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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8期|李子胜:乱石阵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8期 | 李子胜  2023年09月05日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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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子和强子分别二十年重逢的第一次电话聊天中,刚子提到了他俩第一次去海边赶海钓鱼的事。通电话时,刚子不住地感慨,他俩已经五十岁了,过去的二十年,竟然没有任何联系,而且谁也说不清不联系的原因——至少刚子说不清楚原因。

刚子在快手上发完了一条海钓的小视频后,看到了不多的留言中的一句:是刚子吧,我是强子,兄弟,还记得我吗?

看到这句留言,刚子心头一阵热乎,阔别二十年的好友强子终于出现了。

他赶紧回复,是我啊强子,当然是我啊。然后留下了电话,过了片刻,强子就加了刚子的微信,俩人迫不及待地通了电话。

他们的声音就像空中曼舞的两根蛛丝,纠缠在了一起,再难分开。他俩都纳闷,为什么昔日那么亲密的玩伴,竟然间隔了二十年,才又重逢。

第一次通话,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拘谨。客气得很,礼貌得很。

刚子没贸然问强子做什么工作,在哪个单位,甚至在哪个城市生活,都没问。他俩回忆到少年时代第一次赶海钓鱼后,话语才突然松弛下来。他们像走散在人群中的亲人,偶然撞在了一起,赶紧抓住了彼此,但是隐隐的陌生感还是很清晰。

是啊,少年时代,十五岁。那次,他俩是奓着胆子第一次赶海。去赶海,主要是因为初二暑假某天,刚子的爸爸在院子里就着炒黄豆喝了一壶酒后,斜着红红的眼睛这样骂刚子:刚子,你这小子,都上初中了,还整天招猫逗狗,邻居大猪上小学四年级就能打旋网啦。老话可说了,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你也是个大小子了吧,都十五啦,整天吃闲饭,磕碜不磕碜啊。

那一刻,强子正蹲在破水缸旁,如痴地盯着水缸里8条懒洋洋的金鱼,欣赏着它们薄如蝉翼的鱼鳍,呆呆地出神呢。即将进入语文老师上课说的物我两忘的境界时,他恍然听了刚子爸爸的这些话,他的脸羞臊得超过了刚子。强子想,自己也是大小子啊,按照刚子爸爸这个逻辑,不也整天吃闲饭吗。强子觉得脸忽然很烫,烫得发胀,一定很红,估计很像晴天下头顶罩了把红雨伞吧。用手摸摸,果然有点烫手。

强子拽了刚子胳膊肘一下,把刚子拉出院门,表情凝重地小声说,刚子,咱俩明天下海去吧,好歹弄点鱼虾海螺螃蟹啥的,给你爸爸鸡屁眼子嘴堵上,省得他整天咕叽咕叽瞎叨叨,这阵子我上你家来,他都没好脸子。

刚子瞪了强子一眼,替他爸爸开脱说,我爸爸喝完酒就爱瞎叨叨,你看你,又没叨叨你,咦,你脸红啥。我可不在乎,听惯了。

强子故作沉重地说,你爸这酒鬼,不会抓鱼,又馋,万一哪天他馋急眼了,把咱们的金鱼都熬了下酒咋办。刚子陷入沉思,他也觉得事态严重,就点点头,也是,是得用点臭鱼烂虾把他的——嘴堵上。

说到那8条金鱼,真是来之不易啊。那是他俩跑了很多垃圾堆,捡拾橘子皮,晒了一秋天,把干橘皮送到中药店,用换来的5块钱买的。8条金鱼,辛辛苦苦养了两年,已经长大了,每一条都那么可爱。它们可是他俩的劳动成果啊,完全可以证明他俩这两年没吃闲饭。不过,他俩攒橘子皮卖钱买金鱼的事,转天就被同学汇报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把他俩喊到操场的角落,用复杂的表情瞅着他俩,仔细盘问他俩哪里来的橘子皮,一共多少斤,中药店收购价是多少,吓得他俩一身冷汗,以为自己晒橘子皮卖钱的行为,犯了投机倒把罪。

班主任还神神秘秘地让他俩下午去他家一趟,放学时他俩猜了一路,也猜不出班主任找他俩去家里干啥。当天周二,每周二下午学校不上学,他俩本来想去芦苇荡找鸟蛋,趁大人不在家,做炒鸟蛋吃。这下好了,被班主任叫到家里批评了。他俩一商量,干脆送班主任一条小金鱼,看看能不能被班主任宽大处理。强子用大海碗装了最小的一条金鱼,小心翼翼端着海碗来到与刚子家相隔四排的班主任家,敲开门,班主任笑嘻嘻地迎接他俩,很不客气地接过大海碗,麻利地举出一塑料袋橘子皮,让他俩送药店去。强子眼尖,发现塑料袋里是新鲜的橘子皮,就告诉班主任,老师,人家药店只收晒干的,刚吃完的橘皮不收啊。班主任脸色像关了电门,瞬间一黑,笑容就像变魔术似的瞬间藏了起来,他气哼哼地说,不收就不收,新鲜的还比不上晒干的吗,得,你俩赶紧回家写作业吧。刚子脑子快,说,我俩拿回去晒干了再卖给药店,行吗?班主任脸上放晴,点点头,说,这可是二斤六两橘子皮。

为了讨班主任欢心,他俩去垃圾堆还有各家门口的垃圾桶里翻找,又捡了一些橘子皮,这才悻悻地回家,把橘子皮偷偷晒到了屋顶上。把卖橘皮的3块钱恭恭敬敬地递给班主任后,班主任喊他俩名字的语气都充满了慈爱。并且,从那以后,班主任家买煤买白菜的活,都安排给了他俩。

他俩也不客气,从此寒暑假的作业,就没交给过班主任,直到初三换班主任,他俩买煤买白菜的差事才换了人。

他俩心里不恨班主任,因为班主任给他俩写的期末评语,基本都是表扬的话。他俩还从班主任委托他俩卖旧书旧试卷的钱里,挤出一些油水,积攒下来,买了一把玻璃钢鱼竿。

总之吧,养大金鱼,付出了太多心血,他俩哪里舍得长大的金鱼变成一锅熬鱼呢。在百里滩的沟沟汊汊,海鲇鱼、梭鱼、鲈板鱼有的是,它们比金鱼低贱多了,抓点给刚子爸爸下酒的小鱼还不容易吗。

他俩平时也经常去驳盐沟边钓鱼,不过那些小海鲇鱼又黑又瘦,刚子的爸爸不太得意。既然刚子的爸爸都承认他俩已经是大小子了,那就没有理由不去海边钓鱼了。去海边,就得有辆自行车。

转天天不亮,他们骑着刚子爸爸的破自行车出发了。俩人轮番载着对方。谁坐在后面,谁就举着用两个蛇皮袋子包裹的钓鱼竿和大捞拎。

在凌晨的熹微里,大捞拎黑乎乎的,像把电影里的三八大盖枪。

那时候,他们只知道大海的方向,具体走哪条路才能到海边的大汪子,完全靠一路打听。好在一路上好多人骑着车梁上捆着鱼竿的车子朝着晨曦前进,问路很容易。半个多小时,他俩大汗淋漓地到了一个叫做李家河子水门的地方。

来到毛石堆砌的海垱。海垱靠近海道的周围,横七竖八躺了好几辆破自行车,看上去有点类似车祸现场。

业余时间喜欢赶海的人们会在渔村渔业队捞完地撩网后,在收获满满的撩网队员屁股后面捡后落。撩网队员们走到退潮后拦截鱼虾贝蟹的撩网根儿时,只踅摸大鱼大螃蟹,对小鱼虾,根本不上心了,所以,赶海人运气好的话,也会有很多鱼获。海鲇鱼、八带鱼、白虾、海螺,都隐藏在泥水里,等待被细心的赶海人捕捉。赶海的事,刚子和强子早就从大人嘴里听到过多次了,今天只是实践一下。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有退潮后满是小洞洞的滩涂,他俩异常兴奋。

此时海垱上聚集了好多赶海的人,他们穿着胶鞋,光着小腿,扛着大捞拎,一个个如同奔赴前线的战士,正朝着退潮的大海瞭望。强子说,看这阵仗,赶海肯定比钓鱼有货,咱们先尾随他们赶海吧,还不知道啥叫赶海呢。

仿佛谁一声令下一般,赶海大军突然涌动起来,人们朝着大海出发了。

爬过海垱,走进一片淤泥的海滩。他俩尾随着赶海大军,扛着鱼竿和捞拎,蹅着暄腾的淤泥,顺着一溜儿密密麻麻的新鲜脚印,向大海深处走。淤泥先是没了脚脖子,后来又很快没到腿肚子了,走路越来越艰难,拔出脚,就会发出很大的“噗噗”的声音。走到满头大汗了,才看到了前面很多人影晃动,前面的人说,看,那就是底网了。

他们看到一些两三米高的网竿,竖立成一排,望不到尽头;网竿上,挂着巨大的网片,俩人暗自钦佩先人的捕鱼技巧——利用潮汐,网片撩起再放下,随潮水来滩涂觅食的鱼虾就被截获在网底了。

走到底网附近,人们都像在找寻丢失在草丛里的钻戒一样,在泥水中焦急地低头扫视,赶海的人们也像换了个人,全身紧张,屏息前进,再不和别人说一句话。

刚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能先看看别人怎么做。刚看到不远的地方泛起一个烙饼大小的鱼花儿,心中狂喜,刚想冲过去用捞拎去扣住鱼花儿,谁知,一把大捞拎脑袋早伸过去了,一扣一翻,一团泥水就扣进网兜,那人手一抖,泥水雨落,一条白晃晃的一奓长的小梭鱼羔,已经在网底挣扎了。那人看了刚子一眼说,先捞先得,懂吗,傻乎子。傻乎子是本地方言,傻瓜的意思。刚子怒火顶脑门,扬起脸要骂街,一旁的强子拽了他一下,示意他赶紧搜寻海货,别做无谓的纠缠。

刚子还是有点恼火,那感觉就像认真排队买电影票时,就要轮到自己了,突然被人插队买走了最后一张票一样,恼火里带着沮丧的情绪。不过,刚子似乎瞬间就明白了,这就是下海的规则吧,大海的资源不属于谁,谁抢到,就归属谁。行啊,那就开抢吧。

于是刚子也紧张地低下头,盯着泥浆浆的脚下,不敢怠慢。破捞拎实在不给力,一会儿,捞拎脑袋就歪了脖子,赶紧举到手边,掰正了,继续捞。但尽管这样,走到撩网尽头时,鱼兜子里还是觉得沉甸甸了,鱼兜子越沉,心情越好。连泥带水的,捞了一些白虾、小梭鱼、海鲇鱼、狼鱼、海花,还有两条八爪鱼以及几个烧饼大的果冻一样的小海蜇。

就在赶海大军开始撤离时,强子发现前面泥浆里一片水洼中忽然冒出一阵颤抖的波纹。波纹的痕迹,分明是鱼的形状。

大鱼!

强子奋不顾身,扑向水花,趴在水花上,他的手不停地乱抓,刚子赶紧过去帮忙,手上的感觉,让刚子清楚,这真是条大鱼。

他俩竟然按住了一条硬邦邦的大梭鱼。就在他俩心花怒放之际,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小孩,这鱼是我先看见的,把鱼给我!

刚子瞬间觉得透心凉,他的手放松了一点,大鱼又趁机挣扎了起来,赶紧又用力按住鱼。强子对刚子耳语,别怂。他扭过头,看到是一个黑黝黝的大个子站在身后,目测有二十出头。强子豪横地说,你边待着去,你敢抢,我就让你一根虾须子、一片鱼鳞也拿不走。

黑大个子愣住了,他端详着强子,又看看腰杆挺起来的刚子,扭身走开了。刚子长舒一口气,和强子相视而笑,他俩小心翼翼地把大梭鱼抓出泥浆,先把鱼头塞进蛇皮袋子口,再塞身子,待大鱼被蛇皮袋子吞噬,赶紧收紧袋口。

顺着海道,随人流返回海垱,前面的人都拎着白蜡杆柄的大捞拎,拽着沉重的鱼兜子,看着就很专业。刚子提着那个破捞拎以及一小兜鱼获,真像一个十来岁的误穿了开裆裤的男孩子,错走在了一群十七八岁的美丽的少女队伍中。幸亏强子后背上的大梭鱼,成了大大的遮羞布。

走到海垱,他俩才发现,有人就着涌动的海水,已经把鱼兜子上的泥浆涮掉了。

他俩又在公路边的盐沟里,洗干净了手脚上黄油一样黏稠的泥巴,骑着滴答卤水的车子,在海风吹送中,心满意足地回家。

大梭鱼是在刚子家院里炖的,刚子的爸爸乐坏了,一边往灶口添劈柴,一边夸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再也不吃闲饭了。强子的爸爸也被邀请来一起喝酒。那个晚上,两家人吃光了大梭鱼,其乐融融。刚子仰望灿烂的星空,顿觉宇宙浩瀚,明月纯洁,人间美好。他内心对强子突然萌动了一种亲人般的情愫,觉得日后和强子一定比亲兄弟还亲。

刚子的爸爸很兴奋,因为强子的爸爸翻出了珍藏的茅台酒,这酒刚子的爸爸还没喝过,这次可是开洋荤了,他醉醺醺地说,强子的爸爸可是大知识分子啊,厂里的高级工程师呢,人家拿茅台给我喝,我这辈子太知足啦。

刚子爸爸的话,让刚子有点小失落,他隐隐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和强子的父亲,原来不在一个世界中。

从那次以后,李家河子地撩网成了他俩暑假里最快乐的地方。强子和刚子迷恋上了钓鱼、赶海。大海成为了他俩巨大的乐园。强子很快摸准了潮汐规律,初一十五晌午潮,然后每天推后四十多分钟的潮,如此轮回。赶海回来,鱼获多的时候,他们奓着胆子在市场摆摊,那些新鲜的带着泥浆的海货很容易就卖光了。初三毕业的一个暑假,他俩竟然每人赚了一百多块钱。有了这笔巨款,俩人买好吃的,买书,买电影票、旱冰票、纪念邮票,俩人同甘共苦,惺惺相惜,彼此活成了对方的影子。

刚子的爸爸不无忧虑地说,你俩中有一个是女孩子就坏了——唉,也是就好了。

初中毕业后,刚子本来可以上高中的,他的成绩只比强子矮两分。刚子爸爸说,现在化工厂效益多好,赶紧上班挣钱,我也就省心了。刚子于是上了一所化工技校,强子读了高中。

不在一个学校了,暑假里,他俩接触也不少。虽然刚子觉得,技校和高中还是有身份的区别吧,就像渔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的区别吧。嘴唇上的绒毛变得黑乎乎后,刚子继续迷恋去海边钓鱼,因为高中功课忙,强子赶海钓鱼的时候少多了。刚子独自赶海回来,必先去强子家,留下一半鱼获后,才回家擦洗收拾。

刚子变得身强体壮,面色黝黑。强子则戴上了一副眼镜,白皙文气,看起来像个书生了。他俩像两株种类不同的树苗,起初看不出区别,后来区别鲜明。后来强子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刚子则分配到了化工厂,穿上了印有大字厂标的工作服。强子寒暑假回家,哥俩还会见面,每次都是强子主动找刚子,给他讲大学里的见闻,讲同宿舍另外七个室友的趣事,可这些话题很快就消费光了。他俩再见面时,很多时候是用沉默代替语言交流,往往是骑车在街面上溜达一圈,就各自回家了。强子读大学的四个暑假,已经工作的刚子兜里有些钱了,他主动请强子喝酒,请强子品尝他最爱吃的鱼香肉丝,每次他俩都是撅一瓶佳酿。刚子希望能牢牢抓住强子的心,虽然他知道这是徒劳的。强子再给他讲外面的世界时,刚子才意识到,拥有大海的家乡,其实很闭塞狭小。

强子毕业后去了南方海边某个城市工作,他们见面就少了。

南方那个城市,是强子父亲的故乡,强子走后不久,强子的父亲提前办了退休手续,也去了南方,说是申请了一个专利,下海干工程去了。没两年,就传来了强子父亲发财的消息,还有人说强子的父亲离婚了,换了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做媳妇,在北京的亚运村买了很多套房子。人家活到天上去啦。刚子的爸爸仰脖干了一酒盅老白干,嚼着花生米,羡慕地说。

刚子工作三年后,就和厂里的女工小梅恋爱了,一年后就结婚了。刚子把准备结婚的消息腼腆地告诉了刚刚大学毕业的强子。电话里,强子很惊讶,沉默了半天,才声音低沉地说,你才22岁,结婚这么早,早早把自己拴死了,图啥。刚子说,嘿嘿,趁我父母年轻,早点结婚,他们可以帮我带孩子啊,嘿嘿。

那时,刚子已经到了渴望异性的年龄,上班时看到有点姿色的女工,脑子里就浮现出让他心惊肉跳的场面,他还总担心自己突然生病,担心自己活不到洞房花烛夜那天,就会遭遇意外,所以他活得分外小心。小梅是刚子同一个车间的女工,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时,主动给刚子饭盒里加了两片肉,刚子就爱上了白白胖胖的小梅。他觉得小梅比大海给他带来的惊喜、快乐、收获还要多很多。

刚子结婚时,老百姓家办喜事还不兴去饭馆,基本都在家里搭棚子,垒灶台,吃流水席。刚子的工友们大显身手,二十多人都来帮忙,年轻人有热情,精力旺盛,给工友的喜事帮忙,好处多多,可以美美地喝两天喜酒,喜烟随便抽,还可以在正日子前一天夜晚,大家聚在摆餐桌的棚子里打牌。这种美好的闪光的喷香的日子,很让百里滩的青年们沉迷。

工友们随刚子的份子,基本都是20块钱,关系好的50块钱。而强子给刚子汇来了200元钱,那是刚子结婚收到的最多的份子钱。刚子以为,既然汇钱了,强子就不会来喝喜酒了,可压腰(结婚的前一天,当地人叫压腰)的晚上,强子竟然站在了叼着香烟正和工友们打扑克的刚子面前。刚子心头瞬间热了,喉咙眼发甜,眼泪差点涌出来。他扔下扑克牌,让厨师给强子炒菜,招呼了十几个帮忙的工友,陪他俩喝酒。他大声介绍强子,我铁哥们,亲兄弟,大学生,刚从外地赶来,特地来喝我的喜酒的。

当晚,他俩都喝多了,睡在了刚子的婚床上。恍惚之间,刚子总能听到强子的叹息声。转天早晨,强子吃过早饭,说什么也要返回,刚子怎么挽留,也没留住。

再后来,刚子给强子打电话,他能说的内容无非就是,工作还好吧,多注意身体啊,强子从不主动问他的情况,于是就尴尬,电话两头都尴尬。他们这么不咸不淡地问候了几年,电话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拜年电话了。刚子三十岁这年,孩子上了小学一年级,好不容易熬到春节,给强子打拜年电话,想让儿子认强子干爹,可发现强子的手机号码是空号了。从此就失去联系了。刚子一直期待,说不定强子忘了,等他缓过神来,会用新号码打电话给他的,这么一等,就是二十年。

就像大海到了冬天,海水也比陆地温暖,因为海水在夏天吸饱了太阳的火,舍不得一下子释放。刚子觉得自己就像大海,吸饱了强子给他的友情,舍不得淡忘。失联的最初,刚子还经常梦到强子,强子的消息也渐渐稀少,几年后,强子的父母也都去了南方城市,刚子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很难与强子重逢了。

所以,这次的重逢,让刚子惊喜无比。

重逢后,强子说想回故乡看看,他俩相约,金秋十月,一起去海钓,重温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

刚子,还在海边那些大汪子里钓鱼吗?钓一辈子小海鲇鱼,有啥意思啊?

早就不了,填海造地,那些大汪子如今已经盖起了海景房,不过,呃,大部分都烂尾了。我如今去填海的大埝尽头钓大海,那里可以蹲到大鲈子。大鲈子,是刚子壮门面的鱼,百里滩的海鱼,大鲈子是最名贵的海鱼了。

大鲈子是啥啊?

大鲈子就是五斤往上的大鲈鱼啊,最大的,有二十多斤呢。你赶紧回来吧,我请你吃大鲈子炖排骨。

哦哦,那,那我一定要去蹲一次大鲈子。呃,其实,蹲不蹲大鲈子也没那么重要,就想去海边和你一起钓鱼,走走少年时代走过的路。

嗯,明白。不过也是,去蹲大鲈子的钓点,得步行一个小时,最后还有一段乱石阵,难走得很啊。

乱石阵?这个名字好,我喜欢,那我一定要去乱石阵钓鱼。

乱石阵摔坏了好多钓鱼人了,我就摔断过肋骨,你……行吗,真的行吗?

行,咋会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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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开始,他俩在微信上经常聊起乱石阵。

刚子详细地告诉强子,百里滩热爱海钓的鱼鹰子们,把通往钓点的一段最难走的海垱叫做乱石阵。乱石,是描述海垱的外形;阵,则流露出鱼鹰子们对这段海垱的畏惧,甚至敌意。

这段海垱因为前几年浩浩荡荡的填海造地工程而诞生。乱石阵诞生前,这里是渔村通往地撩网的海道。几百年了,渔民们踩着海道下海捡地撩网,养活了一代代人。乱石阵诞生后,千年历史的地撩网从此不在,赶海捡拾地撩网鱼获的业余生活,也逐渐被百里滩人淡忘了。填海后的海堤,都是由巨大的水泥构件拼铺成的,类似篦子的镂空的水泥构件,平铺起来,可以漏去海浪,钓鱼人走在上面,比较安全,甚至有人为了赶潮水,改造电动三轮车,可以稳稳当当地在这样的海垱上行驶,抢到最好的钓点。快到海垱尽头的灯塔时,海垱则都是另外一种水泥构件了,奇形怪状的,有四条圆柱腿的,有三条圆柱腿的,还有见棱见角的,胡乱堆砌,绵延了几百米,据说都是防巨浪的,人根本无法平稳下脚。大鲈鱼偏偏喜欢在这段海垱附近栖息,老鱼鹰子们分析,这段海垱处于海洋纵深处,浪涌多,大鲈鱼就喜欢有浪涌的海域。经年累月,水泥构件上附着了密密麻麻的牡蛎,牡蛎壳小刀片一样锋利,不小心失去平衡,身体接触到牡蛎皮,就是血淋淋的大伤口。被海水浸泡的水泥构件有的还长了一层苔衣,十分光滑,不少钓手踩跐了,摔断了骨头。刚子就曾摔断过肋骨,还把脸擦伤了,见了骨头,每次回想,都心有余悸。

尽管如此,大鲈鱼的诱惑,还是牵引着刚子和钓手们一次次跨过乱石阵。也有人试着驾驶钓艇超越乱石阵,海垱尽头灯塔附近浪涌太急,钓艇既无法登陆,也难以下锚。跨越乱石阵,成了勇敢者的游戏。

大鲈鱼也不是每次都能蹲到,海钓当空军也不可怕,落潮后,会有很多贪吃牡蛎的海螺留在海垱附近,俯拾即是,很快就能摸一桶,等潮水退去,从乱石阵根部走出去,就变得很容易,不过,想把海螺背回来,也要在海垱上走一个多小时,背几十斤海螺走一个小时,能把人累得吐白沫。但是只要把海螺背出来,带到市场去出手,那就是大几百元的外快啊。

强子听到这里,陪着刚子唏嘘一番,强子说,赶海赚钱真是辛苦啊。对了,说说你的工作吧,这些年,工作顺利吗?

刚子告诉强子,自己在工厂混到了车间主任后,厂子就不景气了,他和老婆五十岁就内退了,每人每月有三千多块的劳保,工资并不高。好在儿子儿媳妇挺出息,儿媳妇很会做菜,这几年通过小视频发布做菜技巧,她做的很多道海鲜菜,点击量非常高,拥有了百万粉丝,儿子儿媳妇每天晚上都在家里直播卖货,什么干鱼干虾、秘制酱料、不粘锅烙饼铛,得什么卖什么,今年又开始卖本地养殖的盐田虾、梭子蟹以及牡蛎、海螺等鲜活海鲜。看他们这几年吃穿用度的变化,刚子就知道,他们赚了不少钱,买了三套房子不说,汽车都从比亚迪换成了宝马,淘汰的比亚迪,送给了刚子,把刚子感动坏了。刚子和老婆小梅从不打算指望孩子们,这个年月,不用给孩子们过日子搭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趁着身体还好,刚子算计着潮水好的日子,赶海整点海货;小梅偶尔当个月嫂,月入一万多,俩人的日子过得蛮滋润的。前年赶上老平房拆迁改造,刚子家的旧房子得了一百三十多万的拆迁款,小梅说这笔钱给孙子留着买房子用,存了五年定期,算下来,每年又多了四万多的利息。

子孙三代都幸福啊,这日子,不知足行吗,绝对不行啊,强子,你说是不是?

有一次喝了点酒,刚子忍不住还告诉强子,有时候,深夜梦醒想念强子,他就琢磨,你应该混得很好了吧,估计肯定有别墅有豪车,顶多再雇个保姆给买菜做饭呗。你是不是觉得与我各个方面差距越来越大,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这才主动和我失联的吧?可混得再好,每天不也是三饱一倒吗,一辈子不也是努力给孩子们赚几套房产吗?房子存款这些身外之物,最后不还是留在这世上。人的基本感情不该变化太大。重情重义的自己能和热爱的大海为伴一辈子,过得也很幸福,谁有资格瞧不起我呢?

强子没有回应刚子这段话,强子说,失联的事,实在太复杂,再说,咱们这不是联系上了吗?对了,你平时喝茶吗,喝茶对身体好,我给你寄点茶叶吧。把地址发给我。

刚子把强子想回故乡钓鱼的事告诉了小梅。小梅正在枕头上举着手机看儿媳妇直播间卖南美白对虾,她放下手机,睁大肉泡眼,强子?是你总梦到的那个发小?他家不是发大财了吗,哦,这是要回百里滩探望穷哥们啊。

刚子摇摇头,不会的,要是打算显摆,人家刚发财时早就回来显摆了,还用忍这么多年再回来吗?

收到强子快递来的茶叶,刚子更加觉得强子这次回来,是真心访问故友。整整一大箱子茶叶,包装精美,茶叶种类很多,小梅对着在网上确定价格,每鉴定出一种茶叶,小梅就会惊呼一声,哎呀妈呀,这盒竹叶青三千多,哎呀妈呀,这罐金骏眉五千多啊。小梅每呐喊一声,刚子心里就动一下,他赶紧审视自己的心情,里面有对强子快递茶叶的感恩,也有对他们生活差距竟然如此巨大的酸楚。

茶叶收下了,刚子询问强子的地址,说要给他快递咸鱼、干虾,强子没告诉,只是说,我到了百里滩,你就用大螃蟹大鲈子招待我吧,那就足够了。

这样决定了,他继续展望强子回来的场景。本可以不带着强子走乱石阵,电话里和强子提及乱石阵,无非想告诉强子,咱们家乡也有很大变化啊,虽然是个闭塞的海边小城市,但是也在随着时代进步而变化。大城市时兴的歌厅、洗浴,各种口味的餐饮,这里也有了。谁知道乱石阵三个字就像单调的天空飞过的唯一一只小鸟,一下子吸引住了强子,被他牢牢抓住了。

展望强子归来的场景时,他俩无缘无故失联二十年的事实,还是不断困扰刚子。

刚子其实一直在寻找答案,就是强子这二十年不理他的原因。他觉得,就是因为强子去了大城市,嫌弃原来的家乡太土太落后了吧。

大城市就是大潮水,冲击力大,可以冲淡原本生长于小城市的单纯的友情吧,即便这友情曾经是浓浓的。

在盼望与强子见面的日子里,刚子一直在盘点与强子失联的日子中,自己的人生亮点。这些亮点,都可以作为重逢时的话题谈资的。不然,他们见面了,能说起什么呢,还是说少年时代那些事?那些事情,就算是耐嚼的口香糖,也不能总在嘴里吧嗒着啊。刚子想起初中数学课,老师讲的交集,他和强子原来都是小小的圆圈,交集很大,后来,他们都成长为大圆圈了,强子的圆圈当然更大,少年时代那点交集,就微不足道了。想到此,刚子又为重逢的日子感到焦虑。

小梅生孩子时没有奶水,孩子嘴壮,奶粉钱太贵了,刚子夫妻俩只有一百多块钱的月收入,孩子每月奶粉钱就七十多块,入不敷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魄力,他把岳母接过来带孩子,说自己出去赚点钱。他先是找到了合作伙伴二来子,谋划怎么赚钱的事,二来子的表兄在邻省海边的养殖厂当厂长。那里的东方虾养殖规模很大,俩人琢磨,百里滩海边有很多拉小蛤的船,小蛤是养殖东方虾的上好饲料,为啥不倒腾倒腾小蛤呢?谋划好了,刚子就找朋友借了500块钱,买了两条洋烟,他俩就去了唐海。找到了养殖厂厂长,约定好,只要把小蛤运过来,这边照单全收。那个季节,百里滩的好些渔船无鱼可打,就专门拉小蛤。他俩回到百里滩,来到了渔村码头,正赶上十几艘拉小蛤的渔船进港。刚子高喊,我是刚子,大家信得过我,把小蛤卸在码头上,明天找我领钱。船长们都不认识他,没搭理他,可别的收小蛤的人也没来,眼看着船上的小蛤没有买主。这时,二来子突然站出来说,大伙都卸船吧,刚子这人我听说过,没问题,明天要是领不到钱,大家找我要。船长们也蒙了,虽然不认识他俩,可既然人家说了豪言壮语,就把小蛤给他们吧,总比臭在船上强啊。

这样,十几艘船的小蛤卸在了码头上。有了小蛤,刚子更加发愁了,到哪里找运输车啊。他想到一个人,这人的亲戚在运输公司车队,就又联系这个人。半夜,蹲在码头吸烟的刚子就快绝望时,看到了汽车大灯光,他声音哆嗦着对二来子说,有戏了。他站起身,才发现自己身体软绵绵的。他此时身无分文,大脑清醒了很多,急忙问几位司机师傅,谁兜里有钱?这个说有一百,那个说有二百。他说都给我。这样,凑了几百块钱。把几车小蛤拉到唐海,二来子的表兄给他们写了一张白条,说天亮银行开门,拿着白条就去银行取钱。把各种开支去掉,他带着两千多块钱回了家。他从袋子里把5元一捆10元一捆的钱掏出来时,岳母惊着了,忙问,哪儿来的钱,抢银行去啦?

后面一些日子,他几乎每三五天就有千元左右的收入,直到养殖季节结束。这件事,让刚子在家里的地位陡然提高,很多工友哥们儿也对他刮目相看,这是刚子被公认的人生的高光时刻。把这件事告诉强子,强子会为刚子赞叹吧,勇于扛起家庭的生活重担,这就是男子汉起码的责任心啊。在这一点上,自己做得不孬。

好景不长。第三年,养殖东方虾的虾池子开始翻坑,大多数养虾人血本无归,很多人再也不敢养殖东方虾了。刚子的这条财路就断了。那几年,家里的日子已然过得很富裕,买了一套大平米的商品房,着实让踏踏实实上班的工友们望尘莫及。

他和小梅的日子快乐知足。结婚后,女人对刚子的巨大诱惑,刚子也基本抵抗住了。刚子觉得,男人身体里一直潜伏着一只野兽,随时准备扑向女人。这只无法自控的野兽,很可能给男人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刚子庆幸自己结婚早,小梅这个牢笼,把刚子身体里的野兽囚禁住了,驯服住了。小梅的牢笼,不仅是她软乎乎胖乎乎的身体,也是她对刚子的痴心爱恋,是她对孩子对刚子父母的悉心照顾,还有她对生活的节俭美德。

当然,野兽一定会试图冲出牢笼的,若干次失败后,才会甘心笼养。刚子也曾多次试图冲出去。

那些年,小城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很多歌厅和洗浴,夜晚,霓虹灯不停地对着刚子们眨眼睛,使劲儿召唤着刚子们。小城的男士们开始躁动不安了,荷尔蒙的味道,在夜晚的街道上日渐浓烈。从工友吹嘘炫耀的口吻中,刚子心惊肉跳地得知,这些歌厅洗浴中,美女如云,简直就是男人的天堂。刚子假装对工友的吹嘘毫不在意,但是已经怦然心动了。那时刚子手里有点钱了,除了经常请关系铁的工友哥们下馆子,剩下的钱似乎没有用武之地。一次和二来子痛饮以后,二来子说,刚子,咱们去洗浴开开荤吧,不然咱们这辈子不白活了吗?我请客。刚子被洗浴的豪华震撼了。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池水清澈,水汽喷香,服务生周到,搓澡工体贴,休息室奢华,按摩姑娘酥胸半露,美如天仙,根本无法抗拒。身处单间的刚子,恍如洞房花烛夜一般幸福,而这幸福,今后可以随时随意购买,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啊。

当晚午夜,在小梅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后,香喷喷的刚子来到家门口,他突然意识到了危险,自己如此香喷喷,挨着小梅时,小梅问起来咋解释啊?他敞开衣襟,在冷风里吹了一会儿,才敢走进家门。大脑已经清醒了,刚子蹑手蹑脚开门,摸黑蹩进卧室,老猫一样无声无息上了床,被子都不敢用力盖,算是侥幸过关了。转天,刚子吃着小梅准备好的早餐,开始自责。后来,刚子真的再没有溜出笼子。这件事,也是可以和强子见面后在宾馆彻夜长谈时,说起的吧。强子肯定不会为此瞧不起自己。再说了,强子在大城市那么多年,也肯定有很多艳遇,只是人家不会说出来而已。那自己还是不要讲这一段了,好像故意标榜自己是好男人似的。

唉,见面时,该聊点什么呢?刚子开始发愁了。他缓缓意识到,和强子失联的二十多年,是他们之间根本无法弥合的巨大裂痕,就像一部电影,只看了开头,就算结尾也让你看,你也永远觉得这部电影不完整,很多人物线索都接不上。

说说那些小伙伴吧。强子回来,总不能没人陪酒吧,那样显得多不热情,显得刚子人缘混得多差。如今二来子已经谈弦子了,二来子胆子最大,靠倒腾小蛤赚钱后,他开过饭店、歌厅、汽车修理厂,养过挠车,当时闭着眼都能赚到钱。二来子有钱后,先把老婆换了,然后买汽车换汽车,买别墅,喝大酒,泡歌厅。二来子有时会在下午站在街边,迎面来的熟人会被他叫住,凑十来个熟人,就一起去饭馆喝酒,都是二来子请客。几年后他和第五个坐台小姐结婚后,人家也不客气,把他的积蓄全部卷跑了,二来子气得脑中风,吃喝拉撒没人照顾,不得已又回到了结发妻子家,发妻骂他,他也不敢回嘴了。他现在开口说话,涎水就像屋檐的雨水一样滴答,让他陪强子吃饭,显然不行。二来子邋遢的样子,至少会影响大家的食欲吧。

刚子在记忆里反复检索了少年时代和他俩经常一起玩耍的伙伴,除了二来子,还有几个人已经很久不联系了,不是为生活奔波,一脸疲态,就是有了一点产业,从此目中无人,仰面朝天。

刚子猛然发现,自己最亲密最忠诚的伙伴,是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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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子也没打招呼,不断给刚子快递东西。第二次是整箱的名酒,一下子快递了十箱,一半茅台,一半五粮液。刚子有点受不了,他说强子,咱们是哥们儿啊,你这是干啥,扶贫啊。强子乐了,说这酒你存着,每次我回去时,咱们一起喝啊,以后你就喝这两种酒吧,都是我喜欢的口味。强子第三次寄来的是一些钓具,都是进口的。刚子清楚,这些鱼竿,随便一把都价值几千块钱。有两把鱼竿,刚子只在电视上看过,是可以钓金枪鱼的。他继续和强子抗议,强子说,你以后离开百里滩,出去海钓几次,就知道这些竿子很有用了。呃,到时候,你得教我怎么使用啊,这些鱼竿,我不会用。

刚子家里摆满了强子快递的东西。茶叶、白酒、渔具之外,还有户外运动鞋、户外服装、看不懂牌子的T恤,刚子的儿子儿媳妇对这些东西爱不释手,刚子只让儿子挑选喜欢的茶叶,其他的东西不让儿子碰。那是你强子叔叔的,暂时寄存咱家的。看到儿子贪婪的眼神,刚子就像突然被告知和儿子没亲子关系一样,失望至极。而小梅和儿子儿媳妇笑得合不拢嘴,没人看出刚子的厌烦表情。小梅在枕边满脸兴奋,悄声告诉刚子,儿子说,他强子叔叔给咱们寄的东西,值大几十万了。

刚子听了,没有一点高兴的心情,他对小梅说,这是人家强子不要的东西吧,人家不乐意要的东西,咱家都没见识过,你品品这里的滋味。小梅说,管他呢,强子真够意思,不知道他还会给你快递啥东西,要是给咱们快递一辆房车就好了。你开车拉着我周游世界,多来劲。

刚子被气乐了,你咋不盼着他顺便给你寄个小鲜肉呢,小鲜肉开车带你周游世界,不是更带劲吗。那段时间,小梅迷上了小鲜肉演的电视剧。刚子笑话她,整天对着电视机吞咽口水。

强子来访的日子就要到了。刚子准备先去乱石阵探探路。他有些日子没走乱石阵了。

穿上强子寄来的防滑户外鞋,脚底下生了根一样稳当,比自己平时钓鱼穿的胶鞋舒服多了,好鞋子就是不一样啊。穿上防雨的户外衣服,心情更如少年时。

强子在微信上给刚子发了一段长文:

十五岁时,总觉得时间就是聚宝盆里的金银,怎么也花不完。本来钻石一般金贵的日子,却被人们当废铁一样看待,任意在尘世间各种游戏中支付,也毫不在乎;五十岁的生命,其实已经贱如铜铁,人们却突然倍感珍惜,因为去日苦多的恐惧,让人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真没有多少可供他们调遣的光阴了。

十五岁挥霍,五十岁吝啬。十五岁时,眼前有那么多可以当做远大志向的目标,仿佛努力一下就能登峰造极。五十岁时,忽然觉得一切所谓的成功,都是错觉,都不如十五岁展望时美好。

十五岁满怀希望,五十岁笑看是非。十五岁看前程似锦,五十岁觉人生如梦。“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这是东坡居士在临终之时给小儿子苏过手书的一道偈子。这四句话,十五岁时读到,五十岁时参悟。五十岁时,方知这四句话用来解读五十岁的人看世间百态的心情,再恰当不过。

人到五十岁,也忽然有了“不过如此”的醒豁。王尔德说,世间只有两个悲剧,一个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后面那句话,就是感慨人生“不过如此”吧。五十岁的人生,根本没有十五岁时憧憬的那么美好。十五岁非常在乎得失,五十岁却无所谓得失了。

五十岁的人,随着生理上逐渐熄灭欲望之火,变得更容易冷静、理智了。五十岁,有了更多节约时间的生理支撑。白酒也喝不下四杯了,涮羊肉也吃不了二斤了,春风拂动的裙摆,也懒得回头注目了。

五十岁的哀伤是,人生的大戏,主要剧目已经演出完毕,只剩下一些可有可无的小节目,懒散地排队等待出场。

十五岁时,冲人群前进,恨不得与每一个相遇的人成为知己;五十岁时,向河海而去,对林叟渔翁开始痴迷。

刚子,我发给你的这些碎片感慨里,你可以找到很多答案,与咱们失联有关,与咱们这次重逢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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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子这次命令儿子陪他走乱石阵。他让儿子带着器材,可以拍摄视频,甚至可以直播他蹲大鲈子的情景,如果运气好,蹲到大鲈子,让远方的强子同步看到,那强子该多么开心啊。刚子想不出更好的报答强子的做法了。儿子开始态度皱皱巴巴的,不愿意陪同刚子,他说乱石阵太凶险了,走在那些不规则的水泥筑件上,不仅腿抖,心都哆嗦,实在是折磨人。你们老哥俩干点啥不好啊,非要走乱石阵。儿子不解地抗议。刚子说,我五十多岁的人都不怕,你这年纪轻轻的,怕啥?最后,刚子答应给儿子一箱子茅台酒,儿子才答应了下来。

那天是九月里难得的刮东风的天气,刚子从百里滩老渔民口中听到过一句老话,东风不伤海,西风扫地穷。刮东风,虽然会有点凉,但是大海里的鱼情会很好。

一切顺利。

儿子走在后面,拍摄刚子走在乱石阵上的情景,刚子穿着新鞋,心情格外轻盈。他听到身后的儿子说,老铁们,把红心飘一飘,争取破五万,感谢直播间一千位老铁的关注。

到了钓点,用活虾当钓饵,没过半个小时,海竿的竿梢就剧烈抖动,刚子熟练地薅上了一条七八斤的大鲈子。大鲈子炸着鱼鳃、竖起全身扎人的鱼鳍,很不服气地楞蹦着身体。刚子举起大鱼,对着儿子的镜头高喊,强子,看到了吗,这就是炖排骨的大鲈子,这条鱼给你留着啊。

儿子兴奋了,开始嗷嗷大喊,和直播间里的看客们热情互动着。

在蹲到第二条更大的大鲈子时,刚子再次对着摄像头,两只手高高举起两条大鲈子,像举着旗帜一样在空中炫耀着。儿子也激动坏了,他高声呼喊,这位刚中大鲈鱼的大哥,和直播间里的老铁们打个招呼吧,欧耶!

刚子心想,臭小子,怎么喊我叫大哥啊,我是你亲爹啊。可转念想,儿子面对的是虚拟世界,虚拟的嘛,大哥就大哥吧。

也就是那一瞬间,刚子觉得飘飘然了,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完全忘了脚下是嶙峋的乱石,他像小学时欢迎领导来学校视察,欢呼雀跃中两脚同时离地了,当他降落的一刹那,两条大鲈子同时奋力楞蹦身子,刚子被带歪了,他一脚踏空,一个踉跄,一头撞向乱石,乱石上密密匝匝的牡蛎壳,给刚子的身子、面颊狠狠地剐蹭了一下。刚子一侧身,又跌向了更低处的巨石,接近两米的落差,刚子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击到了石头的棱角上,他滚进了海水里,两条大鲈子趁机窜进了海浪中。这些情景,被儿子毫无保留地直播了出去,强子也把这个场面看了一个满眼。

这条视频,不断被截屏转发,给儿子收获了几万粉丝。很多人说这是合成的,留言区炒得不亦乐乎,直到儿子晒出刚子在重症抢救的照片,并发誓说,被抢救的人是我爸爸,说瞎话死全家。大家才慢慢停息了争吵。

刚子颅内出血,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多天。三个月后出院时,小梅告诉坐在轮椅上的刚子,强子来看他了,在他的病床边守了整整一周时间,每天不忘呼唤刚子的名字。小梅说,强子因为有个大合同要签,不得不离开了百里滩。还有,刚子的治疗费总共花了五十多万。儿子把强子寄来的东西在直播间全卖了,正好够他的医药费。

刚子坐在轮椅上,嘴里垂着涎水,听说强子来看自己了,傻乎乎地笑了;听说强子给自己快递的东西全卖了,又孩子般呜咽起来。

他似乎明白,这辈子无法陪强子走乱石阵了。

小梅没有说的是,他住院昏迷的日子,强子还多次打电话,询问刚子的病情,他给刚子的儿子转了100万块钱,她和儿子商量,这事儿坚决不能告诉刚子。

儿子、儿媳妇向乱石阵属地单位索赔,请了律师,花了两万多的律师费,开庭几次,双方和解,对方坚称有警示危险的牌子,儿子说根本没看到,有满网络的视频为证。对方听说刚子的儿子是个大网红,怕刚子的儿子在自媒体上瞎说,就认倒霉,赔了35万块钱。很快,乱石阵入口,被属地单位加装了两扇高大的钢管铁门,彻底把通往乱石阵的海垱狠狠地闸住了。远远看去,两扇在海风海浪中很快锈迹斑斑的铁门,就像一只怪兽的衰老的牙齿,后面绵延到大海的乱石阵,则像它长着巨大鳞片的身躯。

百里滩的钓鱼人,从此只能望乱石阵兴叹,并咒骂因为得意忘形而摔伤的刚子,因为这个大傻子的行为,他们再也无法通过乱石阵蹲大鲈子了。

大鲈子,可是百里滩钓鱼人能钓到的最好的鱼啊。

那年冬天,刚子已显出衰老模样,他像个耄耋老人一样在岁月的夕阳中枯萎。

小梅经常把刚子推到房山下晒太阳的二来子身边。老哥俩憨憨地对着看,一起晒太阳。

刚子会静静地想心事。假如强子不上大学,他们哥俩于鱼虾肥美的百里滩厮守一辈子,不也是一种美事吗?假如这次自己不在乱石阵摔伤,强子会考虑晚年回百里滩定居吗?定居后,他们老哥俩还是可以一起赶海钓鱼,直到生命终了,那该多好啊。可惜啊。人生可以假设,但却无法重新安排。

冬日耀眼的太阳底下,有时候会有麻雀低低掠过,有时候会有鹰隼遥远地翱翔,俯瞰他俩。看到高空的飞鸟时,刚子会突然把两手举起,就像他跌倒时,举着那两条大鲈子的样子。只是,他奋力把双手举在空中,没多久就颓然放下,好像不堪重负一般,尽管他手里根本没有任何形状的大鱼。

他的动作,刺激二来子嘴边涌出了更多的涎水,涎水亮晶晶,鱼线一样在风中飘动,好像随时等待大鱼上钩。

李子胜,70后,天津人。以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创作为主,在《北京文学》《长江文艺》《青年文学》《百花洲》《黄河》《山花》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天津市滨海新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