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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8期|女真:万有引力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8期 | 女真  2023年08月17日08:06

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表述如下:任何两个质点都存在通过连心线方向上相互吸引的力,两个物体间引力的大小跟它们质量的乘积成正比,跟它们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与两物体的化学组成和其介质种类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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氢气球开始上升的那一刻,他双手把紧吊篮栏杆,明显有点紧张,还有一丝丝的激动。或许是为深广的林海,为眼前的高大松树,或许是为自己的果敢选择。心脏明显比平时跳得更快。但他没工夫去想为什么。松林望不到边界,每一棵松树都高耸挺拔,整整齐齐站成队伍,齐刷刷顶起大东北夏秋之交湛蓝色的天空,努力沟通大地与天空的样子相当有气势。松林里的一切,那些树干、枝桠、针叶、松塔,林间种类繁多、叫不清名字的高高低低的草棵,暄软的泥土,活跃在松林里的飞鸟和昆虫,共同酿造出一种松林特有的气息,浸入肺腑的空气清肺、醒脑,比他饭店后厨的油烟气新鲜好闻得多。家里那边饭店正常开业的话,这会儿他已经从菜市场采买完毕,带着装在后备箱里的满满收获,回店里准备迎接中午开始的忙碌。忙碌意味着收入和利润,意味着可以养家糊口,给儿子和女儿交学费。累,但充实且快乐。他的店里,两个厨师四个服务员都是雇的,采买这样的重要环节通常他亲自完成。进入后厨的各种原材料既要新鲜又要价廉,这种事情没有比亲自上阵更让他放心了。他的饭店定位大众路线,利润不高,精打细算是必须的,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而现在,他要把饭店暂时停业的不开心、不愉快忘记,准备随着氢气球升高到树梢作业了。

平时他很少登这么高。

他和杨晨在一起。

他们去采摘松塔。

十天前,杨晨给他打电话,说奶奶身体不太妙,白天昏睡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清醒时刻多次呼喊孙子的名字。杨晨是他姑家表弟,小他五岁。独生子女这代人,表兄弟就是最亲的同辈亲人了。父亲多年前工作时坠楼去世,作为奶奶唯一的孙子,他替父亲尽孝的方式之一是每年给姑姑寄些钱,补贴奶奶的抚养费。钱不够多,他跟姑姑表达过歉意,姑姑握着他的手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明你不用想太多,你做的够好了。你奶是我妈妈,你爸爸走得早,我嫂子身体又不好,我多照顾照顾你奶是应该的。你和吴月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大城市不比咱林场,吃根葱、喝口水哪样不得花钱……”结婚以后,他两三年来林场看奶奶一次,每次都给奶奶买衣服、保健品,也给姑姑一家带上各种东西。一晃儿姑姑七十多了,满头白发,上有高寿老母亲,要照顾病残老伴儿,下有儿子、儿媳、孙女,操持四代同堂的家,屋里屋外,下厨房、种园子,洗洗涮涮,没有闲下的时候。他感激姑姑的付出,体谅姑姑的不易。必须感恩姑姑。奶奶今年九十五了,身体一直硬朗,一个月前还可以自己下炕上厕所,最近白天突然开始昏睡了,糊涂时候多,清醒时候少。奶奶九十岁时做过白内障手术,术后还能穿针引线做手工,寿数超过绝大多数人,身体状况杠杠的,能吃饭,胃口好,但毕竟年纪太大,这样的异常不能不让家里人担心,更何况遇到疫情这种特殊状况,万一有事,去医院肯定比不上平时方便。所以杨晨电话里一说到奶奶开始说胡话,他慌乱不已,在家里团团转。杨晨性格内向,平时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更轻易不说重话。媳妇吴月见他心神不安,说他:“你还犹豫啥?赶紧过去看看吧。如果不是现在情况特殊,孩子都关家里,一日三餐离不开人,我也应该陪你过去。反正现在饭店也开不了门,即便让开门,没客人还不如关着,白给老陆他们几个开工资,水电也得额外花钱。你在家里也干不了什么,过去能帮姑姑做几顿饭也好。给奶奶做点她爱吃的,好歹你是专业面点师。”

说走马上行动。早年没买车时,他嫌倒火车麻烦,去林场通常是坐五爱市场通往临江的跨省长途大客。客车从五爱客运站点出发,路上小站不少,走走停停,到了终点站,他还要转乘去林场的小客,前后颠簸至少九个小时,天黑透了才能到姑姑家。时间不短,优点是虽然也倒车,但基本可以从头坐到尾,比经停通化倒火车省心。坐绿皮火车,倒车时有没有座位靠运气,万一没座位,站着太遭罪。在客车上他可以睡觉养神,也可以看沿途风景。长白山余脉山峦起伏,春天翠绿,夏天繁茂,秋天多彩,冬日苍凉,对他这种常年辗转农贸市场和饭店后厨的人而言,窗外一闪而过的每种景色都像画一样新鲜又美好,坐车过程明显是一种休息,看累了可以闭上眼睛胡思乱想。电商崛起之前,批发服装和小商品的五爱市场相当红火,东北三省乃至蒙东地区的很多零售商人蜂拥五爱市场上货。开往临江的大客车行李仓和车上货架永远塞得满满当当,来自东南沿海的服装很快成为沿途各地的流行款式。安顿好包裹的乘客,交头接耳交流进货样式和价格,有人在车上吃饭补充体力,车厢内常有面包和茶鸡蛋甚至韭菜盒子的味道;也有疲累的人很快进入梦乡,偶尔发出怪异的鼾声,惹身边乘客失笑。很少有人像他这样专注窗外风景。对他而言,什么都不干,老老实实坐着看风景,算是一种奢侈,相当于旅游了。到五爱市场批发货物要起大早,考验人体力,也考验脑力。网络还不发达时,判断服装是否流行靠大脑、靠悟性,最新流行可能是什么,对货品是否好卖要有能力预判。辛苦带回去的服装畅不畅销、能不能卖出好价钱是未知数,货卖得好自然心花怒放,货没上好,服装压手里挣不到钱,任谁都难受。为生存挣扎,大家都不容易。他不卖服装,但能理解身边的同车人。那些闭目养神的乘客,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疲累和焦虑。在那些生意人身上,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另一种生活可能。毕竟高考落榜后自己也有可能到五爱市场租床子摆摊的。行当不同,经营道理相似,像开店之初他选择饭店特色,是主打东北大众菜还是往小众特色方面使劲,当时很纠结,连续多天睡不着觉。人生充满各种岔路,走上某条路可能就回不了头,每一次看似简单的抉择,都可能决定今后的生活道路是否顺利,谁能不谨慎呢。

这次决定过来看奶奶,他先打客运站电话询问。近几年五爱市场眼见着萧条——消费者热衷网购,进实体店的人越来越少,批发市场明显受影响,但往来临江的大客车还在运营,让他出行林场多了选择。自动语音提示他,疫情原因,五爱市场出发的长途客运暂时停运。他又上网查火车票。车次比正常时期明显减少,去临江确实没有合适的车次。看来只能开车去了。开车也好,虽然累些,无法安心看风景,但可以早些到姑姑家。车里是独立空间,不用一直戴口罩防范病毒,给奶奶和姑姑一家人带东西方便些,回来也可以顺便带些野生木耳、干蘑菇、干山菜等山货,店里用得上。价格是一方面,林场那边的木耳和干蘑菇口感确实好,都是野生的,比养殖的强很多。来林场的路上验过三次核酸报告,他出发前刚拿到的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报告和奶奶病重的理由让他还能通过检查。一路颠簸,晚上到姑姑家时,奶奶没睡,睁着眼睛,抱着他亲,掉了眼泪,让他觉得自己回来这趟太值了。上学之前他是奶奶带的,他跟奶奶的亲非语言可以形容。也许是他的到来缓解了奶奶的病情,老太太偶尔支棱起来,白天能起来坐一会儿了。来时容易,他想顺利回去却难了——他到姑家的第三天,看网上新闻,家里那边病例突然增多。吴月电话告诉他封小区、封城的消息,叮嘱他:“饭店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门,你多陪奶奶几天吧,别着急马上回来,估计现在走高速比你去时更折腾。”他想了一下,表示同意。媳妇说得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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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来林场看望奶奶时,他并没想过现在正是采松塔的季节,更没想过自己会和杨晨一起登上氢气球,成为采摘松塔的人。在林场长大的杨晨给他讲过采松塔的过程。传统的采松塔方式,工人通常在脚上绑金属脚扎子,靠脚扎子助力登高,一棵树摘完了,再摘另外一棵。频繁上下树,意外掉落受伤的事情每年都有,小则摔断胳膊腿,不幸摔死的也有。开山前包山的老板通常会郑重拜山,从老板到干活的工人,齐刷刷跪下祈求山神保佑采摘期一切顺利,人身安全,松塔丰收。松塔也分大小年,大年结得多,小年结得少。采塔人收入不低,赶上大年,一个采摘季可能比得上种几垧地的年收入,所以摘松塔虽然危险,总有人不顾风险上树。成熟的采摘工挣三两万是可能的。林场人手有限,每到采摘季节,外地打短工的闻讯而来,不缺工人。今年情况特殊,人口流动少,外面人难进来。为不耽误采摘,老板们普遍提高了人工费用,工钱日结,一把一利索,绝不拖欠。杨晨说到熟练工人每天最高可能拿到一千块钱时,他的心开始活动。最近两年,饭店时开时停,开门食客也不多,一直处于亏损状态,靠吃老本勉强维持着。店面年租二十多万,不能开门营业拿什么交租金呢?房东也是要还房贷的,房东同意缓交不代表将来可以不交,他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做生意要讲究信用。在家里,他不愿意时常露出愁容,不想让全家老小跟他一起闷闷不乐。这次他来林场既是探看奶奶,也多少暗含了躲避家人的意思,尤其想躲避吴月看他时越来越迷茫、不甘的眼神。小学老师吴月当初同意嫁给他这个开饭店的小老板,除了看上他人长得高大、精神,也是觉得他可能把饭店做大吧?对女人而言,婚姻某种程度上也是押宝,押对了她就能做有钱的老板娘了。她预判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个看上去高大孔武的男人仍旧是靠租店面经营的小老板,饭店收入勉强养家糊口,并没有更发达的迹象。她对他失望吗?他当然不会自取其辱、公然问她,但从她的眼神和口气中时常能发现一些迹象。所以,他自觉早出晚归,尽量留在店里。半夜闭店回家的时候,吴月通常已经睡下。让她眼不见心不烦吧。没想到疫情来了,饭店停业,两个上大学的孩子留在家里上网课。吴月不再去学校上班,也在网上给学生上课。四口人天天关在一起,空间显得格外狭小,太憋闷了。他这个学过厨师的人要保证家人的三餐,非常时期,营养搭配更要合理,顿顿吃好的,收入却骤减。他在家里越来越不自在,更加感觉愧对家人。采松塔每天如果真能拿到一千块钱,干一个月拿到手三万现金,店里得卖出多少盘菜才能净挣这些?只要他付出辛苦就行,何乐而不为?闲着也是闲着,这活他应该干,也能干。果真挣到三万,他一定拿出一半留给奶奶和姑姑。作为采摘新手,如果说一个月收入三万块钱可能夸张,打五折他也可以接受,总比闲着强。九十五岁的奶奶还能活多久?得让姑姑多给她做好吃的。奶奶一辈子围着家人转,没领过工资,没退休金,只有高龄补贴。姑姑和姑父退休金加一起不到七千。姑家底子薄,杨晨包不起山,两口子给人打零工,供正上高中的女儿读书。他们住的房子还是姑父当年从国营林场分的前后带小院的旧平房,他每次来只能在奶奶睡的土炕炕梢铺个行李卷,跟奶奶睡一铺炕。土炕铺再多褥子他也感觉硬,睡惯了软床垫,不习惯。土炕的优点是冬天暖和,外面冰天雪地的大冬天,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后背烙得热烘烘的,那才叫舒服。但上了年纪的奶奶夏天也要睡热炕,他睡炕梢也燥得睡不着,身下像放了火盆,却不敢轻易翻身,怕翻身出响声把奶奶弄醒。

出门上山要瞒过奶奶,也必须瞒着姑姑。奶奶晚年丧子,格外心疼他这个孙子,脑子清楚不糊涂的时候,还会打长途电话跟他闲聊。奶奶喜面食,他来后给奶奶换花样做,包饺子、烙金丝饼、蒸馒头花卷、手擀面条,奶奶只能吃几口,一边说好吃,一边埋怨女儿不该让孙子下厨房。她能吃出这些面食是孙子做的,专业面点师做出来的面食跟女儿做的家常饭菜不一样。知道他去登高采松塔,奶奶绝对不会让他出家门的。奶奶一辈子多数时候生活在林场,当然知道进山林干活危险无时不在,不像外人看见的那么浪漫。虽然现在大动物少了,不必担心遇见黑瞎子、老虎,但走路绊到树根上人还可能受伤呢。姑父年轻时当林业工人,上山伐树作业时就被一棵倒树砸伤了大腿,现在还有后遗症,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干不了重活。他上学以后,假期跟爸爸来林场看奶奶,奶奶和姑姑总是再三嘱咐杨晨,不让杨晨带他进山里玩,非得他又哭又闹,才准许他们在山脚下玩上一小会儿,还得是在大人的监看下。现在他年过半百,体重超标,血压高,靠降压药维持,她们更不会同意他登高冒险了。所以他跟杨晨悄声说自己想进山比试比试时,杨晨也明显不想带他。杨晨笑说:“哥,我怎么记得你说过自己恐高呢?松树尖几十米高,不比你们城里那些楼房矮,你行吗?”他回他:“那有什么不行的,至少我可以试试吧?不是说现在可以乘坐氢气球干活了吗,不像从前上上下下的,要一棵树一棵树爬上爬下。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看他态度认真、坚决,明显不是说笑,杨晨只好说:“那我打听打听吧。老板一般都愿意用熟练工,除非特别缺人。你等我信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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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已过,山区早晚凉,早晨出门离开时,他穿了长衣长裤。他跟姑说,自己跟杨晨一起去临江城里修车,顺便帮朋友看看山参和干山菜,可能晚些才回来。嗯,来的时候感觉汽车轮胎有些软,发动机的声音不太对,修车还得去大地方。一个厨师学校的老朋友开朝鲜族特色的参鸡店,用人参量大,听说他来这边,请他帮忙看看市场,他自己的店也需要山菜,有老顾客爱吃。穿好外出衣服,他走到炕沿前,俯身跟奶奶贴下脸。正像杨晨电话里说的那样,奶奶现在除了吃饭,大白天常闭眼睛,似睡非睡,即便睁着眼睛,也像神游在一个旁人不懂的陌生世界,说出来的话大家常常听不懂,像猜闷儿一样费解。这几天虽然偶然能坐起来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而已。早晨跟奶奶告别时,奶奶没睁眼,他一阵心酸。人老了不容易。谁都有老的那一天。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出门偷偷上山的决定对不对。

匆忙出家门时,姑姑塞给他一个装满了食品和水的黑塑料袋,说让他路上饿了吃,省得花钱再买。塑料袋沉甸甸的,他不敢直视姑姑的眼睛,但并没有推辞。姑姑在他身后跟杨晨小声嘀咕着,他也没回头看,没听清他们说什么。

跨上氢气球吊篮前,他把沉甸甸的塑料袋拎了上去。如果一切顺利,他和杨晨也许要在氢气球上待一整天,直到天黑看不见松塔。正是黄金采摘期,尽早把松塔打下来,烘干,敲出松子,卖出去老板落袋为安。听说今年松子价格高,老板肯定希望工人加班加点。松塔挂在树上不摘,最后会成为松鼠的冬储粮。塑料袋里有一摞薄饼,六瓶水,八根从家里前面小园子摘的旱黄瓜,还有十二个熟鸡蛋,足够他和杨晨吃喝一天。姑姑知道他跟杨晨上山干活吗?谁知道呢。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反正她也没拦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今天一切顺利,明天他就应该算熟练工,即便她知道他们出门干什么,也应该不会反对了。

昨晚饭后杨晨从外面回来,悄悄跟他说,发小跟他表示了,谁跟你搭手你自己定,你能找到信得过的人就行。

他们干活的这片林地是阳坡,位于半山腰偏上一点儿,还没到山顶。这里是杨晨发小承包的一片林场山地。从姑姑家所在的林场住宅区开车上山,大概三十五分钟,到路的尽头,下车后他们又在林子里徒步走了将近半个小时。

早晨出门时,他当然不会想到姑姑塞给他的这些吃喝不仅可以让他们中午果腹,还可能救下他们的命。他以为氢气球相对安全,那种需要爬树采摘的原始方式才危险重重。松树越往上枝干越细弱,树梢上也长松塔,但工人常常眼见松塔也不敢再往细枝上爬,造成松塔浪费,老板收入肯定受影响。不知道哪位高人发明了氢气球采摘法,氢气球载人采摘松塔的好处是工人不必频繁上上下下,可以一直待在气球上,省下的力气全部用在打松塔上,效率大大提高。树下方有专人负责移动气球,一旦采摘工在上面确认附近的树值得采摘,下面工人就可以把氢气球固定在这个位置,直到采摘完毕,再解开固定用的绳子将气球移动到别的地方。在下面管气球的人要绝对可靠,既得是老板放心的人,也要跟气球上的人无怨。一句话,下面的人得负责气球和气球上的人安全无恙,也得对老板负责,一手托两家。

这次一起上山干活,负责氢气球升降、移动的两个伙计,大刘是杨晨发小舅哥,也是杨晨当兵时的战友,老板和杨晨都信得过。小陈是老板的弟弟,腿有残疾不能登高,在下面干辅助的活,绑绳子、往袋子里归拢松塔没有问题。老板的亲弟弟肯定不希望给哥哥家干活的工人出事,也是双方都信得过的人。

他们站稳后,氢气球缓缓升起。距离地面远了,距离天空就近了。从气球上看到的一切都是新鲜别致的。人站在地面,从松树下向上仰望时,树与树之间是不规则的枝杈和天空的蓝色碎片。气球一点点向上升,松枝离人近了,采塔人手中棍棒可及,松枝上挂满了能够带来财富的成熟的松塔。人站在吊篮上用棍棒击打松塔,吊篮上方是充气的伞盖,保证干活的人稳定站在相对固定的位置,也避免了头顶的强烈日照。九月初的天空没有一丝丝云彩,格外湛蓝、纯净。他无法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描述眼前的一切。他语文没学好,不会写作文,经常被吴月明嘲暗讽,此时仍然词穷。他喜欢周围的情景和颜色,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清清爽爽的。在地面看不清楚的松塔就在他们眼前不远处,清晰可见,用木杆随便一扫就会掉落,个别落到他们脚下,更多的落到树下地面。大个头的松塔外表有点像孩子们爱吃的菠萝,潮湿、油润,摸上去有些微扎手,在手上留下松油的味道,沉甸甸有分量。所有的分量都会转化成今日收入,转化成亲爱的人民币。此时此刻,他和杨晨都是采撷松塔的小松鼠。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摆弄松塔。来林场的有闲人可能会给松塔拍照片留念,但他没有这种闲情。他沉浸在采摘的紧张和喜悦中,甚至不愿意停一下喝口水。他不知道危险正在迫近。

最先感觉出异样的是杨晨。当氢气球从平稳状态缓缓移动上升,杨晨立马扔下手里打松塔的长木头杆子,趴到吊篮边缘,俯身向下面大声吼:“老刘,绳子绑牢了吗?”他们的位置距离地面可能有二十多米,也可能达到三十米,从地面传上来的声音经过树干和树枝的反复折射,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听上去是那样细弱无力:“我看看,马上再绑一下……”

气球仍在上升,吊篮已经升到树梢之上。杨晨明显不安:“哥,可能是绑气球的绳子松了,咱们得赶紧想办法下去,得先给气球放气,不能再往上飞了。”他看着杨晨给气球放气,气球上升的速度好像有了放缓的迹象,心刚踏实一点儿,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忽然来了一股劲风,气球不但开始横向移动,而且有了加速上升的意思。他听见杨晨的声音明显慌乱了:“哥,咱们往树杈上跳吧!哥你先跳,我随后!”

他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很快万马奔腾。在林场长大、当过侦察兵的杨晨说他们应该往树杈上跳,说明这是当下唯一的正确选择,但他真不敢跳。他可能真的有恐高症,虽然没去看过医生,算是自我诊断。此生有数几次出远门的旅行经历,包括蜜月旅行,他都毫不犹豫选择火车,为此吴月跟他闹不愉快,说他太抠门儿,舍不得花机票钱。他不但自己不坐游乐园里的过山车,也从不带儿子和女儿上去坐。家里买房子的时候,他坚持选二楼而不是吴月看上的二十五楼。他感觉自己只要站到高一些的地方,总有一种忍不住向下跳的冲动,所以平时他总是提醒自己尽量避免登高。自从跨上气球吊篮,他一直提醒自己要向上看,要平视,不要向下看地面。现在杨晨说他应该马上向下跳,他却不敢迈腿。两条腿软软的、沉沉的,抬不起来,焊在吊篮上一样。万一不能落到树杈上,从这样的高度掉到地面,即便摔不死也得残废吧?他是来看奶奶的,上山打松塔是闲着也是闲着,是能挣钱何乐而不为,是顺手牵羊,他怎么能现在就死去或者摔残疾呢?是的,残疾了他也绝对不能接受。他是独生子,妈妈需要他,一鸣和一诺大学没毕业,工作没落实,留下媳妇一个人养家的话,她可没有那个能力,他早就看出来媳妇远远不像妈妈那样坚强。他得对全家人负责。在他犹豫、胡思乱想的当口,杨晨过来拽他,他看出来杨晨是想往下推他,他奋力甩开杨晨的手,挣扎、摆脱的过程让氢气球明显摇晃起来,晃得他头晕心更乱。他听到杨晨带着哭腔说:“哥,我先下去了,你找机会一定也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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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球继续明显飘移、缓缓上升。吊篮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刚开始他还能听到树丛下方有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但呼喊声很快被风吹走。地面的呼喊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扫过松林顶端的呼呼作响。天空更广阔、更纯净、更湛蓝,仍旧没有一丝云彩。他瘫坐在吊篮上,两只手紧紧拽着吊篮的金属栏杆,不敢向下面张望。不知道杨晨是否如愿落到树杈上。杨晨很小就会爬树,长大后去当侦察兵,练就了敏捷的身手,只要他能落到树杈上,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万一没落到树杈上,那就凶多吉少了。想到亲爱的杨晨可能摔扁、血肉模糊,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还清楚记得杨晨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样子,记得跟杨晨一起在山坡上采花、斗草、捕捉蚂蚱和山雀的情景。杨晨有个三长两短,姑姑、姑父怎么活下去?奶奶怎么活下去?弟妹怎么办?外甥女上学谁交学费?他是罪人!如果不是他缠着杨晨非要上山采松塔,杨晨也许不会找到发小替自己说情。杨晨完全可以不必上树,他知道上树的危险,他可以去给别的老板干更安全的活。杨晨为了迁就自己才在今天登上这个氢气球的。气球继续飘移,风明显更大,吹干了他眼中的湿润。是的,无论杨晨现在怎样,他自己也得想办法从气球上下去。他得回到地面。杨晨真有三长两短,他得给姑姑当儿子。他鼓起勇气,探头向下望一眼——下面是松林的顶部,是苍老的绿色松枝织成的宽大绿毯,已经看不清松树的枝枝杈杈,更看不见松塔。他们上山时穿过的林间小路变成一条时隐时现的细线,看不出有人在细线上移动。明确了自己现在跳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告诉自己现在还不能往下跳。他估摸现在气球的高度距离树梢至少也有五六十米,从这个高度掉落地面,只有死路一条。

他摸了一下裤兜。硬硬的,手机还在。进山以后他关机了,怕万一有人打电话分散注意力,也怕妈妈或者媳妇或者哪个孩子打电话自己不得已说谎。他不想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知道自己登高上树采松塔。妈妈七十五了,一个人住家里的老房子,平时他至少半个月过去一趟,给她送点吃的用的,疫情期间也这样坚持。出发来林区前他给她送过两大包吃的,知道要上山,昨天晚上他特地给她打电话闲聊了几句,叮嘱她除了倒垃圾不要轻易出门,缺吃的他可以给她在网上定购。他习惯在晚上客人少的时候给妈妈打电话聊几句,昨晚那个时间打电话妈妈应该不会多想。媳妇吴月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够迅速识别家里家外是否有人说谎,在她面前他很难有秘密。他不想让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既然妈妈和媳妇还不知道自己进山采松塔,那就继续瞒着吧。万一他们哪位打电话,问他为什么关机,他会说昨晚手机忘记充电,电量不足,充电时关机了。爱信不信。现在他却必须把手机打开了,他得知道杨晨的生死。手机信号只有不稳定的一个格,但他认为自己拨通了杨晨的手机,手机显示对方应该响铃了,虽然电话并没有人接。他心里沉甸甸的,心跳得很快,有些不舒服。希望杨晨只是跳落过程摔落手机,或者此刻人还挂在哪个树杈上,正在想办法安全下树,还不方便接他电话。杨晨如果安然无恙,看到未接电话会给他打回来。摁掉杨晨的电话,他发现通讯记录里已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妈妈打来的!昨晚刚跟她通话,她不应该有什么事情呀,难道真是母子连心?他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要给妈妈打回去时,手机又响,是妈妈的专属铃声,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妈妈年轻时学唱过样板戏,唱这段最拿手。熟悉又特别的京剧唱腔在高空中格外响亮,让他感到亲切又慌乱。他毫不犹豫接通电话,努力将声音调整到最平常、最自然:“妈,上午手机充电关机了。”“昨晚忘问你一句,你三两天不回来?”“看奶奶情况吧,三两天肯定不会回去的,路上也太折腾。妈我这会儿在开车,我去临江上点货,您听没听到风呼呼响?山里信号不是太好,咱们方便时再聊。”这样的时刻,他真想跟妈妈多说几句,万一这是母子之间在人世间最后的通话呢?不吉利的念头一闪而过,他用左手狠狠打自己一记耳光,心里默默地连声呸呸呸。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还会见到妈妈。爸爸出事的时候,妈妈刚刚四十岁。妈妈长得漂亮,他听奶奶和姑姑背后议论,他们担心这个漂亮的城里媳妇会不会带大明改嫁,或者把大明甩给他们。他们担心大明将来会不会受后爹的气。他清楚记得,妈妈几天时间就长出一缕白头发,从此靠染发维持体面。妈妈没有再嫁人,一直守着他这个独生子过日子。所以他必须活着回去。妈妈中年丧夫,他不能让她晚年丧子。他不知道妈妈是否相信他的谎言,昨天晚上通话时,他并没说自己要出门上货,她会不会从儿子的语气中感觉出不安,会不会在怀疑儿子的话?这样的时刻,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回答。他很想跟妈妈多说几句,很想多听听妈妈的声音,又不敢跟妈妈再多说,怕一不小心露馅,也想到了要给手机省电。他记得自己没带充电器。手机电量要算计着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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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球仍在缓缓飘移。他开始怀疑杨晨跳下去之前是不是真打开了放气开关。他第一次登上氢气球,对气球结构一窍不通。如果开关打开了,气球里面的气一点点消失,是不是到一定高度自己就会开始降落?如果开关没打开,气球会一直向上升吗?气球继续向上升,他会不会缺氧?氧气应该随高度越来越稀薄?气球会不会爆炸?这应该是物理课的内容吗?他很遗憾自己物理课学得也不好,他隐约记得有个英国科学家好像叫牛顿,牛顿对苹果落地产生兴趣,研究出一个万有引力定律。万有引力定律的内容是什么?他实在记不得。除了历史课还凑合,他别的课都不好,不是一般不好,是相当不好,数理化及格不容易。自从爸爸去世,他几年时间不爱进学校的大门,不愿面对任何同学,去上课也打不起精神头。妈妈催他一定去学校跟同学一起玩,不再逼他学习。妈妈说你身体健康就行。不出意料,他最终高考落榜,连上大专的分都不够。在去五爱市场租个摊位批发服装、买辆出租车经营和开饭店之间,他选择了开饭店。他对服装没有研究,不相信自己有判断时装样式的眼光,也不想经常去南方上货,长时间离开妈妈。他认为家用汽车早晚普及,开出租车不会有大出息,永远是个在马路上跑来跑去的司机。他个子太高,长时间窝在车里也属实难受。开饭店倒是有可能做大的。他去厨师学校学面点,妈妈拿出家里所有积蓄,姑姑和姥姥家那边也都力所能及资助了,帮他开起小饭店。经过五爱市场,或者去五爱市场坐车,五爱市场红红火火的那些年,他曾怀疑过自己当初的选择对不对——听说在五爱市场有摊位的老板,靠出租摊位就能过得非常滋润。电商崛起了,五爱市场后来越来越萧条,有传言说,那些靠摊位生存的老板都遗憾没早一点卖掉摊位变现,他又有些庆幸自己当年的选择。每天关掉店门开车回家时,总能看到正在马路上开车空跑的东张西望的夜班司机,他从那些司机身上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窝在驾驶室、辛辛苦苦在大街上挣扎的中年胖子。他现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没发大财,也不会饿死。并不是自己多么有先见之明,而是冥冥之中有天意,老天爷给他留了这个饭碗。开饭店很辛苦,他虽然没挣到大钱,这些年毕竟也靠饭店养家糊口了。到了谈恋爱找对象的年龄,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好好学习、没考上大学是人生失误,他下决心,一定要找一个做教师的妻子,要培养好下一代。大学老师想都不用想,能找到小学老师他就很满意了。他要让自己的孩子上大学,弥补缺憾,让妈妈得到宽慰。他的妻子吴月是小学优秀老师,双胞胎儿女争气,都考上了大学。女儿读财经大学,儿子读警官学院。他们还没毕业,将来要嫁丈夫、娶妻子,他还要努力挣钱。是的,无论如何,他得活下去。

气球还在上升,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风声小了一些,他能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他感觉到自己饿了。杨晨跳下去的时候,还没到中午,这会儿已经下午一点了。万幸,黑色的塑料袋还拴在吊篮角落,他屁股蹭着过去,解开塑料袋。旱黄瓜是姑姑早晨从自己家园子里现摘的,袋子系得紧,经过多半天的时间,仍旧新鲜水灵。自己家种的没上过化肥的黄瓜脆生、清香,明显比他在农贸市场批发回来的黄瓜好吃。姑姑烙的家常饼软软的,应该是温水和的面。姑姑的手艺不错。他让自己吃饱,重新系紧口袋,把口袋拴挂在吊篮角落。姑姑递给他的吃食是救命粮,他要算计着吃喝。在这高高的天空之上,除了塑料口袋里的这点吃喝,对他活下去有用的只有空气了。

空气如此纯净,入肺格外清爽。他刚刚熟悉的松林特有的油松气息好像越来越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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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有些头晕。是没吃降压药的缘故吗?降压药落在车里了,走到采摘现场才想起来,没有时间回去取。偶尔落一顿也没啥吧。

手机信号是空格。他试着反复拨杨晨电话,仍旧拨不通。110、119、120,他知道的救急电话一概打不通。他不懂为什么气球升起来就没有信号了,是偶然、暂时的,还是一直没有?是他手机落后了,还是高空信号有问题?应该不是信号问题吧,听说坐飞机都可以打手机。他的手机是儿子一鸣淘汰的,也许落后了。女儿一诺说现在有可以卫星定位的新手机。他手里的应该不是。他不懂这些,不明白。他对用什么手机不在意,能打电话、上网、支付就行。在城市里,在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不需要考虑的手机信号问题,生死关头成了致命的问题,而他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如果考虑省电,也许他现在应该关掉手机,但他不甘心。万一这会儿谁给他打通电话呢?他最希望的是杨晨,杨晨能跟他通电话,证明亲爱的表弟还活着。他盼望着能听到杨晨的声音,他只有跟杨晨才能说清楚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情况。

气球刚刚升上树丛时,时间应该没到中午,太阳还在伞盖之上,不能帮助他辨别东西南北。气球一直在缓慢飘移,但气球下面仍是望不到尽头的浓密的丛林,看不见任何房子和道路,这意味着他还在林区上空。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太阳在头顶正上方,他与太阳之间隔着伞盖,失去了唯一的判断方位的参考。当太阳终于从一个方向探出头,他竟然升起一阵小惊喜。眯起眼睛,迎向强烈的光照。早晨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右面是南,左面是北——面向太阳时,他第一时间想起一鸣和一诺小时候背过的这首判断方位的童谣,双胞胎奶声奶气的声调仿佛就在昨天。现在是下午,太阳露头了,太阳露头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一晃儿两个孩子都上大学了,儿子个头高出他两公分,长得超级帅气。女儿长得也好看。女儿像他。吴月是个神奇的女人,只有一米五五的小个子,却怀上了龙凤胎,怀胎十月,顺利生产,不像多数怀双胞胎的产妇需要剖腹产。一鸣、一诺出生时都接近五斤,在双胞胎里算大体重了。两个宝宝都非常健康。吴月给一家人带来的大惊喜,还包括母乳比较充足,两个孩子每天只需要补充一顿奶粉。自从他结婚、有了孩子,妈妈脸上常露喜悦,让他回想起妈妈年轻时长得很美。喜悦能让任何年龄的女人更美丽。养活两个孩子当然很费钱,但跟孩子们给他带来的快乐和满足相比,他觉得一双儿女值得自己关在饭店里辛苦操劳。他有充足的动力。如果不是疫情来了,这个时间他应该正在饭店干活。他的店面在北陵公园正门,中午饭口过后,也会陆陆续续上客人,那些吃客多数是到北陵公园游玩的外地人,也有本地回头客。北陵公园附近交通方便,是公交和地铁的换乘点,客流量大,这也是他宁可租金贵也坚持不换地方的理由。刺眼的阳光和脑海里的童谣让他想家,让他无比渴望回到地面。是的,他必须回到地面,回到家里。他得活着。如果他不能活着回去,妈妈也许就得去住养老院。妈妈是自尊自立的女人,不会允许自己拖累儿媳。他可不愿妈妈去住养老院。

他想到姑家与他上午采摘松塔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栗子沟。绿皮火车有一站。那里是奶奶的出生地,是爷爷的出生地,也是爸爸和姑姑的出生地。爷爷埋在那里。他很小的时候,清明时节,他跟爸爸和姑姑去大栗子沟上过坟。爷爷的爷爷从山东登州府渡海闯关东,先到牛庄,辗转多地后,在大栗子沟落脚,去世后埋在那里。爸爸去世后,骨灰也埋在那里。将来奶奶应该会埋在爷爷身边。他自己埋在哪里?谁知道呢。如果还有机会跟媳妇或者哪个亲人通话,他是不是应该留下遗嘱?当然,想到大栗子沟,不仅仅因为那里是祖先、父辈埋葬和出生的地方,还因那里也是一个有特殊故事的地方。闲暇时他喜欢翻看历史书,知道溥仪在大栗子沟短暂待过。记忆不错的话,应该是1945年的8月,当时溥仪从广播里听到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判断大势已去,带着眷属、亲信从新京逃到大栗子沟短暂停留。溥仪在大栗子沟宣布退位,乘坐飞机逃到沈阳东塔机场,准备逃亡日本时,在机场被苏军当场俘获,才有了后来在苏联当囚犯、回抚顺战犯管理所改造的传奇。他问奶奶,年轻的时候见没见过溥仪或者皇后婉容?日本投降那年奶奶十八岁,已经嫁给爷爷,肚子里怀着长子,也就是他的父亲。奶奶笑说:“人家是皇上,我们平头老百姓怎么能见到!再说人家统共也没在大栗子沟待几天,瘦死骆驼比马大,身边总会有警卫的,怎么能让人轻易接近……”大栗子沟有一个传说,溥仪当年乘飞机离开时,仓皇中丢了玉玺。国宝级的玉玺至今没找到,未来的某一天在这附近发现也不是不可能。大栗子沟是藏宝之地啊。

当过皇帝和皇后的人最后都难免一死,他这样的小老百姓又有什么特殊呢?人终归一死,何况常家的男人好像都不长寿。这是宿命吗?爷爷的大哥去世那年二十五岁,爷爷去世那年三十三岁,爸爸去世那年四十二岁,都是非正常死亡。大爷爷1947年打临江战役时不幸中弹身亡,他没有后人,埋在烈士陵园。挨饿那年,爷爷偷偷进山找吃的,惊动熊瞎子,受伤没跑出林子,林场人发现他时,身子剩下半边,靠残破的衣服才能识别。爸爸当消防兵,那年救火时从高楼上摔下,是烈士。他认为自己恐高可能跟爸爸有关。爸爸出事那年他十四岁。大爷爷没有后代。爷爷和爸爸去世时,他们的儿子都未成年。他五十多了,跟大爷爷、爷爷和爸爸比算长寿。一鸣和一诺还有一年大学毕业,孩子努努力,可以自食其力了。他只是不放心而已。谁不想为儿女多做点。如果他不能再经营饭店,店面租期到了吴月肯定会做主退租。一鸣和一诺很少去店里,他们对开饭店明显不感兴趣。吴月一直给两个孩子灌输观念,如果要生活稳定,一定去考公务员。两个孩子学的都是跟法律相关的专业,据说考公务员有优势。他不反对媳妇的灌输。孩子有稳定的生活,总比他这种挣辛苦钱的强。如果死亡是难免的,他希望给他时间留遗嘱,他要对吴月和孩子说一点什么。可惜吊篮上没有纸和笔,万一氢气球最后爆炸,写在纸上的东西也没什么用。只能依靠手机了。但手机短信里的遗嘱合法吗?他查看手机,仍旧没有信号。如果手机一直打不通,他就无法告诉营救他的人氢气球现在哪里,地面的人会通过什么方式找到气球和他呢?只能靠肉眼吗?这种氢气球不是先进的飞机和卫星,肯定没有能够接收到信号的高级装置,地面的人只能通过肉眼才能发现气球吗?一旦天完全黑下来,他将彻底失去获救的希望。他得时刻查看手机,只要发现手机有信号,他第一时间就要把电话打出去。正准备搜索他的人需要通过发现手机信号给氢气球定位,那更不能关掉手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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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仍旧蓝得透明,仍旧没有一丝丝云彩。仰望天空,通向宇宙尽头的看不到底的透明的蓝色让他绝望。宇宙有尽头吗?宇宙没有尽头吗?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渴盼周围出现声音,哪怕是那种他从前最讨厌的酒徒醉酒后的无赖吵闹。声音和吵闹意味着人气,意味着人间烟火。他多么希望老天爷会送来几朵云彩,最好能下一场透雨,只要不打雷。在这样的高空,如果打雷,缺乏遮挡,也许他会被雷劈。下点雨最好,雨水应该会加重伞盖重量,会帮助气球降低高度,甚至让气球迫降。即便没雨,多一点云彩也好,他的眼睛会舒服些。没有任何遮挡的缘故,也许还因为他的眼睛轻易不敢合上,一直在努力捕捉进入眼帘的可能给自己带来获救希望的任何目标,他感觉自己的双眼格外锈涩,脸上的皮肤也是火辣辣的。在缺少遮挡的高空,紫外线比地面更强烈,他的眼睛和脸上的皮肤多么需要阴凉啊。下雨也可能让他储存一些水。瓶子里还有水,洗洗脸肯定舒服些,可他舍不得用瓶里的水洗脸。那可是救命的饮用水。想到地震中自救的人,他小便时小心翼翼尿进空瓶子里,又将瓶盖拧紧。但愿那些淡黄色的尿液也会成为救命的水。但愿他不用熬到那种山穷水尽的地步。

太阳从初现时的半圆长成一个圆滚滚的大火球,在他的前方恶狠狠地凝视着他。九月的太阳,即便正在向地平线的方向落下去,威力也很凶猛。他口渴,嘴唇爆皮,用舌头舔一下,剥落的唇皮吞进嘴里,喝掉两瓶水也无解。他困惑为什么自己会飞上天空。树下负责绑气球的两个兄弟与他和杨晨无冤无仇,不会有意害他们,应该只是疏忽了。气球脱离固定的绳子飞上天空是天意吗?是因为他没拜过山吗?杨晨说进山开工的都得拜山,显然他自己可能拜过了,所以他才会没事。他相信杨晨一定还活着,肯定正在想办法寻找、营救他。老板肯定也拜过山了。是老板拜山不够虔诚祸及干活的工人吗?如果难免一死,老板会给他什么样的赔偿?老板买过相关的保险吗?他很遗憾自己只有养老、医疗保险,对了,汽车也有保险。这些保险貌似主要管自己,对妈妈和妻子、一双儿女没什么大用。他会是没给家人留下多少遗产的无用之人吗?吴月会不会因此恨他贪赚小钱而丧命?开了十年的丰田吉普,公里数不小,卖不了多少钱,一鸣如果想开也还能对付开些年。他摸摸衣兜,车钥匙还在。他的车停在山脚下的柏油路尽头。他的车后备箱空间大,开车上山,本来是准备帮忙拉松塔下山的。杨晨说,小陈的车后备箱空间小。在山脚下跟老板的弟弟小陈见面时,小陈握着他的手说:“大哥一看你就是个善良的人。”小陈看上去很精明,手很有力量。为什么那双有力量的手没能绑紧气球呢?

他也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比如对待偶尔来店里讨吃的人,他会让厨师特意煮碗面条。人都是有脸面的,不走投无路,谁会舍下脸讨饭。他相信善良的人会有好报。

让他陷入眼下困境的是松塔、松子。松子口感好,富含多种营养,蛋白含量很高。可以让人果腹的食物数不胜数,人其实不必非得跟松鼠抢吃的。如果他能活着回家,他要把松仁玉米这道菜从餐牌上划掉、取消。林场有顺口溜:树上钱串子,树下坟圈子。钱串子就是松塔。松塔里有松仁。绝大多数食客吃松仁玉米时不会想到盘子里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松仁,背后可能有采塔人的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会背的诗句不多,这两句记得牢牢的。只念过五年书的奶奶都知道这两句。他小时候吃饭时掉饭粒,奶奶曾经脱口而出,还给他讲是什么意思。

比辛苦更宝贵的是生命,对吧。

太阳慢慢向下落去。先是跟气球平行,然后慢慢落向林海边缘。他没想过落日竟然如此绚烂。他从没坐过飞机,他认为有机会在飞机上看落日不过如此吧。在城市里,日落的时刻正是店里的晚高峰,他可没有闲情去外面看风景。城市的高楼也不会让他看到完整的日落过程。有人特意登泰山、峨眉山、华山或者去海边看日出,也有人选高处看日落。他没登过那些名山,只去过省内大连和营口的海边。东北有钱人喜欢的三亚他没去过,可能因为他不算有钱人吧。现在,他卧倒在气球的吊篮上,眼前没有任何遮挡,只有落日和他遥遥相望。落日的颜色像稀释的番茄酱,又像手机表情包里的那种大笑脸,圆圆的,笑眯眯的,告诉自己俯瞰、照耀的万物:我是太阳,用不了多久我会从另一个方向冉冉升起,那个不多久就叫明天。可明天他还会看到这张大笑脸吗?他不知道。属于他的生命正在倒计时。太阳剩下一半脸了。很快只剩下一点点了。太阳的余晖没停留多久,天色昏黄,明显开始暗下去,地面的人肉眼更看不到气球了。没有人能救他。他对着笑脸和余晖消失的方向嚎啕大哭。哭声如此响亮、如此畅快淋漓,闻听爸爸去世的消息时,自己也不曾如此痛快哭泣,却唯有他自己能听到。在广阔的天空之上,他的声音如此渺小。太阳根本不在乎他的渺小声音,决然落向地平线的方向,坠落不久,余晖也很快消失殆尽。他看了一眼手机,仍旧没有信号。手机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五十了。他犹豫一下,决定关掉手机。

夜幕迅速降临,黑暗合拢周围。天空之上,有数不清的他叫不上来名字的星星,也有硕大的月亮。月亮虽然只露出一半脸,却像探照灯一样照亮他,告诉他不要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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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看手机,多年养成的作息习惯提示他,现在是他关掉店铺回家的时间了。通常是十一点钟左右,接近半夜。最后的客人买单离开时,他会把现金锁进保险柜。现在用现金买单的越来越少,保险柜快失业了。锁好门,等待明天再来开门,那是又一个为生存而奋斗的轮回。开饭店既为自己谋生,也满足了他人的口腹之欲,是好营生。但开饭店不容易。儿子和女儿都不愿接班,随他们去吧。孩子们学习用功、成绩不错,比他这个当爸的有出息。

寒意渐浓。白露已过。刚来林场时,他看着姑姑种小葱和菠菜。在林区,秋天夜晚的寒意比他生活了多年的城市更浓,更何况他被悬挂在高高的空中。失去阳光抚摸的森林上空,温度迅速下降。他进山时穿了长裤,上身是长袖防晒衣。上衣是夏天的薄款,本来预备不让树枝挂伤胳膊,防晒不防寒。为保持体温,他把自己蜷成一个团。他不愿意再向地面张望。不张望就没有失望。他看不到一丁点灯光。看不见下面的灯光,意味着气球还在远离人烟的森林上空,他仍旧没有获救的希望。只能等待奇迹了。比如风。风会把气球刮离森林上空,刮到有人烟的地方,地面的人看到天上的氢气球,一定会报警。氢气球飞天的消息一定在林场远近传遍了。杨晨或者老刘或者老板的弟弟小陈肯定报过警了。他没见过老板的面,只知道他是杨晨的发小。听说包山的都不是一般人,既有经济实力,还能摆平各种关系。如果自己不能获救,老板会不会发善心给他家人一些赔偿?可惜自己没买过人身意外保险,如果有保险,这次可能就用上了。听说坐飞机的人都要买保险的。

他蜷缩身体,不让自己睡过去。甚至用手打脸、拧腿。不到零下的温度,倒不至于冻死人,但非常可能会让人感冒。如果他能活着回到地面,他会建议生产氢气球的厂家改进气球装置,比如可不可以在气球上设置个驾驶舵,让气球上的人自己就可以操纵方向,决定气球的升或降。现在的气球太简单了。当然,可能成本也低。一分钱一分货。卖松子的钱配不起更高级的采摘工具吧。杨利伟坐过的那种飞船应该也不单纯是飞行员自己就能操纵的,一定有地面电脑的合力控制。能搞飞船的国家全世界也没几个。得有超强的经济实力。他看到月亮的表面有隐隐约约的图案,那些图案也许正是古人杜撰嫦娥奔月、吴刚伐木故事的根据。除了眼前的月亮和星星,他希望还能看到天上有流动的光亮,那就应该是飞机或者卫星了。虽然飞机和卫星都无法救他,但至少让他能够感觉到还有人类陪伴自己度过这漫漫长夜。

在他和气球的下方,可能还是他不知道边界在哪里的森林。没有虎啸,没有熊吼。听说这一带熊瞎子接近绝迹。现在的人再穷也不至于吃不上饭,意味着林区不会再有人像爷爷那样冒险进林子,不幸死于熊掌。动物们也睡着了,包括爱吃松子的小松鼠。他听不到鸟鸣。猫头鹰和蝙蝠也睡了吗?猫头鹰和蝙蝠通常白天睡觉,晚上出来。他听不到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他瞪大眼睛,不希望自己睡着。但他很快就要睡着了。在睡着之前,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就此离开,应该算安详吧?死亡不就是长眠吗?长眠的人,再不用支付饭店房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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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睛之前,他先抖了个激灵。他以为下雨了。衣服湿漉漉的,吊篮底板和栏杆也是潮湿的。他很高兴能下雨,下雨意味着气球重量增加,增加到一定程度,也许就会慢慢降落地面。他看一眼周围,仍旧不见一丝云彩。也许是漫漫长夜让湿度大了,地面森林的湿气上升到空中?他很失望,但马上又庆幸自己还活着,胳膊和腿都没毛病。天蒙蒙黑,气球下方也黑,只有一个方向有了一丁点亮光。毫无疑问,那是东方,是太阳应该升起的地方,跟家的方向完全相反。他坐起来,目光投向有光线的那一边,预感到会有一场盛大的日出景象。昨夜目睹日落,今朝又逢日出。他静静地等待。人世间的很多事情总归要经历一次吧。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人也许总会补上看日落、日出这一课。也许这是老天爷在提示你时间是什么的时刻。时间不仅仅是去农贸市场采买青菜、鱼肉,不仅仅是饭店里客人多少,是否盈利,不仅仅是爸爸早已经离去,而他自己竟然也已经年过半百。时间还是遗忘吧。除了每年的清明扫墓时节,他已经很少想到父亲。滞留气球上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无数次想到给自己带来生命的那个他记忆越来越模糊的男人。难道是他们相会的日子快要到了?

东方越来越明亮,红色的光线染出一条地平线。太阳好像一下子就从他看不见的另外一个世界跳了出来,很快变圆了,又是一张大笑脸。明亮的光线照亮他的身前,照亮他的身后,照亮气球下方的大地。他很欣喜地看到气球下方除了森林,已经可以看到积木一样的零星小房子,这意味着他已经位于森林与村庄之间,气球飘到有人烟的地方。那些房子极小,说明现在气球仍然在很高的地方,三百米?五百米?无论多高,只要他能看到地面的房子,地面的人也能看到他。在打开手机、等待手机信号出现的时刻,他遥望太阳下方的天边,隐隐约约看到一条闪光的线。而那条线让心跳猛然加快,浑身冰凉。

来自东方的那条闪光的线可能是地面的一条河流。那不是一般的河流,那可能是界河啊。是的,两个国家之间的河流叫界河。准确地说,那是一条他知道名字的江,发源自长白山南麓,水量比普通的河流更丰沛。雄赳赳气昂昂,志愿军曾经跨过那条江,去跟美国野心狼打仗。地球的自转和夜晚他看不见的风或者气流合谋,将气球吹离森林,吹到以江为界的地方。他感到了恐惧。气球已经靠近边界,万一气球越过边界,事情更复杂了。气球继续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移动,会不会被认为是无名飞行物而遭到炮击?炮击会来自江两岸吗?他会丧身于炮火吗?在恐惧陡升的时刻,他隐隐约约听到一种嗡嗡的声音,声音明显来自他身后,来自森林上空,来自家的方向。他回头张望,顿时热泪盈眶。一架直升机正在向他靠近。直升机发现他了,终于有人来救他了!他蹭的一下站起来,高高举起打松塔的棒子,向直升飞机的方向挥舞起来,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一个亢奋的正在发作的酒疯子。气球好像也摇晃起来。

飞机越来越近了,他已经能看到驾驶室里的飞行员。飞机绕着气球转圈、盘旋,近了一些,又远离开。盘旋了一阵,突然掉头离去,向着来处、向着森林的方向。因为挥舞棍棒而燥热起来的身体很快又凉了下来。他无比失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飞机明明发现了他,应该也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肯救他却突然离去?

当直升机的嗡嗡声彻底消失,当飞机像一只蜜蜂一样隐没于森林的那一端,当他心中升起无限希望又迅速破灭,他听到了一种亲切的声音。那声音来自手机,没错,是什么人打通了他的手机,手机有信号了!是杨晨的号码!他马上摁接听键,手机里传来无比热切的声音:“哥,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我们已经把你和气球的情况报告林场警察和相关方面,你不要关机,要让地面能追踪到你。”“知道了。你没事吗?”“我跳下时挂树上了,肋骨、左臂骨折,无大碍,没有生命危险。”“我刚才看到直升机了,为什么飞机不过来救我?”“直升机可能靠近不了你吧,螺旋桨可能会被气球挂住,那样飞机也危险。”“那我怎么办?傻等吗?气球还在往边界那边飘,我看见江了……”

他再没听到杨晨的回答。

杨晨的声音突然消失。手机又没有信号了。

按照杨晨的提醒,他不再关闭手机。虽然能看到江在不远处,但气球的下面仍然是山区,信号不稳定也算正常。没准儿信号待会儿又出现了。手机得开着,得让地面能够追踪到自己。他不理解刚才杨晨说的那句话。杨晨说直升机不能靠近气球,这跟他的认知不符。饭店二楼角落的一个小包间,平时很少上客人。那个包间里安了一台投影仪,中午高峰与晚高峰的空闲期,偶尔他会放一部电影解解闷儿。除了谈恋爱那会儿,他很多年没买票去电影院看电影了,只在这个小包房的电视屏幕上看一些打仗的片子。片子多数是儿子给他淘弄的,这是他与儿子之间难得的共同爱好。他跟媳妇看电影看不到一起去。媳妇超级喜欢法国电影,喜欢一个叫苏菲·玛索的女明星,而他却嫌法国电影太拖沓、磨叽,很多情节自己也看不太懂。结婚不久,他就发现自己跟媳妇其实是两种人,至少在对电影的喜好方面大相径庭。他不出门旅行,但喜欢那种汽车在公路上追逐、飞机在天空中相撞的惊险电影,喜欢《速度与激情》系列。钢与铁的机器咣咣咣碰撞,刺激,过瘾。他记得在电影里好像看到过那种直升机空中救人的镜头。难道电影是胡编乱造的?还是杨晨不了解情况,也只是在猜测?还是他的记忆有偏差?无论如何,飞机发现他和气球了,应该不难确认他的身份。他相信地面的人正在想办法营救他。他虽然只是个采松塔的人,但他们不会不管他。可他想不出来他们怎么营救他。什么能让气球改变方向甚至降落地面?气球明显仍然向着界河方向悄悄移动,隐约的一条细线变成明显的粗线!他的下方,有明显的村落和大片田地,甚至能看到村庄与田地之间的公路了——有小蚂蚁一样的东西在蠕动,那应该是汽车吧。早起的人如果仰望天空,也许正在看气球如何飘移,也许会赶紧报警。住在边境的人警惕性都很高。距离地面太远了,他看不见地面是否有人。

森林已落在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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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黑色塑料袋,吃了一个鸡蛋,喝掉半瓶水。如果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他不能当一个饿死鬼,像爷爷那样。他开始写短信。先写给妈妈:如果我不能回去,妈妈你就去上次我陪你去看过的那家养老院,那家条件其实不错。妈妈我爱你。他写给吴月:很遗憾把你撇下。有合适的人你可以再找一个。我是个连私房钱都没有的男人,对不起你。他写给一鸣:大儿子,如果爸爸不回去,你不必经营饭店。这一行很不容易。把饭店兑掉。找个像样的工作,娶自己满意的姑娘。要经常去看看奶奶。要孝敬妈妈,带好妹妹。他写给女儿一诺:爸爸从没带你出门旅行过,对不起。你说以后找一个爱旅行的男朋友,爸爸以后不反对了。爸爸希望你开心、快乐。他写给杨晨:弟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照顾好奶奶和姑姑和全家。你辛苦了。

写好短信,手机电量只剩下一格。他没把短信发出去。除了杨晨,亲人们应该还不知道他正在面临绝境。不到最后时刻,他不必提醒、吓唬他们。还不能诀别。在发出短信之前,他准备把钱包里不多的钱转给杨晨。第一时间是想发给吴月的,但那样也许会提醒吴月给他打电话,他不想因此暴露行踪。

气球继续向边界的方向飘移。他隐约能看见江面上有船。那是打鱼的船吗?这边的江鱼很好吃的。江对岸的平坦田地里也是绿色的植被。是绿油油的庄稼吧,与气球下面的田地里一样的。这边种玉米,那边种什么?玉米还没收获,丰收在望了。虽然有疫情,但今年春天不旱,夏天雨水勤,庄稼长得好。他不知道对岸的村庄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身下的村庄叫什么名字。在天空中俯瞰,地上的房子积木般星星点点,村庄都没有名字。气球下方肯定不是他跟妈妈和姑姑撒谎说要去的临江。临江得名于面临江水,但临江是个有高楼的城市。临江保卫战,也叫四保临江,喜欢近代历史的人一定听说过这场战役,打仗的地方就是这个临江。爷爷和爸爸都给他讲过临江打仗的事情,因为爷爷的哥哥是战场中的一员。从1946年底打到1947年的三月。大爷爷死于战场。那些幸存下来的战士,都已经是垂垂老人了。他们的后代还记得当年的战役吗?他这次并没有去临江。他撒谎了。因为他跟姑姑和妈妈撒谎,所以才遭到惩罚吗?

为了保持体力,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他重新躺到吊篮上。如果逃不过炮火,他希望自己最后一刻察觉。恐惧和不幸来得越晚越好。

天空像儿子笔记本电脑的桌面那样湛蓝、纯净。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明亮。他闭上眼睛。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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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越来越高。温度开始上升。感觉不那么冷了。

没听到炮声。

是起风了吗?有一种呼哒呼哒的声响。肯定不是炮火的尖啸,也不是直升机螺旋桨的那种声音。是风吹气球伞盖发出的声音吗?人在天上,居然对声音那么敏感!他既希望听到声音,比如手机的铃声;又害怕听到的不是自己期待的声音,比如炮弹的尖啸。

不是幻觉,确实有声音。他坐起来,向下方瞄了一眼,精神振作起来:下面竟然是森林,远方已经看不见水线!风把气球吹离边境线,重新回到森林上方了?天哪,他不必担心炮击了?虽然他仍旧挂在高高的天空之上,但他不会遭遇炮火了?

风很大,气球的飘移非常明显。天空仍旧晴朗,他乘坐的氢气球是唯一的云朵。手机仍旧没有信号。他相信地面上一直有人在跟踪气球。他们知道他在哪里。那又怎样呢?他们又不会飞到天上救他!按照杨晨的说法,直升机没有办法靠近气球!

在绝望中,他感到空气不再纯净,隐隐约约好像有了什么气味。他屏住呼吸,使劲嗅闻。是的,空气中好像有了他闻过的松树、松塔的气味。他再次俯瞰气球的下方,气球距离地面明显近了,已经能看到山间的道路。但道路上没有车,没有走路的人,更没有人向气球招手致意。他不知道下面的松林是不是昨天自己采松塔的那一带。如果不是,会是哪里呢?会是附近另外一个林场吗?他能看到距离气球最近的地方是不远处的一座山尖。过了山尖,气球还会继续往远处飘吗?如果风向或者气流不变,气球应该很快接近山尖。这会不会是自己逃离气球、回归地面的最佳机会?此后气球是否能像他期待的那样平安降落地面,还是未知数。既然杨晨能挂到树枝上活命,他也能。骨折不算什么。他小时候在北陵公园冰面上滑冰腿还骨折过呢。那时候爸爸还活着,为让他上学,天天背他上下楼。

他把黑塑料袋里仅剩的两个鸡蛋塞进裤兜。喝掉剩下的水。这个季节,森林里一定能找到水,也能找到吃的,不像爷爷那时候是早春进的林子,据说草还没发芽。他把手机装进裤兜,把拉链拉好。如果他能顺利落地,哪怕是落到树上,营救他的人要靠手机信号找到他。森林太大,人太渺小。如果他摔昏过去,他可能听不到搜救的人呼喊他。气球飘到山的最高处了,他仿佛看到山顶的树梢在摇晃。他也是个勇敢的人,像扛枪打仗的大爷爷一样勇敢,像进山寻找食物救家人的爷爷一样勇敢,像救高楼火灾的当消防兵的爸爸一样勇敢,像侦察兵杨晨一样勇敢……翻过气球吊篮,抓住吊篮下面系气球的绳索,他顺着绳索向下移动,手掌火辣辣地疼,他纵身跳下,瞪大眼睛,向着宽广的松林的胸怀,像第一天上幼儿园放学时扑向等在园门口的妈妈那样急切,像饥饿的松鼠扑向松塔那样充满希望……

【作者简介:女真,本名张颖,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优秀专家。写作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著有小说集《睌霞中的红蜻蜓》《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等,作品入选多家选刊、选本,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