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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7期|袁凌:香草独寻人去后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7期 | 袁凌  2023年07月27日08:10

一幅凌冰。

这个时候还有这大的一方冰。他们站在菜园仰望,似乎凌冰在洞里保存了下来。

“往年就是这样的,一条沟里的冰都化完了,这里还在。老辈子人说是因为这里地气寒。”小兰告诉吴老师。

菜园现在属于小兰家。一年之前小兰一家最后从龙精沟崂上青龙坪屋场迁到沟口来。青龙坪的屋场就空了。小兰的哥哥打工回来娶的外地嫂子嫌沟深很了,要住到沟口路边上“听大河水响”,于是买下了何家的房子。何家在镇子上起了新房子迁走了。

小兰拉着小薷过溪。菜畦上横着两通冰,是上面的冰化了跌落下来的。小薷缩了一下,右手肘拐感到微微疼。

刚上一年级那年春天,两人钻进这里的菜园摘凌干,被何家人骂。小兰跑得快,小薷拿着一截小凌干绊到这筒凌冰上了,她的手举着护着凌干,肘拐重重地硌到凌冰柱子,凌干碎成两截脱手了,只剩下手里冰凉的感觉。

放学回来,菜园上方吊着的凌干都被何家人打落了。小薷的肘拐乌青,似乎鲠着了骨头,有半个月写字不能触桌子。

躺在路上的凌冰柱子透出暗青,有点不像是冰了。小兰爬到冰帘下摘冰溜子。小薷说你快下来。小薷担心那冰溜子碰掉下来,一粘地粉碎了。吴老师也催小兰下来。小薷倚着斜倒的冰柱子,脸贴上冰,感到冰凉化了一点又透进去,里边有好深。

刚走到沟这边,一大坨冰却喀嚓坠裂了,轰轰滚下菜园坡地,和小薷刚倚着的那柱冰停在一起,紧贴着,却各自是冰的。

小薷书包里有一束香,是拿婆婆过年给的10块压岁钱买的。这钱小薷压在爸爸留下的一本毛主席语录里,语录本在老屋里受了屋檐水滴,上半身深下半身浅。

婆婆是腊月二十八来看小薷的,她从白沙走路下来,到镇子上已经晌午了。她吃了一顿饭又走回去,走之前趁小薷妈妈不在,打开一个旧手帕。小薷看她打开了又打开,像有展不完的好多层,虽然打开了,还像是皱着,最后里面是一张折着的十元钱。小薷不要,想让婆婆回去拿这钱搭车。婆婆说,婆婆精绷。你过年买吃花,再给你爷爷买一把香。自从我走了,再没人给你爷爷他们点一根香。婆婆用包完了钱打开的手帕抹眼眶。手帕看不出颜色了,还是在沟里用的那张。你再到周禅师那里,磕两个头,叫他保佑你爷爷他们平安,伢伢早回来。

小薷和小兰拿钱去买香,开店的是班主任吴星云的媳妇刘增丽,小薷也喊刘老师。刘老师拿钱看了半天。小薷心里有些忐忑。正好吴老师来了,刘老师就把钱给他。他一看说这是真钱,年代早些。就给小薷找了东西和零钱。

吴老师又问你们买香做啥子。小薷没说,小兰说是去拜周禅师。吴老师说你们龙精沟里的周禅师?我跟你们一块去。刘老师说你去做啥子?吴星云说语文组在编一本地方教材,包括八仙的名胜掌故,学校往后申报教学成果,禅师洞早就要去的,不知道路。

往沟里一条拖拉机路,前些年开的,现在摩托车也没有走的了。

贴着崖坡,破了一层岩皮子,显出小的很多棱嶒。龙精沟里的岩和镇子上不一样,没含煤质,颜色青,看进去能到里面。

小薷和小兰每天到鸭河口上小学一年级,到这一截会不由得走慢些。崖壁下一溜有人种的青菜,贴到岩脚长得吼吼的,接了水气。脚底也感到细碎的岩棱,和走在土路上不一样,似乎从以往的事里被隔出来了。

溪那边田里有几户水泥砖房子,都是小薷印象里没有的。这里原来是村里的一块好地,车路贴着这边岩下走是省地的意思,现在起房子变了,都是在地中间。水泥砖房起在地里感觉突兀,暗沉沉的,像是从什么陌生的地方整个搬到了地里,不像土墙房子本来是地里的泥巴墩起来的。小兰指给小薷,那就是夏家、张家,前两年才从青龙坪搬下来。还有两家是桫椤树坪那一截下来的。

夏家的狗看见这边一拨人,汪汪地吼起来。小薷依稀觉得这条狗还是以往那条,又看不真。夏家的女人就出来了。她手里还拿着一个茶壶。她望着这边不说话,看见小薷,就低头接水了。狗的声气也低了下去。

夏家也报应了。小兰往前走着说。

前年夏高华说现在铜贵,要把高头塌了人的铜矿挖开。他刚刚挖了一羊角镐,头顶上端端正正掉下来一坨矿铜,把他顶门心砸开了,补不起来。随常遮一块纱布,戴个帽子,揭开纱布的话,脑壳里头的花都看得清清楚楚,像刚出生的月娃子。本来定好起房子结婚的媳妇也弄掉了,说跟这么个人在一起心要悬一辈子。

“人家都说,铜矿塌了那么多人,是死人的坟园,他去动阴地,烧个纸奠个酒的过场都没做。”

走两步就到铜矿了。远望过去是粉红的一片,近处看,一个封了一半的斜坑口,四下是耀眼粉红的小花。

四周大致还是枯的,这片红花却遮得严实,像从地底一下子端上来的,一点不存着。大人说是铜矿的地气温,花开得比哪一种花都早,沟口的冰帘还在,这里就接场了。

但实际上花又开得很久,要两个月。

三个人站在矿口不远,黑黑的洞口叫人心里忐忑。要不是吴老师坚持要来,小薷和小兰就不会来。花草上扯了夜露水,有点凉气。吴老师扯了一把在手里,说这叫啥子花,八仙少见的。

说是粉红,又是鲜红的,有点浓,染着轻易掉不了,擦手像一种矿粉。香味也不一样,说是浓又淡,凑近了闻没有了,稍微离点却持久得很,消失不了的。

小兰指着小薷说:“是她的名字。”

用这种小花给小薷起名字,是爷爷在字典上查过的。爷爷在这个铜坑里干过,歇气的时候,他就坐在遍地的香薷草中间,抽着烟。爷爷喜欢烟味和香薷草的香味揉在一起。爷爷告诉婆婆,香薷草是一种只生长在铜矿上的草,找到了香薷草开的花,就找到了地下的铜矿。

爷爷在香薷草中间抽烟的样子是小薷想象的。小薷还没在娘胎的时候爷爷死了。爷爷预先定下了女孩的名字,在纸上写了下来,却没有为男孩定名字。爷爷觉得女孩的名字要起好,男孩随便都行。小薷被叫做小薷,但6岁那年跟婆婆下大河看见了香薷草,才晓得了自己名字的意思。婆婆讲,这种草和柳家有缘,柳家在龙精沟能安身立命,就因为认识这种草。

小学报名的时候,老师不会写这个字,写成了温需。老师是民办教师,以前在爷爷手下上的小学。婆婆回家找出爷爷写好的样子教小薷学着写。小薷在作业本上用铅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上初中语文课,吴老师一个个叫名字,叫到小薷时停了一下,把“薷”字写到黑板上,说这个字好有文化,我还要查字典。全班同学就哄笑起来。吴老师看看黑板上的字,又看看小薷,说这个字很好,很茂盛,披覆下来的样子,像她的头发。同学们就又笑,小薷低头,感觉上这么久学,在班上第一次受到注意。脸上粉红鲜红的,有点烧,又有点凉。头发掩护着自己,似乎藏在头发的岁月里缓慢生长,一丛蕨叶根部尚有茸毛的蓓蕾。

开学之后两个月,吴老师拿着一张安康日报给小薷看,说那节课后他在词典上查了她的名字和香薷草的形态习性,写了一首香薷草的诗,在安康日报上发表了。

这是一首十几行的短诗,说从铜里开出的花朵,比人手造的更永恒。它守卫矿藏,看着柔弱却庇护貌似坚固的。小薷读不懂。在诗题下面,吴老师还写了四句题记:

粉红鲜红,漫地蒙茸。小穗细茎,繁花藏叶。

铜矿口子黑幽幽的。吴老师探身去望了下又缩回来,说这里面埋了好多人,是啥时候埋的?好像县志上都有。

小兰说早得很,还是小薷太爷开的。

听婆婆讲,太爷本来是湖北大冶人,那里有个大矿叫铜绿山,开了几千年,太爷在矿上干过活。民国几年带着家口逃匪到了这里,租夏家祖上的地种。

太爷人能干,教了十几年的课自己也存了些钱,正好那时候夏家种鸦片遭了罚款,想卖地,太爷就把这块连地带坡买了下来。这块地靠近崂上,又容易遭水冲,人家都奇怪太爷买这块。

买地之后,每年香薷草开花,太爷都蹲在香薷草花地里,摘些花捻捻闻闻,人家说他被花精迷住,变成花痴了。

后来,太爷攒够钱请人在这里开洞子,说是有铜矿。龙精沟的人都不信,说八仙只有煤矿石棉矿,没听说过铜矿。铜矿真的开出来了,一车车的矿石用牛拉车装着,运到孟石岭码头上船装运下汉口,说是国家正在打日本急需这种物资。

夏家的人看了就眼热了,说当年的地契不能作数,铜矿还是夏家的。夏家在八仙是大姓,柳家是外来的单门独户,夏家联合了其他眼红的人家把铜矿强占了,还把太爷打了一顿,脾脏打裂了。太爷到区上告状没告下来,加上先前受的伤,一场大病就过世了。那时候爷爷还小,一家又跟刚来时一般穷,搬上了青龙坪开荒种。夏家靠开铜矿家业又兴旺了,还靠跟军队拉上关系捐了南二区保安团长。

可是解放一来,夏家有田有矿还有枪,评了地主恶霸,一家五弟兄一次枪毙了三个。剩下的不准住在沟口平川地,撵上了青龙坪住岩屋开荒。柳家和夏家又成了邻居。夏家的人倒过来认为是柳家害的,两家几十年不说话。

铜矿收归国有,采了几年说是储量采空了,再说国家主要是要炼钢。正好出了一次冒顶事故,九个工人塌在里面没挖出来。铜矿就封了。慢慢地,香薷草又回复了以前漫地生长的样子,盖住了地上的矿石,连洞口都有点封住了。

晚上人不敢从这里过,连白天也有些阴飒飒的。小薷第一次看见这里的时候却不觉得,她坐到这些红花中间,像是和爷爷在一起。有无数个小小的自己在陪着爷爷。

离开矿口,吴星云摘了一朵花夹在本子里。是淡绿色有光、纸底上印着很多种植物叶子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赠我的偶像 吴星云,希望你写下最美丽的诗行”,落款“增丽”。后面是一页页的情诗,其中几页却被撕下脱落了。

这些情诗都是他在学校里写的。写满了一多半页码。毕业了,两人有半年多不怎么联系。后来,刘增丽辞掉了安康城郊一个幼儿园的工作,住到了吴星云工作的八仙镇中学。两人结了婚。吴星云拿出了这个本子,打算在婚后很快把这个日记本写完。

可是以后日记本上没有增加一首诗,本子也放到书柜的最底一层了。平时拿粉笔盒或者鞋刷子,两个人都不去碰这个东西,直到一个月之前。

一个月之前那天,教师招考的结果要出来了。吴星云带着增丽去找一户原来的邻居,也是认交的亲戚,在县文教局当党委书记。提了两块娘养的猪杀的腊肉,还买了两条子双喜烟。吴书记没有要那两条子烟,腊肉收下了,说是免得亏待你爹娘的心意。招考的结果已经按程序定了,他也不好多干涉。

出来后增丽说,现在不时兴送礼,要送就送钱,你又送不起。吴星云说我是送不起,我又没开炭洞子。增丽忽然叹了口气,说早知道找个开炭洞子的。吴星云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后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增丽说是不是真的,你们学校两个女老师找的是煤老板,你去问她们。

招考结果出来,没有增丽。晚上吴星云查宿舍回来,增丽坐在降氟炉边上,看那个抄诗的日记本。吴星云心里有些动,走过去手搭在她肩膀上。可是手刚碰到增丽肩膀,她浑身抽了一下,忽然使劲撕日记本,一页页地把以前的诗撕下来。她可能是想往炉子里丢,因为炉口是关着的,她就跑到阳台上去,把撕乱了的日记扔下教学楼去了。

吴星云开始呆站着看她撕,后来又怕她跳楼。她撕完了就进屋伏在条桌上痛哭,吴星云又赶紧下楼,绕到操场上把撕掉了的日记一页页拣起来,明天学生上操看见了可不行。操场上黑暗里很冷,心里有一种冻疼的感觉。回屋增丽还伏在炉子上,看不出肩膀的动,像是外面黑里起伏的山坡。吴星云悄悄把日记本放回原处。

高处现出一棵大青树。

青树下有一道坝,溪水委屈成潭,绿幽幽的像是树冠落下的,一股引入旁侧堰道。坝脚下成了一个小小的潭,可以听见跳溅的笑声。隔溪人家掩映,一家三间的瓦房露出半截山房,是沟里少有的白粉瓦房。

大树在冬天里也一直是青的,现在柔润了一分,气息落下,人的呼吸中感到不一样。树干庞大笔直,枝繁叶茂,只有一根伸过来的粗壮横枝是例外,半截戛然而止,被人砍断了,伤口处又搭了一匹红掩饰。

吴星云知道这是桫椤树。

小兰的作文中提到了这棵树,她写成了嗦罗树。乡下人都这么叫,冲着树上结的两个一串的果子。吴星云纠正了她,引起课堂上男生的哄笑。

这是周禅师的堰?

老辈子说,堰是从古时候修的,引到底下一坝田好种水田,能吃上白米饭。水小得很,要修坝存起来。因为穷,人吃不起油肉,修坝的人修到一半就没有劲了。周禅师游方归来看到了,就用化来的修庙钱买了一头猪,杀给大家吃,堰才修起了。

可是周禅师为此破了戒。他在禅师洞里不知修了几世的行,人家看见他在洞口打坐的时候,左肩上总是一条青龙,右肩上一条白虎,左右卫护着。破了道行之后,青龙和白虎就收了,右肩窝里长了一个疮,烂了,生了一窝的蛆蚜子。有一个蛆蚜子掉在地上了,周禅师就用左手拈起来,照样放回去。这样三个月之后,疮口长好了,周禅师也过世了。周禅师过世的时候青龙白虎又回来了,化成了两股水,龙精沟的水才够了。

修堰的时候,这棵大树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半边都枯了。别人想砍了,周禅师教人莫砍,有树在村子就有气脉,堰修好了树自然要返青。堰修好树果真就返青了,人说是周禅师显圣附在树上,就年年搭红,远方的人都来搭。大青树一年比一年繁茂,大炼钢铁的时候都没有人碰。直到那些年外头忽然收桫椤树果果,湿的剥了皮几块钱一斤,大树上总有一千来斤——

小兰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看看小薷。小薷在出神,风吹得鬓角一根头发在动。

过坝的时候,小薷和小兰在前头,回头说吴老师小心点。

走进这家大院子,这家在牵猪,脚猪被放进了圈里,两头猪在地上嘴皮磨着什么,似乎互不搭理。牵猪的人坐在阶沿下抽烟,旁边放着一杯水。女主人站在边上,不时扫一眼圈里。

狗叫了两声,就仄到猪圈旁边去,声音低了却不停止。女主人脸转过来,小兰和小薷都喊了她一声,她愣了一下,“小兰、小薷啊。小薷你啥时回来的?”

“我们来拜禅师的。”

“拜禅师啊。怎么没拿红?”女人说,“五六年没见了,你还认得到表姨呀。你婆婆都走了几年了——”牵住小薷的手,“唉,长高多了,这手都大了。你记得到吧,每回你婆婆牵着你下来,提点猪油,叫我们帮忙换点东西。个人舍不得吃油,都是换东西了。这是你们老师不,我知不道姓么子?”小兰说是吴老师,她拉过一把椅子,“来,吴老师你坐。”

“走的时候怪舍不得的,她又不讨人嫌,有时候在我们这吃饭。她硬是过不下去了哇——她现在住在哪里的?原来说是在原岭顶上,跟到妹妹的。我下河还看见一回。说是又走了,在流溪沟哪一截。”

“大石板那截。”

“那在我们沟里呀,”吴星云说,“姓啥子?”

“也姓吴。”女人说,“吴老师你见过的?人德性好得很,嘴巴也不多,就是命苦,丈夫兄弟死完,两个儿子都坐无期法院,媳妇走了,孙女也叫媳妇引走了,她当真没得依靠了呢。”

吴星云想到大石板住的三个寡母子,当地的两娘母,还有一个是外来的,似乎就是姓吴。那是一长排房子,是兄弟联手起的,哥哥死之后,兄弟搬走了,拆掉了自己那边的檩子椽子,墙还立着。那个大石头说是一直在长,原来站在石头上离屋顶还有两步那么远,现在伸脚就能跨上梁了。三个寡母子住在没拆的半头,在拆掉的堂屋地上种了一块青菜,长得油亮亮的。老的寡母子老得不行了,背抬不起来,走路腰是折成九十度的,上下身像是断开,靠一个拐棍,就像有人把她的上下身折断了又用皮包起来。她这样一边走路一边还吸着纸卷的旱烟。说是她老汉是被抓壮丁走了就再没回来,有人说是过台湾了,前些年镇上民政局转给她一封信,她又不会读,撕到卷枝子花旱烟抽了。年轻寡母子四十多岁,不生,男人在煤矿里死了没有再找。姓吴的寡母子是前两年来的,看来就是小薷的婆婆。

那女人提壶出来倒水,另只手带条小板凳叫小薷坐,忽然手腕抹泪,“你现在跟到妈,还好唦? ”

小薷说还好。眼里潮乎乎的了,像是在镇子上,坐在没有人、光线暗的二层楼上,望着一排水泥房顶都像失去了形状,街上没有一个人。像下雨天打猪草,浑身内外都是潮的,少了一小块干地方。想躲到一个地方去,什么也不用做,眼泪就自己流出来,跟水一个样的。她知道这里有这样一个角落,就在猪圈后面土墙的一个洞里。洞里堆的苞谷壳叶,要钻进去,四面是软乎乎的有一股淡香味。以往在这个院子里放电影,电影没开场时捉迷藏,她会躲到这个洞里去,不理会伙伴们喊叫。待久了,感觉被砌在墙里。耳朵贴在墙上,能听见里面很多动静,有好多的过去的被砌在里面。砌墙时留下的圆圆墙洞,供小鼠和生灵来往,不知有多少个弯拐,和有点惊讶的相遇。一直听见电影的声音出来,走到仍然的喧闹里,和放影机的咔咔声混在一起,有人从幕布前故意或者不小心走过,落在幕布上的长短条的影子,又惊讶是两个世界。

后来人少了,多数是自己和婆婆在小路上。瓶子里装着刚打的煤油,有一股气息出来,透过瓶塞挥发了一点,代替白色的蜡的幻想。只来自于顶小的时候。解放鞋里脚趾的抵触,去年的鞋总是小了一点。一年裁到底的几尺花布,两把面条,妈妈那里来的一袋糖果。像路渐渐冻硬,脚盆晒干见底了,终究没有什么可以经续。

妈妈来了,带着小薷最后一次走这条路,婆婆留在那头的大石包上。路被妈妈和小薷一点一点走掉了,没剩下什么给婆婆。婆婆在大石包上站久了,只好也离开了这里,到陌生的地头上找路。有些地里根本走不了。

“这个地方好,房子也起得好。”

“屋场原来是个好屋场,现在败了,人也搬走光了,就剩下我们几家了。她们上头,”表姨指小兰和小薷,“都搬空了。她们这一家人啦—— ”擦一下泪,止住话头,“就在这玩啊。老师,我给泡水啊!”眼睛溜一下猪圈,两头猪凑近了一点,公猪在母猪屁股上擦来擦去。

吴星云说,这地方怕是有脉气,村口那根大青树和堰坝,看起来不平常。

“脉气是有,过去的事了,后来都出事了。”女人望一眼小薷,“她的弟弟就在堰坝上丢的,才两岁。”

“那年涨水,水漫过了坝,她爸爸抱到她弟弟从坝上走,水一冲就下潭了,大人爬出来了,想起娃子的时候,早从底子走了。她爸自从那一次元气伤很了,就不在屋里待了,在山西也不正经做活路了。”

小薷望着猪圈那边。

“本来我们这里是不发洪水的,水是禅师洞里出来的水,长年都是脚盆粗一股。那年外头兴起来收桫椤树果果,桫椤树又高,好多地方爬得再高都打不到。人想多卖钱,就把一根好粗的桫椤树横枝子砍了。那都砍得,砍了我们这每年就涨水。涨水把水边上两户人家冲坏了,这村子慢慢也不红火了,人闹矛盾,都搬了。人家劝我们也搬,我硬舍不得这排房子。”

她赶过猪圈那边去。赶脚猪那个人也起身。吴星云问他还要牵几家,他说还要往上走两家,再往上就没有人了。往年他要走得更上些。

旁边原来人户不少,大都在起坡或者小半截坡的地方,坡是由煤炭灰堆起来的,带着自己的果木和竹园。有些煤炭灰堆的颜色却陈了,不见添加。果木感觉到冒芽,自己换着新的。门窗和门楣上挂着的镜子都好好的,似乎离开的人们明天就会回来。这里的等待却永远触不到他们。

地势低的两户人家,靠水山墙真的留着水打的大洞,半截房子垮了,露出另外半截的隔墙。有一家还住着人,一个男人在门前弄水管子,半天不起身。他提着茶壶往水管子里倒。原来昨夜水管子冻住了,要用开水来化。这在大冷的日子里不行,开水又结了冰会把管子胀破。他的狗起身往这边走了一步,忽然又没有精神地转身回去了,似乎这边半头既有了主人,已经不归它照管。

“小薷,小兰,回来在表姨家玩啊!”走上了往上的小路,女人在后边喊。

山又收起来了,两边山上的枯淡颜色现出来,刚着了一层桃花。山桃的颜色也很薄,看起来像轻尘稍微浮在草木面上。

远处渐深,直到大河那边的高山,有一点和冬天不同了。阴坡还有积雪,有一处现出一个炭洞轮廓,带着炭灰的滑坡,在下面被拖长了。靠近山脊的地方,冷峻的线条有了青的意思。

那些山顶的一两座是吴星云到过的,可他感觉自己从没有到达那些地方,似乎它们站在那里却永在远去,留下了幻想的距离。当他站在一座山上的时候,他是在山里面,看到的是别的远方的山顶。这使他虽然在山里生长,却从来没有到达过任何一座远山。

毕业前不久,他在火车站送李小洛去北京。李小洛是安康日报副刊的编辑,最近获得华语年度女性诗歌大奖,被北师大聘为驻校诗人。李小洛说,不一定非要出去求职。说不定我到了北京写不出诗来了。她露出一丝笑意。

那你还是要去北京?

我没有去过北京。李小洛说。

一周之后,吴星云和四个同学南下进了一个螺丝厂。三个月后派遣的期限到了,吴星云回八仙中学报到,手指圈着一个螺丝帽,像戴了个戒指。报到第一天他到学校后面的朝阳坡上转了一趟,感到自己在用力呼吸。

可是他慢慢地发现,自己在山上的时候没有在广州的成品仓库和回来的铁轨上想的那样多。在教室上课,偶尔上街买东西,和妻子一起生活在一张布帘隔成的两进宿舍里。除了偶尔的几次远足,只有春天来时或者山顶落雪,才会忽然引起注意。那几次的远足只是把一种没有出路的荒废感觉留在了心里。虽然增长了这么多年纪,他只是停在童年那个地方,心里怀着模糊的疑虑和不安。

眼下他和两个学生走在山路上,已经走进龙精沟这么深。但仍然只是在路上。两旁有之字拐上坡的小径,拐弯一棵树上一团似乎是什么窝又像人住过的棚屋,严寒里晾着东西。

劁猪人是否走上了这条道路?现在转山卖货的人少了,兽医站的人代替了货郎,像是接受任务采风。他不能追随,只是在狭窄的隘口,道路卡紧的时候,更真切地感到两旁坡壁,脚下道路变窄,脚趾在鞋子里蹴实。有座小桥,几根木棒搭起来的,在时间中成为黑色,有一种郑重。是要到禅师洞了?但也许只是山更收紧了,合上隐秘。电线已消失,是否里头还有人户,在人们看不见的背地赶路,负着命定的包裹?

“你婆婆身体还精绷,能做活路。”

吴星云在大石板看见过婆婆喂猪,木头架的猪圈是深黑色的,年代长了,槽也失去了颜色。猪是本地黑猪,架子怎么也长不大的。半圈猪屎也践成了黑汤。婆婆黑纱缠头,一身青布。猪嗵嗵地吃着,声音似乎很小。喂过了猪的婆婆走过菜地,一只手拎着锅耳朵,锅倒垂下来显得很大。她自行慢慢移动着,似乎是在一幅从很远的时间搬出来的图景里,和现在没有必要关联。

“你晓得吧,那个老寡母子过世了。初几里的事。”

“啊?”

“初五埋的。”

一年最末的黑暗的夜里,老年人终究没熬过。最后的体温脱落,门窗严闭,气息消灭。自愿的退场终究完成,撂下四肢闭口不言。

他看见过老寡母子的坟,贴近屋后碎石垒的田坎,似乎是从田坎里掏出来的。她的坟和依托的田坎一样不成年,比普通的坟低小半截,那些顺手掏出的碎石被一只很随意的手搁在了一起,另一只手会轻易摆弄零乱。

人说坟的形状就是死人生前的面相。确实可以看出她宽阔然而低矮的额,被什么东西压住,把脸部严重缩短了。额角那里一块尖石突起,想到尖锐的苦味。

他后悔没有走进还有温热气息的火屋,塌在光板凳上,对面不说一句话。火炉上悬着的铁钩搭,蒙着厚灰,却已经纯粹是黑色的。因为垢甲变厚了的壶中,咕嘟声快要消失到没有,剩水熬成黑色。下巴脱离了脸部,自行无休止来回运动。以为里面的一切早已使人厌烦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即使一个年轻人在这里坐上一百年。但今天你仍然没有熟悉她们,从孩子时候起就没有长进。她们的方式就是闭口不言,到死不露口风。

老寡母子死的时候,圈里喂的猪杀掉办事了。剩下的两个女人就很少现面,似乎没有了露面的理由。人说她们要拆伙。变动是迟早的。

婆婆拆伙了到哪里去呢?

小薷前年在王家大河遇到婆婆,从原岭上下来。头缠着,是老婆婆装束了。灰包袱缠在手肘上,有点像是包的豆腐。

河里是干的,在有个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山上的景致很小,往反的方向退却。慢得看不出。

婆婆你去哪里呢?到我们那去么?

婆婆不去你们那,婆婆走亲戚。

我们那不是亲戚么?

婆婆走远一点,婆婆想出远门。

婆婆你顺着大河走,能走到法院里去,看看爸爸啥时回来么?

你爸爸的罪大,一时回不来。婆婆老了,走不了那么远,看不到他了。

我会写信了。我要给爸爸写信。问他啥时候回来。

你要给他写信。写信莫告诉你妈,和这个爸爸。他们要你改姓没有?

还没有。

那还好,你还是柳家的后人。柳家就剩你这根苗了。就到你这一代了。婆婆说着就扭过脸擦眼睛。

小薷眼里湿乎乎的,婆婆的泪跑到自己眼里来了。可是为啥只到我这一代。我也要长大的。

婆婆你顺着大河走,莫离远了啊。小薷要长大的,到时我顺着大河去找你,把你接回来啊。

小薷大了,三年五载就大了,到时婆婆不等小薷接自己走回来了,顺到大河走回来。

可是婆婆走着走着又走上山了。大河里没有活路。大河里变得太快了。

比小薷高几级的同学们,好多出门打工了。小兰说她初中拿了毕业证就不上了,要到东莞去,嫂子在那边的厂里做过,能帮她介绍。小兰问,你去不。

小薷给爸爸写信。不晓得爸爸和叔叔为啥子要杀人,拿炸药包子炸人。人家说是在矿上,百事都不一样了。你们回来,还是好好的爸爸、叔叔,爸爸你给我带帽子,叔叔带水果糖。在那边抢矿就可以杀人了吗,学校里,两个孩子争东西,一个就可以打另一个,杀另一个了吗。你们是大人,可是还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你们要受处分,跟在学校里一样。叔叔已经死了,骨灰回来了。他已经受了最重的处分。爸爸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回来了小薷怎么办,能不能原谅你。在我们学校里,现在都不开除学生,班上的黄至生偷摩托车,抢东西打伤了人,只给了留校察看,说是放到社会上更不好。大家都处分他,帮助他。爸爸你回来了,我要怎么处分你才对,帮助你才对。你杀了人要受一辈子处分。你不杀人,我们家就是好好的,妈妈不会找叔叔,婆婆不会离开龙精沟,我不会住在别人的楼房里。爸爸你快回来吧,回到家里来,叫小薷来处分你、帮助你。小薷也要受处分,小薷丢下婆婆走了。小薷要上学,叫妈妈向叔叔要钱。老师不知道小薷的这些情况,老师也不处分小薷。爸爸你要来处分我,查看我。回信寄到八仙中学初一(三)班。不要把我的名字写成“需”了,有个草头。

爸爸回信了,是别人的笔迹。爸爸说他看了信就哭了,他这辈子第一次收到信。小薷的信写得很好,他晓得自己写得不好,所以就请人写。爸爸说,他犯的错大,现在还回不来,要等到小薷长大了才回来,小薷不要着急,要好好念书,有一天书念就念一天。爸爸回来了就把小薷接回来,把婆婆接回来,依旧住在老屋里。你要等到爸爸回来。爸爸好好表现,早些回来挣钱送小薷上学,一直上到大学,不叫小薷用外人的钱。爸爸再不跟人抢,改正错误,干干净净地挣钱,好叫小薷放心用。爸爸学上少了,写不了好多,说也说不出来好多,心思小薷明白就行了。爸爸这是头一回哭,小薷的信写得太好了。下回有照片就好了。

小薷想把在沟口抱着冰的照片寄给爸爸。爸爸我抱着冰就像抱着你,有点抱不过来,冰是冷的可是也不冷。小薷要长大了能整个抱住你,叫你化掉一点,身上以前有些东西就去掉了。

吴老师说,八仙街上没有冲印数码照片的,要到安康去。同学们上一次课外活动的照片,也在这个相机里,他下安康的时候一块去洗。

可是都晓得吴老师结婚背的有账,吴老师的西装胳肢窝线缝脱了,有一根青线吊着,这根青线是以前补上去的。吴老师冬天里似乎一直就是这一件西装,领子敞着,下雪的时候雪米子飘进领口,看着有点冷。吴老师的爱人不是老师,考老师没考上,开了个校内杂货店。吴老师有一次开玩笑地说,这个店店里除了他老婆,都是赊的。学校里卖东西的已经有两家了,吴老师店里的货少,生意就不好。

“那块石板坡,原来长的都是槭树,冬天是青黑的。腊月间哥哥他们烧火粪,把那一片都砍了,现在光溜溜的。我们搬到了沟口上,地还在这上头,嫌化肥难得背上来,就多烧些火粪。”小兰说。

小兰家从前的地里,仍旧看出平展展的洋芋行路,有些地方颜色深一些,可以看出火粪堆的遗留。坡脚好多地方露出被伐过的空当,可是黑色的岩壁看不出太大变化。小树还是暗的,但隐约感到青气,从经冬的岩隙冒出来。

“我们搬走的时候是六月份,青气把山都笼严了,一层层地往下落。从峡口往里根本看不进去,望进去就是一片蒙蒙,石板房子都湿了。”

“地里大石包也是湿的,不像现在是山里头钻露头的乌龟。想起来我们在石头高头拿石头片切蚯串子学切肉,在石头底下烧火,像是好多年以前小时候的事。”

“我做的梦里头,腿长腰身也修长了,脚步风轻,衣裳在身上像一层烟,头发是青萝披垂下来。空气里有水,我感到脸上清凉像在水中,又忽然一阵火烫。我们邻居都搬走了,没有人再和我在石头上坐着。我说不出的寂寞,就像石头上爬的地耳子,听不到声音。就像我很大很大了,比哥哥和爸爸还大,我不敢告诉他们,我心里想的和他们一点也不一样。”

“你也回来,我晓得的,我们两个人的梦不照面。我们还小,自己做不了主。讲不清道理。但我们是在这里。”

在这里,山壑分成了几条,每一条山沟去向又是看不尽的。循着一条往里走深了,再遇到怎样的岔口,无人告诉,究竟有什么确实在其中,石头的牢靠,或者小孩子的一朵地衣,形状欠乏。这是修行的内情吧,缺乏先师教训,只有从锄把的执着中领会。土生土长的心,摒弃不了乡亲病利。终于,他没有身轻飞举,留下一个偏枯的身子在箩筐之中,膝盖脚趾露头,供乡亲触摸。

“到了吗?”

峙立的石岩下方众多红布,火一样鲜艳,并非出自错落岁月。依然有一两棵小青树探下来,要摩及石龛屋顶,朝向壑口风声。似乎这一两棵小青树,把气息改变了,有幽深的前景,说是“洞”。水从龛下出来,有两大股,左边的说是冒青气,是青龙,右边的冒白气,是白虎,汇成脚盆粗,汩汩地很急,人下去要被冲倒了。

趴着喝了一口,入肺腑像是没有,一下子消失了,人在一种不能说出的感觉里,凉了一点。

似乎是完成了一件事,一时想不起其余的来,膝盖感到触地的硬又有点温柔,不需要立时起来。小小的石龛里没有像,余着一些香灰,受潮了,容易被雾气侵入。有一种不敢轻易的气息。小薷踅到石龛边上,轻轻触到碎石。年代深了,似乎要想一下。

“以前的老很了,化了,这个是去年沟里人搭伙垒的。每个人都搭了手,我还添了一块石头。”小兰说,“我能把我添的这块找出来。”吴星云和小薷看着小兰。小兰绕着石龛细细转,后来指着边上靠底下的一块说,“看。”这块小石头上用炭灰写着“小兰”。小兰说,因为她人小,她添了一块顶小的石头,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吴老师,这是不是搞迷信?”

吴星云想了一下,“世上的事情都有合理性。迷信有时候是和历史传说联系的,周禅师是我们八仙的一个传说的人物,是个舍己为人的英雄。”吴星云感觉自己在用老师的腔调说话。

“学校说赵天生也是我们八仙的英雄,鸭河小学里还要修他的像。”小兰说。

前两天,学校里刚刚召开了师生全体大会,传达从县上到镇上的精神,全镇学习赵天生精神半年。赵天生是鸭河人,在山西包了几座矿,说是一天能收入几百万。韩仙洞悟真观就是他开发的,他还捐资修建了鸭河小学新学校。前不久,赵天生评上了全国劳动模范,陕西日报整版报道,安康市全市学习赵天生精神三个月。

会场上,大广播里放着“真心英雄”和“好大一棵树”。吴星云上台朗读了一首歌咏赵天生的诗。

头天下午,团委书记李斌找到吴星云,说会上要一首诗,“你是诗人,只有找你了。”

吴星云晚上在团委办公室写了这首长诗,有一百行。

吴星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找小薷朗诵,小薷不肯。另找了一个学生,吴星云觉得她没有把诗读通,听起来像不连贯的散文,那些被打断了的字句听起来很不自然,什么“砂粒”“海螺”“地丁”,人们会觉得这些词和一个英雄毫不搭界。吴星云在台下脸红了,就像在冬天的汉江边,第一次把情诗拿给刘增丽,等候她无声的判决。

“小薷,你为啥不肯朗诵那首诗?”

小薷没出声。一个人坐着,感觉不在这里,越过了那些门槛,朝向风声。

“那年赵天生的矿上出事,小薷的爸爸是带班的。叔叔是工人,赵天生派他们拿炸药包子炸抢矿的人,小薷的叔叔扔炸药包子炸死了10个人。小薷的叔叔和爸爸都坐法院了。去年山西的公安局还过来调查了的。”小兰说。

三个人吃方便面。方便面的碎屑掉了点在地上,会有蚂蚁来搬运。不久就会没有痕迹,像是那些事情,只留下了擦过地耳子小股小股的风。现在养羊子的人少,地耳子也少见了。

传说,周禅师是个长工,是个外乡人,帮人做活路。他做活路你给几文是几文,都喜欢请他做活路,找他帮忙。有一年他已经成仙了,众人还晓不得,点洋芋的时候东家喊他做活路,西家也喊他做活路。东家喊他他答应,西家喊他他也答应。等到点洋芋的时候,东家他在做,西家他也在做,有好几个周禅师。这才晓得他成了神了。

“周禅师有个舅舅,也是我们八仙人,住在鄢家台子的。周禅师要死的时候,自己晓得死期,叫人莫把他肉身埋了,弄个筛篮装到供在那,乡亲来拜他救灾除病,还能管用。后来周禅师的舅舅也来拜他,他受不起,脑壳本来是昂到的,一拜就佝下去了,等于是给舅舅还礼。”

“烧化周禅师的时候,小薷的爷爷还为周禅师挨了整的。”小兰说。

“婆婆说,那一年烧化周禅师。他们把他从筛篮里搬出来,搁到地上,叫乡亲们砍柴,砍了房子高一廩。烧化周禅师的时候,沟里的人都围到的,爷爷也在。烧的时候一股青幽幽的烟就冒起去,标立直线的,一直升到好高的地方。我爷爷就说,周禅师上天了!”大家都似乎看了一下天,晴天有点青灰色的片云,“他们就整他,说爷爷是坏分子,小学教师也不叫他当了。”

这是周禅师的生平,吴星云想写下来,不露痕迹,不事张扬。可是这里面的寂静太大了,他不知道怎样搁在心里,再合宜的一点一点拿出来。也许一直要等到变为老人。

屋场就在洞上面不远了。

老屋站着,眉心塌下去一块,石板都像要往低的看不见的什么地方走。屋也比原来矮了一点,向小薷低下来一点。

一定有些什么已经藏起来了。再过多少年,老屋降到小薷的膝盖,变成小屋。再后来像一朵蘑菇回到了土里。

小薷不敢伸出手。她感觉墙已经斜了。手指一触,就会倒了。它再变小的时候,她可以伸出手,为它遮雨。每下一阵雨,它就往地底生一点,一心要倒长下去。因为它小,这里的人走光了,害怕猪獾子的刺触到。

爸爸要赶在蘑菇消失之前回来,不然找不到地方了。

小兰家门楣上倒挂的镜子还亮着光,幼年为小兰挡住游魂的。人们迁房子的时候没有拆下檩子和椽子,似乎虽然有了新居,拆老房子终是一件不好的事情。窗户格子好好的,油纸里依稀看见窗台上搁着的一溜小瓶子,木头篦子的褐色和香脂盒子的微红,更像是使人安心,这里一定还是要回来的。

比起以往住着人敞着门,现在这些屋子变得神秘,暗地里有不出声的小事情。这些小事情数不清地簇在屋梁上或者墙洞里,黑了才出来,一群一群漂浮,那时小兰已经睡着了。小事情偶尔有一个钻到小兰梦里,梦就浮起来,绕着屋梁荡悠。

有一次,吴星云在瞎逛中走到一个山谷中的地方,门窗闭住,屋外深色的草地,上面几株紫色地丁,像是不经意坠落。阶沿上横着的一根大核桃树干里,塞着小孩的鞋袜,它的本分是为这一家人储藏不起眼的什物。吴星云快些离开了,路下一个老汉在地里摘豌豆角,吴星云问他住在这上面的啊。他仰起脸,不是的,这上面前几年没有人了,你从那下来的啊?眼窝落上了光线,有点天真的疑问。

“小薷,你到镇子上住楼房,习惯不?”

“我一直是像住在别人家里,把我单独隔在一间屋里,他们住在二楼的。水泥砖不隔音,听得到马路上的声音,可是寂寞得很。我开头半年一直睡不着觉,以为是马路上过车子,后来晓得是因为水泥砖墙里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没有别的小生灵跟我一起待着。我压在屋顶底下飘不起来,梦里边水泥预制板子压在我身上,一头汗挣醒过来。以后镇子上安路灯了,路灯光线照进来,倒好了一些。半夜,街上空空的,路灯的线延到很远的地方,我顺着路灯光线走,一直是一个人。”

“小兰你呢?”

“我们刚搬下沟口,大河水响,晚上过车子的声音不怎么听得见。后来修电站大河水干了。车子声音就大了,一阵阵轰隆轰隆的。我像老待在车斗里,一辆一辆地搭车,搭不完,车开得快得不得了,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往哪里开。没有车子过的时候,我总想大河的声音,怎么就这么没了,再也没有,硬是想不转这件事,像是还有,听一阵又是干风在擦河底。刚搬下大河的时候,我还有点高兴,没想到才搬下去水就干了。我嫂子都想不通,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说你们这大河多好啊。”

香烟细细的像没有。但没有断。弯弯地上去了,要到坟头散开。墓门前有火纸灰。

“这是我烧的。我过年跟哥哥来上亮烧纸,给表叔也烧了几张。”小兰说。她比小薷高一辈。

爷爷坟埋得地势低,是在一户的猪圈下面。这户人的猪圈现在剩了几根黑色的木头,有一根像伸到了小薷和小兰头顶来。就像公路旁那些沥青的电线杆子,木头经的年夜久了,往黑里越走越深。

“表叔埋在这里有些孤零。”小兰说,“不迁坟就好了,跟我爷爷的坟挨到。”

小薷拔着拜台上的枯草。膝盖落在地面,有点陷下去,感到草和砂颗颗土的交织。小兰也跟着她,一只膝盖下跪。

“迁坟的时候,那条红蛇你看见了吗?当时我在那里,个子小挡住了,从人缝里看,我没看见那条小红蛇。”

“红蛇?”

“红蛇一眨眼就不见了,脉气也就跑了。说是从表叔棺材里钻出来的。起骨头的时候,不准我们小娃子看,我想表叔的骨肉肯定被抄乱了,也不知他们好好装没。大人又说表叔坟迁到这里是在猪圈子底下,着污厌了。我不信这些东西,可是真的坟迁了你们家就出事了。”

小薷不说话只拔草,似乎是蜷曲的姿势。草里有星点的绿芽才出来,膝盖也不怕伤及。小兰拔草又讲事情,是给小薷讲又像是给自己听。

“夏家的人心起得深,仇种了两代。伯伯说是因为大表哥是带班的,夏家的人在大表哥手下没挣到钱眼羡,想到二表哥搞得孬些,就挑拨表叔的坟埋得不好,单单克二表哥,煽到二表哥非要迁坟,把二表哥心煽活了。人家说十个迁坟九个败,难遇一个迁好了的。你们又是请的夏家的人看的阴阳,送到人家手上。”

“伯伯说,要是不迁坟,你弟弟不会死,二表哥不会在矿上出了人命,大表哥不会坐法院。都是夏家害的,他们起心坏了不好再住这个屋场就迁走了。你妈也走了。你婆婆也走了。两家一走,我们两家也留不住了。”

“可惜了的好屋场。这个顶上还有这么敞阳又平展的地方。”

他们站在大石包上回头望,屋场在偏西的太阳下,一动不动。拖着淡影子,似乎是以往留下的痕迹。旁边是祖宗的坟。

“这里原来叫旱龙坪,有一条旱龙,说是就在这个大石包底下,每年苞谷一出天花就天旱,除了水井到处水都干了,欠年成。周禅师以往在这个屋场住,他修道之后收了这条龙,给旱龙起水了,就变成青龙跟着他了。这里的地就变成好地了,名字也改成青龙坪。”小薷说。

这是婆婆讲的古经。婆婆总说,是爷爷讲给她的。爷爷肚子里都是古经。人迁走了,古经也就没了着落,走失了。

袁凌,男,生于陕西平利县。曾获评“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等荣誉。有作品三次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两次入选豆瓣年度作品,并曾入选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南方都市报十大好书等榜单。出版《生死课》《寂静的孩子》《世界》《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汉水的身世》等,发表长篇小说《记忆之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