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10期｜桑克：故乡不可置身事外（7首）
《细浪》
我这一生见过的奇迹
犹如这细浪。
一波一波，一叠一叠，
虽有停顿，但从未止息。
它使我独立，仿佛一株苇草，
即使最细的风，也能让我
激动不已。
和细浪一样，我本身也
古怪地蔓延。
妈妈说过类似的意思，
在我三个月的时候。
《一块结冰的路边水洼》
昨天还是水，
今天不再是了，好像一个姑娘的
发型，婚礼前后不一样。
垂发，盘发。
三块落叶冻在
冰面的各个角落之中。
并不均匀。但结冰是均匀的。
看不出哪里更薄
哪里更厚。
有点儿像低品质琥珀，
在珠宝店里，富人不屑一顾，
穷人不好意思买。
孩子在上面跺脚。
庆幸的是它并不迎合孩子的
好奇心而破裂，甚至连一个裂纹的
安慰也不给。
三块落叶，
两块是柳树叶，一块是
梓树叶的一部分。它们的命运
也是那么不同。
站在树尖的鸟雀，
并不会注意它。而我原来也没有
这个意思。但是我今早换的鞋
却和它串谋，把我撂倒。
我费力起身，
并没有怪罪它，但是对鞋
我是有些生气的。被自己人出卖，
终会有点儿不舒服。
听说下周会
升温，它能不能挺过去
也不一定。对它，我没有任何祝愿，
就像对自己。
《天上的故乡》
两年前的此刻，
我也在飞机上，也是吉祥航空，
只不过那次是从哈尔滨飞往上海浦东，
这次则是从南京禄口飞回哈尔滨。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不仅是去与回的不一样，
最重要的不一样是，那时妈妈还活着，
还在上海的家里等着我的到来。
此刻，我并不哀伤，只是有点儿小小的悲伤。
它停留一会儿，就会躲到身体深渊里去。
这次开了三天闭门会议，心里的那个人早就
因为疲惫而长出了满嘴火泡，而外表的
这个人却还是体体面面地微笑着，
甚至享受着旧雨新知的包围，
享受着闻不到味儿的香樟木
与金银花的联合甜香。
《关于冷的复杂性》
冷的复杂性
并不是单纯的学术问题而是一个
事实的陈述问题。我说不出乌鸦的好话，
坏话也说不出。
把事物分好分坏
其实就是简单化。毛病不是一天染上的，
冰冻三尺有时只需一日之寒。
跟你讲你未必明白。
跟你一说就明白了。
不同的你具有不同的嗅觉，
而我没有嗅觉也不意味着我能置身事外，
冷就不找我的麻烦。
这几天升温，
零下十度左右，但却冻手。
裸手拿着手机哆哆嗦嗦。过年零下三十五度，
裸手拿着手机异常稳定。
与心理什么的无关。
事实就是如此，民谚所谓“冻人不冻水”，
所谓与风有关——有人分析——
风如锥子。
有人分析与融雪吸热有关。
可能还有其他原因吧。我只知道冷的复杂性，
升温了未必就是春天——
ChatGPT，你怎么看？
《乡居》
朋友们很忙，
写自己的文章，打自己的牌。
雪下了两场就不下了，它不是人，
并不在意人把它和
朋友们比较。
马蹄铁的印子刻在
硬雪上，而软雪上什么都没有。
流沙吞没痕迹的技术
也被时间学会了。它戴着铜铃铛，
在树林里跑。
没有叶子就凄凉，
而有了叶子也就有了苍蝇和蚊子。
两全的事儿都没有还想什么万全的事儿。
穿越的唯一目的只是想复制一块一模一样的
妈妈的糖醋排骨。
没有。一个人骑着马在
国防公路上奔驰。没有马鞍子，
他的屁股不断滑动。鞭子是专业的，
他的玩意儿还安全吗？
小心地问。
收到朋友的信，
回信写是写了不必寄出。
回去之后当面交给她便是。
死亡是蓝色的，这是生物学，不是文学。
她在这句上停留。
少年小心翼翼。他边揉边剥
柳枝皮，用手，用铅笔刀。一节完整的皮管。
哨子。吹奏。并不难听。
他小心翼翼沿着倾斜角切着皮管的
端口。吹奏之处。
她拿着信走了。
他抬头。把回忆中的画面从
飞翔的鸦群表面踢出去。单纯交谈
只要不出声儿就不是神经病。
谈完就下雪了。
《寂静的冬天》
寂静是心里的，
如果真的存在寂静。
室外有声音，但也不是喧嚣。
汽车声也不是。
乌鸦担了太多的
恶名。嗓子哑的喜鹊也都是
这声儿。同学们相互捂手，
谁知里面的意思。
铁栏杆上的霜
从不叫眉毛上的霜姐妹。
兄弟们全都在林子里，
手里也没有单刀。
扑出去的老虎
只是一个念头的化身。
尾随的牺牲倒是货真价实的。
可怜啊可怜。
寒山吸了太多的
热量，同时也把你吓得半死。
冻僵的手甩了手机，
碎屏相信了命运。
嘀嗒声是风对着
耳朵模仿的，借以证明寂静
并没有来过。小马车热气腾腾的，
吹着年轻的响鼻儿。
《江沿》
一大群人坐在江沿的台阶上，
两眼茫然地望着江面。此刻，并没有江鸥，
也没有渡船。只有微微的波浪以及借助波浪
而存在的微风。“有什么好看的？”
并没有。一大群哈尔滨人茫然地望着江面，
江北景色模模糊糊，没有望远镜帮忙，
你又能看到什么？一大群人茫然地望着江面，
茫然地坐在江沿的台阶上。难道望着望着就能望出什么？
海市蜃楼？一直期待而没有到来的未来？
一大群哈尔滨人茫然地望着，望着，
然后拍拍屁股离开，把台阶让给
兴冲冲而来的新人。
桑克，诗人、译者、批评家，1967年出生。著有诗集《桑克诗选》《桑克诗歌》《转台游戏》《冬天的早班飞机》《拉砂路》《拖拉机帝国》等；译诗集《菲利普•拉金诗选》《学术涂鸦》《第一册沃罗涅什笔记》《谢谢你，雾》等，剧作《魏延传》《贰人行》等，小说《正午的恐怖》《玩偶》等；曾获天问诗歌奖、《新陆》短诗奖、草原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人民文学》诗歌奖、《中国诗人》奖、东荡子诗歌奖等，曾被评为当代十大新锐诗人，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