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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望无垠的稻浪里
来源:人民日报  | 刘利元  2023年10月07日07:40

“回家种地?门儿都没有!”陈奭荣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反对他种水稻的,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陈奭荣清楚地记得,那是2014年春天,他刚满二十七岁。在广州,他外贸内贸做了几年,始终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想起之前从报纸上看到鼓励农业发展的相关政策,想想同龄人基本外出了,村里很多地空着,或许种地是一条出路。

于是,他打起背包,乘坐长途汽车返回广东台山,又从台山汽车站搭巴士到斗山镇斗山圩,从斗山圩搭摩托车返回五福村。

正在田间翻地的父亲,见陈奭荣背着包回来,纳闷地问:“刚刚上工,怎么就回来?”陈奭荣说:“不在广州干了。”父亲问:“去哪儿干?”陈奭荣说:“回来干。”“回来干什么?”“回来种地,种水稻。”父亲听得目瞪口呆,愕然道:“我种了大半辈子水稻,也没种出什么名堂,最大的光荣就是送你到广州上了学,可你现在又要回村种水稻,那你读书干吗?不读书难道不会种水稻吗?”

陈奭荣知道,那个时候,村里个个以走出去为荣。自己好不容易走出去了,再回来,确实很难让父母接受。就算回来,如果在本地找家正式单位,有个稳定工作,也会让父母觉得脸上有光。现在可好,自己在广州待了几年回来种地,不管谁看,都有灰溜溜的感觉。

怎么办?开弓没有回头箭。父亲说:“家里有四亩地,你想怎么种就怎么种。种不成,乖乖出去打工。”陈奭荣摇摇头:“四亩不够。”

父亲惊讶:“不够?你以为种地是闹着玩吗?”“真的不够。”“不够就租,村里的地倒是不缺。”“那就再租三十亩吧!”

陈奭荣不是不知道水田劳作的辛苦。这里地处岭南,靠近南海,一年好几场台风,如果水稻六七成熟的时候遇到台风,抢收不是,不抢收也不是——抢收收来一把糠,不抢收可能颗粒皆无。水稻也挺“娇贵”,喜水,又怕水。水少了,旱死;水多了,浸水太多也会烂根。岭南炎热,一年到头都是农忙季节,根本没有休息时间。最热的那些天,在外面摇摇扇子就满身是汗,更何况田间劳作?

“一辈子想学成个庄稼人,也难。你好好学吧。”父亲一声叹息。

陈奭荣回到乡下,当起了真正的“庄稼人”之后,很快就从父亲的叹息里咂摸出了滋味。

当初陈奭荣决定回家种地的时候,很多朋友都劝他,说来说去离不开一个字:“难”。种过一茬水稻,陈奭荣对这个“难”字懂了很多。村里人的收入来源很单一,绝大多数人家和他家一样,靠区区几亩水田过活,而且都是巴掌大的地块,东一块西一块,开个机械进来都转不了身,只能靠牛拉犁或者人工翻地,能不难?种田全靠人工,育秧靠人工,插秧靠人工,施肥靠人工,打药靠人工,收割、脱粒、舂米,样样都是人工,难上难。村里年轻人都不种地了,个个觉得种地又辛苦又没面子。

种稻要吃苦,但不能让种稻太辛苦。太辛苦,不论是谁都受不了。为了降低种稻的“辛苦指数”,陈奭荣决定先从育秧下手。

过去村里都是人工育秧,家家户户各自为战,一个秧盘大约用稻种九斤,不时还要被鸟雀啄食。用机器集中育秧,稻种的用量减少到六斤,而且点种均匀、成活率高。到了育秧时节,一块块塑料盘上铺设松软的腐殖质,里面密密麻麻长满了嫩绿的稻苗,像春天的韭菜一样憋着劲儿长。秧盘行列整齐,一排排延伸到地头。陈奭荣站在田头,望着秧盘,眼前就幻化出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稻田。

育秧只是第一步。在陈奭荣看来,插秧、施肥、打药、收割,样样都要改进。插秧用机器效率才高,但“巴掌田”里没法施展,只能推动土地流转,让小田变大田,搞规模化种植。这里雨水多,不能像过去那样撒化肥,要往土壤里搅拌缓释肥,让肥力缓慢释放,这样能避免排水时把肥力带走。打药,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背个喷壶喷,一天也打不了多少,要用机器打药。为此陈奭荣特意去考了无人机驾驶证,无人机飞一趟就能喷十几亩,比人工快了不知多少倍。另外,他还借助农机具购置补贴,购买了许多现代化农具。

其实,陈奭荣遇到的最大难题,还不是这些。第一季收了稻谷,他去都斛镇的海鲜街卖,主打“原生态稻谷”,不料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台山市都斛镇、斗山镇、端芬镇、广海镇等地都有水稻连片种植,盛产当地特色的丝苗米,一粒粒洁白如玉、晶莹剔透,色香形味俱佳,无论观感还是口感都属上乘,可是没有打响品牌,买家都当是“大路货”。

血气方刚的陈奭荣,一时陷入沉思。

“不能光让种稻人少流汗,还要让种稻人的汗水更值钱!”

要想种稻成功,光靠机械化是不够的,必须走水稻产业化之路。陈奭荣埋下头来,用心钻研,渐渐摸索出了一些门道。

他先是搞起稻鸭共生,每亩稻田大约可以放养一二十只鸭子。因为是无污染纯绿色放养,鸭子在市场上价格很不错,卖鸭子的收入大约和稻谷相当。稻田里养鸭子,几乎不用投放饲料,水田里有很多螺、水草和浮游生物,鸭子基本够吃了。田里的螺繁殖很快,特别是福寿螺。以鸭治螺,一举两得。而且鸭子在稻田里嬉戏觅食,不但可以翻松泥土,排泄物还是很好的肥料。等到稻子结穗时,就把鸭子收了,“稻生鸭”很受消费者青睐。

另一边,脱米后的稻壳也能综合利用。这些稻壳,以往要么翻土犁田时当成有机肥料埋入地里,要么直接撒在菜地里,或者用来煮饭烧火,有时甚至当成垃圾扔掉。陈奭荣根据饲养用途,将稻壳混合玉米、红薯叶子加工成饲料,养猪、养鸡、养鸭、养鹅、养鱼都不错,价格又和稻谷相当。

好琢磨、爱总结的陈奭荣,还从自己的稻田实践里总结出了三个“七”。

他注册了属于自己的丝苗米商标,把稻谷脱粒加工后,通过网络电商销售,市价是稻谷的七倍。在整洁的加工厂里,一袋袋金黄稻谷被倒进巨大的脱壳漏斗,伴着“隆隆”声响,一粒粒白花花的大米跳跃而出。满当当的仓库里,整齐地摆着一袋袋大米,等着物流发货。

他将碎米粒制作成米粉,并注册了品牌进行销售,煮和泡都行,和方便面一样,市场价格又是稻谷的七倍。一碗就是一根粉,一包正好煮一碗,丝滑筋道,回味悠长。游子归来,首先要吃一碗家乡的粉,离乡时都在行囊背包里装上几包粉。一碗碗爽爽的粉,承载了满满的乡愁和家乡的味道。

第三个“七”的奥妙,则在稻田里:“稻田研学、稻田旅游、稻田民宿的文旅附加收入,是田里稻谷的七倍。”陈奭荣站在稻田旁竖立的规划图板前,信心满怀。他已经做了整体规划,系统开发乡村文旅项目。做项目当然是要赚钱,但他的希望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是要让全社会特别是青少年知道粮食来之不易,谨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经过九年种稻磨练,三十六岁的陈奭荣身体结实了许多,脸、胳膊、腿,外露的皮肤都晒成了古铜色。陈奭荣经营的绿稻农场,从三十亩发展到五百亩。他扩建了育苗基地,秧苗供应周边万余亩水稻种植。他还牵头成立农业合作社,吸引周边村民以土地入股,推动更多的小田变大田,让旧日弯弯绕绕的条条田埂消失在大片稻田中。“广东省农村乡土专家”“全国农业农村劳动模范”……各种荣誉也纷至沓来。

2023年,陈奭荣当选全国人大代表。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他提了一条关于粮食产业高质量发展的建议。很快,农业农村部针对陈奭荣代表提出的“良种”“良法”“良田”“良机”“良制”五项建议,一一作出详细答复。

“水稻是知道报恩的。”陈奭荣说,“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作为种稻人,我也常有报恩的心,没有国家的强农政策,种稻事业就没有今天这么好的前景。”

台山市的农业、渔业基础很好。斗山镇位于台山市南部,土质肥沃,利于种稻,坊间有“日进斗金,金山银山”之说。经过各方面努力,台山大米获得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从此有了响当当的品牌。

岭南九月,金黄与碧绿交替,收获与希望并存,田野里到处是热气腾腾的景象。两脚踩在水田里的陈奭荣,目光坚毅,遥望远方。眼前,是一望无垠的稻浪,又是一个丰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