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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4年第1期 | 李燕燕:公租房小区里的老年爱情(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4年第1期 | 李燕燕  2024年01月04日08:34

李燕燕,重庆市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重庆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成都文学院第八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发表作品近70篇,出版专著2部,2015年获解放军总后勤部第十三届“军事文学奖”。

这是直辖市里常见的公租房小区。外来者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足足15000多户40000多人,这样的体量俨然一座小城。这是一个小区,也是街道的一个社区。从远处看,25层以上的电梯公寓林立,如一支支铅笔,密密地排列着,延伸成一片。和城市里其他公租房小区一样,本着经济适用的原则,这里只有几种“小户型”——最小的是30多平米的单间配套,最大的是60多平米的三室一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客只需拎包入住。房租按照每平米10元收取,物管费则差不多每平米1元。这里吸引了很多来自外地的务工者、个体户和摆摊的自由职业者——他们在主城区暂时没有住房,却有尚且还算得上稳定的收入来源。

摇到号的幸运者,他们带着家人入住公租房。于是,孩子来了,老人也来了,带来了许多故事。

社区工作者小顾,是这些故事的见证者和亲历者。

手机突然响起。早上七点零九分。

初冬季节,天还没透亮。小顾醒了,翻了一下身,稍停顿了一下,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往床头柜摸索跳跃叫唤着的那个屏幕已然花掉的“小米”。困倦不堪的时候,素日欢快活泼的彩铃也变得分外聒噪——哎,我怎么会选这种铃声!

小顾昨晚忙到快十二点。晚上八点才弄完手里的一堆统计表格,八点半凑合着吃了一点便带着公租房小区物管去寻那条频频吓着人的大狗。这些天,老有住户在群里反映,说这条看似“中华田园犬”的杂交狗傍晚在小区花园里四处晃悠,动不动就跟在路人身后,很让人害怕,要是有人上前吆喝,这条狗便龇牙咧嘴,做出攻击的姿态。也有人在群里说,这条狗并非“无主之狗”,它有家有主人,只是常常“离家出走”。这天傍晚,又有一个年轻妈妈在群里说刚刚那条狗在路上冲着小孩直叫,把孩子都吓哭了,要求小区一定要处理好这件事。小顾他们走了半天,终于看见那只正在路灯照耀下孤独行走的黑色大狗,它与他们刚好相向而行。几个带着捕狗装备的保安朝那只狗冲过去,狗反应异常敏捷,立刻掉头朝前奔跑,眼看着跳进了某栋一楼的阳台里,并且朝着追捕它的人们大声吠叫。站在外面往屋里头瞧,没有一丝光线,里面应该没人。一个邻居告诉小顾,去年这家的一对老人,一个因病去世,一个伤心过度回了老家,却把那只从小养大的狗子留在这里。这家的年轻夫妻忙生意常常很晚才着家,白天那只狗不敢造次,只是从阳台栏杆处伸半个脑袋,时不时悲伤地呜呜哭着。夜里便跳出去晃悠——过去这家老人吃过晚饭经常牵着狗在小区里遛弯。小顾立马联系那对年轻夫妻,得到他们“回家就妥善处理狗子”的承诺。这边事情刚结束,那边又招呼小顾过去调解——一对老夫妻打架,老太太大哭大喊着要从15楼跳下去……回家的路上,小顾感觉自己只要挨着一个能凭靠的东西,哪怕是电线杆,都能立马睡过去。

“喂……”被窝里,小顾半眯着眼,努力打起精神,让声音亲和起来。还没说出后半句,电话那头的哭声便赶着过来了,冷不丁炸出一句:“顾老师,我是小徐,快来帮帮忙!我家老妈好像,好像没气了……现在人还在床铺上。”

小顾瞬间清醒,“啊!你等我过来!还有,快打120!快呀!”她连连叮嘱电话那头。

小顾在社区里主要负责居民调解,日常各种杂事也在她的职能范围内。大伙儿碰到事情喜欢找她,因为她这个年轻人呀,对人热情,性子活泼,脑子转得快动作也快。

小顾住在公租房旁边的小区。要赶过去,走路得将近二十分钟,平日她上班走路权当锻炼,如今人命关天的大事一点不能拖沓。小顾直接下到车库把自己那个小半年没有开动的车子发动起来。还好,虽然车子外表灰蒙蒙地,但发动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一路上,小顾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把那个生命即将静止在儿子家里的老太太的事情,一一回放出来。当然,都是她所知道的。

老太太姓廖,是一个周遭常见的上了年纪的妇人。七十岁出头,微卷的齐耳短发,染发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白发生长的速度,所以常年头顶着一团灰白。因为个子矮小,那团灰白便格外容易引人注目。廖老太说话带笑,样子可亲。她和丈夫张大爷都是四川人,老家在一个县城里。小儿子带着媳妇在直辖市打拼多年,终于下定决心要了一个孩子。和这个公租房小区里的大部分老人一样,他们来这里的主要任务是帮忙带孙子。

这对老人常常拌嘴——张大爷找到小顾,说廖老太这人“太恨钱”,把他身上搞得精光。这不,老家的朋友难得路过,说好由他来尽“地主之谊”,可老太婆硬是不愿意给他钱,不得已,他只好在一个不大像样的豆花饭庄招待朋友,点菜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超出了他口袋里有限的零花钱,那天他手里统共只有一百多块。事实上,他的窘迫早已被远道而来的朋友看穿,饭还没吃完,朋友就悄悄买了单。这一下子,老爷子受了刺激,跟老太婆大吵一架过后,来社区找人“评理”。张大爷前脚离开,廖老太又上了门,“老头都有脸找小顾老师评理,要说理咱们就说到底。”原来,张大爷是一个事业单位的退休职工,每个月有四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廖老太早年从街道集体企业下岗,如今每个月只有一千块钱的养老金。帮忙带孙子,小儿子每个月还会给一千块钱生活费。因为廖老太是干活做事的“主力”,更重要的是,张大爷从年轻的时候开始花钱就没有分寸,常常工资一发就呼朋唤友吃喝,所以两人的钱几十年前就由廖老太统一管,每个月给张大爷一点点零花钱。现在也一样,所有的钱都握在廖老太手里。年轻时还好,张大爷能体谅老伴儿管家理财的辛劳;等到老了之后,尤其是来到这片地处繁华的公租房小区,看看周围那些“自己口袋有钱”的老伙伴,闲时约酒打牌,张大爷就觉得老伴儿“亏待”了他,心里常常憋着一股子委屈。就像那天他说老家朋友要来,廖老太说要跟着一块去,到时一定好好招待,可老爷子一听老太太要跟去,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这老太婆粗腰粗腿的,跑去干啥?”“哟,你就那么看不上我?那你还天天吃我喝我?你坐着玩,我累死累活!”老太太气不过几句怼过去,没承想这回老爷子像是长了气性,头也不回就出门了。

“小顾老师,你说说,究竟谁不对?”

小顾两头说和,使劲“和稀泥”,居民调解,不都是这个法儿吗?两个月后,廖老太大哭着上门了,说是要社区做主,她和老爷子离婚,日子过不下去了。原来,上次闹过以后,张大爷成日挑刺,专门在家找不痛快,逼得廖老太只得把他的存折还给他。钱到手不到二十天,张大爷就把自己整整一个月的退休金花得精光。问他怎么用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今天看一瓶酒好买下了,明天在公园看到一支竹笛好,又买下了,后天约着小区里的几个老伙伴去喝小酒,外后天打牌输了几十块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小顾亲自上门,批评了张大爷,又当着他们儿子儿媳的面,重新把存折交给廖老太。可这一通以后,张大爷似乎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趣,生活也缺盐少味,恰在此时,远在广西的二女儿要出国务工,便请老人去她家里帮忙照看快要高考的儿子。于是,张大爷便离开廖老太,独自去了广西,离现在已经足足大半年了。

对了,最近一次见到廖老太,是在半个多月前。

那是一个天色昏暗的傍晚,廖老太急匆匆跑到社区服务中心找到小顾,因为一个十万火急的事情,想请她给帮个忙。廖老太下午接到一个来自广西“警方”的电话,说是张大爷在当地参与赌博被警察扣了下来,因为涉赌数额巨大,可能面临坐牢的风险,让家里人想办法筹钱“消灾”。电话那头开口就是15万,惊慌不已的廖老太颤抖着说:“我先找家里人问问。”电话那头冷笑一声,说“随便你”,便挂断了。廖老太先是给老爷子打电话,他那头却是关机——是了,他人都被警察给抓了,手机想来也被没收了。廖老太又给儿子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她想再打那个来自广西的陌生电话问问,却也接不通。几分钟时间,一粒粒汗珠子迅速从额头迸出,廖老太急得直搓手。这个时候,广西的电话又来了,这次的号码与之前的并不相同,但打电话的还是同一个人,“问得怎么样了?”那个人带着浓重的口音,轻蔑地问道。“转了钱,老头就能出来了,是吧?”廖老太艰难地发问。“对呀。”电话那头很肯定。

“行,我马上转钱。”廖老太下了决心。

电话那头起初要求“按规定”必须在智能手机下载一款APP,以完成“转账”操作,但这可难坏了廖老太,她说她压根就弄不懂智能手机,就连现在去商场菜市场买东西用微信支付,也是儿子教了十遍八遍才学会。今天恰好儿子儿媳都不在家,实在没有办法。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同意把卡号等告诉廖老太,让她去银行转账,并且反复叮嘱如果银行工作人员问起,就说家里亲戚借钱,否则就没法“拿钱消灾”了。老太太揣着一个存了二十万的存折下楼,一路小跑去了小区门口的某某银行。她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银行早下班了。老太太转头便找到正在办公室写总结的小顾,要她“帮忙”。在小顾的再三追问下,她才告诉了前因后果。小顾笃定老太太遇上了诈骗。

她告诉廖老太:“咱们千万不要给骗子转账。”

“小顾老师,你的意思是咱们不救老头出来?说句真心话,老头虽然惹人烦,但我们毕竟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生儿育女,这会就算让我拿命救他,我也是愿意的呀!”廖老太看小顾不肯帮忙,带着哭腔说。

小顾告诉廖老太,不是不帮,而是因为这一切极可能是骗局。现在要做的,是想方设法先联系上张大爷。老爷子电话一直关机,小顾便让廖老太给国外务工的二女儿发微信,请她联系广西的邻居去敲敲门,看看他是不是在家里。约莫一刻钟,张大爷的电话就打来了,说自己这会儿正在弄饭,等下念高三的外孙就要回家吃晚饭了。

“你做事就是不爱动脑子,谁说你都信,骗子才会盯上你。你看,存了一辈子的钱差点都让人骗走了!”张大爷在电话里责怪廖老太。他说,下午一直有陌生电话打过来,一接就挂掉,这样连续七八次,他感觉有人搞恶作剧,一气之下就把电话关机了。现在看来,就是骗子的鬼把戏。

这头廖老太委屈得直掉眼泪。“算了算了,咱们都少说几句,老两口也是互相关心呀!”小顾连忙凑上去说和。

“我不是怕你出事吗?”廖老太跟张大爷说。

“我就是那么没原则的人?你看我什么时候出去赌过?朋友之间玩牌,输赢统共都不会超过一百块!”张大爷气哼哼。

“那就好,我不是想着你一个人在广西,一天都为你操心吗?你这个人呀,去市场买菜又不挑拣,人家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中午一个人在家,买个饼子喝点酒就凑合一顿。人长胖了,衣服穿不得,也不晓得去买件新的……对了,过两天我做些风干土豆片,然后让儿子寄给你。还有,你的存折给了你,要用钱就自己去取……”

“别一直唠叨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啥都不懂。你呀,平时多长个心眼吧。今天要不是小顾老师,这么多钱被骗走,你那么恨钱,还不哭死去……平时节约归节约,也不要过头了。家里人不吃的肥肉你攒着劲儿吃,冰箱里搁了三天的素菜也拿开水泡着吃,腿不好,就不要跑远了去买东西……好了好了,不说了,锅里还煮着肉呢。”

小顾递过去一张纸巾,廖老太接下擦眼泪,擦着擦着扑哧一声笑了。看老太太笑了,小顾也跟着笑:“这不,没事啦!瞧瞧,你们彼此记挂着,夫妻老来本就是伴嘛。过段时间去广西看看老爷子!”

开车很快,约莫五六分钟,小顾就赶到小张家。120已经赶到,确认廖老太夜里心梗急性发作,因为没有及时发现,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现场宣告死亡。

儿媳小徐抽泣着告诉小顾,家里两个房间,他们夫妻俩住一间,老人和读幼儿园的小孙子挤着住一间。原先老爷子在的时候,小孙子睡在房间空隙里专门架设的小床上。老爷子去广西后,老太太怕小孩子单独睡一边感冒,就和小孙子一块睡大床。她靠外面,小孙子朝里面。老太太很勤快,平时不到六点就起床准备早饭。儿子儿媳怕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受累,叮嘱她不用起那么早弄饭,早餐吃点牛奶面包鸡蛋也是一样。可老太太不肯,说早上喝粥吃蒸蛋才有营养,就那么一直坚持着。这天早上,幼儿园有一场活动,要孩子们七点半就到,可快要七点了,老太太房间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小徐推开门进去,只觉得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子闷闷的难闻的气味,她来不及细想,便用力推醒孩子,孩子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然后跨过奶奶侧卧的身体下床洗漱。看着一点反应都没有的老太太,小徐疑惑着拍拍她的肩膀,喊道:“妈,妈……”依然没有任何应答。小徐感觉不妙,便伸手去探她的气息——冰凉的鼻翼之下,没有任何生气。受惊的女人大声唤来自己的丈夫。小张赶到,看见自己那失去呼吸、全身僵硬的母亲,一时之间不知怎样才好。手足无措的小徐下意识给熟悉的小顾打了电话。

120的出诊医生指着老太太胸部、手臂分布的乌黑瘀斑告诉大家,老人应该是半夜就不行了,或许担心打扰到小孩子睡眠,就忍着胸部如巨石压榨般的疼痛而没有作声,直到默默死去。这些瘀斑正是心肌梗死血液不再循环的表征。

死亡证明开出,廖老太的尸体随后被送去殡仪馆保存。小顾留下,帮着小张一家处理老人后事——随着公租房小区不断增多的老人,各种特殊的送别也愈来愈多。小顾是有经验的,她让小张赶紧把母亲突发急病去世的消息告诉父亲和两个姐姐。

深圳务工的大姐很悲恸,表示马上搁下手里的事情赶过来。国外的二姐呜咽着说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一趟。最后打给张大爷。小张在电话里跟父亲小心翼翼地说着,特地强调:“老妈走得很突然,但是不痛苦。”张大爷那边全程一言不发,末了长叹一口气,说:“可惜了,你妈她还没有尝过这边可以凉拌着吃的芒果呢!我还想着啥时候接她到广西尝尝。”

小张给张大爷打电话的时候,老爷子正在客厅的方桌上收捡邮政送来的一个快递包裹,里面是满满一袋子风干土豆片。这是廖老太让儿子寄来的。这些厚薄几乎一致、大小均匀的风干土豆片都是她亲手做的。风干土豆片,可以炒着吃,可以烧肉,也可以炖汤,张大爷日常最爱这一口。把新鲜的土豆制成干片,是数十年前廖老太跟着邻居大娘学的。老家属于山地,过去物产很匮乏,上世纪八十年代,城镇居民家中常备略比乒乓球大一点的土豆。作为“代粮”的土豆并不经放,在篮子里搁一段时间就要长芽。生活经验丰富的邻居大娘把鲜土豆切成几毫米的薄片,先用加盐的沸水煮上一两分钟,然后捞起,晾在外面的大簸箕里,任风吹个七八天,干脆爽口的风干土豆片就成了。从邻居大娘那里得到方法,廖老太行动起来,风干土豆片便时时出现在家里的餐桌上。孩子们吃腻了这种东西,都不大动筷子,只有张大爷吃不厌,一盘里剩下一点儿,全倒进自己碗里,然后吃个精光。一句话,张大爷从来就没有腻味过廖老太做的东西。这些年,鱼肉荤腥吃得多了,他更是常常念叨那曾经当饭吃的风干土豆片。

搁下儿子的电话,老爷子呆滞地坐下,一只手臂无力地划过桌面,一大袋风干土豆片哗地一声倾倒在地板上,晃眼看去,地面上如同散落了许多白色的小纸片。紧接着,略显浑浊的眼泪一滴滴无声落下,掉落到灰黑色的衣襟上就是深色的水花,掉落到地板,立时摔成了几瓣细小的晶莹的碎片。

“我为什么会因为谁管钱的小事跟老太婆闹别扭?我干吗不拉着她一块到广西呀!人啊人啊,年纪大了,一次普通的分别,也会成为永别呀!”一阵伤心后,张大爷从椅子上缓缓滑下,跪坐在地板上,双手不停捶打着冰冷的瓷砖。

小张告诉小顾,父亲原本想把老妈带回四川老家,在老家办一场风风光光的白事,可现实条件不允许。好说歹说,才说服老爷子答应在这边火化后将骨灰带回去。按照风俗,要在殡仪馆给逝去的老人布置灵堂,连摆两天,第三天上午火化。

老太太去世的第二天凌晨,老爷子赶到了。出发前,他专程去了一趟广西当地的菜市场,在那里的水果摊位上买了许多芒果。第二天一早,那一大兜各色各样的芒果已经放在了灵堂的长条供桌上。那一晚,连续奔波辛劳一天多的老爷子打算给老太太整夜守灵,儿女们谁也劝不住。可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一整晚不合眼到底容易出事。小顾来了,第一眼看见张大爷,她吃了一惊。比起大半年前,老爷子明显瘦削,浓黑的眼圈,满是皱褶的眼袋耷拉着。他上身穿黑色的薄型羽绒服,下身着一条灰色的长裤,一侧膝盖上有明显的尘土印迹,仔细一看,右手手背还有大片擦伤。

“张大爷,你还好吧?”小顾指着他的膝盖问道。

“没事,这一路走得急了,摔了一跤。”老爷子回答。

小顾委婉地表达了要他在灵堂坐一会儿就回去休息的意思,可张大爷却说:“我跟老太婆呀,一块生活了大半辈子,要说知心话,恐怕几个通宵都说不完。要是知道我们上次分开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了,那我说什么也不会跟她分开。老太婆恨钱,我把所有零花钱给她,我一分钱也不要,只要她能活着。”

就像往事打开了闸门,那一晚,老爷子在小顾面前忆起了许多往事。

比如这芒果。老太太喜欢吃芒果,但超市和水果店的芒果总是不便宜。老太太买回的芒果,不论大小,总是紧着孙子吃。她用水果刀把芒果左右两面的果肉尽数剔下来,放在盘子里配上小叉子给孙子,自己啃果核上附着的那点果肉,吃得津津有味。老爷子去了广西才知道,那个弥漫着热带气息的城市里,连马路边都种着芒果树。初夏季节,深绿色的大芒果就垂挂在人行道旁,仿若伸手可及。芒果是这座城市里最寻常的水果,价廉物美。老爷子曾经给老太太寄过两次芒果,她也都让给孙子和儿子儿媳吃,反过来还责怪老爷子乱花钱买不必要买的东西。在广西的街头,老爷子吃到了一种用芒果制作的酸辣爽口的凉拌菜,便寻思着等孙子放假就把老太太接过来,尝尝那种新奇的凉拌菜。可惜了。

在小顾的印象里,张大爷是个话不多且内向的老年男人,可在廖老太的大幅黑白照片前,张大爷像喝酒微醺一般,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或许,他觉得廖老太正在一旁认真听着呢。

“老太婆,我给你说个秘密。那次你一气之下把存折还给我,那个月我一下子花了四千块钱,你气急问我那些钱上哪里去了,我说不出个所以然。告诉你吧,我拿那些钱把老家的院子重新收拾了一下,我请老家的人打了一个水池,置了几块假山石。我想着咱们不可能一直跟孩子一块,总有一天要回家。回了家,咱们就在水池里养些睡莲,再放养几条红白锦鲤。你说过的,你就喜欢池子里头游着鱼、开着粉红的莲花。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呢。”

那一夜,老爷子一直说到凌晨两点,小顾坐在一旁安静听着,一直流泪。

小顾记得,张大爷是穿着廖老太在商场给买的新衣服,捧着老太太的骨灰盒离开的。那件衣服是一件灰褐色的防寒服,据说是前年买的,他一直没舍得穿。如今穿着,略略有点大了。

看别人的家长里短,小顾也有自己的心事。有人悄悄告诉她,她独居多年的父亲老顾有了相好的。这不,那天和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阿姨,拖着行李箱从外面回来——看起来应该是出门旅游了一趟。阿姨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两人一路有说有笑。那个阿姨来自公租房小区,是个外省人,孩子在这里工作。

小顾的母亲不到40岁就去世了,那时她和弟弟还小,父亲就没有找对象,怕后妈对孩子不好。小顾感激父亲对儿女的情义以及做出的牺牲,所以,对于父亲有了“相好”这件事,小顾持支持态度。再说,丧偶的老年人恋爱或再婚,对身心健康都有好处。父亲除了有一点血脂偏高,几乎没有别的什么毛病,辛劳一辈子,晚年应该享受幸福生活。小顾也知道,根据有关部门统计,在中国,60岁以上的老人再婚率只有1.2%,也就是说,老年人的爱情很难“修成正果”。为了那抹“夕阳红”,小顾开始关注与父亲“相好”的阿姨。

其实,那个阿姨小顾打过交道的。她曾经到社区,专程为摆摊卖卤菜的儿子咨询“灵活就业社保补贴”,当时接待她的就是小顾。阿姨是贵州人,丈夫很早过世,失了家庭靠山的她,四十多岁就带着读书不成的儿子出来做小生意。对了,这个阿姨姓李。据说,李阿姨儿子的生意很不错,别看没有固定门面,一个月下来也能赚不少,而且儿子对母亲很孝顺。李阿姨刚满六十,白白净净,穿着干净周正。唯独遗憾的是,李阿姨儿子四十出头还是个单身,所以一直没有买房置业。再说小顾的父亲老顾,当初整村征收的时候,拿到了四套拆迁安置房,每一套都是80多平米,老顾分给儿女一人一套,自己留了两套:一套出租,一套自住。除此,老顾还有一身裁缝手艺,他在附近街上有一个小小的裁缝铺子,做些缝补改的活儿,别看不起眼,一个月下来也要挣个四五千块钱。老顾还有一千多块钱的养老金。所以双方论起条件,倒算得匹配。

可老顾不愿多跟女儿谈论这件事,虽然他承认正跟公租房小区的李阿姨处着,但他也不肯透露细节。这让小顾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李阿姨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应该不用藏着掖着。慢慢地,来自街坊邻居的观察和发现,在聊天的时候,在访谈的时候,在社区活动的时候,一点一滴汇成溪流,悄悄涌到了小顾那里……

有人告诉小顾,公租房小区就是个外地人组成的复杂的小社会,咱们本地人和他们在一起,得多长个心眼。听说呀,有人正在打官司,起因就是他家常年独居身体又不大好的老头,看上了公租房小区里长得伸展、满嘴甜言蜜语的大妈。因为老头儿女劝阻,老头和大妈没有扯结婚证,就只好做“露水夫妻”。可是,那个大妈竟然偷偷让老头写下保证:“身后房产均由爱人某某继承。”还签字按下了指印。等到老头突然病倒,那个大妈却说公租房租期到了要搬走,从此不再出现。伺候老头的依然是自家亲生儿女。等到老头病故,大妈和她打工的儿子就冒出了头,手里拿着一纸“遗嘱”,找上门来要房子。老头的儿女自然不认那纸从天而降的“遗嘱”,于是大家便闹上了法庭。听说“遗嘱”很可能无效,因为立遗嘱的现场缺乏两个见证者。

还有一个公租房小区的大姐跟小顾讲,那李阿姨恐怕身体不大好。那个大姐陪着做化疗的丈夫在医院碰到李阿姨两次了。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阿姨从不多说。

也有消息灵通的便利店妹妹告诉小顾,多年前,李阿姨的儿子是有媳妇的,但这个男人是个“妈宝男”,任何事情都站在母亲这边,不管有理没理。在一次大吵之后,媳妇带着孩子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在李阿姨的主导下,母子俩从贵阳来到直辖市开始“全新”的生活……

消息很多很杂,真假难辨。要想知道一些实在的东西,还得听父亲老顾亲口说说,然后有机会再去李阿姨那里看看。

去父亲那里,还是像往常一样,小顾带着一碗自己做的咸烧白以及一袋子苹果、梨之类的水果。晚上八点,老顾坐在有着高靠背的沙发上与女儿拉着家常,一边聊一边捶背,像是白天搬了什么重物或是走了太远的路。

“哟,老爸,您今天和那个李阿姨到哪里去玩啦?看您累成这个样子。”小顾用调侃的语气问。

“没有去哪里,李阿姨这个人原本不喜欢出去玩的,上次跟团旅游都是我劝了好久。她走路多了腿疼。”老顾说。

小顾听说李阿姨不能多走路,便顺势问了问怎么回事,毕竟她才六十岁,还算得年轻。说起李阿姨身上的毛病,老顾就有些吞吞吐吐。小顾打破砂锅问到底,老顾才告诉她,李阿姨大约七年前得过一场病。

“什么病?”小顾惊讶道。

“就是女娃儿经常得的,那个,那个乳腺癌……不过已经彻底好了。就是连续吃了几年内分泌药,骨质疏松了。”老顾回答得有点吞吞吐吐。

小顾大吃一惊,“哟,老爸,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瞒着我?!”

老顾平时没事就喜欢到公租房小区打打纸牌。李阿姨就是老顾打牌的时候认识的。话说,李阿姨并不大会打这里的牌式,所以常常输。老顾喜欢管别人的事,也就常常在李阿姨拿牌码牌的时候悄悄点拨几句,没承想她还真的开窍了,一连赢了好几局。公租房的老人不论是麻将还是纸牌,每局输赢也就几块钱,图个好耍,多了就心疼。时值炎夏,那天下午李阿姨总共赢了五十多块钱,就请了老顾和另外一个大姐到家里吃个简单的晚饭。

李阿姨手脚麻利,往茶几上搁两杯茉莉花茶,让老顾他们两个“且等着”,便一行走一行系围裙,走进狭小的厨房。不多一会儿,厨房里便有各种混杂的香气飘散出来。端上桌,整整齐齐的四道菜,卤味拼盘,虎皮青椒,红烧泥鳅,凉拌藤菜,并一大锅绿豆稀饭。

“卤味是我儿子卖的,搁这里勉强搭个味,不算现做的菜。其他的,都是些家常口味,不要嫌弃。”李阿姨笑意盈盈。

老顾略歪头,看见几步远的局促的小飘窗上,竟然还搁着一盆夜来香,花开得洁白繁盛。“这花养得好呀!”老顾在心里赞叹。细微的啪的一声,不易察觉地在老顾心里响起。他心里的花,悄悄开了。那天是老顾在妻子去世二十多年之后。吃得最温馨舒适的晚饭。这二十年,老顾虽然常常和儿女孙辈一起吃晚饭,但总觉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尴尬。就像儿媳孝敬公公,专门夹一大块滚汁滴汤的鱼肉到公公碗里,可老人家还有大半碗白饭,怕这鱼肉里含着的细小鱼刺偷偷渗进米饭,可明面上又不能拒绝儿媳这暗含刻意的孝敬。就像做祖父的心疼孙子,把特意排队买来的煎饺夹给旁边坐着的小男孩,谁知小孩却不领情,一声难吃,直接把煎饺扔到桌面上,祖父颤着手把煎饺夹回自己碗里,责怪孙子不珍惜粮食,儿子马上回道:“爸,你莫和小孩子计较。”在李阿姨的餐桌上,就纯是吃晚饭,没有明里暗里的各种期待和要求。他们夸李阿姨菜做得好,她的笑容立时绽放,连眼角都自然飞扬。

第一次到李阿姨家,老顾觉得啥都不错,唯一不舒适的就是这屋里的沙发和椅子,它们要不没有靠背,要不靠背太低——就像客厅里那组浅绿色的布艺沙发,老顾坐下,靠背甚至不到肩部,根本没有躺靠休息的可能。

“哟,你这里的沙发还有椅子都挺考腰力呀。”老顾开玩笑道。

“是呀,我们这辈子不干活就得饿死,所以不能有东西倚靠,不然人得变懒了。”李阿姨一边刷碗一边搭腔。

后来再打牌,老顾陆续喝到李阿姨特地熬给牌友们喝的绿豆南瓜汤、冰糖雪梨汤等等。他俩私底下的交流也慢慢多了。渐渐地,老顾开始独自受邀到李阿姨家里吃晚饭。他与李阿姨的儿子相处也不错,虽然那个中年男人成日忙得不落座。

在确定关系之前,李阿姨告诉老顾自己多年前患了乳腺癌,做过手术和六期化疗,现在遵照医嘱吃内分泌药,属于“临床治愈”。只是那些年因为自己得病,围绕着十几万医药费的事儿,儿媳和儿子直接闹崩,各奔东西。

“想一想,这病还是挺害人的。”李阿姨说。

“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向前看。”老顾说。

“医生说,这病不简单,有痊愈二十年复发的。我怕耽误你。”李阿姨说。

“不怕,你相信我。咱们是‘老来伴’,就是为了互相陪伴着爬过坡坡坎坎。”老顾说得很真诚。

听闻那个李阿姨患过乳腺癌,而父亲又轻率地承诺了“老来伴”,小顾顿觉头皮发麻。老人再婚遇到个有病的,是让人头大的事情,况且那个李阿姨一直没有固定工作,应该没有医保之类傍身。对了,上次她来帮儿子咨询灵活就业人员社保的时候,还说“家里的顶梁柱还是要上个保险,我们这些老人也就算了。”

小顾立时对父亲的这出“黄昏恋”提出质疑,理由有二:一是李阿姨来自外省,她的根底你并不清楚,而对方通过这几个月的调查了解,把你摸个底儿朝天,知道你这单身老头有两套房子,知道你家父慈子孝,万事好说话,拿捏得住,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二是李阿姨得过大病,不排除未来有复发的可能,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你应该持怎样的立场?管她,你拿着你的养老钱或者儿女的钱投进无底洞?还是不管,然后背负社会道义的指责?

但这次老顾非常倔强,他告诉小顾,他了解李阿姨是怎样的人,他就是喜欢她,愿意和她一起承担后面的风风雨雨,并且绝对不会拖累儿女。

那一晚上的沟通很不愉快。最擅长做邻里协调的小顾在平素寡言少语的父亲面前,竟然败下阵来,她没想到,父亲一倔起来,就变得口舌若簧。其实,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这般的变化。在她十五岁那年,家里祖母把一位远房表姑介绍给父亲,说是一个大男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太辛苦,屋里还得有个女人帮衬帮衬,这位远房表姑比父亲小十岁,生得白净清秀,干活儿也麻利,但父亲果断拒绝了,当着祖母的面。小顾的印象里,祖母是一个极严厉的老太太,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父亲也吃过她的巴掌,大家都挺怕她。可父亲的拒绝伴着决绝和无畏,几句话说完,祖母再也没说什么。是的,这次小顾对父亲的劝阻同样失效了。

小顾决定会一会李阿姨。那天,她以“回访租户”的由头去了李阿姨家。这是母子俩租住的5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公租房都有简单装修,因此可以直接“拎包入住”。但看得出来,李阿姨是个善于生活的人,虽然儿子摆摊屋里堆放的东西很多,但一切井井有条,收纳齐整。屋里随处可见“小心思”——壁挂收纳架、小型绿植、果汁搅打器等等,舒适的生活从这些小物件开始。因为先前走了许多路,小顾坐在沙发上,便想着身子往后靠,没承想却靠了一个空,后脑勺险些撞在墙壁上。小顾悻悻地说:“您这啥都好,就是有些费腰。”李阿姨呵呵道:“当时买这些东西倒没有考虑这么多,本来平日里忙忙碌碌很少坐下来,所以也就没有当回事。”小顾马上明白父亲那晚为什么连连捶腰,想来是坐没有靠背的沙发和椅子时间长了的缘故。

客套了一番,小顾正想着怎样把“老顾女儿”的身份亮出来,哪知李阿姨倒主动介绍了自己,“姑娘,我跟你爸处着,你可能知道这事吧?今天你来,也是为了这个事吧?”李阿姨开门见山,倒让小顾有些不好意思。

“你爸应该跟你说过,我得过乳腺癌。不过已经好了,现在就是因为吃药骨质疏松严重,每半年要去医院打一针,那个针药不贵。其他倒没别的。”李阿姨说,“我的命是儿子坚持救下来的,是我顶着那么多难受的治疗努力保下来的,也要谢谢你爸那么仗义,所以往后的时间,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李阿姨告诉小顾,她经历过太多艰难困苦,不会在意那些形式和物质的东西。她已经跟老顾说好,他们不会去领证,也不会要对方的财产,这些都可以留字据拿去公证,对于儿女来说,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老人们的生活彼此多了一个伴儿。

“祝福你们。”小顾离开时对李阿姨说。她感觉,抛开一些顾虑,这个爽直的阿姨其实很对自己的味儿。

据一个“田野调查”,在中国,约有一半以上的“再婚”老人(60岁以上)并没有到民政局去登记办理手续,这里面大多关联的是财产问题——尤其是子女的自身利益。但调查也指出,老人需要的是陪伴与帮扶,“领证”能够用法律的手段来保证,不领证只能算“搭伙”,很多问题不能得到法律保障。就比如,在双方身体都不错的时候可以互相陪伴,但如果有一方倒下来了,另一方就没有任何义务了,可以像同林鸟一般,各自飞走。

小顾知道,作为儿女,他们确实没有足够的信心让父亲和算得陌生的李阿姨“绑定”,一切只能依靠时间,以及生活的细节。

约莫半年后,小顾晚上偶然经过一处广场舞的场地,其时那里响着轻快的圆舞曲,十余对老年男女正跳着快节奏的交谊舞,这本是寻常场景,但小顾不经意间地一瞥,却看呆了——父亲老顾与李阿姨正翩然起舞。老顾第一次在领口盘着黑色的蝴蝶结,李阿姨穿着一件鲜红的喇叭裙。她发现,这个场景里的父亲跟她印象中的父亲完全不一样,沉浸在爱情里的老人原来会变。一曲终了,老顾牵着李阿姨的手下场休息,李阿姨拿出银灰色的保温杯,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茶饮倒进一个小杯,用唇轻轻试了试温度,然后递给老顾,老顾喝了两口,又把杯子拿给李阿姨…….他们的举动,就像周围那些已经相濡以沫许多年的夫妻。小顾看得动容,并没有去打扰他们,倒是李阿姨发现了小顾,便热情地招呼,末了还要她抽空到父亲屋里去拿自己做的花果茶。小顾没有把李阿姨的话放在心上。没几天,李阿姨在老顾的陪伴下,竟然带着一包花果茶和一大碗红烧鸡翅到了小顾家。小顾那小学六年级的女儿很喜欢喷香热腾的鸡翅,一边大口吃一边连声说:“好吃,好吃,新外婆的手艺实在太好!”小顾想去纠正“外婆”这个称呼,却感觉说不出口。

一天,小顾突然接到民警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民警告诉小顾,她的父亲老顾在外面迷路了,刚才因为血糖低晕倒在路边,现在正在某区街道的社区医院输液,目前身体已无大碍,让家属来接。老顾以前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的方向感好着呢,再偏僻的地方,左弯右绕最后他总能找得到。

在社区医院大厅,小顾见到了坐在塑料板凳上、像个小孩子一般手足无措的老顾。再三询问才知道,李阿姨念叨贵阳的豆腐圆子好吃,老顾好不容易打听到,离家约莫十六公里的某条街上有家正宗的贵阳小吃店,老顾打算一大早就杀到那个店,然后打包豆腐圆子等几样特色美食,中午直接摆到餐桌上,狠狠地给李阿姨一个惊喜。这天老顾很激动,早餐胡乱对付几口就出门了。那个城区属于过去的郊县,老顾并不熟悉那里的街巷,加上不会用手机导航,就只能坐公交到附近的区域,然后一路问着走。不知不觉两个钟头过去,老顾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阵眩晕,眼前鲜亮的一切一点点变得灰白,耳边传来惊呼,“哎,这个大叔,你怎么了?”“快,快叫警察,有人晕倒了!”等老顾清醒过来,他已经在社区医院吊着葡萄糖。老顾见了小顾,感觉很不好意思,抖抖索索地说了个前因后果,小顾又气又急,连声说:“你呀,你呀,怎么老了还能弄这么一出?”旁边有人劝解:“多多包涵老年人,有道是‘老还小’嘛!”小顾在心里暗暗说,这哪是什么“老还小”,分明是“老还少”,年轻时看不出,老了还越发浪漫。就在小顾准备带着已无大碍的老顾离开,那老顾还面露憾色,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老爸,你还想做什么呀?”小顾问。

“呵,你说我这么一大早出门,受这番罪,为了个啥?再空着手回去,多没意思。”老顾悻悻道。

小顾算是听明白了,老顾还是想把贵阳小吃买给李阿姨当做“惊喜”。好在,根据导航提示,那个贵阳小吃店就在附近500米左右。小顾帮着父亲买了豆腐圆子和青岩猪蹄,开车把父亲送回家。已是下午2点,一直联系不上老顾,李阿姨急得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桌上的饭菜都凉了。眼见老顾回来,又拎着两包东西向她炫耀:“哎,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你最想的贵阳小吃呢!可不容易找到呢!我厉害吧?”李阿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跺脚,“你呀,我就那么一说,你就当真了!跑那么远,我都急死了!”说着说着竟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就在前些天,老顾得意地给小顾出示他的体检报告,“瞧,所有指标正常!连血脂也不高了!”小顾说:“那是因为有人监督你的生活呀,烟酒内脏这些都给你一点点戒掉了。”老顾点点头,指了指在厨房忙碌的李阿姨,“要不是她去打针拖着我做什么年度体检,我根本不想踏进医院呢!”

“要不,你们抽个时间去把证扯了?”小顾低声说,“弟弟也是这个意见。”

“你们要这样说,那我改天跟李阿姨求个婚?”老顾声音倒是很敞亮。

又一个夏天来临。小顾很忙,一直在帮忙调解一个“了不得”的“邻里纠纷”。这起纠纷非比寻常,很麻烦也挺尴尬——静谧夜晚,广场舞结束后不久,一个大叔在一个女性舞伴家里突发中风。周围人纷纷推测是“马上风”。大叔的家人认为,那个夜晚,这对年过花甲的男女发生了不可告人之事,男方突然发病,女方于情于理应该承担一定责任;女方则坚称他们只是普通舞伴,她带他到家里顺道取个东西,他突然发病也吓到了她,她有精神损失。大叔躺在医院,一番紧急救治下来,暂时口齿不清,无法表达。

其实放眼全国,这样的尴尬在老年男女当中并不少见,小顾在手机新闻上也看过:有老爷子到某个单身老太家里做客,结果突然发病死在了人家床上,老爷子的家人因此对那个单身老太不依不饶。只是,人数上万的公租房是个微缩的“小城市”,自然也把世态人情尽数微缩进来,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稀奇事随时可能发生。

话说,公租房某栋的陈大叔跟相邻楼栋的黄阿姨是广场舞的舞伴。这个陈大叔62岁,从年轻时开始就是“文体活动急先锋”,原先他在镇里的小学教音乐,组织活动、唱歌跳舞是他的拿手好戏,退休以后更是活跃在广场舞以及各种老年文化活动现场。陈大叔的妻子崔阿姨内向文静,原不喜欢在外面“出风头”,再加上忙着帮儿子儿媳带孙,自然与陈大叔精彩丰富的休闲生活相去甚远。黄阿姨也是六十出头,老伴跟儿子儿媳都在一个很远的仓储超市上班,难得在家,黄阿姨一个人难免寂寞,加上小区里几个老姐妹怂恿,也就成了广场舞队伍里的常客。由此,陈大叔与黄阿姨发生了交集,直至出事。

说来,偌大的公租房小区有三支自发形成的广场舞舞队。

一支是跳交谊舞的,就像老顾和李阿姨,就加入了这支队伍。因为舞姿需要两个人亲密接触,所以跳交谊舞的一般是中老年夫妻或者恋人,常年也就保持十来对,因为上了年纪的夫妻里,志趣相投的实在不多。在小顾的认知里,如今60岁以上的老人,年轻时的择偶标准并非我们现今常说的“一见钟情”“三观一致”或者“经济基础”,那时更多的来自“家庭出身”或者“社会政治因素”的综合考量。小顾熟悉的一位住在公租房的“八零后”杂货铺老板,他的父亲高中学历,喜欢读书,文质彬彬,而他的母亲却不大识字且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地上打滚寻死觅活。杂货铺老板的每一段恋情,都必定被他的母亲搅黄——成天拉着脸的阿姨天生一对“金睛火眼”,能看清儿子带回的每个女孩的错处,这个长得土气,那个没工作要人养,那个嘛,不大爱干净……后来小顾才知道,杂货铺老板那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的父亲成分不好,属于“大地主家庭”,为了进步,娶了“贫下中农”成分的母亲,两个人没有任何契合之处。可是,那个年代的人就算过不下去,也不会轻易提“离婚”,因为觉得丢人;后来年纪大了,又像两棵交互生长的大树,盘根错节,没法分开了。所以,小顾觉得每天傍晚坚持跳交谊舞的老年夫妻,从某种角度说,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一支是手拿绸扇跳传统“坝坝舞”的,这支队伍清一色是60岁上下的阿姨们。她们有领队,大家每天都穿着一样的服装,有时是从上到下一身红,有时是上半截红色衬衫,下半身套件荷叶边黑裙。据说,她们在外面还能包揽一些有钱挣的业务,比如,给某个新开业的火锅店打鼓或跳舞庆贺。“原先几支舞队打挤,现在小区划出两块地方,外边的街角公园也划出一块地方,跳舞的问题基本解决了。为了防止扰民,时间上也有规定。”小顾说。

还有一支,一开始也是阿姨们组织的,自从队伍迁移到不远处的街角公园,优美的环境吸引到越来越多的“广场舞爱好者”,喜欢“娱乐休闲”的大叔大伯也投入进来。陈大叔和黄阿姨就在这支舞队里熟识,此前只是住得近偶尔碰面,甚至连对方姓什么也不清楚。陈大叔出事前,这支舞队已经促成了好几对“黄昏鸳鸯”,因为丧偶或离异而孤独多年的老人们在这里重新找到爱情。同时也发生过“桃色事件”——有愤怒的阿姨跑到小顾那里,当众怒斥某个“老不要脸的女人”趁着跳舞勾引“自家男人”,她亲眼看见那个“满脸褶子偏还风骚的老女人”,竟然拉着男人的手往自己胸部贴!小顾找到被控诉的阿姨,又找到那个大叔,同时询问当时在场的人,才知道那个阿姨正在纠正大叔的一个舞蹈动作,并非大叔家中“堂客”所说的那样不堪。几年下来,误会发生过几桩,但从没有陈大叔和黄阿姨这件事这样严重且尴尬。

陈大叔是被120抬走的,是黄阿姨拨打的120。医护人员进门急救,房门洞开,听见响动的邻居围在门口驻足观望。有人说,陈大叔半身赤裸,黄阿姨也头发蓬乱,孤男寡女不知在屋里做了什么;也有人说,黄阿姨原先做过“赤脚医生”,陈大叔被她第一时间施了急救,两人难免衣冠不整……但不论怎么说,屋里当时只有这两人,很难撇清关系。

虽说陈大叔已转危为安,但黄阿姨说起当时的情形依然瑟瑟发抖。

“他说头晕口渴,我刚把茶水递给他,他咚地一声就直接从椅子滑倒在地板上,浑身颤抖不止。我赶紧上去掐人中,看他浑身大汗淋漓,又把他的衣服解开透气……”

陈大叔和黄阿姨,一个帅气一个漂亮,都是广场舞队伍里的亮点。他们有许多的共同爱好可以聊,比如舞蹈、旅游、人生感悟等,并不是普通老年人常见的养生、带孙子等寻常话题,颇有相见恨晚之态。当然,陈大叔原本就不喜欢带孙子,虽说他和老伴就是因为帮儿子带孙子才来到主城区的。陈大叔也不信社会上流传的一套养生说法。妻子崔阿姨把熬好的红豆薏仁汤摆在他面前说可以“除湿”,他喝上一两口就皱着眉头推开。陈大叔像年轻人一般喜欢喝咖啡甚至气泡水。至于黄阿姨,儿子儿媳一直没要孩子,丈夫老李不爱说话,任何时候都停不下手中的活儿,这不,头发花白都还在超市帮忙送货。老李长年累月为生存奔波,多余的感情在他那里就成了奢侈品。黄阿姨给他说一件有趣的事,他嗯嗯两声敷衍过去,几分钟后换鞋出门,说又要送货去了。黄阿姨的生日,儿子特意买了几样好菜回来,她却接到老李发的微信:“晚上不要买菜,我这里带菜回来。”和之前一样,老李中午吃了一顿酒,然后把桌上的剩菜打包回来当晚餐,当然他压根忘了那天是黄阿姨的生日。

陈大叔和黄阿姨在各自的感情生活中都仿若缺失了什么,但两人碰到一块儿却又像互补了。所以,舞队里都知道,“陈老师和黄老师好得很。”瞧瞧,他们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常常给对方带点小玩意,他们的衣服颜色都配对……有人开他们的玩笑,他们笑笑说:“不要胡说八道,我们只是好朋友。知己。”

黄阿姨告诉小顾,那天晚上出事,纯属意外。那天跳舞结束得早,大约八点二十,陈大叔到黄阿姨那里去拿比赛用的舞蹈服——陈大叔不太会在电商平台买东西,所以他的服装是托黄阿姨采买的。天气热加上刚跳过舞,陈大叔一坐下便掏出纸巾连连擦汗,说身体有点不大舒服。黄阿姨想着怕是中了暑热,便端出金银花茶招呼他喝下,岂料一口茶还没喝,陈大叔便晕厥过去。掐人中、解开衣服散热这几招都不奏效,黄阿姨又急又怕,好在还保持着一丝理智和清醒,“当时我最怕他在我家里出事,孤男寡女,这样就彻底说不清楚了。”于是黄阿姨果断叫来120。

虽然陈大叔得到及时救治,但脑梗比较严重,语言和肢体功能迟迟不能恢复,许多治疗费用不能报销,他的家人——崔阿姨和儿子便将矛头直接对准了黄阿姨,认定她和老头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老头才会害丢人的“马上风”。

“怪不得老头在家待不住,吃喝都不香,原来就想着往你屋里跑。人家早前就提醒我,说隔壁楼的老女人成天都打扮得妖艳,晚上跳舞就跟我家老头裹在一起,要小心。我想着老了老了,有那份花心也没有胆子和气力,不承想,还真的做得出!”崔阿姨哭诉道。

陈大叔的儿子小陈更是将父亲的治疗费用打印出来,拿红笔勾画了自费部分,叫嚷着要黄阿姨“赔一半”。

“说话拿证据,你们凭什么说我们不清白?!你们怎么不想想,我这么大年纪,也是突然遇见这样的事情,现在我脑子里还嗡嗡的,几天下来一分钟也睡不着,手脚都是麻的,我的精神损失又该由谁来赔?!再说了,如果不是我及时喊来120,老陈现在如何,你们应该知道!”黄阿姨极力辩驳。

“大家都是邻居,好好说话好好商量。”小顾在中间调停着,“说话做事要有理有据,让黄阿姨赔款说不过去,因为一切都是意外。再说,陈大叔还没有康复,大家闹成这样,也不利于他后面养病呀!”

“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歪门邪理,占了别人老婆便宜,还要问人要钱!按说,我还要找你家那个缺德老头理论理论!”黄阿姨的丈夫老李赶到,一脸愤愤。

“老李,你说话太难听了!”黄阿姨低声说。

“难听?!这么多年我在外面打拼,你在家里胡闹!我简直倒了八辈子大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老李指着黄阿姨。

矮壮的老李握着拳头,声如洪钟,崔阿姨和儿子的气势瞬间便被压制下去。当天并没有商量出一个好的解决方案,陈大叔家人也没有再闹嚷赔偿的事。因为担心正在气头上的老李对黄阿姨动粗,小顾坚持陪着黄阿姨回家,离开后又悄悄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确定两口子没有打起来,这才放下心。

幸亏陈大叔除了城镇职工医疗保险以外,还格外购买了补充的商业保险,小顾帮着陈大叔家人积极与保险公司协商,总算又报销了一部分。

过了两天,陈大叔渐渐能走动,说话也利索了。当着家里人、小顾以及老李的面,他把那天病发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我当时想着天还不晚就去老黄那取衣服,结果一坐下就不舒服,后来人事不知……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应该叫老黄帮忙把衣服带出来……”

闻言,老李本想说点什么,最后也使劲咽了下去。

“当时,恐怕你想的就是趁机去那个老女人屋里坐坐吧。别不承认。”出院回家的路上,崔阿姨冷笑道。陈大叔没有回答,他的脸上不知不觉泛起一抹红晕。

小顾记得,不久之后黄阿姨便跟着丈夫儿子去了超市附近打工,第二年她家便退掉公租房,据说他们在主城区买了一套房。陈大叔也不再出现在舞队里,他的孙子读小学了,每天他都负责接送,还有许多事要做。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4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