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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8期|刘涵玉:雪雾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8期 | 刘涵玉  2023年08月31日08:40

化雪时分,秦熙问母亲,雪为何会落下来。日光下,星星点点乳白,自树枝上簌簌飘落,偶尔裹挟冰晶,重重砸下来。母亲走在雪雾里,背影在长款羽绒服勾勒下,臃肿的一团,闻声嗤之以鼻:这还用问。秦熙定住了脚,望向静默扛雪的成排松柏,呢喃道,所以为什么。两人走在渠镇中心商场旁的巷子里,一前一后。母亲转身,让秦熙走快点,旋即盯着她的皮肤看。她们刚从湍滨内衣店出来,为外婆购置了胸罩,全棉大码背心式薄款,酒红色两件,秦熙则拥有一双毛线袜,款式均是母亲的意思。渠镇不大,回地税局家属院的小路沿河,能遇到不少熟人,多是母亲局里同事。秦熙像个拖拉机的拖斗,跟在母亲身后,被她乐呵呵展示。因在北京读研究生,是一本院校,叔叔阿姨端详着她,称赞学业优秀,顺便带一句:比妈妈白。酒红色调的衣物被米黄塑料袋包裹,胡乱团着,心脏似的,被母亲绕在身后,若隐若现。此时走近了,母亲的身子大了,漆黑瞳仁显出棕色来,重新打量她,扫视的目光渗入了毛孔里,良久嘟囔一句:也就是鼻子黑头多,让你早睡早起,不听我的。

年关将近,渠镇充斥着五湖四海的车牌,两人溜出巷子,钻入车流。母亲提溜着衣物,步伐快,仍然在前,笑着说,还是两条腿得劲啊。她们默契地没提方才的还价。母亲与内衣店老板娘是旧相识,招数彼此都领教过,抱怨材质、条纹、价差已是幼稚,从衣物谈到秦熙成长,过渡到疫情生意之艰辛,话语如锋,两边都是铜墙铁壁,一时陷入僵局。秦熙干脆坐在收银台边的红板凳上,靠着壁挂全身镜,计算议价已过几回合。猛地,两道俯视目光投向自己,期待她讲点什么。她以懵懂眼神迎上去,左瞧瞧右看看,沉默着。若在幼时,秦熙会配合母亲演戏,抱怨价格昂贵,或神情木然。母亲顺势接过话头,以她为牌,削弱卖家气势:我闺女都不想要,爱卖不卖。但与钟蓉逛街时,秦熙曾与路边卖冰沙的摊贩争执,为一勺山楂粒气得落泪,满心委屈地看向发小。钟蓉却说,那也是别人的生计。自那之后,面对母亲的暗示与邀约,秦熙不再回应。僵局的打破靠了蛮力,母亲撂下内衣,不买了,拉着秦熙离开,两人在渠镇古城转了个把小时,回到内衣店重新开战。老板娘取了折中,让利五十元。衣物拿了,事情翻篇,两下里告别。

昨日雪下了一整天,累积在路边杂物上,银白蚕食着灰黑,两片颜色如同两股力量,纠缠腾挪。秦熙跟在后面晃悠着走,想起有次问外婆,母亲小时候有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外婆一脸骄傲:没有,你妈跟你一样听话得很。那时母亲在后厨,端着菜饭走来,木着一张脸,不置可否。听话,听话。秦熙品着这两个字,笑笑。母亲忽说,笑啥。秦熙乜斜到湍滨洗浴的红底黄字荧光大招牌,门口小电驴涌向推拉门,顺势道,笑这大中午的还是这么多人!年前洗澡是渠镇传统,因没有暖气与热水汀,小康家庭便钻钻澡堂,七块钱的票买上一张,泡上俩小时,洗尽泥污,图个好寓意。幼时秦熙与母亲一同洗,搓澡票十块钱,但她们不曾买过,母女俩互相打下手。母亲嫌秦熙搓背过于轻柔,在秦熙,被母亲搓遍身子总像上刑。母亲的身体充满秘密,秦熙喜欢看那黑漆漆,而后低头看看自己。等秦熙再大一点,对母亲减了兴趣,却是母亲看她,一次两次后,母亲撇下她独自去洗,开始排队搓澡,也撺掇秦熙躺上搓澡床“享受”。秦熙死活不肯,若母亲在柜台买了搓澡票,目送她进浴室,她会偷偷溜出来退掉,因为搓澡的女工里,有时会有钟蓉的妈妈,钟二嫂。秦熙不同母亲与外婆,在渠镇遇上不想见的人,讲不出漂亮的场面话。

离除夕还有一天,意料之中,母亲已经洗过澡了。秦熙忽问,以往婆是怎么对付的?母亲说,谁知道呢。秦熙问,你洗的时候咋不带着外婆呢?母亲说,你晓得那是不可能的。秦熙想象着自己带着七十岁的外婆钻入水雾与嘈杂中,头皮发麻,后背突然有点痒。两人回到家,母亲让秦熙打电话给外婆,约洗澡时间。秦熙拨通,外婆说,刚感冒完不能洗。母亲抢过电话:都好个把月了。外婆说,就在家抹抹算了。母亲说,冻死咋整。外婆吼道,大过年的你说这话过脑子吗?你盼我死还是咋的?母亲情绪上脸但克制住了:你心疼那七块钱?外婆说,七块钱算钱?母亲说,秦熙带你去。电话那边安静几秒,外婆说,熙熙啥时候回来的?秦熙自然接过电话,回道个把星期,闲聊两句。母亲已拽出洗得发皱的毛巾和搓澡巾,连同新购入的胸罩,塞入塑料袋里,让秦熙明天拿着澡票,坐公交去接人,而后凑近电话大声道:你婆不洗澡,你就别回来了!

翌日晌午,秦熙抵达秦家旧居,南光巷门面房。外婆的四只家具围成一圈,搁置在前厅,中心是张床,遍寻不见人。唱戏机里响着内乡宛梆戏,豫西调流转,勾起旧时参与红白喜事的模糊记忆。秦熙拉了板凳坐在门口,瞧着邻里枇杷树亭亭。这旧居是她读高中之前住的。舅舅在上海打工,几年前回渠镇卖掉外婆住的房子,去杭州闯荡。秦熙便跟着父亲与母亲搬了家,让外婆静心住在这里。钟蓉家就在西南方向,伸入新丰市场,三间大门面,支起连绵菜摊,安置冷冻柜,做蔬菜批发售卖生意。钟蓉还读书时,两人一起结伴去渠镇小学,上渠镇初中,学校聚居在东北方向的南桥店古城街区,一条颇有古韵的旧街。那时吃过中饭,钟蓉的声音总在西南方响起,叫声穿过夹巷与墙壁,两层小楼也要震一震。豫西南方言里,秦熙的名字听起来,调子翻了个个儿——侵袭。侵袭!侵袭!她常在二楼书房,或在一楼看电视,听声便拽着书包飞出去,推着飞鸽牌自行车,借着轮胎向前滚动的力,稳稳骑出门右拐,与自西南向东拐弯的女孩汇合。钟蓉骑的是老式横杠自行车,蹬得更快,总是秦熙落后,想追赶却迈不开腿。从家到学校的路段,小吃摊、一元精品店、面包房、网吧、射击气球、香烟……钟蓉自小闯荡市井,常捡塑料空瓶积攒起来,找收废品的卖掉变现,一毛钱一毛钱地攒,带她存下一点点钱,街头巷尾串店玩。遇到酒瓶是大喜,一只能卖十块钱,尤其名牌。放学回到南光巷,找一隐蔽角落,两人自行车靠在一处,钟蓉凑上来,两手扳住秦熙的脸,为她清理牙缝的辣椒,嘴角的油迹,重束跳脱的发丝,做回乖学生。有时她听不见钟蓉叫声,母亲便为她张着耳朵。钟蓉的名字在母亲嘴里,常常是钟儿:侵袭,钟儿来了,快点,别落东西!钟蓉考渠镇高中时差了两分,秦熙求着母亲为钟蓉联络了人。母亲一通电话,用了人情,但钟家放弃了,不肯出择校费。钟家生意做得大,虽是钟老头掌舵,家庭事务得钟二嫂点头。母亲在家里发发牢骚:女儿们上学是唯一出路,真他妈没远见。有句话秦熙仍记得:以后不准跟她玩,她是卖菜的,你是买菜的。

西南边的小道伸出短短一截,多年前曾无数次飞出熟悉的身影。此刻也有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一兜胡萝卜,肩膀右倾,小步子溜过来。那身子每回见都缩下去一点,上半身四四方方,两腿精瘦有劲,大老远叫了声熙娃儿!秦熙猛地跑过去,接过胡萝卜道,不会去干活了吧?外婆摆摆手,现在市场上哪有活?秦熙说,那你这菜从哪儿拿的?外婆黑黝黝的瞳仁移过来,打量着她。秦熙悟道,在钟家拿的?外婆说,小蓉蓉给的批发价,咱们去洗澡,你顺带拿点菜回家。秦熙慌忙摆手道,我可不敢随便带。外婆不乐,咋的?秦熙说,你知道我妈不喜欢你去市场干活,更没眼看这些菜,你咋不自己送去呢。外婆说,你晓得那是不可能的。秦熙递过去新买的胸罩,只说是妈选的。外婆数落道真是多余,并不需要,可捧着衣物凑到门口,借着天光细瞧花样和纹路,只说:尺寸行,有更红的颜色没?秦熙连忙摇头:这就是最红的。外婆将新胸罩撂入衣柜,瞧见秦熙提的洗浴毛巾,只收拾了换洗的裤衩和胸衣。那胸衣用红布缝制而成,更像宽大的背心,不知是被撑得变形,还是原本便剪裁如此,整个儿歪着扑向前。两人拾掇一番,插了门,转了锁。没走几步,外婆提议骑电车,婆孙俩省四块钱。秦熙虽熟悉电车操作,但不曾上过大路,挤入人流,遂将年节间瞥见的剐蹭事故演说一番。外婆笑道,你是不敢,那婆带你?秦熙认真道,路上车多,都是回来过年的,我妈会骂咱俩的。外婆笑眯眯,用手指点点她道,没个泼气儿。秦熙说,啥意思。外婆说,你呀,被你爸管教得太狠了,没个泼气劲儿。泼妇的泼么?秦熙咕哝道,关我爸啥事。外婆撇撇嘴,哟,不让说啊。随即脸色冷下去。父亲管教她么?秦熙回想,父亲是渠镇中学的语文老师,带初三毕业班,忙得紧,有时把家当旅馆,印象中总是温和的,温柔地劝解她、照顾她,用艰涩的古文词句,阐释一些浅显的道理。父亲常常沉默,或是笑笑,哪里是管教。秦熙岔开话题:要不我打电话给我妈?外婆手指狠狠戳在她脑门上,摸出四个硬币,拍到她掌心里。

两人走向南桥店公交站,沿途遇到一位背着手的老太太,黑棉服裹体,粉紫围裙系在腰间,也在菜市场装菜做工,秦熙听声辨认,应叫春霞。简单寒暄后,外婆揽着她胳膊,说这是外孙女,在北京读研究生。春霞说,哦是那个常给你打电话的丫头吧。秦熙重新变回那拖斗,静静地被展示,收到一些赞语,配合着露出谦逊的神色。春霞亦寡居二十多年,与外婆一样。儿子在上海做生意,孙子在南京当兵,这两天都会回来。至少还回来,秦熙不无担心地看了眼外婆,她有许多年没见过舅舅了。谁知外婆面色平常,一把子揽过秦熙道,你、你、你洗澡了么?我外孙女带我去洗澡哩。春霞便不再说儿子,只是称赞道,真孝顺,真孝顺。两下里告别,走出两步,外婆的手荡下去,扭头叫道:今年能喝上喜酒么!言语间已是乐呵呵。春霞也侧身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到时候帮工的老姊妹都能喝上!看来孙子是没谈呢,快三十了吧,外婆咕哝着,挂起了笑。公交堵了一路,镶嵌在黑白灰的车流里,绿豆糕似的一块。两人一路无话,瞧着窗外,夹缝中开辟新路的电车流所向披靡,外婆忽地怒道,你瞅瞅!这还不如骑电车快呢!秦熙不吱声,外婆又问,你这次回来见过钟蓉么?秦熙说,没。外婆吼道,可不准给我见,你好好上学!你们是两路人了!

湍滨洗浴中心的电驴停得歪斜,挤扭成一团,秦熙见缝插针地过,外婆胯大,一边闯一边骂,秦熙只好回头将倒了的车子一一 扶起。再抬头,老人已经没影了。她早知外婆偶尔有无名火,万事便做周全些,扫码买了两张搓澡票。水雾漫过行来走去的女人身体,大小不一的乳房,耸立或垂至肚脐,深深浅浅的阴影,倒三角似的,在满目的肉色中飘移。秦熙大学浴室有帘子,隔开独立空间,回到渠镇,一下子目睹这种场面,不自觉地站住了。倒是外婆,比她要镇定,神色不显,却在褪去衣物时背过了身子。秦熙瞧着那背影,白花花的,不曾想外婆面孔棕黑如枯树,双手常年在菜市场搬菜,血印子凝结成黑迹子,身上的肌肤却白皙细腻如此,不见年龄。布制内衣穿久了便卷上去,细细长长的一条,鱼一样被外婆摔进柜子里。而后,外婆夹着小板凳和洗护品,匆匆推开帘子进去,感慨有点冷,言语又是欢快的了……转身一瞬,秦熙瞥见外婆的胸,垂至肚皮,瘪了的袋子似的。她想起母亲提起的布袋胸。母亲说,那时的女人都生得多,到老了,胸便垂下去。不知有无科学依据。外婆头也不回,重又没了影。秦熙有些慌张,加快速度,劈开塑料帘子,钻入水雾。乳白色的细小颗粒滚动,蒙住女人们的眉眼,她只好通过身体来辨别。大概有三四个年老女人,肚子臃肿,显见有浅白的花纹,有些纹路让人惊心。秦熙幼时跟母亲钻澡堂,盯着母亲肚皮的白纹,问妈妈咋会有这么多道疤,像肚皮在冒白色的火。母亲愣在那儿。旁边一个女人说,那是你撑的呀。秦熙便哭了。母亲本欲发作,却发现是熟人,菜市场的熟人。此刻,几个身体长得很像,秦熙看着看着,心底生出了恐惧。澡堂气闷,她急出了泪,想叫一声婆,却哑了似的,扭身来到搓澡床,希望能遇到那熟人。搓澡的女工都是生面孔,塑料帘子窸窣声动,穿着红色蕾丝文胸和深蓝裤衩的女人走了进来。内衣颜色鲜艳,对比度极高,跳到秦熙余光里,让她生出点希望。女人端着浅黄色的面碗,径直来到门口花洒下,接了半碗温水,晃晃,哗的一声,泼至角落的下水道圆盖上,几根泡面条儿卡在缝隙里,不上不下的,伴着辛辣的红油与佐料味儿,有些呛。女人转过侧脸,右眉峰一颗痣,圆不溜丢。秦熙确认了,冲过去,抓住女人胳膊:钟姨!钟二嫂明显被吓了一跳,但绽开了眉眼:哟,高材生回来了。眼光带着探寻和考量,等一个解释。苍老的叫声划破了雾气,听着嘶哑:侵袭!秦熙猛地松开了手,转过身,看向来路。那身子涌入云端似的,直直朝着这个方向。钟二嫂笑道,哟,带你婆来了,你们搓不搓?秦熙只好点头道,我搓。

原来外婆方才坐在板凳上,骨架不大,缩在角落里,位置隐蔽。板凳是澡堂子自有的,秦熙有些后悔,早知自带一个。母亲说过,澡堂子的板凳是不能随便坐的,老年女人下面有病菌。秦熙当时听闻便想问母亲,她说的老年人可包括外婆么。纠结着便出了神,外婆始终含着胸,双腿夹得紧紧的。秦熙挤了点洗发露掬在手心,走到小隔间去,找了只凳子反复清洗,假装是随意搬的,让外婆换换。外婆听话,却没头没脑地说,你们年轻,站着得了。秦熙说,好。外婆问,刚跟钟二说啥哩。外婆称呼钟二嫂,总去掉嫂,单名二,二在渠镇,通二百五。秦熙品品,回道没说啥。外婆说,你跟那女人有啥好聊的!小气……远处打奶的红蓝影子顿了顿,秦熙折下腰捂住外婆的嘴。外婆呜呜几声,眼神如刀。秦熙放开了,担心老人大声数落她,但外婆却没继续讲什么,想来也是怕传过去。渠镇女人识时务,内里再沟壑万千,面儿上都能过得去。秦熙能认识钟蓉,多亏外婆在钟家菜铺帮工,装一袋子菜一块钱,一天下来,多则挣八九十块,少则十几块。帮工多是方圆几里住着的老头子与老太婆,要么寡居多年,要么子孙闯荡异域,年节也难回,日子艰苦。新丰市场默认老年帮工可以批发价买菜。外婆总是成袋往家里拖,那种袋子在渠镇叫长虫皮布袋,长虫便是蛇,可见能装多少东西。钟家揽了渠镇小一半饭馆的蔬果供应,摊子铺得大,招的工也多。钟二嫂虽在澡堂子排班,强悍的性子在菜市场是出了名的,休息日便坐家里柜台,让帮工限量限斤买,后来逐渐成了市场新规。新规推行总有磨合,钟二嫂用剪子绞了一个老头的长虫皮布袋,外婆在旁帮腔,老年工纷纷抱不平。钟二嫂气头上枪打出头鸟,冲着外婆讲:你老公害病死得早,能给你活儿干就不错了!外婆登时把几筐子菜掀翻了。母亲不知从哪里听说,从税务局下班,赶到钟家菜铺,拉着钟二嫂进里屋,过不多时,钟二嫂哭着给外婆道了歉,围观的人也散了。具体细节秦熙不知晓,问钟蓉,钟蓉也不讲,只说让她好好学习。那时秦熙已读高一,钟蓉已在家帮忙有一年多了。

秦熙最后一次去钟家菜铺,搬箱挪筐的身影里,也有钟蓉,问她干吗。秦熙说,我找你妈。钟二嫂自冷冻柜旁抽身,神色疑惑,眉峰一颗痣,黑漆漆,像第三只眼,瞧见来人是秦熙,说了好些场面话:感谢你妈帮忙找人儿,但钟蓉基础不好,家里需要人,就不上了,这些菜随便挑,多拿点。秦熙打断她:老师说知识是能改变命运的。两下里沉默,钟二嫂忽地摊开手,晃晃,指指四周,这就是俺们的命。秦熙握紧拳头:真他妈没远见。旁边一个帮工道,死丫头咋还骂人呢。钟二嫂招招手,示意她走近点。秦熙提起裤腰,往前跨过几步,蹭上发霉的烂叶子,甩了甩裤管。钟二嫂敛了笑,用戏谑的口吻说,高材生,你成绩好,听蓉娃说回回考班级前三,你知道啥是生计么。秦熙没听清,下意识问啥。钟二嫂示意帮工把叫卖菜价的喇叭关了,一字一字道,生、计。秦熙想了想,语文课上老师提过这个词,不自觉地用了普通话:人物的生活。钟二嫂嗤一声笑了,指指嘴巴,又拍拍手头的得力牌黑计算器:瞅瞅,书读多了就是书呆子了!生就是生活,计是计算,她爸卖菜,三班倒,夜里没歇过觉,我闲哩时候查账,忙哩时候到澡堂子帮工,蓉娃都上那么多年学了,帮帮我们老俩,不行么。秦熙看着那双红肿结痂的手,忘记回话。钟二嫂仍说,女人都是菜籽命,嫁人养娃,早晚的事儿,高材生,你好好上啊,好好上。秦熙站在原地发抖。有双手拉起了她,中指骨节有硬茧,是握笔磨的。秦熙跟着那股力跑开去,跑啊跑,跑啊跑。

雾气弥漫,想着旧事,头发也冲净了,泡沫浩浩荡荡,溪流一样奔向角落,汇入方才的泡面汤红油里,乳白色小泡漫游在红汤里,开出朵朵漩涡。秦熙细看那泡沫与水流,却见淡黄液体自外婆板凳圆孔下缓缓流出,便移开目光。不是失禁,她便假装没看见。外婆满面愁容,看着较近的米白色皮质搓澡床。秦熙说,票已经买了。外婆不吭声。每每,搓澡工拿起塑料膜包裹的卷轴,覆上一层新膜,躺上去一个新的身体,完事便用清水冲搓澡床,提溜起薄膜,丢进垃圾桶。秦熙目送外婆躺上去,想着母亲说的话,薄膜而已,能抵挡住什么,她决意待会儿躺其他的搓澡床。外婆苍老的身体缩在床上,两条腿攒聚着,肌肉紧张。也许自己离开比较好,秦熙想着,便对外婆讲:有不舒服的,跟搓澡的这阿姨讲。那中年模样的搓澡师笑笑,却听外婆微弱地说,要是有些地方你搓不到,我自己搓也行……秦熙觉得好笑,轻拍外婆的脸道,咱付了钱的。眼见得老人脸黑下去,秦熙小步子溜开。她尚未走远,听搓澡师简短有力的命令,颐指气使地:左转,右转,趴下,仰脖子,疼不疼,吭气!秦熙与母亲在湍滨洗浴多年,从没见搓澡师敢这样对她们讲话,担忧外婆脾气会发作,却见她声如蚊蚋,蜷缩的身体微微张开了。

来到里间,秦熙就近找一处花洒,候着较近的搓澡床。两个身体躺下又坐起,方轮到她躺下去,薄膜水滑,搓澡师面生,她放了心。白炽灯蒙在水雾里,光线闷闷的,晃得强烈。她闭上双眼,却听见那句熟悉的高材生,登时头皮发麻。睁开眼睛,钟二嫂已从方才搓澡师的手上褪下搓澡巾,慢条斯理地套在自己手上。秦熙有些晕眩,想坐起来,没成,只听钟二嫂说:俺的客。先前搓澡师回道,哎呦钟姐,真不好意思,小姑娘拉着我就躺下了。钟二嫂说,没事去忙吧。秦熙只好道,二姨轻点哈。钟二嫂笑道,你跟蓉娃一样,都怕疼,但是呢,灰得刺啦掉,对吧。说着便上了手,劲儿极大,秦熙身体一上一下挪动,均匀有力的节奏中,皮肉见了粉红。躺在众多目光中,浸泡在雾气里,她感觉自己是一堆肉。钟二嫂黑黝黝的鹅蛋脸渗上汗珠,嘴巴紧紧抿起。搓弄大腿时,钟二嫂让秦熙侧卧,稍稍用力掰开。秦熙不知那是出于工作需要,还是别的,身子僵硬了下,不情愿地张开。视野中,水汽迷蒙,钟二嫂伏低了身子,头颅不见了,搓澡巾如钢丝球,疼痛蔓延至腿根,秦熙畏惧钢丝触碰自己最薄的皮肤,不自觉地夹了下双腿。两下里沉默着角力,秦熙侧向左边,那双手再次用力掰。须臾,钟二嫂直起身子,抹了把汗,顺势一拍秦熙右半边臀:屁股还不小嘞。秦熙恼怒,却听旁边一位老人道,屁股大是好事,少受罪。秦熙冷笑道,少受什么罪?老人说,生养的罪。秦熙深吸一口气,坐起来。钟二嫂问道,舒服吗?打奶吗?打奶是敷上沐浴露按摩。秦熙挤出一丝笑,摇头。钟二嫂带着笑意问,是不是没交男朋友啊,是吧,是吧。挤了一下眼睛。秦熙僵硬在原地,雾气弥漫,暖气扇呼哧呼哧吹,她仍在发抖,与多年前一样。钟二嫂的脸凑近了:俺们蓉娃有男朋友了,快成家啦,你瞅见她了吗?秦熙忽地笑道,二姨不知道还是咋的,我俩十年没联系了!她静静心,转身至门口花洒下水桶旁,抄起一盆清水,满满当当,不顾钟二嫂站在搓澡床尾,哗的一声冲洗开去。水流裹挟着一切,浩浩荡荡奔涌,浸湿女人一身。秦熙拈起塑料膜一角,提溜着成一绺儿,扔至垃圾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毕笑道,谢谢姨,那我回去了。方走出几步,听见身后一声骂,搓澡巾飞了过来,秦熙转头,啪嗒一声,鼻头火辣辣。她捡起吸水肿胀的搓澡巾,慢慢走回去,一字一句道,毕竟我是买菜的,她是卖菜的。

雾气越来越重了,担忧外婆状况,秦熙迅速回去,老人神色如常,可她们都速战速决,再看钟二嫂,已经没影了。出去后,秦熙拿出手机,对着置顶的聊天框,发送道:对不起。那厢回复,遇上了?秦熙说,嗯。那厢发来语音,秦熙凑至听筒:咕噜咕噜。外婆不识字,只问可是只猫。秦熙慌道没有的事。老人静默地穿衣,眼神空空,步子慢了,也不再忸怩。她们正面相对,很是坦诚,一时无话。两人沿着湍滨洗浴旁的东河街走着,外婆兀自咕哝道,没听吭啊。秦熙说啥。外婆说,没听说小蓉蓉谈朋友,你知道么。秦熙摇头,我当然不知道!外婆说,你是不是今年毕业,可以先见见人了。秦熙说,我不要。外婆停下脚步,变了脸:你不能比她晚!秦熙说,比她晚怎的?外婆小声道,丢人,咱上这么多年学,不能白上,不能嫁不出去,不能晚,我得跟你妈谈谈!路边残存的雪化入余光,白得压抑。秦熙悟道:婆,你也看见钟二打我了吧?外婆木着一张脸:她,她还欠我二百五十七块工钱。秦熙愣在原地,看外婆的背影越来越小,缩得只剩一点,将电话打给母亲,只说外婆可能会来家里,自己要去图书馆,便挂了。回到置顶框,她将澡堂情形细细说了。钟蓉说,来借书吧。

公交晃了一路,嵌在灰黑车流里,秦熙靠着震颤的玻璃窗,感觉五脏六腑要被拆碎了,化进暮光。天开始落雪,一粒一粒,无声无息。南桥店路口摊贩支起棚子,古城街牌坊高耸,薄薄积雪堆在低洼处,乳白吞噬着大理石蓝,相互争夺地盘,较着劲儿。秦熙捂上口罩,低头顺着人流往北,行至一百米遇交叉口,往东来到渠镇中学,进入学校西面的花洲巷,巷道串联四排房屋,她直走到底右拐,是一栋盒子似的三层楼房,楼道窗户是洞眼,黑漆漆,刷刷看着她。许多年里,秦熙抱起门后的钱串子多肉盆栽,擦着墙壁上二楼,钻进胺味极重的公共卫生间,从花盆底部圆孔里抠出钥匙,进屋落锁,填满猫粮碗和水碗,等待摩擦地面的脚步声。那声音不同其他住客,啪嗒啪嗒往重了踩,而是窸窸窣窣,只有她辨得出。猫性机警,听声便扑到门边。钟蓉辍学那年,开三轮送菜,路过渠镇中学,捡到彼时巴掌大的小猫,雨天蜷缩在井盖积水里,带去驱了虫,取名叫胖胖。钟家每月给她一千块零花钱,她便租下这单间,年租金三千,送菜途中照看。秦熙一直觉得藏不住,因钟家合作的饭馆子多,古城街区人多眼杂,可到如今,胖胖也快十岁了。回回见她,两边都要认一认。身子困乏,她懒得爬到钟蓉安置好的上铺,直接歪在被褥凌乱的下铺。睡眼惺忪间,似有身影溜进来,裹了黑衣,上半身四四方方,两条腿精瘦笔直。秦熙一时恍惚,以为是外婆,自己仍在搓澡床上,外婆后面竟跟着母亲,两人凑上来,拉开了钟二嫂,像是来救她的,却轮流上前,将她磨得血肉模糊,一盆清水倾倒下来,她只剩副白骨,如溺水之鱼,指节在空中挥动,直到重新抓住那双手,中指茧子仍在,但手心与手背皮肤沟壑万千,粗糙坚硬。她被一把拉起来,与钟蓉相对,一时无话。

拍打声如潮,伴着咕噜咕噜的喘息。那节奏发颤,秦熙感受着振动,小腹突然有点痒。她一股脑儿站起来,扯开窗帘,推开玻璃窗,放冷冽的空气进屋,扭身一看,狸花猫眼神迷蒙,小屁股高高翘起,钟蓉右手虚虚握着,像方才握了枚鸡蛋。钟蓉笑笑,挥手赶走了那猫。秦熙问自己睡多久了。钟蓉说,我也刚回来。而后指了指桌上的胡辣汤和油条:多少吃点。秦熙说,你没男朋友吧。钟蓉说,当然。秦熙说,我也没有。钟蓉说,我妈就是故意的。秦熙说,我婆可不这么觉得。钟蓉摊摊手,开了一罐啤酒,泛着冷光。瞧见钟蓉一口闷,秦熙说,怎么了。钟蓉说,我想单干,要饭馆送菜那业务线,我妈不给,说我迟早是外姓人,给她生个外孙再谈。秦熙捏紧拳头,良久松开道:你下次喝啤酒,试着放几粒话梅,味道还行。钟蓉说,好。

渠镇寒冬是干冷,空气是看不见的冰,仍在往房间里灌,没人想到要关窗。她们见面的时候,啥也不怕。雪仍在飘落,积压在树枝上,薄薄的一层,又一层。秦熙望着窗外,是古城街分叉的小路,雾气重重,看不真切。胖胖在不远处吃猫粮,黑灰棕三色匍匐在背,像一只硕大的老鼠。她猛地扑过去,掐了胖胖的屁股,母猫伸出爪子,扭身扑上来。身后有股力将她拖过去,但来不及了,手上早见了红印子,血珠渗出来,绿豆似的一颗,晕在纵深处。钟蓉吼道,你疯逑了?秦熙看着那印迹,忽然笑了。手机振动,细细一看,是父亲。父亲说,图书馆都关了一小时了,你在哪儿。秦熙说,我在奶奶家,爸你信吗?秦熙握着手机,看着翻箱倒柜找碘伏的钟蓉。钟蓉冲她摇头,眼神带着哀求。秦熙问,找的啥人?父亲说,你婆的朋友,春霞的孙子,国科大毕业的,刚好今天回来,明天就走了。意料之中,秦熙嗤笑。父亲说,对方家里是做生意的。秦熙说,关我屁事。父亲说,你晓得做啥生意吗?秦熙说,关我屁事。父亲说,别骂人,爸爸会难过的,他爸在上海崇明做蔬果批发,蔬果,你好好想想,年节期间吃顿饭而已,何必闹得鸡飞狗跳,看在爸爸面子上……秦熙说,她们是不是连时间地点都约好了。父亲嗯了一声。秦熙说,把他微信给我,我们谈。良久,母亲发来那男孩的微信,附带露齿笑表情:你婆说人家渠镇两套房,南京一套,上海闵行付了首付。秦熙转手发给钟蓉,强调了蔬果生意:好好谈。钟蓉跪在地上,拈起一支棕色棉签,碘伏液灌注在中心,掰下一头,液体浸湿了另一头,拉过她的手,细细涂起来,棕色印迹成团,包围渗红的细长伤口,像一只眯缝着的红眼。钟蓉说,有啥事,别拗着,实在不行就跑,记住没。秦熙抱抱钟蓉道,你也是。钟蓉苦笑道,谈不拢的事,永远谈不拢,我妈跟你妈,看似一样,但你妈心里全是你。秦熙说,我倒是希望她不这样。少有的时刻,两人不是盟友。秦熙果断告别,出门去了。

绕出花洲巷,重回古城街,套圈儿、击气球、蹦床、小吃摊……收废品小铺零零星星,塑料瓶塞满深绿长虫皮布袋,一摞一摞,隐在墙根。沿着古城路,由南向北走到尽头,她看见了父亲,正背着手瞅别人玩牌,探头探脑。秦熙悄悄凑近,都是男人,烟雾缭绕。看客瞧见混进一个小姑娘,神色不明,有的拍拍玩家肩膀,开玩笑道,找你的么。父亲扭头一看是她,眉头便皱起来,吼道,走走走!以往的时刻,父亲也是如此,在北边路口等着她,从不闯进古城街。她与父亲都有寒暑假,少时借口用了个遍,在父亲那里,指向一个去处。他不说破,她也不讲。父亲只有一个条件,不许掉出年级前三。秦熙走得快,父亲勾着头,跟在她身后。她想想,慢了脚步。到家后,母亲在厨房里忙活,原来事出仓促,本来做了饭的。秦熙说,我婆呢?母亲说,去湍滨饭馆了,约的七点,你先捯饬一下。秦熙端详着手上眯缝的眼睛,乜斜到沙发上的化妆品。父亲温和地笑道,你妈为你准备的。她倒是配合,拿起口红和粉底,涂在手上试试颜色,口红太粉,粉底过白。厨房门开,母亲想起来什么,补充道:唯一的遗憾,是那男孩从小没有妈妈。秦熙说,我们能自己单独去吃饭么,你们别跟着。父亲哈哈大笑,拍手道,也行!母亲眉头皱起:你愿咋样咋样,我们还是见我们的。秦熙只说,爸,你在笑啥啊。父亲的笑僵在脸上。秦熙拿起化妆品,转头进了书房,将最新信息发给钟蓉。钟蓉说,抛开别的,没妈这条挺加分的。秦熙说,扯远了,你看看能不能跟着他爸干,上海应该好挣一点。

许是唇色淡了些,母亲扑过来,拿起口红,重复擦在她唇上。手机振动,母亲知趣离开,秦熙低头看,钟蓉已发来聊天截屏,对方说,我爸不卖蔬果,我爸是开河南烩面馆的。钟蓉:听说你们好几套房……对方说,我奶讲的吗?不好意思,渠镇的卖掉了,南京的是租的,上海那个是我爸的,咱们先讲清楚比较好。秦熙阅毕,归置了行李,将身份证和手机揣入口袋,买了一张火车票,七点发车,去北京。她将车票信息发给钟蓉,只说:送我吧,现在,马上。而后走出书房:好吧,那我俩先去逛逛公园,行吧?母亲说,这行。父亲重又露出微笑。秦熙也牵起嘴角,冲爸妈挥挥手。父亲瞧见她笑,自己却敛了笑。秦熙掰开门把手,握紧了兜里的证件,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楼道窗外仍在落雪,冷气凝成白烟,似有枝丫断裂声,晚风呜呜中听得真切。她加快了脚步,可每踏下一层阶梯,身子更重了一点。她开始奔跑,跑出楼栋,看雪雾弥漫,淹没身后的一切。

刘涵玉,1999年生于河南邓州,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在读,有小说见于《长江文艺》《作品》《中国校园文学》(青年号)等刊,并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