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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诉流年 我和蝈蝈的故事
来源:北京晚报 | 陈喜儒  2023年08月22日07:17

我从小就喜欢蝈蝈。在老家上小学和初中时,每到夏天,我都要和同学去抓几次蝈蝈。

记忆中,好像天越热,蝈蝈越爱叫,所以我们经常在中午去抓蝈蝈。头顶火辣辣的太阳,脚踏热乎乎的土地,这时候钻进草丛,抑或蹲在庄稼地、灌木丛里,如同身处蒸笼,汗流如注。顾不上擦汗,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屏气敛息,听哪里有蝈蝈叫,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旦锁定目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扣捕,但要注意力度和角度,别碰掉大腿,别碰坏翅膀。此时,蝈蝈会拼命挣扎,吱吱叫,保不齐还会咬你一口,吐出几滴绿色的液体。虽然疼,一般不会红肿发炎。

贪婪可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卑劣根性——明知蝈蝈好斗,每个笼子只能放一只,最多两只,但我每次都塞好多,要不然不过瘾。待回家再看,没有一只是完整的,不是腿断翼折就是须尾皆无;摩擦发声的翅膀残缺不全,声音自然不堪入耳。尽管每次带回家的都是残疾蝈蝈,但它们落在我手里,还算幸运,顶多“关押”几个小时,就被放养在我家的小菜园里;小菜园里有花有果,有吃有喝,当然也有天敌。蝈蝈可以在这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也可以飞越篱笆,重返田野,还可以去邻家的小菜园找寻新天地,总之是无拘无束,来去自由。

蝈蝈是天生的歌唱家,无论是兴高采烈还是追爱求偶,甚至是受到惊吓,它都会用歌声来表达。它的团体意识特别强——只要有领唱者,便闻声而鸣、随声附和,汇成此起彼伏的大合唱。

来北京工作后,我住在机关大院,虽然附近也有几块菜地,可能因为使用农药,没有蚂蚱、蝈蝈,连蝴蝶都少。想养蝈蝈,只能到花鸟市场去买。

一年盛夏,天气潮热,湿得能拧岀水来。我下班回家时路过小街桥,那里正在施工,临时搭起两座便桥,供行人通过。便桥两侧成为小贩的聚集地,鲜花蔬果、书报杂志、日用杂货,应有尽有。只见桥口站着一位中年妇女,略微发胖,脸色黑红,耳朵上吊着金灿灿的大耳环,左右手各戴两个沉甸甸、亮闪闪的金戒指,看样子家境富足。她身边支着一辆自行车,后座有个支架,上面挂了一大堆用高粱秆编的蝈蝈笼,夕阳里,蝈蝈叫得正欢。

几个男子围着蝈蝈,打听价钱。中年妇女说一块六一只,三块一对;她还拿着几个用木条编的蝈蝈笼,很精致,每个要价五块。她一边回答顾客的提问,一边用余光扫向远方,看看是否有城管,随时准备“逃离现场”。小贩都善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有情况,卷包就走。

我说:“你给我挑一只爱叫的。”“好,”她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个笼子,“这只蝈蝈绿色带褐色花纹,高大健壮。”我问她:“你怎么知道它爱叫?”她看起来胸有成竹:“我心里有谱,哪只爱叫哪只不爱叫,一看就知道。”我说:“在我的老家都喂倭瓜花,在北京喂什么?有人说喂大葱、喂辣椒,蝈蝈才爱叫?”她说:“别,别,喂菜叶,最好是胡萝卜。”

回到家,我把蝈蝈放在北面阳台的蜈蚣草中。这盆蜈蚣草已经养了好几年,长势繁茂,叶有两尺多长,把蝈蝈笼放在中间,根本看不着。我没什么东西喂它,就捅进去一根芹菜,可能它不喜欢,没吃,连着三天,一声也没叫。

第四天下班路过小街桥时,我又看见那位中年妇女,便跟她说:“你卖给我的那只蝈蝈是哑巴,一声也没叫。”她笑了,说蝈蝈和人一样,单个儿孤单,不爱叫,“不信你再买一只试试”?我将信将疑,问:“难道蝈蝈也找伴儿?”她说:“那可不,两只就爱叫了,要不我为啥成对卖呢?”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不像骗人,我又买了一只。这只蝈蝈真爱叫,放到车筐里还叫个不停,连行人都回过头看我。

我把这只蝈蝈也放在蜈蚣草中,心想它们两个挨着,可以相互影响。正巧妻子在剪毛豆,我剥了两颗鲜嫩的豆子,塞到笼子里。它们可能是饿坏了,扑上去大啃大嚼。吃饱了有力气,两只蝈蝈像比赛一样叫起来,你方唱罢我登场,互不相让。

蝈蝈不叫固然遗憾,但叫起来没完,也挺闹心。邻里都已入睡,我怕打扰人家,想叫它们停下来,谁知它们正在兴头上,根本不搭理我,一只刚停,另一只随即接上。妻子想了个办法,用纸板将它们隔开,谁也看不见谁,这才算消停。把纸板撤掉,它们又争先恐后地叫起来。

看来蝈蝈也怕孤单,有伴儿,就有精气神。

久而久之,朋友们都知道我喜欢蝈蝈了,一遇到好的蝈蝈和蝈蝈笼,总想着我。北京的蝈蝈笼既讲究又上档次还有品位,木、竹、葫芦、塑钢、金属,各种材质、各种形状的都有,有的豪华如宫殿,有的精美如亭阁。如今摆在我书柜里的那个金黄色的蝈蝈葫芦,就是当年小安连蝈蝈一起送给我的。他说别看这只蝈蝈不起眼,它可是人工繁殖的,如果养好了,可以过冬。时值十月,天气转凉,但暖气还没来,我怕它冻着,每天揣在怀里上下班。有一次开会,众人讨论热烈,它一高兴,也开始“发言”,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一起倾听这天籁之声……我不仅按时喂食,及时清理粪便和剩余食物,天气好时,还把盖打开,让它晒晒太阳。在我的精心饲养下,这只蝈蝈一直活到来年五月,仅在我这里就活了二百多天!我原本打算把它制成标本,留个念想,为此看了许多资料,却不得法,以失败告终。妻子揶揄我:“儿子小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上心!”同事们也拿我开涮:“你为蝈蝈的延年益寿呕心沥血,孜孜不倦,厥功至伟……”

我还有一个深红色的吊笼,高约一尺,用细竹和铜片制作,材质精良、做工精细、造型精美,这是同好者江树君送给我的。吊笼里有两只蝈蝈,一只是褐色的,前爪稍有缺欠,不知是厮杀时留下的伤痕还是先天的不足;另一只是翠绿色的,体格壮硕,声音洪亮,叫声可持续一分二十秒。它们如谦谦君子,矜持又洒脱,各据一方领地,相安无事。我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冰箱里取毛豆,剥出两粒豆子,搁在纸上晾一会儿,待豆子恢复室温,再打开笼门放进去。蝈蝈的嘴称口器,前唇呈铡刀状,能把食物切碎;吃毛豆时,只见它用两只前爪牢牢抱着,一顿狼吞虎咽。那只褐色的蝈蝈有洁癖,每次吃完,还要把爪子舔一遍,连身上的残渣也要清理干净。

一天晚上,两只蝈蝈竟拱开笼门,逃之夭夭。阳台上有几十盆花,还有营养土和肥料,实在搞不清它们究竟藏在何处。后来,我想起手机里存着它们鸣叫的录音,找出来一播放,果然灵验:先上钩的是那只褐色的蝈蝈,它藏在波士顿蕨的叶子里,我知道它生性凶猛爱咬人,捕获时格外小心,但右手食指还是被它狠狠地咬了一口,出血了;另一只蝈蝈站在拖把杆上,我找了块软布,一举将其捕获。为了警告它们不可违纪违规,擅自行动,特决定饿饭一天,以示惩罚。

过了新年,两只蝈蝈食欲不佳,那只翠绿色的蝈蝈先走一步,褐色的蝈蝈也有些精神萎靡。我将死者取出土葬之后,用酒精给笼子消毒,再拿水清洗一番,褐色的蝈蝈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被吓个半死,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大扫除完成后,我挑了颗最嫩的毛豆,放在它面前,心想你的伙伴走了,你难过,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不吃东西。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想必昆虫界也是如此吧?“这颗毛豆是我特意为你挑选的,晶莹剔透,细嫩如凝脂,肯定入口即化,快吃吧”。第二天早晨,我看它把毛豆吃得干干净净,精神状态也好许多,心里高兴,但不知这是身体好转,还是回光返照?

一天早晨,我突然发现它的大腿缺了一条,笼子内外找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咨询一位学医的虫友,她说昆虫体内缺乏蛋白质时,会自食身体补充,“这说明你家的蝈蝈不仅风烛残年、苟延残喘,还营养不良,建议马上开始‘临终关怀’;喂食时,可以加点牛奶,或一小块香肠,荤素搭配,增强体质,预防自残,延长生命……”遵照“医嘱”,我给它奉上牛奶加餐,开始是一滴,发现它爱喝,最后增加到三滴。很快,它的身体由淡褐色变成深褐色,发黑发亮。但我发现自从它喝了牛奶,可能是消化不良,经常放屁。我又向那位虫友请教,她说是正常现象,同时告诉我她家蝈蝈的遭遇——

她老公每年夏天都要买两只体格壮硕的蝈蝈,将其置于花叶中,边喝茶边听它歌唱。入秋后室温下降,为了追赶阳光,他将蝈蝈移来移去,晚上还用热水袋来“供暖”,在他的精心呵护下,两只蝈蝈不时发出颤抖且嘶哑的叫声,似乎在表示感谢!后来虫友发现冰箱旁从早到晚都很暖和,就把一只蝈蝈放在那里。第一天,效果很好,蝈蝈很受用的样子,但从第二天开始,蝈蝈就变得躁动不安,不停地上蹿下跳,一连折腾了两天,最后气绝而亡……虽然她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以为是大限已到,自然死亡。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凉,她把另一只也移了过去,竟是同样的结局!难道是蝈蝈的精神出了问题?研究半天,她发现冰箱旁有个利用超声波原理制作的驱赶蟑螂的电器,可能是它对蝈蝈的神经系统造成了损伤,使之癫狂,但这只是猜测……

我家在供暖之前会使用电热器,室温约有二十三四摄氏度,接近蝈蝈二十五至三十六摄氏度的最适宜生存温度的最低值。妻子知道蝈蝈怕冷,还特意做了一个布罩套在笼子上,如同加盖一条厚棉被;家里也没有超声波驱虫器,不会威胁它的身体健康。但刚过一个星期,它就不行了,先是不吃东西、爬行缓慢,而后是触须、嘴、肚子痉挛,尾部流出绿色的液体。我给它播放了一段之前它鸣叫的录音,试图转移它的注意力,从而减轻疼痛,但它只是微微动一下翅膀,就再也不动了。

看样子得给它准备后事了。我找了个小塑料盒来做它的棺椁,但妻子说太小,放在里面憋屈;我又换了个大盒,在盒里铺上雪白的棉花,放在笼子边。第二天中午十二时十分,它停止了呼吸,我将它安放在大盒里,埋到小花园的紫薇树下,并与妻子商定,从此再也不养蝈蝈。看着这只歌唱一生、不知给多少人带来欢乐的昆虫,最后在衰老与病痛的煎熬中死去,我很难过。

我已经有许多年不养蝈蝈了,但听到它们的叫声,宛若朋友的呼唤,心里头还是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