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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8期|谢伦:陌上桑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8期 | 谢伦  2023年08月15日08:31

正月里来凌冰立春消/二月里来放牛娃儿水上漂/三月里来桃花花儿一村红/四月里来燕子筑新巢/五月里来栀子开端午/六月里来麦黄喀咕子叫/七月里来葡萄爬上架/八月里来棉桃炸开了花/九月里来稻卷千重浪/十月里来柑橘满山冈/冬月里来大雪漫天落/腊月里来赶集办年货

——鄂西北《日月歌》

春天了

乡下人过日月,从来不作兴阳历(公历),只管阴历(农历),你若问今天是几号,他蒙,他说啥?今儿初三呀!初几、十几、二十几,说的都是阴历。阴历连着节气,节气牵紧农时和农事。在乡村,节气就是时间记忆的结绳,是农事应随着时序与物候之变,响彻在大地深处的一记幽幽钟声——何时播种,何时耕耘,得以让农人们时时警醒,得以在地气的日升夜潜中,去心心念念,闻鸡起舞。因而每年一到立春,哪怕还在正月的年节中,哪怕还天寒地冻着,我父亲就在屋里坐不住了,就开始掰指头数日子了,到田头地垴儿去转悠。我母亲每好数落他:“雪花子还飘飘神的,都还围着火塘在熬冬呢,看把你能的。”父亲就说:“冷得越狠,暖得越快。你没见滚河里起雾了么,明儿个一准放晴。”第二天果然就出了太阳。我父亲是村里数一等的庄稼把式,最会看天气:“久晴大雾阴,久阴大雾晴”,“云往东,马车通,云往北,好晒麦”……他目不识丁,农谚脱口能说九九八十一。

当然了,光能说也不算,还要看天看得准,不耽误生产。小时候县上的气象站也有天气预报,早晚由架在村口的广播播出来,但多不靠实。远不如农民种田地,讲究在“五日一候,三候一节”,那是要把每节、每候的阴晴风雨全都装在心里。天气就是天意,他们笃信所有节令之间的转换,都是上苍给下的口信,是自然的约定。“季节不等人,春日胜黄金。”身扛农具的村人在路口相遇打招呼,也必是说:“快得呐,春上光景短,一晃就没哩!”

又会说:“春打六九头,备耕早动手。”又会说:“九尽杨花开,春种早安排。”只不过春种的主角是早稻,可早稻只在南方有,我家乡位于长江以北,开春后除了少量的零星耕作,如翻翻头年冬预留的棉花地、苞谷地,首要的农事,还是伺候冬小麦。这时候村里的大多丁壮男将,都是提铣扛锹,集中精力疏浚田间沟渠,修补堰堤荡口,为即将来临的雨季和夏收做准备;又或结伴拉架子车,挨家挨户出牛栏粪、猪粪,给麦苗儿补肥。若是遭遇连冬春旱,还须得在水塘边支起水车,向地里车水。而大姑娘小媳妇们呢,则要下到大田里锄麦草了。麦草总得锄三道:“头道深,二道浅,三道就像猫洗脸。”一些终于熬过严冬,却也在温暖的泥土里积蓄了一冬能量的草籽草根们,一旦被春风吹又生,见了天光,稍不留神,便会蔓延得不可收拾。若想让麦苗儿在春天的阳光雨露里坐稳江山,锄头道草就显得尤为关键。可是在锄头道草时,往往正逢惊蛰,惊蛰乃大地苏醒与万物新生的节气——万物出乎震,震为雷,雷震雨,但凡也碰巧了,锄过后的麦地日头没晒上一个,雨就哗哗淋下来,也白瞎。因此村里要在哪天开锄,就也和夏收、秋收开镰一样,队上干部和庄稼把式们,都要先看看老天爷的脸色才好做决定。“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在开锄的那几天,村里孩子们也不闲着,喜滋滋到麦地去捡拾被锄掉的荠菜、马齿苋、苜蓿等杂草。印象中我总是提只筐篮跟在母亲身后,但我人小筐篮大,行走磕绊不利落,母亲就教训我:下地要过细哈,脚下切不可毛糙糙踩到麦苗儿。春头上麦苗儿刚刚伸腰发新叶,绿茵茵逼眼,沐浴在明亮如水的春阳里,连阳光也都成了新的。地里的马齿苋、荠菜正肥,我挑挑拣拣回家当菜,苜蓿、萎蒿以及牛舌秧子之类的喂猪。

到锄二道草、三道草的时候,小麦开始呼呼拔节儿,平畴远畈一派的乌油油,荠菜就老成草了——从菜心抽出一根细长的茎,茎头顶朵铜钱大的碎米粒一样的小白花,马齿苋和苜蓿也不再鲜嫩,狐狸尾巴、苦苣等蹿得比麦苗儿还高。把这些老成了草的野菜捡回家,就连猪也嫌弃不吃了,只能喂牛。牛嚼了一冬的干草料,嘴巴早就嚼枯了吧,也是该用青草来换换口味了。“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耕牛是农户的“干饭碗儿”,是任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的。其实,在春雪还没化净,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刚冒出些草芽草星星儿时,就有老人家一路吆喝,把牛赶到田埂河滩间去尝鲜了。说是牛吃青草和人吃肉一样,可好上膘儿。惊蛰过后是春分,春分乃春季的中分点,“春分春分,日夜平分”。而后白天便逐渐占据上风,一日暖和一日,蒲公英、猫眼花、野芝麻花、苦菜、紫云英等等各种野花相继开放,这就到春耕最要紧的时候了。此时有青草来壮壮耕牛筋骨,也好在春耕劳作时,不管是旱地水田,都能经得住农人的鞭子,拽得动犁耙。

春分里的农事

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有三候:“一候元鸟至;二候雷发声;三候始电。”村人们便在“始电”的第三候里,开始浸泡谷种,耘田育秧。

浸泡谷种是一项顶要紧的技术活儿,也并非仅仅是把谷种灌进麻包里、浸入春水那么简单,还得承担很大责任——稍有闪失,影响到种子顺利着床,误了农时,那就不好向社员们交代了,所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也会成为一句空话。兴许是责无旁贷吧,在我父亲当生产队长那些年,年年都由他牵头,找个帮手是仓库保管员严醒醒儿。严醒醒儿本名严顺开,五十大几一个干瘪老头,秃头上戴顶“坏分子”帽子(解放前给伪保长当过跟班儿)。村人喊他严醒醒儿,是说他做活儿迷迷瞪瞪,总像没睡醒。

但在育秧种这事儿上,我父亲又事事依他。他天生就有一双神仙手:抓把谷子能说出干湿几级,伸进水里就知道水温几度。据说在全大队甚至于全公社,也就他和井坡村的桂疯子有这种本事。早年村里没有专门育种的农用温度计,后来有了他也不用,这个倔老头子,就凭一双手,成了全村公认的育秧专家。

通常队上若没例外安排,我们村每年春时浸泡谷种,都是放在村西头公家仓库的大院儿里,又一定选在晴好天气,头年秋预留的各样种子,如籼谷、粳谷、糯谷等,都要摊开在院子里晒一晒,晒毕后再堆放到干燥阴凉处凉透,曰:“冒冒气”,以提高发芽率。却也有不凑巧的年份,遇上老天爷不高兴了,要变脸耍赖,搞“倒春寒”,阴雨接连不断,气温持续走低,甚或在某一天,忽然就砸下一阵盐粒般的雪籽子来,一直要把地面下白,天气复归阴冷清冽,人们刚刚换下身的棉衣棉裤,又得重新穿上。照说,这样的湿冷天气,是不适合浸泡谷种的,不利于保温催芽。但你眼瞧着节令一天天逼近,逼到火烧眉毛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在大院儿内垒口锅灶,抱来柴草烧温水浸泡了。烧温水浸泡谷种最麻烦,得用半人多高的大釉缸,在浸泡的过程中,还要随时注意缸内的温度变化,生怕烧了、冻了,一时要加水,一时又得把水倒出去,经常是十几口大缸来回倒腾,半刻也离不开人。每逢这样关节,我父亲就临时在仓库里支张床铺,和严醒醒儿轮换值夜。有天半夜母亲叫醒我,让我提马灯照路,去仓库给父亲和严醒醒儿送加夜饭。一路上母亲总走在我前头,我手提马灯反而落后。我与马灯,大约也只能是给母亲壮个胆子吧!记得有次我刚一脚迈进仓库大院的门槛儿里,扑面就闻到浓浓的刺鼻气味,原来是在仓库的窗户台上,供了只神仙香炉。神仙乃一块长长的暗红色的陈旧木牌(木牌已被烟熏火燎得脏兮兮的难以辨识),香炉里,正缭缭绕绕燃着几根香棒。忽然觉得我父亲的胆子真大。

只是一回到家,母亲就嘱咐我不得多嘴说出去。说他们也就在夜黑儿里拜一拜,天亮即收起。又说,过去大户人家浸泡谷种下秧床,也是要摆道香案,供上土地公心里才安妥。我这才知道,那块脏兮兮的木牌子,原来是土地神。土地神掌管着庄稼四时的风调雨顺,掌管着村人的口粮呢,总归要求得他的护佑吧,不拜一拜怕是不行的。

幸好浸泡谷种所需时间不长,三五天谷粒就如小鸡啄破蛋壳,爆出粉嫩白芽,可以下到耘好的秧床了。只不过鄂西北春天来得迟,气候也极不稳定,忽冷忽热,昼夜温差大,谷芽下到秧床里,还要一垄一垄地覆好薄膜保暖,天天派专人来照看:不能让大风把薄膜掀开了,不能叫鸡鸭和牲畜们来踩踏坏了。人间四月草长莺飞,日色连山,谷芽躺在秧床里,被天光阳气所逼,不一日便由白芽变为青苗儿,朝夕都有新模样。此时前村远畈不断传来鹁鸪啼,青蛙叫,田里的油菜已渐渐收梢,满枝的荚角拥挤鼓胀;蚕豆、豌豆、红薯秧也都已伸藤展叶,郁郁葱葱;尤其秧床四围那一片一片海浪般涌动的麦子,正齐刷刷地出穗、晾花、灌浆。要不了十天半月,一场麦黄风就要来了,待那场风把麦子染黄,夏收夏种(插秧)就开始了。

遍地虫子

这时节,需要套种的棉花就该移栽到麦田的“预留行”了。那些没顾得上制营养钵,直接播撒到地里的棉种,也陆续地破土出苗儿,长到一二寸高。和所有幼小的事物总是惹人怜爱一样,棉花在幼苗期也是长得喜气好看,一株株矮矮胖胖的,都是喜上眉梢的样子,特别是头顶上那两扇小小叶片儿,圆圆的各展一边,像极了卡通狗狗的两只大耳朵,又好比一张小荷叶儿从中间自然分开,颜色是粉嫩的绿里带有微微的紫,茎子是鲜红的。只不过像这样的鲜红色,也只在一周左右,然后又会慢慢消退、变绿,然后那两扇圆圆的叶片中心,就长出了第三片叶子来。使你万分惊讶的是,这第三片叶子和前面的两片圆叶儿完全两样,不知怎么就变成心形的了,就像不是一个爹娘生养的,不是一家人。但从这第三片叶子开始,以后长出的棉叶就都是心形的了,和它后来的果实棉桃一个形状。

小时候村里种植棉花已具备科学方法,是制营养钵:选上好的腐殖土、有机肥、无机复合肥、适量的呋喃丹(农药),一切搭配停当做底,好比婴儿在娘肚子里就要有好营养。通过营养钵种植的棉苗儿,显然要比直接播撒到地里的棉苗儿长得茁壮,扛得住病灾。但制营养钵耗工费时,栽种时也更加费力:首先要在已长到二尺来高的麦地里,小心翼翼地一锹一锹深翻套种棉花的“预留行”,继而再铺垫农家底肥,继而再起苗儿、刨坑、栽种、浇水、掩窝……这是栽种每一株棉苗儿都必须经过的工序。如果种植面积过大,季节又不等人,根本忙不过来。事实上,我们村每年都忙不过来,每年大部分还是直接把棉种播撒到地里去,出来棉苗儿瘦弱不说,虫害也在所难免。我年少时就没少去棉田里逮棉花虫,一种叫土蚕的虫子,别名地老虎,模样像家养的吐丝桑叶蚕,却比桑叶蚕要肥大,个个儿粗如小拇指头。其实土蚕不伤人,但骇怕人,肉乎乎的乌青阴郁,猛一见让你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春天里它们繁殖的速度极快,数量庞大,仿佛遍地都是,但你轻易又难得找见。它们看似秃头秃脑儿,肥胖蠢笨,实际却阴险狡猾,武艺高强,和土行孙一般能遁地而行。它们白天都埋伏在深土里,单单夜间爬出来干坏事:齐根处咬断幼苗儿的茎子。偏偏棉花幼苗儿期经不住农药喷洒(易烧死),土蚕就愈发肆无忌惮。有时候,它们还会在地皮底下掏空拇指大的一个小土窝窝,然后咬住苗儿根,慢慢把棉苗儿的茎子拖进土窝里去,只落了两片被咬碎的残叶留在地面上,非常可恨。因此,每年春季一到,在棉花籽发芽出土的那几天,逮土蚕就成了村里一项很重要的农事了。只不过这项无需花费多大力气,却需要极为细致耐心的农事,和成天使牛打耙的男将们扯不上一点儿关系,也就只能依靠村里的妇女和孩子们来完成了。孩子们自然也乐得高兴,只当是捉土蚕来玩儿。城里的孩子们玩儿,是专一的玩儿,有专门的玩具,有成套的游戏设备;乡村的孩子没那么多想头,他们打小在泥巴窝里滚爬长大,本就与自然有着天然的亲近,虽然七八岁已把做农活儿挣工分视为正经八百,却也当是玩儿。

捉土蚕最好的时机,是在早晨的七八点钟,朝霞呈胭脂色洒下来。此刻棉苗儿的嫩叶上还滴着露珠,土蚕在夜间活动过的痕迹,还是湿漉漉的显眼——蹲着,或单膝跪地,在每一窝棉花苗儿的周围细细寻找,会找见土蚕们在咬断棉苗儿的茎子之后,留下来的一个个的小洞眼儿,这会儿哪怕露水把衣裤全打湿了也不管,顺着洞眼儿一铲挖下,虫子毕现。却也有碰到女孩儿胆怯的,常常在挖出虫子后,反而惊骇得大声尖叫,两脚一弹跳开老远,好像刚刚挖出的不是蚕,是一条蛇,会张嘴咬她。每每这时候,又总少不了有男孩子要嬉皮笑脸地故意使坏,用小铁铲挑起早已蜷缩一团的乌青土蚕,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哎呀、哎呀地吓唬她,直吓得女孩儿闭紧双眼,越发颤声尖气地喊妈叫娘了,男孩子这才哈哈笑着帮她把土蚕丢进瓶子里。捉土蚕,我们每人都是带一把鸭头小铁铲,一个大大的玻璃瓶子(卫生所装生理盐水的那种),也有带一只紧口布袋的。队上规定,每捉四只土蚕可记一个工分,眼尖手快的孩子半天能捉十好几到二十几只,挣五到六分。记过工分的土蚕也不扔掉,各人带回家去,喂自家的鸡鸭。

等棉苗儿长到四五寸高,茎子也长粗长硬了,土蚕就咬不动了。只不过到了这时候,每窝三到四株的棉苗儿,就只能留下一株了,其余拔掉。当然,和被拔掉的那些棉苗儿比起来,留下的这一株无疑是幸运的,有机会继续努力地往上生长。即便还会有其他更厉害的虫子如棉蚜、棉蓟马、红蜘蛛等等来啃咬蚕食,棉苗儿也经得起农药的喷洒了,直到长成半人高或一人高的棉花树,结出无数的棉桃。

五月花

见春来,三月里百花开遍……戏词里唱的是乡下。乡下人喜欢花,但乡下人很少专门去种花,三月、四月田头地垴儿到处是花也无暇看,因为要忙春耕以及接踵而来的夏收和夏种,任由脚边的姹紫嫣红匆匆过,眼睛里只有日子短、农活儿紧。一直要等到夏收的麦子收割干净,夏种的秧苗儿也都插进了水田里,有空隙坐下来歇一口气了,这才忽然又想起花。《红楼梦》里有一支花签上写:“开到荼蘼花事了。”也不尽然。荼蘼在我家乡就是山蔷薇,又有叫四月香的,但即便是到收完麦、插完秧的五月中,村里的花事也依然繁盛。比如这时候树花里就有油桐花、木槿花、苦楝花、枣树花、石榴花、紫薇花、棠棣花、栀子花等等,都是开得正好看的时候;还有田地里的庄稼花,还有各家菜园子里的菜花,所谓“雨晴花蔓绿,风暖菜花香”——五月里,菜园儿里的菜花常见有以下几种:黄瓜花、南瓜花、葫芦花、瓠子花、丝瓜花、茼蒿花、白菜花、芹菜花、扁豆花……只不过村人们种树、种庄稼、种菜,原本就不是为了要看花,也从不当它们是花。在我家乡,若要说拿花当花的花,也就只有栀子了。每年的五月端午前后,栀子的花季到来,大姑娘小媳妇们是必要掐一朵别在胸前的衣襟上,或用橡皮筋扎在发髻辫梢儿,一路芬芳四溢地下地去。

其实这时候地里的花生和棉花,也都相继在开花了。只是棉花花没有香气,但开出来花却是五颜六色的好看,仿佛一只只彩蝶在棉田里翩翩起舞,人打地边走,不怕你不回头。棉花花一开,就不能再下地里锄棉花草了,怕把棉花的花朵碰伤、碰掉,影响到结棉桃。花生花应该是庄稼花里开得最胆小、最害羞的吧,总见它躲在繁密的花生叶子底下,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像受惊了的兔子的小眼睛。油桐花素有“五月雪”的美称,却也不是单纯的雪白色,细观之花瓣上有淡淡如彩丝的红花纹,因此在五月明媚的阳光底下,往往比三月的梨花、桃花还要艳丽。而槐树花一开,整个村子都香了,是浓浓的沁人心脾的香。我们村槐树又特别多,特别是那些长一身尖刺的洋刺槐,到处胡乱地串根,房前屋后,甚至于坟地里,不知啥时候就长出几棵来。这时节它们都是满树、满枝桠的奶白的花朵,开得肆意铺张,一嘟噜一嘟噜的,有如油桐花一样的如雪似玉。兴许是槐花的香气过于浓稠馥郁的缘故吧,容易醉人,开始闻非常好闻,但闻多了头发晕,晕晕乎乎,像醉酒。枣树花散发出来的是糖汁般的气味,甜腻腻的,尤其在正中午有大太阳晒的时候,闻多了头也会晕。精明的放蜂人大约不会错过这么好的赶花的时机吧,他们常常要把蜂箱放在田埂路口,或是堰堤上,群蜂飞舞,女孩儿们打那儿经过,嗡嗡嗡,免不了要双手捂头,小跑几步跑过去。

槐树花村里人多是采来做菜,采欲开未开的花骨朵,洗净后拌面,上蒸笼蒸,蒸熟后晾凉加盐,搅拌蒜汁,味道鲜美;也有采来做槐花馍馍,摊槐花煎饼吃的;也有采了并不是马上吃掉,而是洗洗净,过一遍热水,放到大太阳底下晒,晒成干菜装布袋里储藏,等到过年时候再拿出来泡发,包槐花包子吃。此外还有园子里的南瓜花,也更是一道佳肴,橙红色南瓜花,好大好大的朵子,开得轰轰烈烈的,鲜艳刺目。把那些抢先大开的谎花(没结出南瓜胎的雄花)摘回来,炒着吃,别有风味。这要是放在以前,村里人可是不会吃南瓜花的,从没吃过,是不晓得吃。那年不知是谁在外地壮着胆吃了一回,回来说可好吃啦,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就家家儿都在吃了。南瓜花也能吃?开始都还是很奇怪的。

何止南瓜花。后来知道,村里人不晓得吃的花,还有许多,拣古人早就吃过的说,如陶渊明吃菊花,杨万里吃梅花,苏东坡吃松花、杏花,袁枚吃荷花、玉兰花、玫瑰花,张岱吃兰花……只不过古人吃花多风雅,也多嫌疑。而我家乡人实在,吃花只为充饥。

倒是黄瓜花、丝瓜花,至今没见有人去吃,不知是嫌弃花子太小,不经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村里人习惯把南瓜秧和丝瓜秧栽种在一起,想必是觉得它们有四处攀援的本事吧,随便把它们栽种在土坡边或菜园子的角落里,不占地方,由着它们的藤蔓像做梦一样伸到园子埂儿上去,伸到旁边的树枝上去,甚或神经兮兮地,乘势爬到谁家的房顶上去,长袖飘舞,羽化登仙,哪怕是把花子开到了太阳那里,开到了月亮那里,也不用管它。南瓜花盛开时,朵朵都像橙色的大喇叭,丝瓜花却小如金碟,它们一起开花的时候,好比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聚集在那儿吹吹打打,哇哇啦啦,也完全是喜庆热闹的调子。这时候的白菜花、白萝卜花大约快收梢了。胡萝卜花花期要稍微长一些,还要继续再开些日子。胡萝卜开花时像初春的蛇床花,一簇一簇的,好大的一片又一片,如满天星。其实白萝卜花在开的时候也是这样,远看是粉白色的,近看才能看清粉白中含有淡淡的紫。白萝卜花其实是一种很含蓄的花,香气也婉约。在菜园子里那些五月的花事中,还有葫芦花和瓠子花也开得很有意思,在结出果实之前,两朵花子开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双儿”,实在难分彼此,它们长的模样儿、大小相仿,颜色也都是白的,像栀子的白。只不过栀子的白是瓷白,葫芦花、瓠子花是绸缎白。

五月村外的野花也是非常丰富的,像野蔷薇、野蕙兰、百日红、棠棣、牵牛花(学名朝颜、昼颜、夕颜)、金银花、三叶草等等,很多,不说也罢。只不过往往在午后或深夜里,你会听到有子规在那些花草之间鸣叫:春去也!也还是有些许伤感的。我家乡还有一种叫蚂蚁草的淡蓝色野花(不知学名),花朵极其碎小,哪怕比荠菜花还要碎小许多,它总是开在回家的路边和断墙之下,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到。但它花期最长,五月开花,要一直开到深秋里去。

夏日长

夏日几乎是和雷雨一起到来的。刚开春的时候,雷声还在很遥远的地方,远在天边,雨下得也细如牛毛;但雷就像是一列一列火车的轮子,轰隆隆隆一路滚过来,就滚到了夏天,滚到人们的头顶上了——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令人震骇。雷决心要把老天炸出个大窟窿,好让雨水从那个大窟窿里哗啦啦泼下来,泼成个“瓢泼大雨”或“倾盆大雨”。如果这会儿你刚好在田地里忙着干活儿,又忘了带雨具,就活该你要慌不择路,小鬼子似的仓皇逃窜,或者就近跑到荷塘边,伸手折一张荷叶顶在头上救急。其实也管不了多少事的,因为但凡大雨十有八九夹杂大风,一张荷叶又如何抵挡得住?只不过像这种情形农民们经历得多了,回到家活活被淋成个落汤鸡,也习以为常。

所幸夏日的农活儿已不是特别紧迫,除了大田里薅秧草,把耕牛伺候好,别无其他。地里的芝麻、棉花、高粱、苞谷等都长到有人把高,无需施肥松土了;红薯、黄豆、绿豆,它们的藤子都像是施了魔法般伸出来不止有丈把长吧,并且相互纠缠着,把地面罩得严严实实,就是想进去看看也无处下脚;而大田的稻秧呢,正是需要雨水浇灌的时候,或汩汩然,或滔滔然,多多益善。那就随了老天的意,下去吧!

看吧,夏天里村人们下水逮鱼的好时机,就这样到来了。那时候我家乡还不作兴人工养鱼,却凡是有水的地方就自有鱼:鲫鱼、鲤鱼、鲢鱼、黄骨鱼、白鲦子鱼等等,都不少见。如果雨下得够大,是直直的白亮亮的锥子雨,雨点子砸在水面上带把儿、带起泡泡的那种,空中浮起阵阵的雨雾,要不了多长时间,秧田、堰塘、沟渠就下得满满荡荡的了,浑黄的雨水四处横流,汪洋一片。若连续下上半天一天不停歇的话,说不准我们村后面的丰收水坝,就要超出库容,就要通过溢洪水道向下面滚河里泄洪了。如果到了那样儿,就真像庄子所说的,要百川灌河,两涘渚崖间不辨牛马矣。长期困守在堰塘、水坝里的大鱼小虾们,也会忽然发现,原来外面的天地是如此的广阔无边啊,哥们儿趁机会跑了吧!就都顺着漫溢的水流,争先恐后,心花怒放地到处观光游逛,好不快活!但是鱼虾们哪里晓得,这时候村里的男将和小孩子们也都像过狂欢节,一个个儿兴奋得摩拳擦掌,只等大雨稍一消停,便吆喝着拿网的、拿罩的(一种竹编渔具)、拿筐篮和笊子的,也有什么都不拿的,就蜂拥着奔向原野的水田地沟里去,把它们一条一条捉将起来,做盘中美餐。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到一会儿工夫,各人都能收获一网兜或半桶的大鱼小虾。只不过作为家里的小孩儿可不能高兴太早,有可能只是空喜一场,因为大人们免不了要把刚逮到手的鲜鱼,拿到吴店街的集市上去卖掉,换些油盐酱醋,小孩儿怕是连片鱼鳞也吃不到自己的肚皮里。

好像也无所谓的,小孩们去逮鱼摸虾,带游戏性质,是兴之所至,也并非全都为了吃吧。重要的还是在逮鱼过程中,那股兴高采烈的刺激劲儿,想到两手抓住一条鱼的时候,生怕它跑掉,死死地给摁进泥巴窝里,那感觉,未必不比吃到嘴里更有意思。

当然了在老天爷没下雨的时候,田野水沟就没有那么多的鱼虾逮了。好在暑夏的田野乡村,无疑都是为孩子们准备的,是他们成长的天堂。特别在三伏天,恰巧又逢干旱数日,天是酷热的,烈日炎炎,仿佛有九个太阳在头顶轮番值班,迟迟不肯移动西沉,大地烘烤如火炉。大人们只能趁早晨去干会儿农活,尽管头戴草帽,肩上搭汗巾,也等不到小中午就得回家;这时候牛也很少去耕地了,父辈们说,牛其实比人还要容易中暑呢;旷野里看不到一只飞鸟,狗也都跑到树阴凉里卧下来,伸长了舌头哈哈喘气。就唯独孩子们从来不怕,就好像天越热才越好呢,早晚都打精赤膊,满脸通红地在外疯野。没鱼逮了么,好说,就背个竹篓到田沟摸螺丝、钓黄鳝,去生产队瓜地里偷瓜,去黄豆地摘些黄豆角,或钻进人把高的苞谷林里掰几个大棒子苞谷来,在田埂上挖个洞洞,烧着尝鲜。任由日毒的太阳把头皮、脊背都烧烤得火辣辣疼,疼得实在是受不了啦,就水鸭子模样光屁股跳进滚河去洗一通澡,可时常连河面上的水也被晒得滚烫,那只好再一猛子扎到水底,做一尾鱼,或扮一回龙子龙孙,在清凉的龙王宫里悠游自在——但凡村里的男孩子们,只怕个个儿都光顾过滚河水底的龙王宫吧。奈何孩子们玩性太大,老是玩儿忘,直玩儿到太阳滑落到滚河西岸的狮子山下,月亮也在天空中露出淡淡的影子了,这才慌慌地爬将起来。但一切都为之晚矣,也活该谁谁要倒霉哈,多老远就见他父亲拿了一根细竹条,怒气冲冲沿着河滩找过来了。看来,一顿痛揍像一桌酒席那样已经摆好,就只等他个小东西回去好好享用。

夏日的旷野有无尽魅力、诱惑,却也隐藏了无尽危机——在滚河,不管是洗澡的还是摸鱼的,每年都难免要被龙王爷收走几个。因而在沿岸村庄里,每年淹死孩子也就成了三伏天里一个不得不说的话题。特别是在熬过了白日的酷热之后,到了夜晚,村人们都吃过夜宵,三三两两地到河岸上来歇凉的时候,就总有人没话找话地要提一嘴:听说前湾儿谁谁谁的娃子,又叫河里的龙王爷给抓差了,今年这可是第二个啦!然后便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开来。更有老太婆要拍拍手里的烂蒲扇,去重复她早已说过几百遍的车轱辘话:七月半,鬼上岸。那是没办法的事呀!去年的“淹死鬼”要托生,是总得来村里找替身的,小人娃儿、小鬼娃儿,不就是这样要一年跟一年地找下去、“替”下去的吗?少不了又是好一阵的吁嗟叹息!只不过这时候,小孩子都是离老太婆远远的,他们可不愿听那些叫人毛骨悚然的鬼话,担心“淹死鬼”真的要来找“替身”,找到自己了,会骇起满身的鸡皮疙瘩。他们多半是围坐在模范大爷的身边,嚷嚷着要他讲古。模范大爷虽已是七十多岁的年纪了,也并不识字,但记性好,还是年轻时候从说书匠那里听来的书,仍然能记住。《七侠五义》《薛刚反唐》《八仙过海》《狄公断案》等等,他都能从中抽取出一章两节,一讲一个晚上,要一直讲到月亮西斜,天上露水落下来,把我们的头发、衣裳都湿润了,用手摸摸胳臂,也是凉冰冰的了。就有谁的母亲在不断呼喊自己的孩子回屋去,也已经喊三遍了。人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灰道:早些睡哟,明儿早个还要下地哩!逐一散去。此时天上繁星历历,银河若海,田边地沟的虫子们,不知何时已停止聒噪,白蒙蒙的月光底下,唯滚河水潺潺如银鱼闪跳,哗哗作响。夜凉如水,秋天怕是不远了。

秋风起

季节是很能欺骗人的,当然,也只能骗骗城里人吧,城里人不事五谷,大都懵懵懂懂地活着不知今夕何夕,是早已失去了感悟自然的能力了,对气候反应总归要迟钝许多。时常一个新的季节来好久了,一回头,才觉察到上个季节不知什么时候已溜走好远。不过这种现象在乡下很难发生。农人们即使是忙忘了今天是初几、十几、或哪个节气,不用翻日历,单凭庄稼的长势,以及自然环境的细枝末梢的些微变化,也能够感知出来。比如在我家乡,尽管白天还是烈日当空,炎热难耐,但夜来暑气渐消,温差明显加大,清晨的草叶上便有了露珠儿;地沟边的红蓼花也开了,枣子、柿子开始泛红,伏了(蝉)尽鸣,铃虫夜叫,忽然的一天,大雨过后不再沤热发闷,一阵阵的热风开始转凉,啊,秋风起了!不禁让人心里一喜;再看看春树、楝树、杨树,特别是梧桐,也落下了它们今年的第一片叶子,不用问,秋天的脚步,就已经迈进你家的门槛了。而接下来,便是旱地里的大豆结荚,芝麻收梢,玉米抽雄披丝,棉花炸桃儿吐絮,稻田里谷穗儿日渐沉甸甸地弯腰下垂,在风里沙沙作响……这时候,村人们得抓紧把秋白菜籽、秋萝卜籽和初秋的苋菜籽播撒到菜地里去,冬瓜、南瓜也都长到了小孩们的肚皮大,西瓜、萷(菜)瓜、黄瓜等瓜果,就都要罢园了。

又只待三伏一过,到了八月中秋前后,你会发现,日影已渐渐南移,漫山遍野的绿也在慢慢改变颜色,就知道大地开始要换装了。七彩的秋风自天外吹来,不知不觉有些地方就被染成了青黄色,继而成浅红色,赭红色,只不过大多的地方仍旧是青绿的,绿绿黄黄,错综交杂。但随着日子一天天向深秋推进,那些固执的绿会越来越少,颜色也会越来越深,而黄色、红色越染越多,此时若有人要形容说,大地一片金黄,那一定是指原野上那些稻田里的谷子了,而红得最鲜艳、最好看的,又当属山坡上的乌桕或五叶枫。到了这个时节,田间地头的野草也在不知不觉中老去了,那长长的不再苍翠的细叶子,乱蓬蓬倒伏在地垄间,犹如老太婆们一把把将要干枯的花白头发,却仍然极富弹性,一脚踩上去,会窸窸窣窣地响。常有野兔藏匿其间,兔子总是等人走近了才突然一跃而起,箭般射出,反而要把你骇得一跳。小孩们特别喜欢在田垄间疯闹玩耍,捉虫子、逮蚂蚱,偶尔就发现了一窝雀蛋,或者刚出蛋壳不久的几只雏鸟,也认不出是什么小鸟,连羽毛都还没长起来呢,一见人就纷纷伸长脖子,张开大嘴叽叽喳喳地乱叫一通,或挤成一团,看它们瑟瑟发抖的样子,简直像捡了个宝,几乎是毫不犹疑地连那窝枯草一起,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去,会激动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于是乎秋收就开始了。秋收比起夏收可要丰富多了。跟在主粮稻谷之后,还有黄豆、绿豆、玉米、高粱、红薯、芝麻、棉花等等,前脚跟后脚,也都日渐成熟,等着收获。因此秋收也和夏收同等忙碌。虽然割谷子在时间上不像麦收后要紧着插秧那样急迫(是有节令限制),但在炎炎的大太阳底下劳作,辛苦是一样的。难忘和村人们一起下大田挥镰的情景,一头扎进密不透风的谷林里,上晒下蒸,立马大汗淋漓,呼吸也仿佛要窒息了。加上胳臂时时被锋利的谷叶划破,谷芒更是在脸上扫出了一道道鲜红的血印子,被汗水一浸,实在疼痛难忍。但等到把这些稻谷都运到了打谷场上,脱了粒,堆成了小山般的谷堆,人们又有了无限的喜悦和成就感。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和村里那些还没结婚的光棍汉们瞎混,喜欢和他们一起去谷场里守夜看谷堆,各人带一张草席和床单,到谷场中找块称心的地方铺开,再点燃一尺长的艾叶绳子驱蚊(也有只燃一把半干的辣蓼草的),做完这些,月亮就该从滚河里爬上来了,地上一片莹光。此时你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铺上,也就躺在了蒙蒙的莹光里,夜阑人静,草蛉唧唧,北斗星直直地悬在空中,听着光棍儿们讲些村里村外的有趣故事,男男女女的荤笑话,心里的那种怡然快乐,也是没办法形容的。尤其有时候,睡到半夜突然被叫醒,原来是谁谁跑到了滚河对岸,在属于皇村的桃园里偷来了刚刚成熟的秋桃儿,或是去偷了河套下店子的麻梨,下店子麻梨是有名的个儿大皮薄,一咬汁水四溅,那种甜丝丝的滋味,至今仍在口舌间回旋缭绕,难以忘怀。

秋天让人难以忘怀的,还有参加生产队里的刨花生和挖红薯。是因为干这些农活儿,人人都有捡漏的机会。村上把大田的稻谷收起脱粒之后,时节就到九月底了,这时候最要紧的,就该是挖红薯和刨秋花生了。成熟的秋花生若不及时从地里刨起来,遭遇连绵秋雨,会很快破壳儿发芽,地里的红薯也是一样,要被雨水浸泡烂掉,等于一季白干。本来喜气洋洋的秋收,全变成了愁眉苦脸。只是花生的果实实在太小,又长在地底下,收获时得一镢头一镢头小心翼翼地刨起来,才能收净。但那样总需众多劳力,要赶巧田地的活路太紧张,安排不及,队长就只能采用他的老办法:找来牛把式套架犁,像犁地一般,把花生连藤秧子一起犁起来,由着妇女们跟在后面敲碎土块,逐一拣拾,再一一聚拢装车。有时碰到有红薯赶不及挖,也是采用类似办法。当然啦,用这种挖掘方式速度自然是很快的,三下五去二,一块大地就收拾完结,可节省不少时间和劳力。但如此收获也定然是很粗糙很马虎的,地里会遗漏下大量果实。其实村人们心中都明镜似的,这也未必是队长的一时疏忽。大集体时代,口粮按人头定额,家家都不够吃,十之八九是故意为之:就多留些粮食在地里,让妇女和孩子们去“遛”吧!我家乡把这种捡漏儿的劳作叫“遛”。按生产队规矩,公家收获过的田地,谁再“遛”到就归谁了。我们村的花生,总归是种在滚河滩的沙土地里,沙土地本身就泡,又犁过,人手一把小挖锄,轻轻松松,半天就能“遛”到大半筐。但要是“遛”红薯,就得多费一些力气了。队上的红薯地在村东约二里的土冈上,冈土粘连胶结,非常难挖,却也无奈“遛”的诱惑实在太大,泥下果实,它们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的世界里,悬而未知,没准儿啥时候就碰到一条漏网之鱼——“遛”出个大家伙,一二斤重,带来意外惊喜。

还有去荸荠田“遛”荸荠,也是极诱惑人的。但你要等村里挖荸荠,得等到十冬月了;还有挖藕,也要等到那个时候。十冬月里大部分庄稼都已收割完毕,西北风一阵阵吹过来,田野里变得辽阔而空旷,村口、路边以及滚河河坡那些的乌桕树,就红得比枫叶还好看了。山坳的野菊花,也仿佛一夜间就开得稀里哗啦,金光闪闪,直把田地和村庄都映照得亮晃晃的。这时节地里的芝麻、黄豆、高粱等作物都收到了稻场里,垛在那儿,但跟稻谷比,这些算是小作物了,和种在水田里的荸荠和莲藕一样,量都不大,等忙完了地里的要紧活路,找空子随时就可以打出来。只不过打芝麻,绝不可像打谷物黄豆那样用石磙去碾轧,连枷也不能用,而要将它们的枯茎倒提,一把一把使手掌慢慢拍打,我们叫“倒芝麻”。再就是棉花树也该从棉花地里拔出来了,棚在村口或地头上。其实在八、九、十这三个月里,棉花是不断要下地去收获的。棉花从七八月开始炸桃吐絮,至十月上旬把棉花树从地里拔起来,其间每隔十天或半月(太阳好时一周左右),都必须组织妇女们去采摘一回,哪怕在十分忙碌的割谷子打场的时候,也不得间断(那简直是忙得要命)。收棉花是一个持续的劳作过程,即使已经采摘回来,为防其受潮,花絮发乌,仍要继续燥干。所以村里又常常会在大路边,空闲的打谷场里,支起一排排的芭箔架(一种用高粱秆编织的箔子),把摘回来的棉花再摊出去翻晒。尤其在八月酷热的三伏天,晒得一片一片白花花的,如大雪初霁,大太阳底下你不敢去看,晃人眼睛。

冬雪落

农谚讲:“秋分前后,小麦下种。”农谚又讲:“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最当时。”但村里老一辈人总是摇摇头讲故事,说,也有例外。说1964年,那年还没到白露,老天爷就开始下雨,少见的连阴雨呢,一直下到立冬才停歇。下雨时田地里泥水汤汤的,根本下不去脚。所以1964年那年的冬小麦,是到立冬后才播撒下地的。这在我们村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呀!可也奇怪,等到第二年初夏,反而是少见的大丰收。这大概就是《月令篇》里所记载过的,时令偶尔也会失序的例子吧。自然界的物候变化,有时也是说不清的。

但那样的极端天气,毕竟是少,不足为凭。一个人在村庄里活上一辈子,到死,恐怕也难碰到一二回吧。正常年景里,耕作若错过了四季的物候节令,其收获是必要大打折扣的。

印象中在我家乡,播种冬小麦多是用耧(撒种也有,极少),即把精选过的麦种倒进耧箱里,拉动耧,种子便顺着耧的三足孔播种到地里去。三足耧的发明,估计不会晚于汉代吧,和犁耙一样,几千年过去了,工业革命的大潮滚过了一浪又一浪,但农民种地仍旧是离不开这些老古董。在板田(收割后的稻田)翻犁之后,由大太阳狠狠暴晒几日,最好把黑黝黝的泥土晒干、晒透,晒得土坷垃都发白、松酥了(俗称“晒田”),然后再用耙来横竖耙他几道,再经村人使镢头背砸碎一些少数耙不烂的干结土块,就可以拉耧播种了。拉耧播种原本是要使唤牲口的,比如驴、牛或骡子。可那时候我们村穷,牲口少,加上种冬小麦田地里犁耙活儿实在繁忙,牲口用不过来,就只能靠人力拉了——四人拉一架耧,模样儿好比骡马拉大车,中间上一个驾辕的(力气大的人),两边再各放一梢儿,叫“拉边梢儿”,掌耧的人跟在后面,一边摇耧播种,一边不时地调整走耧的方向,以防拉偏。跟在后面掌耧的,就相当于那个扬鞭赶车的车把式吧。我在十几岁时候下地拉耧,就多次拉过边梢儿。初学拉耧觉得新鲜,把粗粗的绳索背在肩膀上,几个人说说笑笑,开始不觉什么,但是三只耧足吃进土里二寸多深,拉上小半天就架不住了,不等日西收工,肩膀就被勒得红肿,四肢绵软如面条。说声歇会儿,便一屁股瘫在地上,再也不想爬起来了。

秋分前后大约是一年中雾气最厚重的时节吧。还记得一大早跟随着大人下地,看到沟坎儿倒伏的秋草上、蜘蛛网上,到处都挂满了大团大团白乎乎的露珠,寒露未到,那应该就是白露吧,即为《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所说的“露凝而白也”。走在蒿草离离间,被打湿了鞋脚也没人顾得。常见有蜻蜓栖落在路边的草叶儿上,一动不动,原来其薄翅已被厚厚的白露湿透,你看它安静地待在那里,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实际那是在耐心等待着清晨的太阳打滚河里升起来,好晒干它两翼的水汽,等晒暖活了身子,活络了血脉之后,好继续飞翔。只是时至深秋,蜻蜓们也没几天的活头了,“悲秋将岁晚,沾篱菊自黄”。随着寒露与霜降的次第到来,气温直线下滑,于风刀霜剑之下,秋虫们也和蒿草一样要逐渐枯败消亡——季节深处暗含的凛冽萧杀,往往令人心底荒凉,头皮发紧。自然物候的些微变化,对于人的精神影响也是很大的吧!但世上的事物往往就是如此,有一些总要结束,而另一些又要发生。就在万事万物开始收缩、深藏,以求自保的时候,冬小麦却偏偏选择了下地孕育,且不到十天半月工夫,就会陆续地发芽出苗儿,那针尖一样细小的麦苗儿啊,密密麻麻的,远远望去,蒙蒙如雾,又仿佛早春二月大地的初绿,面对马上就要来临的酷寒严冬,毅然显示出它们无比强大的生命力。想一想,这也是很神奇的事情啊!

春种夏收,夏种秋收,直到在秋分里把冬小麦也播种完毕,寒露就到了,接下来就是霜降,一年中最重要的农事基本结束。虽说在入冬之后,“交九”之前,还有些零零星星的活计要做,比如在我们村,就还得多花几天时间,再一次磨亮镰刀,把滚河滩里的芦苇给收割起来,挑挑拣拣,该卖的卖给镇上的供销社(据说是收去县城的造纸厂造纸),该分的分到各家各户(编芦席、或织芭箔);还有是要使耕牛耕一耕“冬地”、积一积“冻肥”等等,也不过是很少的活儿路了。全村人终于可以清闲下来,可以挂锄了,一个个儿的脸上就像牲口卸下了套具似的,会浮起一层浅浅的轻松的笑意。当然啦对于农人来讲,清闲也好、轻松也罢,也都是相对而言吧,也绝非是无所事事,他们还要为这个长长的冬季生活,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去谋划、去做些准备。在五谷归仓之际,还得把部分的红薯切成薄片,撒到地埂儿上、房顶上去晒成“红薯干儿”;还得抽空子把菜园儿里的大白菜、雪里蕻、胡萝卜、大青萝卜都挑回来,洗净并晾干水汽后,用粗盐(大颗粒的)一一压缸腌制;最是大青萝卜,除了部分腌制,另要留一些和红薯一起窖到地窖里保鲜,以防被霜打冻糠,糠成个花心大萝卜;此外各家都少不了的,还要挑一担麦子去村里的磨坊推两盘磨(打面粉),泡两桶新黄豆,到豆腐坊打一刀两刀豆腐臭上(臭豆腐);特别是一些有手艺的人,像窑匠、瓦匠、砌匠,正好趁农闲得空,到其他的村子帮人家烧制砖瓦,盖新房子;而木匠、漆匠、裁缝们,也会被那些要在这个冬天娶媳妇或嫁姑娘的人家,请过去缝制衣裳、做箱子柜子等嫁妆;缺柴烧的必要进南山里砍一车山柴回来,或再将屋后面那棵早被虫子掏空了的枯柳树也给锯倒、截断、劈开,一码一码堆在屋檐下,好供春节烧锅蒸菜。这时节猎人们应该是最忙的了,四野明亮空旷,一览无余,一只野物跑过,大老远看得到,容易收获。

只不过像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过不了几天,便进入到小寒大寒的隆冬里了。“小寒大寒,冻成一团”,就是猎人们也很少再出门去。曾经碧蓝高远的天空,被涂抹上一层厚厚的云霾,如厚厚棉被,天空变得阴暗、低矮,几乎伸手可及。太阳偶尔出来露一下脸,也要么表情冷漠,要么像病人般苍白失色,晃晃的没有了一点力度,你完全可以拿眼睛去直视它;大路上的行人,也皆缩脖儿猴腰,把双手缩在袖筒里,鼻孔里呼出来一团团白汽;低头看看身子底下,竟然都找不见自己的影子了,甚至连房屋、树木也没有影子了。及至腊月以后,老北风一天比一天刮得勤、刮得紧,日夜在村庄的上空呼啸,把田野上的树梢儿、电线杆儿上的电线,都刮得呜呜呜响,所谓千里黄云,朔风吹雁,就时常见栖落在电线上的那些鸟儿们大多是喜鹊与麻雀,也像坐了秋千似的,随着风一荡一荡的,大地一派荒寒!这时候,田地里就再难看到一个下地干活儿的人了,寒冷使村人各自都躲在屋里,生起了火塘(有的是用木炭炉子)烤火、煮茶、说闲话。茶是那种自制的大树叶子茶,味酽苦口,但个个儿心底却充满欢喜,脸上也必然是一副充满期待的、胸有成竹的甜美神情。因为他们知道,像这样天气,这架势,势必要有一场大雪好下了,弄不好今天晚上就能下下来,先是毛毛细雨,继而雪籽和雪花,飘飘洒洒的,一口气下他三天三夜,为房前屋后,为河岸远畈的冬小麦,盖上一床厚厚的棉被子。如此一来,冬小麦就有了足够的过冬的墒了,又冻死了那些隐藏在地里的虫卵,一举两得,明年夏季的大丰收也就不在话下。等到了年关跟前儿,就尽管去吴店街赶一趟集,放心大胆地花钱办年货了。

谢伦,男,湖北枣阳人。现供职媒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长江文艺》《中国作家》《黄河文学》《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杂志。作品被收入多种文集及年度精选集。曾获华文文学年度最佳散文奖、“我心中的澳门”全球华文文学奖、第五届冰心散文集奖、第五届湖北文学奖、第八届湖北省屈原文艺奖(文学奖)、第三届《长江文艺》双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