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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12期|赵命可:回南天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12期 | 赵命可  2024年01月02日08:13

处理完妈妈的后事,王立明便来到深圳找他的父亲。父亲,那个妈妈曾经的男人,王立明几乎一无所知。他上大学时,父亲来学校找过他两次,他都没有见,见了说什么呢?现在,他要兑现给妈妈的临终诺言,来找父亲。

王立明研究生刚毕业,妈妈就去世了,因为料理妈妈的后事,他之前联系好的单位也被人顶了。他读的是教育心理学专业,工作本来就难找,加上妈妈去世的打击,让他更没有信心去找工作。

教了一辈子书的妈妈,省吃俭用给儿子留下了一套房子和几万块存款。她生前总是充满活力,即使在她们母子相依为命的时候。她性格也是爽朗的,她从来就不会屈服的自我,总是显现出单纯而美丽的天真。正是这份天真,让她没有被周围小人的种种恶意击垮,反而让她有了一颗坚定而朴实的心。

妈妈离婚以来,也有过几个不涉及男女关系的异性朋友,婚姻的失败,让她对感情有了抵御能力,并且很难动摇。他成年以后,多次劝妈妈不要因为他而放弃自己的幸福,她应该找一个男人欢度晚年,而妈妈,总是以各种借口岔开话题,不为所动。

王立明在宾馆里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告诉王立明半小时后下楼,在宾馆大堂等他,他过来请吃饭。

放下电话,王立明有些忐忑不安。他不清楚电话里那个男人是不是他的父亲,记事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父亲的声音,有关他的任何印记都让妈妈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他的电话,也是妈妈临终前从本子上撕下来塞给他的。在他仅有的记忆里,父亲在家里总是扮演着失败者的角色。那时,父亲是晚报的记者,天天早出晚归,他的谋生技能让家庭生活始终陷入窘境。不管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父亲也是麻烦不断,不是和同事闹了别扭,就是和妈妈吵架,父亲在家时,一直生活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中。他的职业需要和不同的人打交道,需要和人接触来获得新闻资源,哪怕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人都会让他生气,没有自尊,他也要笑脸相迎。这种机械的生活一直也没有让他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人。

现在,妈妈走了,王立明要独自面对这个给了他生命,却又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

王立明提前10分钟到了大堂,他警觉地观察着每一个进入大堂的中年男人,生怕父亲到了跟前他没有半点的反应,会彼此难堪。过了约定的时间,父亲还是没有出现,王立明索性走出宾馆,坐在台阶上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烟,不由在心里骂了句娘。他想,再过10分钟你还不出现,老子就退房回去了,一辈子也不会再找你。

这时,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出现了,他用手抹去头上的汗水,说:“堵车堵得太厉害,等急了吧?我们先去吃饭。”

王立明扔掉香烟,站了起来,中年男人过来揽住他的肩膀,指着前面的食街,说:“这里有湘菜、川菜、粤菜,你想吃点啥?”王立明说了声随便吧,中年男人说:“那就吃川菜吧,应该对你胃口些。”

他们在一家川菜馆里坐了下来,中年男人说:“你妈妈怎么没有一起来啊?”“妈妈去世了,我刚刚料理完她的后事。”

“你妈妈去世,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妈妈不让告诉你。”

中年男人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差点掀翻了椅子。他摸出一支烟点上,他的手不停地抖动着,点了几次才点上火,他猛吸了几口,扔掉烟,双手托着下巴,不时地揉着眼睛,眼神呆呆地说:“我王大川对不起你们,我他妈的也对不起我自己。”

王立明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表演,他满是皱褶的眼角滑出了泪水。王立明惊呆了,他从没见过男人当众流泪,男人怎么能当众流下悲戚的泪水呢?递给他几张纸巾,看着他用纸巾捂着眼睛号啕大哭。王立明这时已经基本确认,这个中年男人就是他的父亲,那个妈妈生前的男人王大川。他想总有一天,他也会活成他这个样子,他的血管里、命运中都流淌着他的衰败气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欣喜还是悲伤,他也学着王大川的样子,摸出一支烟点上。

王大川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他又恢复了一个父亲的尊严。他看着王立明摸烟、点烟,从王立明熟练的动作里,他看得出,他已经是个老烟民了,他敲了敲桌子,大声喊着:“服务员,先来两瓶冰的老青岛。”

服务员说:“我们夏天才有冰啤酒,现在才3月份,天气冷,没人喝冰啤酒的。”

王大川说:“我他妈冬天也要喝冰啤酒,你们那破冰箱从来就不插电,怎么会有冰啤酒?那就拿冰块来,以后再也不会来你们这破饭馆吃饭。”

王立明被父亲的举动弄得很难堪,他不清楚父亲的火气是冲他还是冲服务员而来,他静静地坐着,看着父亲发火。

王大川指指窗外的马路,说:“我刚来深圳时,就在这条马路上派发公司的宣传小卡片,白天防城管,晚上防保安,没暂住证,要被小保安抓住,就会被遣送出深圳。那时你才5岁吧?一晃,你都成大小伙子啦。我和你妈妈一起上大学,一起读研究生,毕业后她留校在附中当了老师,我去了报社,在她们学校的筒子楼里生下你。我和她性格都比较要强,她总说我没本事,让你们母子住筒子楼,就天天吵架,直吵到离婚我来深圳。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和你妈妈在一起那些年,我就没过过一天男人的日子。”

王立明给父亲的酒杯加了冰块,他说:“先点两个凉菜下酒吧,干喝伤胃。”服务员拿来菜单,王大川让王立明点菜,王立明打开菜单看了看,连忙将菜单递给父亲。这里的菜实在太贵,他平时喜欢吃的夫妻肺片就要68块,是家乡的一倍多呢,难怪父亲脾气不好。看来,他过得也未必好。

王大川接过菜单,点了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凉菜是:夫妻肺片,坛子泡菜,韭香鸡蛋干,口水鸡;四个热菜是:水煮黄喉,开水白菜,肥肠香锅,重庆豆花鱼。王立明说:“菜点多了,就我们两个人,太浪费。这里的菜太贵了,比老家贵很多。”王大川递给儿子一包烟:“吃完饭我给你换个地方住,这地方花红柳绿的不适合你住。你先在酒店住着,过几天再回家,要给我时间。想吃啥,就自己去吃,记着要发票。”王立明点点头,说:“我明白,我能照顾好自己的。还是退掉几个菜吧,这么多菜,怎么吃得完。”王大川摆摆手:“能吃多少是多少,开票就是,在深圳混了这么多年,吃个饭还是买得起单的。”

“年前,我给你妈妈打电话,她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啦?”

“她有心脏病,怕花钱,一直舍不得住院。都怪我,我要不读研究生,早点出来工作就好了。大学毕业那年,我原本有机会去一个不错的单位,妈妈说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本科文凭就像过去的初中毕业,非要我读完研究生再工作。没想到,我研究生刚读完,妈妈就去世了,这都是我的错。”

“这不怪你,你妈妈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还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的谬论。从感情上来说,我真正关心的人还是你和你妈妈,她给我生了一个儿子,要不然,我们老王家就没儿子。我不是强行向你推销我的感情,满足我的私心,我说的是真心话。”

王立明压住心头的怒火,声音涩涩地说:“你这样说,也许有你的道理,但是,我也不是孩子了,你别怪我对你的不敬。你只是生了我,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父亲的温暖。你知道吗,从小到大,别人都说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是啊。”王大川答非所问地说,“我刚刚就在想,你妈妈给你描述的那个人会不会是真正的我呢?实话给你说吧,你妈妈根本就不懂得我,不管怎么说,我从来就没有掩饰过对你们母子的情感,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当年,在这条街上派发卡片时,我一个月就1600块钱,除了付房租和生活费,我都寄给你妈妈,到你研究生毕业,每个月给你的生活费从没断过。她是个要强的女人,退休前几年才评上副高职称,工资也就几千块,我能想象你们过得很苦。”

“那也不能说明你对我们有感情,你要不和她离婚,她也不会这么早就走了。”

“你和你妈妈一样固执。”王大川站起来,朝服务员喊道,“菜怎么还没上来?是不是去街上买啦?”

王立明没有做声,饭馆的气氛和3月深圳的气候,都有让人感觉奇怪的忧郁气息。

菜终于上来了,摆了满满一桌,王大川也平静下来,他说:“先吃饭吧,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你也够倔强的,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不会领我的情。来,为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干一杯吧。”

“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不要介意,你知道,我和妈妈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

“我知道。”

王大川微微笑了一下,他和儿子碰碰杯,一口气喝完酒,将酒杯倒过来看着儿子。王立明见父亲一干而尽,也没有犹豫一口气干了,他要给父亲加酒时,父亲拦住他,给他加了酒。

“第二杯,为你死去的妈妈。”

王大川又一次一口气干了,真是一个果敢冷峻的男人啊,王立明的爱和恨都被击碎了,“好吧,为妈妈。”他也一口干了,因为喝得太急,他被呛了一下,这时,父亲的第三杯酒已经倒满。

“这第三杯酒,为我们老王家吧,我喝了,你随意。”父亲一饮而尽,王立明迟疑了一下,还是喝了。“男人要能喝一点酒的,虽然时代不同了,但生活的准则还是过去的老一套,一点也没变,要不,你怎么应对日常中的应酬啊?所幸的是,现在的人挑剔的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严厉,年轻人也就愈发的肆无忌惮,这样看起来很有个性,也会引人注意,其实,会让他走很多弯路的。”

王立明没有搭话,他低着头吃菜。他明白他这次来是投奔父亲的,不是来找他算账的,他就没了以往的底气。

这时,王大川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脸色一下子变得晴朗许多,他说:“终于落实了,落实了,来,儿子,再喝一个。”见儿子疑惑不解,王大川回头看了看,周围没有熟人,他才说:“局长的女儿要出国留学,要一大笔钱。局长这个人比较清高,和我谈了,怎么办?我就给下面几个公司的老总打了招呼。这件事办好了,爸爸的正处也就有着落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就为了一个破处级,瞎混了一辈子。话说回来,和我那些一直做媒体的兄弟比,我至少不用为生计发愁,不用天天担心报社万一垮了,去哪里找饭吃,这样一想,多少也算个安慰。”

“那你也要小心,别让人家抓住把柄,以后记在你头上。”

王大川哈哈大笑着说:“现在,人与人的交往其实就是相互利益的来往,彼此都心里有数的,人家的钱也不会白出的,而且很快就会用别的方式换回去,怎么可能留下把柄?你多吃些菜,一会我让司机送你去我们局的招待所,这条街比较乱,你不能住这里。”

王立明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昨天下了火车,被的士司机拉来这家宾馆。昨天夜里,不时的有女人往他的房间打电话,他一夜都没睡好。

“你先在招待所住着,我和你阿姨谈好了,你再回家,见见你阿姨,还有妹妹。妹妹今年中考,深圳的中考比高考还难,录取率不到一半,上不了高中,就只能读职中,那她这辈子就啥希望都没啦。虽说现在读大学也未必有用,但有一个文凭和没文凭还是不同的。”

“要是需要,我可以辅导她。我从大学起就做家教了,以前教过的那些孩子,很多都考上了好高中、好大学,在学生家教里,有很好的口碑。”

“好啊,好啊。我年轻时,父母见我不好好读书,就说我要不好好读书,将来就戳牛屁股,呵呵,就是在家种地了。我们那时候,读书可是唯一的出路,上了大学就是国家干部,一切都是国家管。现在时代不同了,一切都要靠自己。说起来好笑,你阿姨当年,还去读了一个硕士学位,生了你妹妹后,她就按着她们老家的风俗,把她的硕士学位证和玩具、零食、现金摆在一起,来测试你妹妹的前程。结果,她的学位证书被你妹妹尿了一泡尿,她就把学位证书放在阳台上去晒,后来再也找不着了。”

父子俩都笑了,父亲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平静;儿子呢,他的目光后面还有一丝的惊喜,一丝的忧虑,谁知道呢。

父亲单位的招待所,要比他昨夜住的宾馆干净、舒服,宾馆里客人也不多,楼道里几乎听不到嘈杂声。王立明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个子瘦高、皮肤像女人似的白花花的,只有他的寸头才给他带来一丝男人的气息。他长得太像妈妈了,和高大、魁梧的父亲相比,他简直弱不经风。

性格的内向和斯文的外表,让王立明25岁时才有了第一次恋情。因为生性疏懒,他从来就不主动追求感情,而是随波逐流,一旦遇到便随遇而安。女友刘丹要比他大5岁,刘丹是中文系的研究生。两人第一次约会时,王立明的单纯和不知天高地厚就给刘丹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他们去大唐芙蓉园玩,在大雁塔十字路口,来往的车流、人流很多,交通很混乱,王立明总是小心翼翼的,不敢穿过马路。在绿灯亮起的一瞬,刘丹拉着他的手快速穿过马路,过了马路,刘丹还是紧紧握着王立明的手,王立明的手却羞涩地抽了回去。这让刘丹很没面子,让她感觉自己像没有过男人似的,是个轻浮的女人。刘丹恶狠狠地盯着王立明,她的严厉目光下,王立明依旧单纯、爽朗,让她不知所措。

刘丹其实是不喜欢比自己小的男人的。她性格好强,心性颇高,从不愿意低头,只是挑来拣去的就到了30岁的关口,这是女人最后的关口,过了这个关口,自己就是老姑娘了,只有被人挑来拣去的份了。刘丹以前的男朋友都比她大很多,她总是遇不到和自己般配的人。那些年长的男人,在精神和肉体上都有许多额外的东西,或许是经历的缘故,年长的男人内心就很难干净,而且还自视很高,很少会尊重女性。不管他们的学问、成就有多高,刘丹总能敏锐地发现他们精神和肉体不匹配的丑相。而年轻的男人呢,很多地方你要像老妈似的去教他,要哄着、引导着、不能紧了也不能松了,等他们过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时期,他们说不定又要跑了,那可真是折磨人的事情。

认识刘丹的人,都认为她特别的高傲。在她身上,的确有着和别人无法投缘的因子,这是因为她做什么事都漫不经心、若无其事的样子才给人产生了这种傲气十足的印象。良好的家境和丰腴美丽的外表,也使她和人相处时总是给人一种不知什么地方缺乏诚意的感觉。只有在她微笑时,你才会注意到她的美丽中包蕴着的亲切。

逛完大唐芙蓉园,他们在街上随意吃了些饭,王立明提出去看电影,刘丹没有拒绝,看到悲伤的地方,刘丹竟流泪了。王立明说:“这么白痴的电影,也能让你流泪啊?”刘丹对着他的耳朵说:“女人嘛,流眼泪是很正常的事。我感觉有些冷啦。”王立明要脱下他的外套给刘丹穿,刘丹再次对着他的耳朵说:“像你这样的小男孩子,啥时才能懂得女人的心理啊?”说完,刘丹赌气似的将头偏向一边去了。王立明却一把将刘丹揽在怀里,任凭她怎么挣脱都不松手。闹了一会儿,刘丹便安静下来,她想,尽管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轻浮,也让对方轻易就抓住了她的脉搏,但对于一个成熟的女人和一个夹生的男孩子,这样的心计也的确需要勇气。

之后,他们的关系便确立下来。刘丹毕业后进入一家企业在办公室工作,王立明因妈妈的忽然去世没有上班,他要来深圳找父亲。他把手机握在手里,却怎么也拨不出刘丹的号码,说实话,他心里是胆怯的,对刘丹的反应他没法预料,也不敢预料。

王立明硬着头皮打通了刘丹的手机,刘丹说:“那你过来接我吧,我也快下班了。”

刘丹单位离王立明家就几站路,王立明看了下时间,下了楼,他索性走了过去。

见到刘丹,王立明更加紧张,看起来刘丹心情不错,她过来挽着王立明的胳膊,仰起头说:“我们去小寨吃竹园火锅吧,走过去,坐了一天,刚好运动一下,海吃之前也好减减肥。”

“你这身材最好了,不用减肥。”王立明还想再恭维一下刘丹,刘丹却停下来,从包里拿出一部手机,“送你一部手机,别人给我爸爸的。他用不习惯苹果的IOS系统,我自己的也是新换不久,你那部都老掉牙了,也该换换了。”

王立明接过手机,打开来看了一下,是最新上市的苹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机塞进刘丹的包里去,“我一个待业的人,用新款苹果,我怎么好意思用,这和我的身份不相配啊。”

刘丹拉着王立明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摸着王立明的胸口,“让我验证一下,你说谎的时候,有没有心跳。”

“我啥时对你说过谎啊?一是永远不会,二来我也不敢啊。”

“现在还没发现,等我发现了有你好看。”两个人牵着手,走在人潮涌动的林荫道上。一路上,王立明几次想说出他就要去深圳找父亲的事,看着幸福满满的刘丹,他不忍心打破这美好的局面。

竹园火锅是西安比较地道的麻辣火锅,王立明家就在附近,他以前跟妈妈每年都会来吃几次,和刘丹恋爱后,两个人每个月都会来。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刘丹说:“我的保留菜:毛肚,黄喉,鸭肠,豆芽,剩下的你点。你的手机给我。”

王立明将手机递给刘丹,他的手机密码早已改成刘丹的生日。他看着刘丹给他的手机备份、换卡,她利落干净地做完了这些,将新的手机递给他:“密码还是原来的,这个不能换。”

王立明打开新手机,手机的墙纸也换成了刘丹灿烂阳光的照片。以前的墙纸也是刘丹的头像,那张照片上的刘丹是一种忧郁古典的美。和这张阳光灿烂的墙纸比,他更喜欢旧的那张。

刘丹做了个鬼脸,“喝点啤酒吧,今天忽然想喝点酒。”

菜还没有上来,刘丹先举起酒杯和王立明碰了一下。她喝下去大半杯啤酒,端着酒杯看着王立明:“你今天好像有心事,一见面我就看你不对劲,说,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好对我说啊?”

王立明一口气喝了杯里的啤酒,又自己倒上一杯:“你这么聪明,以后咱家就你当家吧。”

刘丹捂着嘴笑着说:“就我们那点家当,当家也没什么成就感啊,还是你来吧,你是男人嘛。工作的事情不要着急,大不了再读博,总会有你吃饭的地方。过去那种一个单位干一辈子的日子再也没有了,我们这代人,剩下的日子就要在就业失业再就业的魔圈里摸爬滚打了。”

刘丹喝了剩下的啤酒,示意王立明给她满上,“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不要多想啊,只要你对我好,我上班养你。”

王立明放下酒杯,嗫嚅着说:“我妈妈临终前让我去深圳找我爸爸,我不能辜负她,想过去看看。怕你说我,一直没好开口。”

刘丹沉默了一会儿,“干吗去深圳,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好了?”

王立明连忙站起来,“怎么会,你这么漂亮明事理的女孩子,我打着灯笼才找到的,你比我的命都珍贵。”

刘丹又一次捂着嘴笑了,“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你说你妈比你命珍贵,我信,说我嘛,需要时间检验的。我是希望你留在西安陪我,你执意要去深圳找你爸爸,就算心里不高兴,我也会支持你,不管咋说,他都是你爸爸。但我要把话说清楚,我不能等你太久,我父母年纪大了,我不能让他们替我担心。”

王立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等我过去安顿好了,你也去深圳吧。”

刘丹伸手过来,摸摸王立明的脸,“没有发烧吧?我爸以前在广州军区当兵,他在那边二十多年,小时候我和妈妈去过几次,实在不喜欢那个地方,热死人了。就是太热,我爸后来才调回来了。我可以断言,你去那里也不会待多久的,你那么娇气,还有,去广东那种地方闯荡,不适合你。你太正了,去那种地方想要混得好,人不能太好了。这是我爸说的。”

“我就去看看,了却一下妈妈的心愿。听妈妈说他在那边大半辈子了,也就混了个破处级干部,还是副的,能有啥能耐。要是不行,我就回来,这辈子扎根在西安,和你好好过日子,哪里也不去了。”

“给你三年时间,就三年,三年后,你要是没回来,我就随便找个男人嫁了。”

王立明心里清楚,这是刘丹无奈的妥协。刘丹虽然不能对他们的未来做出明确的判断,也找不出不让他去的理由,就同意了他去深圳,以免闹起来双方都下不了台。

晚饭前,王大川打来一个电话,他晚上有应酬,让王立明自己去外面吃饭,中午分别时,他给了儿子一个信封,里面有1万块现金。王立明走出宾馆,天气阴暗潮湿,仿佛空气都能拧出水来。他想吃火锅,去去湿气。他不知道哪里有火锅店,就向路人打听。他一连问了几个人,没有一个人接他的话茬,真是一个冷漠的城市啊。无奈之下,他在一个小店买了一包烟,才向摊主打听到就在一条街外,那里的食街有麻辣火锅。

走在阴冷潮湿的大街,看着路上冷漠而陌生的人流,王立明的心情也潮湿起来。还好,那家火锅店还算地道,只是价格贵得离谱,他喝了两瓶啤酒,有些发晕,就早早回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王立明还在睡觉,父亲来了,他带来了早餐,还有两条中华烟。王立明说:“我不抽这么好的烟,你自己抽吧。”父亲说:“烟能戒就戒了吧,一时半会戒不了,就少抽点。都是别人送的。你晚上睡觉没关窗户啊?这个季节特别潮湿,你看看,墙壁都出水啦。”王立明一晚上都没睡好,房间里实在太潮湿,被子都是湿的,他就穿着衣服睡了一夜。

父亲打开空调,开的是暖风,空调吐着热气,喷出满是灰尘味的热风。这时,父亲忽然问他,“有女朋友了没?”王立明点点头。父亲说:“漂亮吗?同学还是?”王立明说:“不难看吧,是我同学,她大我几岁。”“啊?怎么会这样啊,干吗找个比你大的女朋友?”王大川惊愕地坐了下来。

“你还小,不太懂女人,我能想象得出,你是被她的外表迷惑了。一个30多岁的女人,对你这样的男孩子来说,就像一束娇艳的花。这是她最娇艳也最妩媚的花期,也是她最后的娇艳,因为,很快她就要枯萎,要凋谢了,才会开得那么娇艳。等你们结婚,有了孩子,那时,你看到的就是一束已经凋谢的花。那时,你该怎么办?”

对于刚刚重逢的父子,这是最冒险的瞬间。王立明情绪冷静地听着父亲说话,他没有反驳,他将他的愤怒一丝不露地掩饰过去。

“我没有丝毫责怪你的意思,也没有怀疑你对她的爱,只是,作为过来人,说说我的看法。因为,我也找了一个大我几岁的女人,你阿姨,她大我几岁。”见儿子沉默,王大川连忙缓和一下气氛。

王立明感到一种让他愉悦的颤栗灌注了他的全身。原来,父亲离开妈妈以后,他过得并不轻松,这也算是对妈妈的安慰。于是,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抬头了,他说:“女人嘛,有一个就行了,和谁过都一样。我和她在一起挺开心,以后的事,到时再说吧。”

王立明没有意识到他正变得狡猾圆润,而这却是父亲不愿意看到的。

“不说这个了,我相信你能处理好。一个30多岁的女人,不是挑别人挑过头了,就是被别人挑剩下的,呵呵,你要有心理准备。”

王立明腼腆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话说回来,没有你阿姨,我也许就不会有今天。她是客家人,以前家里挺有实力的,现在都退下来了,没有用了。你先在这里住着,昨晚回家太晚,她都睡了,还没来得及和她谈你的事。你知道,南方人和我们那里的人不同,很多事不能直言不讳地说,他们是做不到那样的,心眼小,又爱耍花招,不像我们那里的人,总是实话实说。”

“没关系的。要是找不到工作,我就回去。我的朋友、同学都在老家,在这里才两天,说实话,我不喜欢这里,啥东西都贵得离谱,人也很冷漠,问个路都没人理。还有这天气,阴暗潮湿,很难受。”

“工作的事我还没顾上,每年都会有招公务员的机会,到时我会想办法。你也可以先到我们的下属公司先干着,待遇一般。这些都不是问题,有我在,你不用担心。说起来,我也不喜欢这里,人与人根本没有友情,都是相互利用的利益关系,为达目的不顾廉耻的那种,你要是对别人没用,就不会有人理你。但这种人际关系也有它的好处,它让你努力去做一个有用的人,这其实也很好,人嘛,总要做些事吧。”

王大川站起来,拍拍儿子的肩膀:“要不要让司机带你出去玩玩啊?我一会要开会,晚上过来陪你吃饭。”

王立明摇摇头,“我不爱逛街,就在房间看看书、看看电视,挺好的。”

父亲走了,还在往外渗水的墙壁吸引了王立明,他盯着墙壁看了很久,还好,没有让父亲看出他心里的悲伤。

到了周末,父亲忽然过来接他,说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他们过去时,继母和妹妹已经在包间里了,父亲说:“这就是立明。”王立明说了声“阿姨好”,王大川拍拍他的肩膀,说:“应该叫妈妈。”这时,妹妹扬起头,对王立明做了个鬼脸:“你就是传说中的哥哥啊?很帅嘛。”继母连忙制止了妹妹:“什么传说中的哥哥啊,是现实中的哥哥。”说完,她站起来招呼王立明坐下。她是个很高大的女人,虽然已经不年轻了,但依然气质高雅,目光炯炯。

晚餐很丰盛,父亲点了龙虾刺身,蚝汁鲍鱼,还有他喜欢吃的螺类海鲜,主食是海胆炒饭。父亲还拿了一瓶白酒,妹妹和她妈妈也喝了些红酒。

继母不时地劝他多吃菜,慢点喝酒。父亲的气色不错,看得出,他已经做通了她的工作。父亲还是保留着老家的习惯,只和他喝酒,没有不停地劝他吃饭。在老家,吃饭是不用客气的,谁也不会劝你多吃,请客就是吃饭,用不着客气的。

“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就搬回家住吧。”继母的话,让王立明很是感动,他站起来,说,“我敬阿姨一杯,谢谢您了。我决定明天就回去了,这个城市生活压力太大,这几天没事时我四处看了看,房子贵,物价高,在这里生活会很累的。等你们放假时,就一起回老家看看吧。”

王大川抓住儿子的胳膊,示意他坐下来:“你怎么忽然想回去了?你妈妈不在了,这里就是你的家,这里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妹妹。你别管什么房子不房子的,以前市里分给我们的福利房租给别人了,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等你安顿下来,租期到了,装修一下给你结婚用。”

王立明刚想开口,妹妹却抢了先:“哎,刚有一个哥哥,你却要跑,放心吧,我不会欺负你的哦。”

继母连忙打断妹妹的话,她说:“还是留在深圳吧,这个时候是深圳最难过的,时不时就出现回南天,过了这段就好了。慢慢你会适应的,你爸爸不是也适应了吗?工作的事,不用发愁,现在啥都靠关系,我们会给你想办法的。市委市政府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你也不一定会喜欢,别的单位总会有机会的。你回老家去,也要找工作,老家更要靠关系,都一样的。再说了,深圳还是比西安要好很多的啊,毕竟是一线城市,机会也多。”

妹妹说:“西安有啥好的,雾霾那么重,除了整天挖老祖宗的坟,弄几个景点出来,好像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啊。”妹妹说完,做了个鬼脸,“这都是爸爸说的哦,每次我们提出要去西安玩的时候,他都会这么说。到现在我们一次都没有去过呢,西安真的像爸爸说的那么不好吗?”

继母给王立明盛上汤,“不要听你妹妹瞎说,不管西安好不好,你现在回去都是一个人。在这里,有家人的陪伴,还是好一些的。”

王立明说:“我想过了,主要是我的性格不适合在这里发展,我也不忍心让你们四处求人,父亲这一辈子也不容易。我想好了,我更适合做个大学老师,我和我导师通过电话了,他希望我读博士,我想回去准备一下。”

他急切想走,父亲和他的新家人让他感觉很不真实。这几天,他似乎都淡忘了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困苦日子,他必须离开,回到他熟悉的生活。相比眼下家庭的温暖,女友和他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反而更加真实。

看来,任何劝说都无济于事了,他已胸有成竹,并且很难动摇了。

王立明端起酒杯,说:“我敬全家人一杯酒吧,感谢你们给了我亲人的温暖。昨天,在街上遇到我一个同学,我们是同一个导师,他过完年就来深圳找工作,到现在都没找到。他父亲在关外打工,住的是集体宿舍,他白天在外面找工作,晚上就和他父亲挤一张床。比起他,我幸福多了。我们这一届,毕业22个人,一半去了北京、上海,另一半就在深圳、广州找工作,都往大城市跑,难怪工作不好找。昨晚,我们在深圳的几个同学一起吃饭,都喝醉了,我们买好了明天的车票,一起回去。”王立明眼圈发红,喉咙发干,他强忍住自己的情绪,不让眼泪流出来。

继母说:“我们上大学那阵,一个班也就20来个人。也难为这些孩子了,他们都很坚强,也很了不起。”

妹妹说:“那我还是不考大学了,读书这么累,读完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干吗还费那个劲啊。”

王大川很不自在地说:“读书没用,不读书更没用。等你长大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走着看吧。年轻人吃点苦是好事,我来深圳前在报社都混上主任了,来深圳还不是在街上派发小卡片?我们那个时候来深圳,还是带着理想抱负的,只是忍受不了在老家被压制、被冷落才跑出来的。所以,有很多人常说,来深圳的人都是在内地混不下去的人,他们懂啥啊。”

“你们办公室那个老魏,在老家都是处长了,副局长没当上,赌气出来了,现在还是个一般干事,都快退休了,还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呵呵。”父亲的女人见父亲表情冷峻,忙岔开了话题:“立明,你是不是想你女朋友啦,急着要回去?你可以让她来深圳啊。”

“她父母让她留在身边,她也不喜欢南方,她说南方太热了。”

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父子两个就喝酒。

“这次来,说实话,我很开心。妈妈去世后,我感到很绝望,有一阵子,我都快支持不住了,想换换环境,就来找父亲了。第一次见到父亲,既紧张又兴奋,毕竟20多年没见了,要是在街上,面对面过去,我还真认不出来的。我也长大了,我会好好生活的,请放心。”

“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劝你了。这个家随时欢迎你回来。”父亲揽住儿子,父子俩再次喝酒,这是他们有生之来第一次坦诚地对话。

吃完饭,继母带着妹妹去街上买东西了,既然要回去,就要给女朋友带些礼物回去,王立明怎么劝都没用,他就和父亲回了宾馆。

王立明给父亲泡茶,父亲示意他坐下,父亲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递给王立明:“这是给你结婚用的,一直没机会给你,密码是你的生日。你结婚的房子,我也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就在你妈妈学校附近,她陪我一起去买的,她让我有机会亲手给你钥匙,明天我送你时,再给你钥匙。你妈妈的墓地我已经处理好了,钱也打了过去,是我大学同学帮忙办的,他现在是民政局长,我把他的电话给你,他会帮你处理好的。本来我想和你一起回去,今早局长找我谈话,马上就要机构改革了,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你也长大了,等我忙完这件事,再回去看你和你妈妈。”

王立明把卡递还给父亲:“你的心意我领啦,我已经长大了,要自己养活自己。房子还是留给你退休后养老吧,现在家里的房子还是妈妈学校前几年分的,挺好的。其实,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抛弃我们母子是不是过上了你想要的好日子,但我看到的是你并没有我和妈妈的想象中那么幸福,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生活在困境中。想到这些,我总算也有点安慰,也给妈妈一个安慰。”

王大川把卡塞进儿子口袋,按住儿子想再次拿出来的手,“我走了,明天来送你,你早点睡,回去后常来电话。”

在王大川跨出门的一刻,王立明喊了声“爸爸”,王大川扶着门,他高大、肥胖的身躯有些发软,他朝儿子挥挥手,“早些睡吧。”

父亲走了,王立明觉得悲伤和时间正在一步步地吞噬着他们—— 这次相逢不仅没有拉近他们的距离,反而使他们父子渐行渐远。重获一个父亲的悲伤和喜悦在这潮湿暗淡的房间里逐次扩大……

赵命可,陕西宝鸡人。传统媒体副刊编辑,现居深圳。1991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学生时期开始发表作品,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多家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作品一百多万字,作品入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