见了,急忙说:“别听他瞎说!”天义又说:“小姨,我想跟你在一起。”李香云急忙说:“小姨……也舍不得你。”说完一把抱住天义,眼泪滴落在他的头上。天义依偎在小姨的怀抱里。小姨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很容易勾起他对童年的记忆。他对小姨有一种依赖。

天义的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说:“唉,香云呀,天义是你一手带大的,在他眼里你比我还要亲,自从你走后,他不晓得哭过多少回……大姐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可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家啊……”

天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当天晚上,从徐全喜家的院子里又传来了哭声,时断时续,悲悲切切,其中还有一个少年的低声抽泣。我被哭声惊醒了,望着满天的星光,再也睡不着了。我的脑海里反复交替出现星光和火烧云的情景,还有天义和李香云那泪光闪烁的眼睛。后来我和母亲的眼眶也湿润了。

次日上午,天义的父母准备出发了,我听说后立即赶了过去,就见李香云正跟大姐抱在一起,徐全喜的母亲在一边擦着眼睛,其他女人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我悄悄走进去,把两颗蓝绿色的“琚”塞到天义的手里,他朝我点点头,伸出手指头勾了一下我的手指头,啥话都不说。

终于出发了,天义的父母一步三回头,天义却是闷头疾走。可是,走到村子东头的时候,天义停下了,接着就看见他的母亲弯腰跟他说话,继而在他屁股上打了几巴掌。天义随后从他母亲手里挣脱出来,返身往回跑,跑到堰塘边的时候,“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我们都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急奔堰塘而去。我几乎跟徐全喜同时跳进堰塘,就见天义正在水面上挣扎,我们合力把他推到岸边,岸上的人把他拉了上去。天义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眼睛紧紧地闭着。他的小姨一把抱住他,哭着说:“天义,快睁开眼睛,你没事儿吧?”天义于是就睁开眼睛。李香云就说:“你要吓死小姨呀?”天义的父母也赶来了,抱着儿子说不出话来。

天义咳嗽一下,说:“我……不想回去。”

随后,李香云拉过大姐说:“大姐,把天义留下吧,我会当亲儿子带。”天义的母亲说:“这……”李香云又说:“大姐,你就答应天义吧,不然会出大事的。”天义的母亲看看他的父亲,又说:“可是香云,你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李香云哭着说:“大姐,这谁跟谁呀?”我忽然说:“全喜叔,让天义留下来吧,我想跟他玩。”

徐全喜于是便说话了:“嗨,大姐,既然天义不想回去,那就留下吧,就在大队小学读书,我喜欢这娃子;再说了,香云也希望他在跟前打个搅儿解个闷儿。”徐全喜的父亲也说:“嗯,留下吧,留下吧,不就是多双筷子吗?只要我们有吃的,就不会让娃子挨饿。”

天义的母亲愣了片刻,忽然弯腰给徐全喜的父母鞠了一个躬,泪水夺眶而出。过了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对妹妹跟妹夫说:“那,香云,全喜,大姐就把天义……交给你们了,让你们费心了;最多待一年,快的话我们过年就来接他。”徐全喜就说:“没事儿,不行了我送他回去。”

天义的母亲又说:“香云,全喜,天义这孩子老实,不会惹是非,可也有点儿犟,一条道走到黑,不达目的不罢休;另外还喜欢认死理,肚里藏不住话,容易走极端。唉,家里五个孩子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你们以后对他要多顺毛拨拉,实在不行该打就打……”李香云立即说:“大姐,我晓得,你就放心吧。”天义的母亲点点头,擦干了泪水。

就这样,天义留在了我们村里。

徐家人多房少,且是土坯房,徐全喜和李香云住一间;徐家另外三个还没有结婚的儿子挤在一间房里,睡在一张用土坯垒成的炕上,堂屋里有一张简易木板床,那是徐全喜小妹的安身之处。如今又多了一个天义,拥挤的空间更显拥挤。没有办法,徐全喜只好在兄弟的帮助下,用土坯在旁边搭了一间茅草屋让天义住;随后,徐全喜提出跟父母分家,他不想增加其他家庭成员的负担,父母点头同意,徐全喜于是就把自己小家的灶户也设在天义住的茅草屋里。

灶户里老鼠多,一到夜间就吱吱乱叫,天义有些害怕,就让我去陪他;李香云去找我母亲说,母亲也没反对,就这样我跟天义住在了一起。我们每天写作业,玩游戏,偶尔看火烧云,少年时代总是那样无忧无虑。

那天晚上,我被一泡尿憋醒了,起来时发现天义正倚墙而坐,望着天上的半个月亮,眼眶里泪花闪烁。我吃惊地问:“天义,你咋啦?”他沉默一会儿才回答:“我想我妈了,我想家了。”说完低声抽泣起来。我急忙说:“天义,不哭了好不好?”可是,他哭得更伤心了,声音飘出门外,在院子里回荡。

不一会儿,“吱呀”一声,随后脚步沙沙地走到灶户门口。徐全喜拎着马灯走了进来,问了一句:“天义,你咋啦?”我说天义想家了。徐全喜放下马灯坐到铺上,拉过天义的手说:“天义,不哭了啊,明年放暑假了你爸你妈还要来接你的。”李香云也走进来说:“天义,想家了就让村里的李老师也帮你写封信吧?有机会小姨……跟姨父送你回……四川去好不好?天义听话,不哭了啊,明天姨父还要带你去赶集哩。”

天义慢慢平静下来,没过多久,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把屋顶上的灰尘都震落下来。徐全喜立即抬头看了看天,绷着脸说:“哎哟,狗子打喷嚏要下雨,这天恐怕要变了。”李香云笑了起来:“你呀,这么大个人还跟小娃子开玩笑。”天义也破涕为笑了。徐全喜又说:“天义,天义,要是有面,再借点儿油,我们明天烙淡油馍(饼)吃好不好?”天义忽然想起刚来那天吃的油馍,香喷喷的,焦酥酥的,是他此前没有享受过的美味,口水都流了下来,急忙说:“好啊好啊,明天吃油馍。”

李香云却“扑哧”笑了,说:“天义,姨父骗你的,啥都没有,吃个屁!”天义一想也是的,于是就刮了一下徐全喜的脸,说:“电泵站电泵站,姨父是个大坏蛋!”那天晚上,徐全喜一直陪伴我们到天明。

第二天,徐全喜央求母亲烙油馍。母亲问:“又不过年又不过节,咋想起来吃油馍?”徐全喜说:“唉,天义想家了,娃子怪可怜的。妈,就让他吃一个吧。”母亲点点头,转身搋面,又从米缸里摸出一点儿晒干的槐花掺到面里面。不一会儿,一股烙油馍的香味就在村子里飘荡。

当徐全喜把油馍端到天义面前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徐全喜掰下一块油馍递给他,天义伸手接了过来,飞快地塞进嘴里,然后他便被烫得呲牙咧嘴,却又冲徐全喜羞涩地笑了笑。可是,那个油馍天义只吃了一小半,另一大半都被李香云喂给儿子了,天义心里有一点儿小小的不满意。尽管这样,那个油馍仍然深深地刻在少年天义的记忆中。

转眼到了夏末,又是一个薄暮时分。

当我们离开柳树林往回走的时候,西天上再次出现了通红通红的火烧云。天义照例追逐火烧云而去,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赵成安家的窗户旁边。火烧云渐渐退下了,他便搬来两块土坯垫在脚下,右手撑在窗户沿上。那天的火烧云持续时间较短,很快就消失了,天义这才收回神来。

这时,房间里忽然传来了嬉笑声,天义便扭头透过窗户往里看,有点儿不清楚,好在窗户中间是空的,于是便探头进去,这下看清楚了:靠近窗户是一张床,床沿上坐着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搂在一起。

天义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偷窥别人,而且又是一个厉害的角色,于是便有些紧张了,加上赵家的狗回来了冲着他猛然叫了一声,他身子一哆嗦,脚底一晃荡,就摔倒在地。里面的人听见动静,叫了一声:“谁呀?”随后人便冲了出来,原来是赵成安,他粗着嗓子问:“他妈的,想干啥?”

天义急忙说:“我……我看火烧云。”

赵成安吼道:“你看你的,扒老子窗户干啥?”

天义又说:“我……看不见……”

赵成安上前一步说:“放屁!”

天义哆嗦一下,说:“我……真的……”

赵成安横了一下眼睛,说:“妈的,还不快滚!”

天义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边跑一边说:“哼,那么凶干嘛?”

我们继续朝前走。此时光线还不算暗。忽然从清凉溪边传来一阵笑声,原来是几个姑娘媳妇正在洗衣服。我们有些兴奋了,其中一个叫大庆的小伙伴就提出一个问题:“你们说,我们村里的女人哪个长得最好看?”

有人说是春喜的媳妇,有人说是栓柱的妹妹;大庆摆摆手说:“都不是,最好看的是 —— 李香云。”说完,他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李香云呀李香云呀长呀么长得俏,我打你门前过呀,你为啥不理我?”一边唱一边还做出动作,又是搂抱又是亲嘴,惹得女人们一片哄笑。

天义却像受到羞辱了一样,脸涨得通红,指着大庆说:“你为啥说我小姨?”大庆回答:“咋啦?你小姨不能说?”天义说:“就不能说。”大庆说:“就说了,你这外来户能把我咋的?”那时候“外来户”的说法在我们那里带有侮辱性质,天义勃然恼火了,很快就跟大庆扭在一起。

恰在这时,徐全喜抱着儿子走了过来,见此情景急忙把他的儿子往我怀里一塞,上前把天义和大庆拉开;见天义流眼泪了,徐全喜就搂住他的脖子说:“天义,大庆说着玩儿的,莫当真啊!”劝了半天才把天义劝住。

那天是我第一次近距离长时间地接近徐全喜的儿子。他的儿子此时已显露出基本特征:卷卷的头发,黑黑的皮肤,小小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所以,等徐全喜抱着儿子离开后,当我们重新上路的时候,我忽然说:“哎,我刚才发现,徐全喜的儿子还是卷卷毛哦。”另一个小伙伴就说:“对,我早就发现了。”我就问:“那,你们说他长得像谁?”有人回答:“嗯,反正不太像他爸,也不像他妈。”还有人说:“是啊,头发卷卷的,黑不溜秋的,像谁呢?”我又问:“天义,那你说你表弟像谁?”

天义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一个小伙伴接过话头说:“你天天跟你表弟住在一起,也看不出来?老师还夸你聪明哩,也不过这样儿,嘿嘿,真笨!”天义不乐意了,就说:“你才笨哩!”那时的我年幼无知,也喜欢议论别人的家长里短,以为这只是一个吃饱了撑的且无聊至极的话题,却不想因此给天义带来了麻烦,所以至今我仍心怀愧疚。

也许天义的火气还没有消散,现在又受到刺激,心里的火气更大了,这时候的人很容易把一些不愉快的事联系在一起,他忽然就想到了赵成安刚才对自己的呵斥,再想到小姨生了孩子后好像没有原来那样喜欢自己了,他甚至对表弟也有了一些怨气,总之敏感的天义心里有些不满了,于是就赌气说:“谁看不出来?像……赵成安,小眼吧唧的!”

“啊?像他?”我们几乎异口同声。

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赵成安的形象,卷卷的头发黑黑的皮肤小小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也就是说,徐全喜儿子的相貌也有这些特征。可能这些特征早就存在,只不过我们都没有注意,而天义更善于观察,所以能率先指出来。不错,我们村子里只有赵成安兄弟几个是卷发。

天义说得无心,我们听得也无意。

可是,大人有心。大庆回去后便把天义的话跟父母学了,而他的父母又是嘴碎的人,端着饭碗就到邻家去通报了,并特别强调是天义先说出来的;邻家用心琢磨一番,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甚至还悄悄去观察了徐全喜的儿子,再细细跟赵家兄弟尤其是赵成安对照,于是就更加相信了。

但是,这些议论仍然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或许人们早就注意到了,只不过是天义率先捅破了这层纸,而此时的他终究还没有意识到,一个天大的秘密因为他的那句话而渐渐浮出水面。可是,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儿,让他渐渐明白了一些原本不该他这个年龄应该明白的事情。

秋天,赵成安把牛买回来了,通知各家各户到仓库门口去领。那时候耕牛属于生产队,交给社员实行分散喂养,生产队记工分,牛粪可用于自留地施肥。徐全喜带着天义一起去拉牛,天义又看到了那个头发略微卷曲、骂人很凶的赵成安,正在神气活现地指挥分牛。

徐全喜凑上去点头说:“成安哥,哪一头是我家的?”赵成安仰着脖子说:“等一会儿。”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赵成安把徐全喜叫到一边,指着一头牛说:“这头给你家养吧,是犍子,工分高,好几个人看中了我都没给。”

徐全喜急忙哈着腰说:“难为(多谢)成安哥了!嘿嘿!”赵成安挥挥手说:“这事儿老子说了算。这样吧,你要是有心谢我,明天就请我喝酒,让你媳妇炒几个菜,谁也莫叫,就你陪我。”徐全喜当即答应下来。

天义去仓库后面撒尿,忽然发现村里的两个光棍也去了,直接从后门走进了仓库,不过领走的不是牛,而是两个姑娘,满面悲苦的样子。仓库里平常极少有人光顾。没过多久,从里面走出了大队长跟他的另一个兄娃,两人一边走一边把一卷纸往褂子荷包里塞。他们发现天义正探头探脑的,就吼:“小狗日的,看啥看?没见过钱的?”

天义身子一缩,旋身就跑了。

第二天晚上,徐全喜请赵成安吃饭。天义发现,自从赵成安进来,小姨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并且把儿子送到婆婆那里。徐全喜准备把酒席摆在徐家堂屋里,赵成安却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就放你房间里吧,你不是已经跟你父母分家了吗?”徐全喜说:“我们房间小,屁股大一个地方,不好意思。”赵成安就说:“没关系,不用客气。抽空我跟我大哥说说,给你划一块地,盖几间房子,反正地有的是,土坯也有的是。”

徐全喜连声致谢。李香云却阴沉着脸不说话。

天义说不饿,坚持不进去吃饭,徐全喜只好作罢,转身盛了一碗米饭端给他。天义怔了一下,扒了一口饭,下面就露出了鲹鲦和麻虾,心里顿然觉得暖融融的,他冲姨父笑了一下,徐全喜也冲他眨了眨眼睛。

几杯酒下肚,赵成安的脸就变成了猪肝色。他忽然掏出一张钱来,让徐全喜到村里的代销店去买一包烟。徐全喜慌忙拿起自家的烟,赵成安却说:“不吸这个,去买包好的,友谊牌的。”李香云急忙说:“我去吧。”赵成安却说:“全喜去全喜去,你……还要给我添饭哩。”

徐全喜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天义忽然听见小姨的房间里有响动,好像是椅子倒了,期间还有低低的说话声。天义急忙走了进去。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赵成安一只手抓住李香云的胳膊,一只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说:“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你了,你总得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谁都比不上你!”李香云说:“把你手拿开!”

赵成安说:“你看你现在这日子过得多好,生了儿子,徐家人多稀罕你!要是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你那儿子……嘿嘿,回头我让我大哥给你安排一个轻松的活儿,你得感谢我,也得答应我,再让我搞一次,我们再约个时间好不好?”李香云红着脸说:“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

此时的天义跟我一样对一些事情虽然懵懂,但有时从大人们几乎露骨的言谈中,终究会理解一些皮毛。目睹了眼前的情景,忽然又想起了那天他说过的话,他意识到表弟的相貌和小姨的恐惧似乎都跟这个赵成安有关。他有一点点明白了,于是就站在门口大声咳嗽了一下。

赵成安急忙松开手,朝门口扫了一眼,闷闷地骂了一句:“小王八蛋,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天义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李香云趁机跑了出来,从天义身边走过的时候用微弱的声音说:“天义,可别对姨父说啊。”天义点点头。他对赵成安又多了几分讨厌,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直到姨父回来。赵成安继续如常地吸烟喝酒。但是,天义终究还是没有预见到,就是这个赵成安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当天晚上,天义有些闷闷不乐,不肯跟我出去玩。我回到他的住处时,他已经睡下了。我刚要睡着时,天义忽然把我叫醒了。我问:“天义,有事儿吗?”他说:“晓明,能帮我一个忙吗?”我问:“啥事儿呀?”他说:“嗯,我说……我的表弟长得像……赵成安,那完全是我胡扯的,你千万不要相信。你能做到吗?”说完盯着我,但很快又移开视线。

我爽快地答应下来。我们是好朋友,不用问为什么。天义又说:“晓明,你不光不要信,还要替我说话,好吗?”我问:“咋说?”他说:“你就对其他人说是我胡说八道的,都不要信。”我点头同意。瞌睡死了。

第二天中午,我带着一个小伙伴在村子里四处游走,看见有人走过来了,我就说:“有人说徐全喜的儿子长得像赵成安,嗐,其实一点儿都不像,完全是打胡说!”小伙伴立即回应:“对,打胡说!”我们说得口干舌燥,听的人却莫名其妙,其中一个豁牙老头子甚至说:“你说不像就不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嗐,这老不死的。

现在看来,我其实帮了天义一个倒忙,等于把这个话题又翻了一遍,炒热了,且越描越黑,越解释越说不清楚。随后,人们的兴趣再次被调动起来,此前的信息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酝酿窖藏,此时更加醇厚,更加有味道,更容易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 关于徐全喜的儿子长得到底像不像赵成安,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背后讨论的行列。

天义隐隐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

我们村的社员们历来喜欢聚在一起议论张家长李家短,借以打发无聊时光,徐全喜有时也加入其中。可是,从那年初冬开始,人们一看见他走过来了,或者转移话题或者闭口不谈,好像有事情刻意瞒着他。

一群人对一个人保守秘密,肯定不是好事儿。

徐全喜意识到了,于是便多了一个心眼,终于在某天傍晚偷听到了内容,当时就惊呆了,反应过来后,他冲进人群抓起那个话最多的人就打,其他人一哄而散。那个人拼命求饶,徐全喜问他听谁讲的,他吭哧半天说听天义讲的。徐全喜吼道:“放屁!天义怎么可能这样讲?”那人浑身哆嗦一下,说:“真的,他在路上说的,还有晓明也在场。”

徐全喜放了那个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或许痛苦让他丧失了理智,过了好一会儿,他猛然站了起来,径直找到了我,问我是不是也听天义那样讲过?我正在撒尿,对他的问题大吃了一惊。我虽然顽劣,但不想出卖朋友,于是摇了摇头。徐全喜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欣喜,急问:“天义没说过对吗?”可我终究不愿撒谎,支吾着说:“我……没听到啊,全喜叔,要不你去问天义吧。”徐全喜的目光黯淡下来,低头慢慢走了。

望着徐全喜渐渐缩小的背影,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多年后我终于明白,他宁愿永远被蒙在鼓里也不愿明白真相,因为一旦明白了真相,就必然会打破平静的生活,而被蒙在鼓里或许能够求得一时的心安。

所以,揭露真相有时候相当于揭开伤疤,不但伤疤的制造者不愿意,而且伤疤的拥有者也未必愿意。以此事为例,后来有人对我说,其实村里已经有人看出了问题,但他们不想得罪人,于是就保持沉默,等待其他人来揭开真相;如果别人揭开了,这个消息就会像瘟疫一样蔓延。

也就是说,揭开真相之前,大家都愿意装糊涂,集体保持沉默;揭开真相之后,大家都愿意充明白,争相发表看法。世界就是这么荒唐,这是否也是一种潜规则呢?少年的我想不明白,至今还是想不明白。

天义很不幸地充当了第一个揭开伤疤的人。

再来看徐全喜吧。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天义从外面回来了,叫了一声:“姨父。”没人答应。天义走进去发现姨父正在睡觉,这可是破天荒啊,于是就说:“姨父,你偷懒啊?”徐全喜还是不说话。天义又说:“姨父,我给你说个顺口溜吧 —— 姨父是姨父,衣服是衣服,榆树是榆树,姨父穿着衣服去上榆树,榆树刮烂了姨父的衣服。”说完去掀开被子,却发现姨父仰面躺着,泪流满面。

天义慌了,急忙问:“姨父,你咋啦?”徐全喜没有回答。天义就再问:“姨父,你……不舒服吗?”徐全喜的嘴唇动了一下,轻声说:“天义……我问你……”天义立即说:“姨父,你问吧。”徐全喜却叹了一口气,说:“唉,算了吧。”天义愣了片刻,转身跑了出去,径直来到菜园里。正在挖地的李香云听说了立即赶了回去,用手摸了摸徐全喜的额头,不烫,于是就问:“全喜,你咋啦?哪儿不舒服?”

徐全喜背过身去,还是没有回答。

李香云又说:“饿了吧?我来做饭。”

吃晚饭的时候,徐全喜还不起来。李香云盛了一碗面条给他端过去,劝了一会儿还是不吃。李香云就说:“你到底是咋回事儿呀?像个娘们儿似的,一点儿都不爽快!”徐全喜忽然伸手把饭碗打翻在地。李香云瞪着丈夫说:“你……?不吃拉倒!”她把地上的面条收拾起来自己吃了。

天义不敢出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姨父发脾气。

半夜时分,天义起来上茅房,忽然看见小姨房间的灯还亮着。上完茅房回来的时候,他还听见了一阵微弱的声音,似乎是从小姨的房间里传出来的。他感到纳闷儿,小姨一向睡得很早,于是他就把耳朵贴着门缝。

李香云说:“你今天到底咋啦?”徐全喜说:“你心里明白。”李香云说:“我不明白。”徐全喜说:“你干的事儿你自己最清楚。”李香云说:“我……不清楚,你……说出来。”徐全喜说:“哼,说出来丢人。”李香云说:“你……我咋丢人了?”徐全喜说:“唉 —— 天啊,这究竟是为啥呀?”说完,他终止了声音,一片沉静。

天义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阵低沉悠长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而且是拼命压抑住的。天义明白,那是徐全喜的哭声。随后,徐全喜沉闷地问:“有人说……儿子像赵成安,这……你咋解释?”李香云浑身颤抖了一下,顿了片刻才说:“你瞎说啥呀?”徐全喜却急促地说:“不,很多人都在说,无风不起浪;我细细看了看,儿子跟那赵成安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说有那么巧吗?你说,这到底为啥?你跟他难道……”

一阵沉默。

徐全喜又说:“你说话呀?”

继续沉默。

忽然一声断喝:“你说不说?”随后便是椅子倒地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又是一阵哭声,仍然是低沉悠长压抑的。李香云一边哭一边说:“全喜,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不想再隐瞒了。想当初,赵成安给了我哥哥嫂子一笔钱,说是让我跟村里的另一个姐妹帮他们看牛,可谁想到……后来他把我们拐骗上火车,拉到这里卖掉;全喜,那个赵成安……他……他……”

徐全喜几乎咆哮起来:“他把你咋啦?快说!”

李香云呜咽着说:“他……他……他简直不是东西,他把我们带到这里后,让我们住在仓库里,说他老婆是大队的保管,仓库钥匙在他老婆手上,住在那里很安全,我们就听信了;谁想到半夜里他跟他大哥,还有他小弟……偷偷摸了进去,轮流把我们俩给糟蹋了……呜呜呜……”

徐全喜颤抖的声音:“这……是真的?”

李香云又说:“是的……他后来才把我卖给你。”

徐全喜的声音:“天啊!”

李香云的声音:“我们不想活了,可赵成安他家的几个兄弟轮流看着我们;我们想去告发,可他大哥是大队长,告也是白告。后来我们想,既然失了身,说出去了总归是丢人,于是就咬咬牙认了命,随他把我们卖给谁。女人么,跟谁过不是过?我的那个姐妹,被卖到了离这里十里远的地方。”

徐全喜疑惑的声音:“我们同房的时候,你不是见红了吗?”李香云的声音:“我们结婚后,你看我不太情愿,好几天都不碰我一下,还好吃好喝地伺候我,我觉得你是个好人,那天晚上就主动找你,我用竹签把……那里戳破了流出了血,这才骗过了你,从此以后就铁了心跟你过一辈子。”

李香云顿了一下,继续说:“后来我生了孩子,心里总想着应该是你的种,可当孩子的头发慢慢变卷后,我才发现不对头,但我不敢对你说实话,我怕你不要我了……全喜啊,你是个好人,我对不住你!如今你既然晓得了,要打要杀都由你吧……”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又是一阵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徐全喜忽然一声低吼:“赵成安,你这狗杂种,我要杀了你!”接下来,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随后是李香云的声音:“他家亲兄弟就有五六个,堂兄弟有十好几个,半条庄子都姓赵,我们是外来户,惹不起啊!全喜,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能去啊,你要是受不了就打我吧!”

小儿忽然啼哭起来,大人的声音才慢慢平静。

天义一夜未眠。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一家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沉闷。以往,徐全喜总爱跟天义开玩笑,气氛很是活跃。天义一边吃饭一边偷偷地看了姨父一眼,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没有了先前的活泛。

儿子不好好吃饭,李香云不住地劝他,一口一口地吹凉了喂他,从前也是这样。可是,徐全喜今天却不高兴了,猛地把碗搁在桌子上,吼了一声:“小狗日的,嫌红薯稀饭不好吃是不是?哪儿有好吃的你到哪儿去!”

李香云愣了一下,轻声说:“你小点儿声音,别吓着娃子。”徐全喜却又说:“不好好吃饭,饿死活该!小杂……”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李香云急忙抱起来拍着后背,走到门外面。天义发现泪水在小姨的眼眶里打转,他想了一下,随即起身盛了一碗饭,双手递到姨父面前。徐全喜抬头看了看天义,伸手接过碗,吸吸溜溜地喝了起来。

天义没话找话地说:“姨父,我们还烙淡油馍吃好不好?”徐全喜没有说话。天义又说:“姨父,这红薯好甜哦。”徐全喜还是没有说话。天义接着说:“姨父,我也喜欢吃红薯干饭。”徐全喜轻轻地哦了一声。徐全喜的回应让天义感到很兴奋,继续说:“姨父,我们学校也有一块红薯地,前段时间老师带我们去挖红薯,我一个人就挖了一筐子,老师还表扬我了。”

这时,李香云抱着儿子进来了,接过话头说:“听说那块地名义上是学校的,实际上是大队长家的自留地,每年都让学校帮他们种。”她是那种没有多少心计的女人,只顾自己说话,没有注意徐全喜脸上的变化。

徐全喜眉头皱了一下,继续喝稀饭,并不说话。李香云接着又说:“哎,全喜,我听老师说,天义上学还要补办一个手续,非得大队长签字不可。你抽空到大队长家去一趟吧?”徐全喜却撂下筷子,冷冷地说:“要去你们自己去吧,我没这个闲工夫。”天义跟小姨对视一眼,低头吃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义跟大庆又发生了纠纷。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们走到村子西头时遇到了一个铁匠正挑着木炭疾走。天义忽然说了几句顺口溜:“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毛铁,毛铁打了三斤半,娃娃仔仔都来看。”

天义肚子里有好多顺口溜,三不四地会冒出几句,我很喜欢听,就说:“天义,再说一个吧。”可是,没等他开口,大庆却接过话头说:“天义,天义,我来给你说一个 —— 你妈的头像皮球,你妈的腰像大刀,你妈的腿像棒槌。”说完哈哈大笑。天义涨红了脸,还击道:“放你妈的屁!”大庆不高兴了:“你敢骂老子?”天义说:“谁让你先骂老子的?”

大庆忽然冒出一句:“徐家的儿,赵家的种,竹篮打水一场空!”说完一脸的坏笑。这显然是几句意蕴丰富含义深刻让人心照不宣的顺口溜,且未必是属于大庆的原创作品。我们愣了一下,其他几个小伙伴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几个坐在路边的村人一边笑还一边对着天义的后背指指点点的,显得异常兴奋。也许生活太单调了,他们需要这样的调味品。

天义也听明白了,咆哮道:“龟儿子,操你妈!”大庆叫道:“哈哈,你表弟就是野种,野种!”天义的脸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青,扑上去就给大庆一拳;大庆顺手抓住天义的胳膊,轻轻一拨拉,就把他撂在地上,随即骑在他身上。天义拼命挣扎,可终究不是对手,一会儿便被打得鼻青脸肿,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我看不下去了,上去一把将大庆推开,吼叫道:“你欺负人家天义算啥本事?有种冲我来!”大庆胖乎乎的,显然是营养过剩,他扭头看看我,一溜烟地跑了。我拉起天义,拍掉他身上的灰尘,扶着他往回走去。

刚走了两步,天义忽然从地上捡起半截砖头,飞身向大庆撵过去。我预感到不妙,急忙将他拦腰抱住,他挣脱不了,就把砖头砸了过去,砖头从大庆的后脑勺旁边呼啸而过。天义狠狠地说:“操你妈,你等着!”

夕阳西下,火烧云又出现了,可天义却没有抬头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走进徐全喜家的时候,李香云正在给猪喂食,徐全喜蹲在大门口用纸卷烟叶末子吸,呛人的味道在院子里飘荡。李香云首先发现了天义脸上的伤,急问:“天义,你咋啦?”我抢先回答:“大庆打的。”李香云问:“大庆打的?他为啥打我家天义?”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我也说出了疑似大庆自编的那几句顺口溜。

听完之后,李香云发呆了,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徐全喜却一个箭步跑了过来,急问:“大庆真是那样说的?”我说是的。天义也说是的。徐全喜猛然把烟屁股扔在地上,使劲儿用脚碾碎,双手在空中挥舞一下,大叫一声:“狗日的,不想活了?”转身往大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住了,稍停片刻,急转身走了回来,伸手指着天义的鼻子说:“大庆那娃子是个甩货,二流子,让你莫跟他玩,你偏不听。”

天义低着脑袋说:“我没跟他玩。”徐全喜却说:“恁多娃子,他为啥偏偏跟你过不去?”天义说:“是他先骂我的。”徐全喜又说:“管他谁先谁后,反正不要跟他在一起。”天义嗫嚅着说:“我,我,我……”徐全喜猛然打断天义的话:“那大庆姓赵你晓不晓得?以后离他远点儿,见到他了少说话,一些话不说出来会憋死你?咹?你今年十三岁了,也该懂事儿了!”说完,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李香云始终扶墙站着,任凭猪圈里的猪哼哼直叫。徐全喜的父亲听见他的叫声后,来把儿子劝走了。徐全喜的母亲斜了李香云一眼,抱起孙子,摇摇头走了。片刻之后,李香云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天义急忙走过去问:“小姨,你咋啦?”李香云又叹了一口气。

天义再问:“小姨,你没事儿吧?”李香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天义的头,好一会儿才说:“天义,听姨父的话,以后别再跟大庆一块儿玩了,也不要再多说话了,你明白吗?天义啊,小姨……”李香云忽然垂下头,说不下去了。天义也用哭腔说:“小姨,我记住了。”

李香云就说:“这就好,我来给你做饭吧。”说完想站起来,却一脚踩在潲水上,摔倒在地。天义急忙拉住她的手,叫道:“小姨,小姨,你不舒服吗?”李香云笑了一下说:“没事儿,小姨有点儿累了,歇一会儿就好了。”

这时,我的母亲来叫我吃饭,而天义家的晚饭还没有着落。母亲犹豫了一会儿,对李香云说:“大妹子,叫天义到我家去吃晚饭吧?”李香云却摆摆手说:“不行不行,我这就来做。”母亲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大妹子,我家晓明跟天义也算是有缘分,你就不要客气了。”说完拉起我跟天义就走了。

母亲做的芝麻叶面条真好吃,我一连吃了三碗,天义也吃了三碗。吃过晚饭后,我们就要到徐全喜家去,母亲转身端出一个钵子对天义说:“天义,把这几个红薯给你小姨带回去,她怕是还没吃晚饭。”天义推了一下,母亲又递了一下,天义于是就接住了,低着头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我在睡意朦胧中,忽然听见李香云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奇异的声音,开始好像是一阵谩骂,其中还有“你这贱货”之类的字眼;接下来是一阵噼里啪啦,好像是手掌重重地落在皮肤上;继而是小儿的啼哭,其间还有一阵抽抽搭搭,可这些声音仍然挡不住浓浓的睡意。

第二天早上起来后,我无意中看到,天义的眼睛红红肿肿的,就像被烟熏火燎了一样,无精打采的样子;李香云的脸上有一道道红红的印痕,更是“油红四白”的,好像是手指头留下的。天义就问:“小姨,你脸上咋啦?”李香云回答:“不小心碰到墙上了,没事儿。”

该上学了,我跟天义迎着寒风走出村子,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馍馍递给他,他迟疑了一下,随即接住了送进口中,转眼间就吃掉了一半,噎得脖子都伸长了,眼泪都快流了下来。

我看着天义,他的眼睛仍然是清亮清亮的,能照出我的影子,可是,今天却显得有些呆滞,眼珠仿佛被拴住了;他的脸蛋也消瘦了一些。我忽然觉得很难受。他原本跟我一般大,却有着我所没有的忧郁,生活为何如此不公?

尽管不愿意,我还得继续往下叙述。

星期天的下午,天义拎着一只篮子去捡粪,慢慢就走到一片桑树林旁边。此时暮色渐蓝,倦鸟纷纷归林。天义不由自主地往西天上看了一眼,可是没有火烧云。我们这个地方冬天极少出现火烧云。他低下头去捡一坨猪粪,忽然听见一阵声音从桑树林里传了出来。

一个女人说:“你放开,不然我喊了。”一个男人说:“你喊吧。屎不臭,挑着臭,你不怕丢人?”女人说:“你这畜牲!”男人说:“来吧我的心肝儿,我们快活快活……”天义听出了声音是谁,瞬间热血沸腾,拎着粪耙子就跑了过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在幽暗的林子里,李香云已被赵成安按在地上,赵成安正在脱她的衣服,李香云拼命地挣扎。

天义鼓足勇气大吼一声:“你……住手!”赵成安浑身哆嗦了一下,扭头看了看,随即叫道:“又是你这个小狗日的,快滚,不然老子掐死你!”天义觉得一股热血在身体内回荡在血管里奔流在肌肉中聚集,他“啊”了一声,举起粪耙子就打了过去。赵成安没想到他会来真的,急忙滚到一边。天义的粪耙子落空了,人却重重地摔在地上。赵成安爬了起来,立即反扑过来。

关键时刻,天义猛然大叫起来:“快来人呀 —— 抓坏蛋呀 ——”声音洪亮高亢,在旷野里极速穿行,整个村子都能听见。赵成安心里虚了一下,还是不甘心,继续朝天义扑过来。就在这时,两个人飞奔而来,赵成安一看势头不对,急忙落荒而逃。

来人一个是徐全喜,另一个是大庆的父亲。徐全喜一看衣衫不整的李香云,顿时就明白了;大庆的父亲则转身走了。徐全喜呆呆地看着妻子,忽然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李香云整理好衣服站了起来,独自往回走去。徐全喜突然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奔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李香云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击。徐全喜用颤抖的手指着李香云说:“你、你、你、你,你这破货!我们徐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李香云静静地看着徐全喜,一句话都不说,两股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流。天义忽然觉得,小姨嘴角的鲜血看起来好像火烧云,鲜血一般红彤彤的火烧云啊!

天义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小姨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想问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去约他上学,他却说不想去了,想在家照顾小姨,我只好一个人走了。可是,我还没有走出村子,忽然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一阵叫喊:

不好了,不好了,李香云上吊了!

我急忙奔了回去,徐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徐全喜跟几个兄弟坐在石板上吸烟,面无表情。我从人缝里挤了进去,只见李香云躺在堂屋地上,旁边一个人在给她掐人中,她的脖子上有一道红印;一根绳子从屋顶的大梁上悬挂下来。天义拉住李香云的手一边哭一边说:“小姨,你醒醒啊,你可不能撇下我啊!”

过了好一会儿,李香云动了一下,出了一口长气,眼睛随即也睁开了。有人说:好好好,醒过来了。天义双手抓住李香云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说:“小姨,你醒了……我没照顾好你,我不该去上茅房啊!”李香云看了天义一眼,两滴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门口立即有人喊:“全喜,全喜,你媳妇醒过来了。”一连喊了好几声,徐全喜才慢吞吞地走了过来,瞥了一眼李香云,吐出一句:“丢人!”遂转身欲走。天义很希望姨父能对小姨说几句安慰的话,或者拉一下小姨的手,可是徐全喜却没有,天义便感到失望极了,于是哭着说:“小姨,你好可怜啊!小姨——”

徐全喜立即停住了脚步,扭头呵斥道:“你嚎丧啊?别哭了!”天义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怒目而视徐全喜,眼珠几乎飞了出去,心中积压的委屈愤懑倾泻而出,哑着嗓子叫了起来:“徐全喜,有能耐你去找姓赵的算账,打我小姨算啥本事?真是窝囊废……”

人们都愣住了,没想到一个少年竟然有如此气概,仔细打量才发现他的个头比刚来时高了不少,身体正在强壮起来;徐全喜也愣住了,反应过来后,额头上的青筋都暴突出来,他伸手狠狠地扇了天义一个耳光,骂道:“小狗日的,要不是你嘴长,哪有今天的事儿?叫你还胡说八道!嘴贱!”

有人摇头,有人叹气,还有人说:“是啊,谁让你说出来呢?”而我却呆住了。时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过来,有时候,知道真相比蒙在鼓里更痛苦,所以有些人宁愿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麻木者苟且偷生,也不愿做一个知道真相的清醒者直面现实。现实就是这么荒唐。

天义脸色苍白,圆瞪双眼“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李香云挣扎着爬了起来,抱住天义放声大哭:“天义 —— 我的天义啊,小姨对不住你啊!小姨不该让你留下来啊!”那悲怆的哭声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而天义的眼色血红,射向天空,仿佛可以点燃一片火烧云。

徐全喜的母亲过来劝儿子消消气,可他却说:“让她去死吧,都死了才好!”他的母亲就说:“全喜,你媳妇可是我们花钱买来传种接代的,她要是没了,钱不是白花了?那可是屙屎打喷嚏 —— 两头蚀!再说了,她如今又有喜了,你看着办吧。”徐全喜抱住一棵苦楝树,指甲扎进了树皮里。人们纷纷走开了,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听见一个人悄声说:“唉,徐家兄弟都是软蛋,只会在女人身上出气。”

从此以后,徐家加强了对李香云的看管,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她想死都没有机会。随着她的妊娠反应越来越强烈,徐家人对她似乎好了一点儿。既然死不了,那就活着吧,像牛马猪一样地活着,何况她也实在放不下天义。那就像牛马猪一样地活着吧。

天义的生活一如往常,每天烧火、吃饭、上学、看书、睡觉、捡粪、拾柴,只是极少说话,进出的时候把头埋得很低,不敢看徐全喜一眼。他跟小姨只是用眼神交流,好像彼此鼓励要活下去。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一个雪花飘舞的傍晚,天义放学回来后没事可干,就坐在门楼下写作业。很快就写完了,他找出一本旧书看了起来,当然还是那篇《火烧云》。他看一会儿书就用手支着下巴望望西天,而西天上一片昏暗。我至今都弄不明白他为啥那么喜欢火烧云,或许那是他心中的某种寄托?

徐全喜回来了,把铁锹使劲儿地往墙角一扔,进屋去了,而天义丝毫没有听到。他的心思都在书本上,在火烧云上。一盏马灯挂在他头顶上方的墙上,那是徐全喜新买的。夜幕悄然拉开了,徐全喜忽然在堂屋里叫了一声:“天义,把马灯拿来。”天义却没有反应。徐全喜又叫了一声,天义还是没有听到。徐全喜不耐烦了,吼叫:“天义,你聋了吗?”

天义身子一紧,急忙跳了起来,当他明白徐全喜的意思后,急忙取下马灯,疾步向堂屋走去,一只手拿着马灯,一只手拿着书本。也许是因为地太滑,也许是因为太紧张,天义一下子摔倒在地上,马灯被扔出去很远,撞在一块石板上,玻璃灯罩瞬间便碎了,散发出浓重的煤油味儿。

天义一声惊叫,脸儿都白了。

徐全喜闻声冲了出来,指着天义骂:“你眼睛瞎了吗?”天义怯怯地说:“我……我不小心……”徐全喜见天义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气更不打一处来,上来一把将书本夺过来,刷唰唰地撕碎了,一边撕一边说:“天天回来只晓得看书,连活儿都不想干了,我叫你看!我叫你看!”随后手一扬,纸片儿飞上了天空,又纷纷飘落下来,就像雪花一样。

天义感觉到那篇《火烧云》被徐全喜撕碎了,同时被撕碎的似乎还有他的某种幻想,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就像夕阳跌进了水里,周身感到冰凉,于是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李香云走出来拉住丈夫说:“你撕他的书干啥?天义就喜欢看书。”徐全喜却气呼呼地说:“喜欢看书顶个屁用?以后还不是照样修地球?”李香云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天义想加把劲儿……”

徐全喜蹲在地上一边收拾玻璃碎片一边说:“考个屁!还不是‘瞎子打灯笼 —— 白费一支蜡’?家里就这个条件,还读啥书?从明天开始不去上学了,你听见没有?”天义小声嘀咕一句:“就要去。”徐全喜立即破口大骂:“你还敢犟嘴?想读书给老子滚回四川去读!”李香云又说:“全喜,马灯坏了再买一个,何必跟一个小娃子过不去?”

徐全喜使劲儿摆了一下手,说:“再买一个?你说得倒轻巧,一个马灯值多少钱?得挣多少工分才换得回来!妈的,老子要是有钱,何必到外地去买个媳妇……”他忽然不说话了,把马灯残体扔在地上,扭身走进堂屋。

李香云愣怔了一会儿,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忽然看见天义还站在雪地上发呆,急忙走过去把他拉回到门楼下,然后又捡起马灯,放在灶户里的墙角处,见煤油漏了出来,她就拿起用秃了的半截笤帚擦了一下,随手把笤帚扔在地上。笤帚上散发出浓重的煤油味。

当天晚上,我去徐全喜家睡觉的时候,天义正在发呆,床头放着我的那本书,还有几张被撕碎的纸,被他一一拼接起来并抚平了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本旁边。我问他是咋回事儿,他简要地对我说了,然后又说:“晓明,我以后一定会还你一本书。”我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天义却说:“等我回四川了,就把我的那本书给你寄过来。”我急忙问:“你要走了?”

天义点点头,又摇摇头。

或许天义真的动了回家的念头,于是就说给小姨听。李香云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天义啊,你的日子不好过,小姨这心里也难过!小姨明白你的心思,可老家隔这么远,不是说回去就能回去的,再等等吧,说不定过年的时候你妈就来接你了,再……等等吧。”

天义却说:“不行,我现在就要回去。”李香云说:“你这孩子呀,咋说风就是雨?”天义又说:“小姨,你送我回去吧。”李香云长叹了一口气,说:“天义 —— ,小姨巴不得送你回去,可他们不会放小姨走。”天义就说:“不行我就自己回去。”李香云哭着说:“天义啊,这么远的路,你一个……小孩子家,小姨哪能让你一个人回去?你要是有个……意外,我咋对得起你的父母?唉,当初都怪我,不该把你留下来……”

眼泪一滴一滴洒落在天义的手上。

天义于是不再提回家的事儿了。可是,天义却不愿意放弃他的课堂,第二天照常去上学,被徐全喜骂了一顿;第三天,他又去了学校,回来后徐全喜把他的书包扔到门外,天义说了一句:“你凭啥扔我的书包?”随即招来徐全喜的一阵拳打脚踢;李香云出来阻拦,也挨了一耳光。李香云捂住脸说:“天义,你就听姨父的,不去上学了,算我求你了,好吗?”

天义呆立片刻,转身冲进灶户扑在床上哭了起来。从此以后,他不再去上学了,每天跟在小姨后面干活儿,整天几乎不说一句话。跟徐全喜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抬头,更不看徐全喜,可当徐全喜转过身子的时候,天义的目光便像利箭一样射向他,连李香云都感到不寒而栗。

李香云有一种隐隐的不祥之兆。

这种感觉不久就得到了证实。那是年关将近的一天下午,天气晴朗,傍晚时候火烧云又上来了,整个天空都是红彤彤的,就像被一把大火烧着了,人、猪、鸡,树、菜、麦,上面都被涂染成金黄色,好看极了。我们这个地方冬天极少出现火烧云,但那天的火烧云却格外壮观,引得人们纷纷驻足观看,天义也久久地凝视天空,直到火烧云慢慢退去。

生产队里杀了猪,给每家每户都分了一点儿肉。在火烧云的红色光芒里,徐全喜把自家分的猪肉全都给父母拎了过去,切几片肥肉熬了一锅萝卜,一家人吃得油光满面;还灌了一壶酒,几个兄弟个个喝得东倒西歪。可是,却没有李香云跟天义的份儿,他们只能闻香。

天义吃了一口面条,忽然说:“小姨,好香。”李香云“嗯”了一声。天义又说:“小姨,他们在吃肉,好香。”李香云又“嗯”了一声。天义接着说:“小姨,他们吃肉咋不叫你呀?”李香云说:“快吃饭吧,一会儿凉了。”天义却继续说:“小姨,你不是他们一家人吗?”李香云沉默片刻,闷闷地说:“你咋这么多废话?快吃!不吃拉倒!”

天义忽然叫了一声:“狗日的!太过分了!”说完使劲儿地把碗扔在地上,瞬间碎成数块,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李香云急忙拦住他说:“你小点儿声,莫让你姨父听见了。”天义却说:“听见了又咋的?大不了撵我走!”

李香云不说话了,弯腰去捡破碎的瓷片,却一不小心被划破了手指,鲜血直流。天义急忙捏一些盐撒在伤口上,找来一绺布为小姨包扎。偶然抬头,他发现小姨泪流满面。天义心头为之一颤,颤在心尖上的痛啊!

他不想让小姨再受这种煎熬了。

洗碗的时候,天义对着案板上的那把菜刀看入了神,还伸手摸了一下刀刃,很锋利。他的心里猛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那盏摔坏的马灯就放在灶户的墙角处,虽然不能用了,但里面还有很多煤油,发出刺鼻的味道。

我去徐全喜家的时候,天义却说最近身上老是痒,估计是长了疥疮,怕传染给我,让我先回家睡一段时间。我没有多想就回去了。我走后没多久,徐全喜摇摇晃晃地回家了,倒头便睡,一会儿就鼾声如雷,而天义却辗转难眠。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地爬了起来,借助外面的月光,从案板上拿起那把菜刀,悄然来到徐全喜房间门口,用菜刀拨开门闩。

走进房间,徐全喜依然鼾声如雷。淡淡的月光中,天义能隐约看见他的轮廓,天义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便举起了菜刀。那把菜刀很大,寒光闪闪。可是,当他把菜刀举过头顶的时候,却发现李香云站在他的面前。李香云问:“天义,你想干啥?”天义回答:“我……我要杀了他!”李香云说:“你不能这样,他是你姨父。”天义说:“不,我没有这样的姨父。”李香云说:“天义你听着,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天义问:“小姨,他天天骂你打你,你为啥还这样向着他?”李香云犹豫了一下,哭着说:“天义啊,不管咋说,他都是小姨的男人,你的姨父;我晓得你恨他,可那不是你姨父的错,他心里也苦啊!一切都是赵成安造成的!你要恨就恨赵成安吧!放过你姨父……”

天义呆了一会儿,菜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再次躺下的时候,天义更加睡不着了,耳边总是响起小姨刚才说的话:一切都是赵成安造成的!你要恨就恨赵成安吧!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赵成安纠缠小姨的景象,心头的怨恨在慢慢升起,勇气也渐渐增大。

天义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如果说自己的内心充满着痛苦,那么,痛苦的根源就是赵成安。于是,他对赵成安恨之入骨,徐全喜则退居次要位置。天义也不愿意看到小姨一个人孤苦伶仃,他忽然有了一个冲动。

第二天一切照旧。第三天一切照旧。

第四天下午,天义跟小姨从菜园里挖地回来,路过生产队牛栏的时候,赵成安和几个人正在出粪,看见天义走过来了,赵成安忽然把铁锹一扬,一些碎小的粪块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落了天义和李香云一身。天义气愤地说:“你……咋往我们身上撒粪?”赵成安看了天义一眼,突然一笑:“就撒你们了,咋的?”天义红着脸说:“你……”赵成安仰着脸说:“小王八蛋,能把老子毬啃了?”

天义还要说话,却被小姨拽走了。他清楚地看见,徐全喜刚好路过这里,却像没看见似的转身而去。天义脚步踏踏地回到家里,坐到凳子上了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李香云给他端来一碗水,他接过来一饮而尽,放下碗的时候,泪水却流了出来。他问:“小姨,那个姓赵的为啥总欺负我们?”李香云怔了一下,说:“天义啊,是小姨连累了你。”

天义却猛然站起来说:“不,小姨,你不能这样说!我晓得你心里很苦,他们都欺负你,欺负我们,这究竟是为啥?小姨……我不想留在这里了,小姨,我们回老家好不好?”此时的天义衣衫破旧,目光散乱,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清秀。李香云呆呆地站立,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一把抱住天义,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天义啊……天义……你不该到……这里来啊……天义……呜呜呜……是小姨把你给害了!”

天义渐渐平静下来,盯住墙角的马灯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那半截笤帚,他忽然擦掉眼泪说:“小姨,我们做饭吧。”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里闪出两道寒光,飞到赵成安家的屋顶上;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在他的瞳孔上,宛如跳跃的火烧云,宛如在屋顶上跳跃的火烧云。

吃过晚饭,天义早早地躺下了,内心的那个冲动更强烈了。夜半时分,天义抓起半截笤帚带上火柴拎着那个马灯的残体悄悄溜了出来,径直往赵成安家走去。来到赵家窗户下,他轻轻地把罩在窗户上的一层塑料揭下,然后把马灯里的煤油倒在笤帚上,用火柴点燃笤帚,使劲儿地扔了进去。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不慌不忙,镇定自若。他相信能够准确地扔到床上。

笤帚很耐烧,火力也很持久。

随后,天义又点燃了赵家房屋山墙旁边的那堆麦秆。没过多久,赵家屋里便起火了,外面也烧着了,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大火把整个天空都映红了。天义抬头看了看,天空上的乌云好像被点燃了。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他刚到这个村子那天所看到的火烧云,就像大火一样在赵家屋顶上燃烧。当初那片火烧云幻化成眼前这通大火。

天义轻轻地说了一句:“呵,火烧云!”

……

万幸的是,村民们及时赶来,救出了赵成安及其家人,但房屋却被烧毁。青石桥镇的公安特派员很快赶来,在灰烬中发现了那盏残损的马灯,循着线索找到徐全喜家,话还没说出口,李香云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大叫一声:“天义啊 —— ”徐全喜则蹲在地上一言不发。

随后,人们开始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天义了。一些人把他来到赵凼大队后所发生的事情回顾了一遍,忽然摇着头说:“唉,这娃子,谁让你胡说八道呢?把自己也给害了。”有人立即附和:“是啊,谁让他那么嘴贱呢?”大队长则跺着脚说:“小杂种,老子逮住你了非把你的皮扒下来不可!”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当天义点燃的那场大火渐渐被人们淡忘的时候,村里被赵成安带回来的另外几个外地媳妇也陆续生了孩子,几乎个个都是卷发。人们豁然明白过来。可奇怪的是,再也没有哪个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了,也没有人在背后议论了,仿佛这事儿就没有发生过。

又到秋天了,赵成安和他的兄娃又开始外出买牛。而天义仍然下落不明,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多年后,当赵成安和他的兄娃被公安机关抓获时,天义仍然下落不明,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如今,天义仍然下落不明,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天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