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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台”寻觅者
来源:北京日报 | 纪从周  2023年12月20日07:11

欣闻故乡河北衡水饶阳县立起了“诗经台遗址碑”,遂赶回老家,在饶阳历史与文化研究会负责人的带领下,我拜谒了“诗经台遗址碑”。而后,我就想拜访一个人——侯建刚先生。

新建此碑源自民间呼吁,而代表人物之一就是家乡南师钦村的侯建刚。饶阳历史与文化研究会的文友说,侯建刚数十年如一日致力于“诗经台”文化的研究,并亲手绘制了“诗经台”风貌图,“诗经台遗址碑”的建成他功不可没。

寻访乡贤

我生于斯长于斯,数十年中从未听闻前辈说过“诗经台”的故事。而如今,有关饶阳“诗经台”的话题尽可在网上浏览。

汽车驶过滹沱河畔,在阡陌纵横的乡间小路中绕行,终于来到南师钦村。但见屋宇错落、老树婆娑、街道静谧、曲径通幽。经过高高的柴垛,刚刚迈进一农家院落,突然响起雄壮的“交响乐”——

“汪汪汪汪”“嘎嘎嘎嘎”“咩咩咩咩”……久违的农家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须臾,一位清癯瘦削的老者闻声而出,和他圈养的羊、鹅、狗等各种动物一起迎接了我们。

久违了,农家院。如今的农村,大都现代化了,柏油马路一直铺到家门口,公共汽车来回跑,我的出生地吕汉村即如此。侯先生的宅院隐在一个村庄的角落,房前屋后不是柴垛就是树木,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延伸到街口。如此僻静的村庄,竟深藏着这样一位挚爱诗经文化的老者。

慈眉善目的侯建刚先生,热情地将我们让进了他的书房画室。一进屋,满眼皆是书法、画作、书籍、资料。房间满满当当,“凌乱”而有秩序。几副书法对联十分醒目:“天降龙脉滹沱河”“地造毛坛诗经台”;“毛公讲经千秋照”“师钦得名万代传”……书法遒劲有力,对联意蕴隽永。

侯先生说,书法条幅都是乡友王津笙写的,他的文化底蕴很深,也是知名的书法家。王津笙?一个熟悉的名字。想起来了,我与其在“历史与文化研究会”的微信群里交流过,只是还未谋面,其夫人是南师钦村人,故常回来居住。侯建刚先生说,他和王津笙先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经常在一起探讨诗经文化。

无巧不成书,和侯先生聊着,忽然有人来串门——门帘掀开处,一位温文儒雅、气度不凡的老先生摇着扇子进来,正是王津笙。

大家聊起饶阳,我生于斯长于斯,虽7岁后迁居北京,后来数十年中也从未听闻前辈说过“诗经台”的故事。而如今,有关饶阳“诗经台”的话题尽可在网上浏览。有源远流长的传说,有扣人心弦的故事,还有引经据典的考证。这局面是怎样形成的?

王津笙先生说,这首先应归于饶阳悠远的民间文化基础。“诗经台”两千多年来历经兵燹炮火及自然灾害,已不复存在,但乡民是有记忆的。侯建刚先生早就听前辈说过“诗经台”,说过“毛苌传经”,说过“师钦村”是怎样由“诗经村”演变而来,又怎样分为南师钦村、中师钦村、北师钦村。2000年过后,当毗邻饶阳的河间市大力宣扬毛苌曾在河间传授诗经的时候,侯建刚坐不住了。多方查找资料之后,他开始广泛收集“诗经台”在本地的传说。

侯建刚先生费尽心思,找了三个村子(中师钦村、南师钦村、北师钦村)中了解情况的一些老人座谈。据他们回忆,历史上“诗经台”历经多次修缮。清光绪年间重修的“诗经台”是个大院子,面积约50亩见方。院正中坐落着一个高约1.2丈、宽约15丈、长约30丈的高台子,高台周围是用二尺长的大青砖砌起来的。大院外面则是砖瓦红墙。高台上面有大殿三座,分为前后两院。前院有东西两殿,殿内除放有手抄本的《诗经》外,还有三肖女塑像。后院有大殿一座,尖顶楼两层,底层厅内有玉皇大帝的塑像。“诗经台”周围有耕地40余亩,有专人管理,每年的粮食除供院内人员所需外,其余大部分用于民间慈善事业。

“诗经台”大院里还常住着四面八方来的学者,边学习,边习武。每天黎明,农夫常听到习武之声……

风雨“诗经台”

李春元老人说,虽然“诗经台”地上的建筑被毁,但它的遗址还在,就在南师钦村南边约一里地处。

侯建刚先生在调查搜集“诗经台”的传说时,惊悉居然还有老者见过民国时代的“诗经台”!南师钦村的几位老人特别谈到,在他们的孩提时代,常到“诗经台”处玩耍,曾见到“诗经台”南侧竖有两座石碑,一大一小,大碑高约1.2丈、宽约3尺,碑上端有巨龙盘绕,两面刻有碑文。台下东南角还有一座半间屋大的赑屃石雕,头伸向南边。

老人回忆说,“诗经台”正南不远处有一眼深水井,还曾有过神话传说。当时方圆百八十里的人们都慕名来这里取“神水”。老人还说“诗经台”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当时的县衙门。可见当时这里是车水马龙的风水宝地,是当时饶阳和周边地区的文化中心……

为纪念毛苌大师,乡民把他去世那天——阴历四月二十八,定为“诗经台庙会”日。老人们说,每逢“诗经台庙会”之际,县商会与各商家一块儿筹备,请戏班,发请帖,搭戏台。庙会当天,地方官员和民间士绅在这里聚集祭奠,吟咏《诗经》。四面八方的民众也聚到这里,许愿、还愿、听书、看戏、买物,热闹非凡。庙会一直延续到五月初六。

对此,王津笙先生分析说,中国人对已故去的大功大德者,历来就有修庙的传统,以表示对逝者的祭奠及崇高道德风范的敬仰,同时也蕴含着中华民族的精神追求与向往。由此推测,“诗经台”最后形成庙宇,是与社会经济、地域文化等诸多人文因素密切相关的。毛苌讲经的起源地,地处滹沱河畔,历史上自然灾害频发,千百年来百姓苦难深重,灾荒年间更是民不聊生。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人们生活只能寄希望于天地神灵,庙宇自然就成了人们寄托期盼的地方。“诗经台”在两千多年的风雨沧桑中历经兴衰,数次重建,并形成“诗经台庙会”,可见毛苌大师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诸多见过“诗经台”的老人中,唯一健在的就是李春元了。

1933年出生的李春元老人讲,抗战初期,“诗经台”依然完好,他经常去那儿玩耍。后来经过大扫荡,日本鬼子拆毁了“诗经台”,用其中的木料和大青砖去修建岗楼,人们就再也见不到“诗经台”的原貌了。

李春元老人说,虽然“诗经台”地上的建筑被毁,但它的遗址还在,就在南师钦村南边约一里地处。“诗经台”的标志性文物,是赑屃驮石碑。石碑有三四米高,上有碑文。因为石碑太大太重,不会被人盗走,但经历多年的洪涝水灾,已被冲埋到地下。李春元老人还说,原先“诗经台”正南几十米处的那口“神井”他也亲眼见过。而一些文物如“诗经台”的大青砖、念经的木鱼、陶俑等,前些年还不断有外乡人来寻觅。

古墓与古井

“从这些东西分析,初步判断应属汉墓,同时我认为‘诗经台’极有可能就是毛苌墓。”

李春元老人的亲历和目睹,令侯建刚想起发现的古墓群及墓葬品。

南师钦村村民为整理村容、挖土垫街、挖土盖房,在村南滹沱河河道中取土时,发现了三层古墓群。最深处的古墓由青砖垒成,有圆形的、长形的,有内室、外室、通道。室内有陶器类,马俑、人俑、彩绘骑马武士俑等,还有很多不同模样的古币。

王津笙先生也曾到那个地方考察过。因为当地是洪泛区,村民盖房必须要垫桩,土从哪儿来?就在河套里头找了一块地方,大伙儿可以从那里自由取土,而这个取土的地方就在“诗经台”附近。因为多年取土,已经挖出了一个很深的大坑。“我站在那个坑的边儿上,看坑的那个土层啊,非常清晰。发过多少次水,在这个土层的范围之内就有多少次洪涝灾害的痕迹。最重要的是,还发现了三层坟墓。这个地方过去属于洪泛区,一发生洪灾,房倒屋塌,那坟地被冲了之后,埋到底下,上面再建坟墓,一层一层的。但真正有规模有价值的是最底下那层。村民挖出好多破碎的陶俑,缺胳膊少腿儿的,或者只有一个马头,或者只有一条马腿,或者只有一个人俑的上半身等。从这些东西分析,初步判断应属汉墓,同时我认为‘诗经台’极有可能就是毛苌墓。”

无独有偶。在发现了“汉代古墓”之后,又发现了古井!这口古井,即前面提及的能“包医百病”的“神水井”。

侯建刚与王津笙都非常关注此事,因为这从一个侧面佐证了“诗经台”遗址的存在。他们说,并没有谁去刻意寻找这口古井,这口井就隐藏在村民种葡萄的大棚里。村民在浇水的过程中,发现水不停地往下流,无论浇多少水,全都流走了。村民惊讶,于是停止浇水往下刨挖,刨挖到一两米深的时候,发现这是一口古井。

根据这个位置,侯建刚和王津笙结合先前老人们的回忆,判断这口古井应该就是“诗经台”前那口“神水井”。

绘图“诗经台”

由于毛苌在我国的巨大历史文化价值,十几年来,不但河间、献县在“争抢”毛苌,邯郸、肃宁、泊镇等地也都在“争”毛苌。

侯建刚先生遍查古籍资料并广泛听取前辈老人的追忆后,经过综合整理,绘制了一幅“诗经台”的风貌图。他翻出一大卷纸张,徐徐展开,一幅“诗经台”大院的壮丽画图跃入眼帘——青砖围墙,高门大院,高台阶之上左右分别立着石碑,左右石碑侧面是东西厢房,院中有大殿、二殿,后有庙宇。“诗经台”大院左前方就是“神水井”。毛苌大师的头像则画在“诗经台”图纸的右上方……

这岂止是“诗经台”的平面图,说是“诗经台”的效果图也并不为过。包括“诗经台”的占地面积、主要建筑物及其朝向等,标示得非常清楚。

侯建刚说, 曾见过“诗经台”的李春元老人认为,此图基本再现了1942年“诗经台”被日本人拆毁前的最后面貌。

宣传“诗经台”,宣传诗经文化,宣传毛苌大师,是对中国文学史、社会史、经济史,乃至中华民族的农耕文化的普及宣传。侯建刚的善举博得了大家的称赞。

关于毛苌墓地,虽然《河间府志》记载河间有毛公墓,却注明了毛公墓为毛苌的衣冠冢。言外之意,河间没有毛公的真人墓。2010年过后,当他们听说饶阳县发现了汉代古墓和“诗经台”遗址的情况后,就派遣文化使者前来考察。

河间的文化使者来到饶阳县,直接到南师钦村打听,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告诉他们找侯建刚。河间人找到侯建刚后,十分顺利地来到“诗经台”遗址。侯建刚友好地向他们介绍了“诗经台”在师钦村的传说、老一辈村民的回忆及发现古墓的经过等。他们全神贯注地听着,似有所悟。

王津笙也谈到,献县县委宣传部一行人也曾带着录像录音设备登门拜访侯建刚。

侯建刚说,由于毛苌在我国的巨大历史文化价值,十几年来,不但河间、献县在“争抢”毛苌,而且邯郸、肃宁、泊镇等地也都在“争”毛苌。但“诗经台”遗址在饶阳,应该是无法抢走的事实。

让千年前文字说话

“诗经台”前的两通石碑一旦找到,根据碑文记载对遗址进行考证研究,千年的文字就会说话了!

侯建刚先生勤勤恳恳、不遗余力地探寻诗经文化并绘制出“诗经台”风貌图后,影响了十里八乡。毛苌大师曾在饶阳筑台传播诗经文化,这是饶阳的骄傲啊。

2016年7月,县政协考察组来到南师钦村,首先邀请了该村了解“诗经台”的部分人员进行座谈。

座谈地点就在侯建刚家里。座谈之后,考察组对“诗经台遗址”及疑似的汉墓群进行了实地考察。考察中对《太平寰宇记》载的“苌,是邑(饶阳)人,今有宅存”、《深州风土记》载的“毛宅在今诗经村”、清乾隆《饶阳县志》载的“毛宅在今饶阳师钦村,村南有台,名诗经台,相传是当年毛讲经之台,墓在今饶阳县南师钦村”等典籍记载进行了确认。

考察中发现,“诗经台”东侧的古墓群层次清晰,坟墓砖垒拱碹明显。

考察的结果引起了县领导的重视,并在之后给予了各方面的支持。饶阳历史与文化研究会就是在这期间成立的,并创刊杂志《诗经台》。

2017年元月,饶阳县南师钦村竖起了一座“诗经台遗址碑”。蓝天之下,大地之上,遗址碑的碑文向世界宣告——

饶阳师钦,原名诗经。毛苌传诗,始于此地。秦末汉初,战乱频仍。焚书余烬,荼毒未已。天降奇才,幼承文脉。广纳博采,呕心沥血。胸藏锦绣,肩荷使命。播传绝学,驻足无地。辗转邯郸,颠沛中山。仓惶返鲁,疲于奔命。恰入饶境,柳暗花明。民风淳朴,崇文向善。惊鸿眷注,良禽择枝。移舟泊岸,筑台设帐。四秩寒暑,甘霖广布。学子如云,名动朝野。河间献王,修学好古。礼聘再三,封为博士。古台雄阔,殿堂巍然。间或倾圮,屡得修葺。饱历沧桑,兵火浩劫。遗址犹存,史不绝书。人以地灵,地以人名。正本溯源,势在必行。欣逢盛世,繁荣文化。发掘遗产,时不我待。复建古迹,如仰贤哲。告慰先贤,教化后昆。弘扬国粹,功德至伟。勒石记之,以示国人。

碑文言简意赅,简述了秦始皇焚书坑儒后毛苌辗转逃至饶阳筑台传授诗经、后被河间献王刘德请到河间传授诗经的历史。

从此,冀中大地上的饶阳县有了一张光彩夺目的名片。

“诗经台遗址碑”的建立,无疑是对诗经文化研究的肯定,同时也将“诗经台”的探寻推进了一大步。但一直困扰侯建刚的问题是:历史文献还是太少,实物资料更是匮乏。

王津笙说,诗经文化作为饶阳的浓重一笔,如果没有考古方面的支撑,没有学术著述的印证,就显得比较苍白。所以必须组织一定的力量,把这个事情搞清楚。从何处入手呢?就从“诗经台”前的两通石碑入手。因为两通碑是“诗经台”的象征物,碑文应该记载了“诗经台”在历代修建过程中的有关事宜,告诉人们什么时候兴建的,什么时候又进行过修缮,乃至修缮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重大历史变迁。可能还包括了以“诗经台”为中心的相关历史内容。

关于两通石碑是否还存在的问题,侯建刚与王津笙都表示,这是有大量人证的。南师钦村几位80岁以上的村民曾谈到,在他们的孩提时代,见过“诗经台”庙前立的两通石碑,并对石碑距离“诗经台”的位置——往东往西、往南往北大约多少步,他们都心中有数。遗憾的是他们大都不在世了。好在亲历者还有90岁的李春元老人,他凭借记忆,结合多年来的综合研究和观察,确定两通碑的具体位置就在老百姓的蔬菜大棚里。王津笙先生由此呼吁,应趁李春元老人还健在,赶紧挖掘“两通碑”,这是迫在眉睫的工作。

侯建刚先生谈到,尽管河北省自然资源厅于2021年普查后,在紧靠遗址碑东北角处设置了控制点“点号 C424”的标志,并以“严禁移动”的大字标示,但由于村民取土和农业生产等实际情况,致使一些墓葬裸露,砖瓦散落,遗址破坏速度加快,出土物品大量流失民间。这些因素都让挖掘“两通碑”、抢救“诗经台”遗址的工作日趋紧迫。

侯建刚和王津笙两位致力于“诗经台”文化研究的老先生最后说,“诗经台”前的两通石碑一旦找到,根据碑文记载对遗址进行考证研究,千年的文字就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