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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赴吉勒布 回忆我军旅生涯的起点
来源:北京晚报 | 王嘉龙  2023年11月03日09:01

年末岁初的大兴安岭北坡,呵气成霜,滴水成冰。当喧天的鞭炮声和锣鼓声随寒气消散,老队长作了简短的致辞:“欢迎新兵入队,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咱得耳布尔中队的人了。你们要尽快树立热爱森警、以队为家的思想,踏实、勤奋地干好本职工作。至于分配的地方,是‘俱乐部’,明天就出发。”

据说这个个子瘦小、平头直发、目光炯炯的老队长,是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的老革命。平日里他一脸严肃,话很少,看队部里几个干部的表情,似乎对他心存敬畏。

“去俱乐部?”我奇怪得很,其他几个新兵也面露疑惑。

新训教育时,我了解到解放军的连队里有俱乐部,那是官兵们开展文体活动的场所。我们这几个没有多少文艺细胞的新兵去俱乐部干什么?尽管我有些疑惑,也没敢跟领导问个究竟。不到二十岁、仍旧懵懵懂懂的我立马给家里写信,告诉父母我被分配到俱乐部了,马上就要赴任。父母接到信,很是不解:这小子对吹拉弹唱一窍不通,怎么让他去俱乐部了?是不是看他在新训队时写黑板报,让他去写字了?讨论半天,父母得出结论,不管咋说,去俱乐部肯定比去深山老林享福。

晚饭后,司机杨师傅推着平板车给我们送来一大堆“皮大哈”(宽大的羊皮毛蒙古袍)、毡嘎达和毡袜(羊毛毡子做的靴子和袜套)。他说:“你们几个把毡嘎达和毡袜放在火墙子前烤一烤,明天吃完早饭就去俱乐部。”

“哎,俱乐部在哪儿啊?怎么还得穿皮大哈、毡嘎达?”我没忍住,问道。

杨师傅说:“俱乐部离咱中队最偏远,路不好走,你们几个可得做好挨冻的准备。”

为什么把俱乐部建在最偏远的地方?我更疑惑了。

第二天早晨,确切地说,是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三十日的早晨,吃过早饭,我们就准备出发了。老队长亲自到场,指导我们四个新兵的着装:先在内衣外穿上绒衣绒裤,然后穿上棉衣棉裤,再穿上警服和军用皮毛大衣,最后穿上大号的“皮大哈”,简直成了一个臃肿的大麻袋包。还没完——我们在袜子外套上毡袜,再穿上毡嘎达(由于毡嘎达的底子有些圆凸型,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个醉酒的牧人),然后系紧军用皮帽子的帽带,把皮帽子上的护鼻套在帽子两边系好,外面罩上蒙古牧马人在冬天戴的风雪帽。最后,把两只戴着线手套的手塞到皮毛手套里。老队长如送子出征的慈父一般指点着、监督着,确保一件行头也不能少。他说:“别嫌穿戴得多,车开起来,你们就知道有多冷了。”

终于上车了。可我们自己哪儿爬得上那个高厢的汽车?都是被老兵连拉带推弄上去的。

就这样,敞篷的南京嘎斯汽车载着我们四个新兵和山上所需的物资出发了。在穿越得耳布尔唯一的街道时,我看到有人往机关单位的大门上张贴“庆祝元旦”的字幅,不禁怦然心动——这个注定要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年份即将过去,新的一年就要开始。对我来说,这次辞旧迎新也与以往不同,我不再是父母膝下那个懵懂的少年和知青点里那个散漫的学生,我已是一个穿着警服、抱着长枪、奔赴密林深处俱乐部的森林警察了。

汽车驶出街镇后不远,就看不到带车辙的路影了,四野都是白雪。车速很慢,司机完全凭借经验与感觉,在茫茫雪野上行进。有好几次,汽车被雪窝子卡住了,我们四个新兵只得脱掉皮大哈,下来铲雪推车。说实话,我们挺愿意铲雪推车的,因为坐在车上实在是太冷了,不仅腿脚僵麻,皮毛手套也不管用,得把手揣进袖子里。那天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车转过几个山弯,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见林子越来越密,树木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粗壮。

总共一百多公里的路,竟走了五个多小时,直到我在一个半山坡看见几幢破旧的木刻楞房子——到了,这就是我们的俱乐部!汽车呼哧呼哧地停下了,我们四个新兵像翻麻袋包一样由车上滚下来,再从地上爬起,定定神儿。四五个老兵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他们穿着绿棉袄,腰间还扎着麻绳(扎上麻绳,寒风钻不进去),头发都蓬散着,看样子好久没理发了,有的老兵脸上长了乱糟糟的胡须。我心里咯噔一下:俱乐部的老兵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两条狗围着我们吼叫,不过那声音不像是恶狗的狂吠,倒有点像见到久违家人时的喜悦与撒娇。但我还是害怕,一边搬东西,一边躲避那两条狗。一个老兵对我说:“别怕,它们看见穿警服的都不咬,是有人上来兴奋了。”另一个老兵说:“是啊,老长时间没上来人了。”

不到下午四点,天就全黑下来了。木刻楞屋子里点起四盏带罩子的煤油灯,再加上那炉旺火,还有出来进去的山里人打扮的老兵,我突然感觉这很像《林海雪原》里的场景。

我对这个号称“俱乐部”的新环境很好奇,借搬运安置物品的机会,将各个屋子扫视一番,并没有看到与俱乐部有关的设施和器材。晚饭的时候,我还是问了一嘴:“咱们这儿既没有吹拉弹唱的乐器,也没有乒乓球台,更没有放映电影的设备,咋能叫‘俱乐部’呢?”

我的问题引来老兵们响脆的笑声。小队长说:“真是个新兵蛋子啊,你是把咱森警外站当成搞文体活动的俱乐部了。咱这外站准确地说叫‘吉落部’,”他用筷子蘸点酒,在饭桌上歪歪扭扭地把这几个字写出来,“是人们把它叫白了,成‘俱乐部’了。”

原来是这样!如拨云见日,我豁然开朗。

“那‘吉落部’又是啥意思呢?”我继续问。

小队长皱皱眉头,说:“我还真不知道这是俄语是蒙古语还是鄂温克语或鄂伦春语,搞不懂是啥意思。”一串这语那语的,我听后直发蒙。

另一个老兵说:“嗐,较这个真儿干啥?俱乐部就俱乐部呗,把咱们这么偏远的老林子说成俱乐部,不也挺有意思的吗?很多老乡同学都以为我在森警俱乐部里放电影呢!”

后来我才得知,这片大兴安岭北坡的密林深处,早年是蒙古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的游牧、狩猎之地。也是那会儿,我在林区的防火地图上看到我们的外站其实叫“吉勒布”。细细思量,无论是“吉勒布”还是“吉落部”,抑或“俱乐部”,都不算错,只要音译相近,写成哪个汉字都可以。

一年多的时间,骑马挎枪、巡山瞭望、扑打山火、林政管理,我熟悉了外站防区的所有山川、河流和沟岔,也不再纠结“俱乐部”“吉落部”“吉勒布”的含义到底是什么。毕竟我深深体会到它山重水复的偏远,体会到它方圆百里无人烟的寂寞,体会到断粮断菜断烟的艰难,体会到长期失联的苦痛,体会到它对大兴安岭北坡护林防火的重要……

尽管我知道外站还有“吉落部”和“吉勒布”的写法,但我和那个老兵一样,在给家人、同学和战友的信中,还是习惯写成“俱乐部”;我对外也宣称自己是在“俱乐部”里当兵的人。

并不是爱慕虚荣,而是我喜欢那种苦中有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