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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7期|陈鹏:归来,马拉多纳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7期 | 陈鹏  2023年07月13日08:26

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

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死

——《圣经·罗马书》

2022年12月19日,阿根廷国家队夺得世界杯冠军,梅西奉献两粒进球,荣膺金球奖。迭戈·马拉多纳等待34年的荣耀,终于在他离世两年后变为现实。

——题记

风头正劲的先锋小说家陈鹏突然消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2022年9月3日,我收到陈鹏题为《归来,马拉多纳》的小说,共八页打印稿。为什么寄给我?鄙人杜上,业余写诗,算不上陈鹏密友,也就泛泛之交吧,我对他那些“先锋大作”不以为然——这个时代不可能出产什么“先锋”了,所谓先锋派们要么假的,要么装的,无非鱼目混珠哗众取宠,至于作品,不读也罢。他们在各种场合的言说反而比作品更重要——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作家的悲哀?

“杜上兄,夏安,这是我最后一部小说,此后封笔。个中缘由,你读后便知。兄是我敬重的同行,我很喜欢你的诗。我知道这部小说绝无机会发表,我也不想发表,可我毕竟写了它。这是我写的第三个关于迭戈·马拉多纳的小说(兄不会不认识伟大的球王吧),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部关于马拉多纳的小说。兄一哂,阅后可弃,可焚。小说者流,不过如此。我对所谓虚构,再无兴趣,就此道别。夏安。陈鹏,顿首。”

说实话,这是一部很牛的短篇小说,不仅因为我也热爱迭戈·马拉多纳,还因为陈鹏的确向我证明了他在很多公开场合夸下的海口:“我当然是最好的小说家之一。如果你不喜欢也看不懂,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好吧,原谅我未弃也未焚,急不可待把它捧到诸君面前,希望更多朋友读一读这个不知真假也有点惊世骇俗的故事。需要说明的是,球王马拉多纳病逝于2020年11月25日,小说事件发生时间也是2020年11月25日。当然不是巧合。无论陈鹏身在何处,我违背他意志的公然“发表”,算是对他,对一个严肃的先锋派的致敬吧。

以下,是《归来,马拉多纳》全文:

A

没听出来。清晨7点你听不出来谁会用别扭的西班牙英语给你打电话。她说她是伟大的球王迭戈·马拉多纳的二女儿,吉安娜·迪诺拉·马拉多纳。刚开始我以为是恶作剧,但她说,我的短篇小说《再见,马拉多纳》早在2015年7月就被译成西班牙语,收入是年8月南方出版社出版的《他世界》合集。迭戈读过,非常喜欢。我瞪着外面水泥色的天空不知所措。来电号码所在地的确是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她说迭戈想见我,他十天前做了脑部手术,情况很不乐观,随时有生命危险。他一直念叨您。请来一趟吧,好吗?我恳求您。我不敢吱声。她迫切地说,迭戈很想见您,也只想见您。我说为什么是我?她反问我没读过迭戈传记?他说,比起尊严,死亡不值一提。来吧,尽快赶过来。

我当天上午就致电阿根廷驻京大使馆,对方打消了我的疑虑,称马拉多纳家人早就和他们说好了,我飞往北京当天即可拿到签证。11月22日,我搭乘国航CA7524从北京T3出发,36小时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埃塞萨国际机场降落,吉安娜亲自接机。她挺漂亮的,一袭黑裙,胸前挂一枚小小的银十字架。欢迎,陈。她微笑着,我们握手的触觉(温暖,纤细。像某种小动物)仍无法让我确定事件的真实性。我知道她和阿圭罗(注1)离了,独自抚养儿子。马拉多纳把外孙“本杰明”(Benjamin)纹在右臂。司机和我一样光头,丰田商务车开得又稳又快。现在是昆明凌晨三点,当地下午两点,很热,南半球夏季高温直逼30度,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荒凉郊区像博尔赫斯小说一样打开。我请教吉安娜,迭戈为什么要见我,就因为《再见,马拉多纳》?这个嘛,她说,您还是亲自问他吧。

圣·安德雷斯不像富人区,更像马德里郊外的蓝领SOHO。我视线模糊,眼前事物明显倾斜,犹如梦境的梦境。吉安娜带我去后院,那儿有一块一百多平的微型球场,场上三只白色阿迪足球,右边是迷你泳池,绿萝爬满墙角。夹竹桃气息苦涩,微风燥热干净。没有狗。居然没养一条狗。我们从前门进入。客厅很小,墙壁雪白。靠墙一只白色长沙发。没有迭戈的画像或照片。白胡桃木梯通往二楼。客厅前面三个房间。左手,她让我稍等,进去片刻后出来,敞开门。屋里一个大胡子男人起身向我问好。一张单人床白得耀眼。床上,这具硕大浑圆的差不多塞满床架的身体,这只左侧还贴着纱布的留短寸的头颅,这个衰弱又强悍的男人,这个人,这个身高1米68的伟人,这具天赋异禀的肉身,这个通过鼻孔氧气管呼呼吸气的男人,如果不是迭戈·阿曼多·马拉多纳本人,还能是谁?!我惊呼,迭戈!他仔细打量我,虚弱地招呼我坐下。欢迎你,鹏。他嗓音粗粝,比很多视频里的声量更低沉些。吉安娜问我喝什么,我答,咖啡,黑咖啡,谢谢。她退出去。我感到热,开着空调的房间温度似不断升高,白色马拉多纳像一切光和热的源头。我问他,迭戈,你还好吗?他指了指脑袋上的纱布。迭戈啊,全世界都不知道你病了,都不知道你——没事,扛镰刀的大杂种就在院子里候着呢,我看得见他。我大声说他离死还远着呢,按中国人传统,不能随随便便说死。他笑了,幸好我不是中国人,人人难免一死,小子,我60岁了,我不怕死。迭戈深吸一口气。你呢,你怎么看待死亡?我告诉他,我的同行余华写了一部《活着》就讲这个,中国人的哲学嘛,好死不如赖活。你的意思是,活着就行,不管怎么活着?嗯,大概是这个意思。死了什么都没了,万事皆空一切白搭。不,他打断我,你们会记得我的上帝之手,我的世纪进球,它们永远不会消失。没错,迭戈,所以我们希望创造奇迹的伟人尽可能活得长久,就好像他的肉身也是他创造的奇迹。是吗?偶像活着自己的活着才有意义,是这样?可以这么理解。哈哈,愚蠢,创造无数奇迹的迭戈·马拉多纳居然还要为你们苟活?我是迭戈·马拉多纳,我只是迭戈·马拉多纳,你同意吗?当然,迭戈。活着的价值在于浓度而非长度,你也同意吗?某种程度上,同意。吉安娜的咖啡来了,迭戈让我快尝尝,是巴西咖啡。他讨厌巴西的一切除了咖啡。我啜一口,真香,长途飞行的疲惫大为缓解,但我仍然怀疑事件的真实性(坐在迭戈·马拉多纳面前。置身布宜诺斯艾利斯),拿不准屋里的苦杏仁和碳酸气味究竟是虚构还是现实。我想说的是,小子啊,我早就活腻味了,一个不能上场踢球的死胖子,一个你们眼里堕落的神,如果连捍卫尊严都做不到,何必死乞白赖耗下去?哦,迭戈。你才60岁,你才区区60岁。60一甲子,对吧?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已经活了一辈子。够了,足够了。窗外热浪翻腾,橘红色屋顶一眼望不到头,让人想起美剧《权游》的某个惨烈的场景。

好吧,为什么是我?迭戈,为什么把我找来?他微微一笑,说找我来的起因正是《再见,马拉多纳》。我2015年的时候读到它,唐·迭戈(马拉多纳父亲)刚刚去世,你的故事把我感动坏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小子为了拿到迭戈签名,不远千里跑去北京奥运村寻找阿根廷领队迭戈·马拉多纳,就因为他死去的父亲是迭戈的铁杆粉丝,是模仿他踢球长大的。哦,小子,这是一个多么悲伤的故事,尤其结尾,12岁的小子终于等来迭戈为他签名。“一切都迟了,纸太薄,笔尖噗嗤洞穿了它。迭戈摇摇头,腕间的宝蓝色手表轻轻一晃,掠过他,走向下一个。”我可从不怠慢球迷,总是尽力满足他们,特别是小球迷。哎,迭戈,那是小说,是虚构。2018年,唐·迭戈去世三年我重读了它,我更难过了,非常非常难过,我放声大哭。你的结尾多简单啊,又多残忍呐。我跑回我的贫民窟老宅后院坐着,踢了踢当年的破足球,想起爸爸像大树一样陪着我和一帮孩子一路踢到天黑,直到再也看不清彼此。哦,迭戈。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可我还是一头雾水——你父母还健在?在,就在昆明,我的家离他们住处不远。你真是走了狗屎运。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在你另一部小说中,巴萨叛徒菲戈打算策反梅西,后者给我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哈哈,有点意思,虽然纯属瞎编。是《诺坎普》,也翻成了西班牙语?没错,你好几个作品翻成了西班牙语,最近一个叫《麋鹿》,我还没看。所以,你的理想,你的伟大理想就是当一名伟大作家,拿下诺贝尔奖?不不不,我脸红了,我哪敢——你的偶像海明威有句名言,想想,不也挺好的吗?太遥远了迭戈,对我来说——软蛋!胆小鬼!好吧我们谈谈理想。你从小模仿我踢球?为什么不踢了?踢,现在还踢,在昆明一支业余球队踢业余联赛,拿过几次最佳射手。我指的是,职业队。这个嘛,毕竟,在中国—— 失败者就喜欢给自己找借口,如果踢球、写作都是或者曾经是你的理想,为什么不坚持到底?我认为,我肯定不是迭戈你这样的天才,也不可能是海明威那样的天才。必须有远大抱负啊小子,否则你写出来的就是不痛不痒的狗屎,这个世界上的狗屎还不够多?是的是的,迭戈,我承认,我—— 他是对的,他永远是对的——问题是,迭戈,理想和现实之间,隔着马里亚纳大海沟啊。不,没那么难,你看看我们的老博尔赫斯,看看塞萨尔·艾拉,再看看疯子波拉尼奥—— 千万别以为我不懂文学小子—— 你看,他们愿意为写作去死,明白吗小子?还记得我的上帝之手?我在为我的祖国玩命,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我干了。你呢?你们呢?太舒服了,就像,烂泥塘里的猪。你在说我和我的中国同行?嗯,技巧,你确定你们那点技巧比我的颠球还牛逼?不不,迭戈——没劲儿透了,你又胆小又虚伪,是的你浑身虚伪的臭气,你一进门我就闻出来了;哎,为什么有人喜欢无病呻吟的软蛋,吹捧你们浅薄无聊的文学?要按我说小子,你的文学要是不能给荒唐的现实来几下子而且是狠狠来几下子,还写它干吗?我说不出话来,感到无地自容。你绝不会料到迭戈·马拉多纳也精通文学,差点忘了,老博尔赫斯和塞萨尔·艾拉正是他的阿根廷老乡啊。他似乎累了,停下来使劲儿喘息,抬头看看窗外,问我有没有麻雀,我说没有,一只鸟也没有。他说每天都有麻雀飞来,今天显然是我的造访打乱了它们的计划。哦,几个小家伙,几个牛逼的小家伙。他喃喃自语。我借机打量房间:三十来吋的索尼电视,柜子式样陈旧;马桶就在屋角,离床最多五米。再没别的了。我无法相信这是伟大的足球之神的最后领土,更无法相信他已危在旦夕。不,他不会死,伟大的迭戈·马拉多纳不会死。永远不死。比起尊严,死亡不值一提。床边一只白色椅子,一张小桌,桌上有水,杯子,报纸,眼镜和药盒。

(注1:塞尔希奥·阿圭罗,生于1988年,阿根廷著名前锋,马拉多纳前女婿,2012年与吉安娜离婚。)

B

现在,这个小说让我吃惊。我说的就是这个题为《归来,马拉多纳》的小说。我很难确定我又在写迭戈·马拉多纳。伟大的迭戈·马拉多纳。更难确定的是,我真的于2020年11月22日从北京飞抵布宜诺斯艾利斯,见到了活着的迭戈·马拉多纳本人。我没撒谎。我保证我写下的都是真的,迭戈所说的每一个字就是迭戈所说的每一个字,当时我偷偷打开录音笔,共录满107分钟又38秒。上帝作证。我写它的原因是迭戈让我写的,算是对他的交代,对偶像的无条件服从——我答应为他再写一个小说。一个新小说。我说到做到。

C

小子啊,你还有什么问题?我知道我快死了,你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不不,迭戈,千万别这么说。不必安慰我。比起尊严,死亡不值一提。来吧,尽管问吧。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决定恢复当年新华社记者的身份对他进行一次专访,没准,会让我写出一部新的天马行空的小说。好吧迭戈,你毁于毒品?他噘了噘嘴,似乎嘲讽我的能耐不过如此,还在咀嚼被人嚼烂了的东西。小子,可卡因是毒品?当然是。那我就是吸毒了。没完没了啊,布宜诺斯艾利斯鳄鱼酒吧的妞和可卡因都是第一流的,免费提供,你满意吗?我前后死过两次,我的达尔玛和吉安娜两次把我唤醒,后来,2005年,最后一次去我伟大的朋友卡斯特罗的古巴庄园成功戒断……真难呐小子,要戒掉那东西真他妈难。你做到了迭戈,就这一点来说——我想过我进国家队,想过捧起世界杯,想过给家人换一所大房子,唯独没想过可卡因,在那不勒斯,在卡莫拉(注2)的晚宴上,迭戈也只是个上过四年学的混小子。如果没有毒品,迭戈,你会是最最伟大的那一个。当然,我会三次帮助阿根廷捧起世界杯,三次。女人呢迭戈?太多了,私生子也不少,早在那不勒斯就有女人为我自杀……哎,小子,你能不能有点想象力?他一脸无奈,这些问题烂透了,网上到处都是。好的好的,迭戈,到底谁是你的继任者?他摇摇头,似乎对我的表现失望透顶。梅西?C罗?哦,梅西,当然是我钦定的梅西。你对今天的足球满意吗?哎,德布劳内,内马尔,姆巴佩,技术没得说,可缺少最重要的东西,灵魂,他们像同一个车间加工出来的,一堆机器,无意义世界的零碎,你必须期待灵光乍现和神来之笔。更何况财团、赌博公司、权力政要越来越擅长操控了……是的我是说过“足球永远纯洁”的屁话,可是,你当过记者,你该知道足球完蛋了。有钱人玩弄一切,把观众席上又叫又喊死去活来的球迷们的钱包掏空,不留一个比索。同意,迭戈,完全同意。

吉安娜进来过一次,我问她能否给我一杯茶,她告诉我只有水,凉水。没关系没关系,我说,一杯水吧,一杯水就好。

那么,迭戈踢过假球?你说呢小子?迭戈啊,如果自律,如果你严格自律——他不满地打断我,自律就是泡狗屎。别忘了我是球王。我怀着几百倍的快感离地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还能多近?三厘米?一厘米?毁灭在畅快里才是真正的畅快,毁灭也就不成其为毁灭了,哈哈。你的意思是——记得耶稣的最后一夜吗?他明明知道第二天会被罗马人钉上十字架,他逃了吗?没有。追随他的都什么人呐!他竟然心甘情愿为他们的软弱和堕落去死。为证明自己去死?神祗干吗要证明自己?他早就证明过了。他受不了的是,他明明为他们赴死可是没人随他赴死。没有。一个也没有。所以他宁愿去死,带着毁灭的畅快。结果呢?结果?他复活了。哈哈哈。他大笑,非常得意。可是,代价多么惨痛啊迭戈。没错,小子,可你们这些蠢笨的教条主义者还要我怎么做呢?我做了该做的,没做的永远也做不到了。遗憾吗?重来一遍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还会这样。我宁愿被人讨厌也不愿被人可怜。迭戈,也许,如果你像C罗那样——哈,你确定你要拿C罗跟迭戈·马拉多纳相提并论?我说不出话来。他一声长叹。小子啊,手术十天了,克劳迪娅来过;大胡子加西亚聊胜于无;吉安娜,一共两趟,上次把本杰明带来,我高兴坏了。我他妈高兴坏了。没任何意外?有。什么?看见马桶了?他噘了噘嘴。我想拉屎,我下床挪过去,我,他又噘了噘嘴。我动弹不了。两腿根本不听使唤。我非常非常非常——哦,迭戈。干脆拉在床上。干脆躺在自己的屎里。直到加西亚发现了像着火的兔子一样蹿出去,后来是露西娜(啊,她是邻居)把我弄干净。就在那天,我想立马就死。第二天又不想死了。桌上还有干面包,我掰得很碎。三只麻雀飞进来,飞到床头,飞到枕头边,飞到我肚子上。吃吧吃吧。接连三天,它们来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它们没来。他望向窗外。外面爆热,没有一只鸟。第八天,第九天,我从桌上拿药喝水都办不到。连呼喊加西亚和露西娜也办不到。肚子上枕头上全是面包渣。我伸出舌头舔。你舔过吗小子?你能尝出苦味甜味酸味,它们在你嘴里放大了,像烧糊的麦粒。像吗哪。哦吗哪。吗哪是甜的吧?一点儿不苦。我舔着,一粒一粒把它们舔干净。第十天,下午四点,那个扛镰刀的杂种来了。脸色雪白浑身恶臭,长相酷似消瘦版的阿维兰热,他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说没有了,你动作快点。真的没有了?我想了想,让他把枕边一粒硬邦邦的面包渣塞我嘴里,我说我惦记它三天了,就是没办法把它——哎,迭戈。他说算了,今天,算了。可他迟早要进来。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这个白花花臭烘烘的狗杂种就守在外面。长长的沉默。左手,那只上帝之手就袒露在床单上。我抓起它,掌心宽厚温软雪白,脉搏跳动有力,哪像一个濒死之人的手?不不,按照老博尔赫斯的说法,只要此时此刻无限拆分下去,我们就能抵达永生。嘿,嘿,他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新华社记者没有更好的问题了?好吧,迭戈最难忘的比赛是?你以为是1986年英阿大战?不,不是,也不是意甲1984-1985赛季干掉尤文,是1986年从墨西哥回到那波利教会球场踢的公益比赛,那天下着大雨,我在烂泥潭一样的场地上连进三个。为什么是一场业余比赛?不知道小子,这一点你比我更有发言权。谁是你最好的朋友?巴蒂,梅西,贝隆,莱因克尔,是,又都不是。球王不需要真正的朋友。文学,你居然深谙文学?是的小子,拉美人最擅长的正是足球和文学,因为我们无拘无束天马行空。没有更多问题了迭戈。没有了?没有了。

哎,小子,真不知道你的记者生涯怎么混过来的。我抱歉地笑了。他让我介绍下昆明,我告诉他,气候很好,位于中国西南部;又讲了金马碧鸡的传说,详细解释了过桥米线和小锅米线,聊了聊公交、地铁、滇池和红嘴鸥;他哈哈大笑,问我平时在哪儿踢球?我说,海埂或红塔,听说过吗?他摇头,问我擅长哪个位置。我答,前锋,我从小就身穿迭戈的10号。哈哈,你爆发力不错?是的,爆发力和速度一直是我的优势。现在还踢前锋?还踢。我四十七了迭戈,每周一场,雷打不动。你小子,不错,真不错。你是真心爱足球。是的迭戈,真心实意地爱着。他忽然凝视着我,目光闪闪发亮。不上我院子里踢两脚?我吓一跳。不不,我哪敢班门弄斧啊。你确定?去吧,小子,去吧,机会难得,让我瞧瞧你的手艺。行,迭戈,恭敬不如从命。我穿出房间来到后院,脚尖轻点,让阿迪达斯跳上脚背。我颠球。对准小门射了几脚,准确命中;又带球跑了十几个来回。我呼呼喘,时差带来的昏眩让心脏砰砰乱跳。我望向迭戈,屋内光线让我看不清他的脸。返回房间的过程像北京飞来一样漫长,吉安娜站在门边冲我微笑。我坐下来,让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迭戈伸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汩汩流出。我吓傻了。吉安娜跑进来问他怎么了,他一声不吭。她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头,吻了他右颊,好了迭戈,好了。他渐渐平复,闭上眼睛,过了大约四五分钟才睁开。吉安娜帮他擦了擦脸和下巴。他用西班牙语低声对女儿说了些什么,吉安娜出去了,偷偷看了看我,眼神复杂,像埋怨又像抱歉。我浑身冒汗,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心神不宁。注意你的发力,他说话了,注意,小腿摆动再快些。谢谢,迭戈。满意吗小子?当着迭戈·马拉多纳的面踢了球。我可以把那只足球送你。啊,不不,不用,迭戈。好吧,傻瓜,你真是个傻瓜啊。我无话可说。来了吗?什么?麻雀。他望着外面。没有。爆热的空气中仍然没有鸟的影子。他重重靠向枕头,目光变得虚幻,嗓门越来越大。烦透了,真他妈烦透了。我是用手打进了那粒球。我是罚丢了点球但是戈耶切亚给我扳回来了。我是服了麻黄碱我拒绝在美国佬的地盘失败我明明白白告诉FIFA 的杂种了。去了博卡也一样。女人,可卡因,女人。去他妈的谁还在乎这些谁还在乎你九十分钟之外干了还是没干,全世界傻蛋只需要九十分钟。有人指着我鼻子骂我蠢货看呐看我都做了什么从来不知道生活究竟是什么我他妈哪管得了九十分钟以外我是什么,是迭戈,还是马拉多纳。我知道你也这么想的,你,一个记者,前新华社记者,总是对别人的隐私尤其名人隐私感兴趣把你光秃秃的小脑袋插进粪堆里。这就是你当不了大作家的原因,小子。名人也是人,冷血,脆弱。坏人,圣人,死人。啊,死人。

(注2,卡莫拉:当年那不勒斯黑帮重要成员之一,将马拉多纳拖入毒品深渊)

D

必须暂停一下了。我想和诸位商量小说标题。最初是《永别了,迭戈》,明显的海明威气息,不妥。《最后的马拉多纳》呢?还行,有《圣经》意味。再就是《和马拉多纳聊天》、《未死的马拉多纳》、《白色马拉多纳》、《马拉多纳的召唤》、《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马拉多纳》……最后的最后,还是《归来,马拉多纳》更好。你们说呢?

明明是离去,怎么是归来?

我没想明白。算啦,就它吧。我不想为一个标题又煎熬两三个月。没必要。再说,马拉多纳本人只让我为他写一个小说,他才不在乎标题。是的,根本不在乎。甚至,也根本不在乎我写了什么,究竟写得如何。他在乎的只是我写了还是没写。

不,我又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E

长长的死一般的沉默。

迭戈,所以,你把我找来——好吧小子,把你找来,除了为你的狗屁文学还能为什么?吉安娜没给你一万美元?没有。哎,我的吉安娜。不,绝不,迭戈。小子,我在帮你,迭戈·马拉多纳在帮你。帮我?请你再为我写一部小说。全世界只有你,只有你这个中国小子为我写过两部小说,这是第三部。答应我。我目瞪口呆。谢谢你,小子。不不迭戈,该说谢谢的是我。请务必为我再写一部,写过三部马拉多纳小说的小说家,只有陈鹏。你是唯一的。吉安娜联系了全世界顶尖的文学期刊,《纽约客》《格兰塔》《南方》《法兰西评论》《大西洋月刊》《标准》《青年人》《午夜》……会组织最好的翻译,腾出最好的版面。可是,迭戈,我还是不太明白——还不明白?哎,他长长叹气,像屋外翻腾的热浪。没人了,小子,没人了。最后来这个房间看我的是巴蒂,都大半年了。梅西是新一代的神。我绝不嫉妒自己的孩子。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的离开能最终帮助阿根廷夺得大力神杯,我愿意。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我绝不做挡道的废人。谁又在乎一个废人?标题为你想好了。我想做的,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标题?对,《谁杀了迭戈·马拉多纳》。不,不太好,更像一个惊悚小说。你没治了小子,还不明白这个世界的法则之一就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加耸人听闻的个性?可我永远无法成为老博尔赫斯,老海明威呀。哎,你就是你,你是左手写小说右脚踢足球的陈鹏。你他妈独一无二。你写了三个关于迭戈·马拉多纳的小说。我快五十啦,迭戈。老博尔赫斯七十岁成名。要对自己狠一点,别再半途而废,行吗?行。你打算怎么写这个小说?打算?现在还没任何打算,等我回到昆明——不不,听我的,我帮你想过了。必须这么开头:某天清晨,7点,你忽然接到一个别扭的说着西班牙英语的电话,也就是我的女儿吉安娜打来的电话,邀请你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面见迭戈,他病得很重,随时有生命危险。你不敢相信,于是致电大使馆,对方打消了你的疑虑。你立即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吉安娜亲自接机,你一直对马拉多纳让你跑一趟非常不解,而且吉安娜告诉你,迭戈就快死了。事实上我的确快死了。你们聊活着的意义,理想的价值,聊文学,足球,女人,八卦,没完没了的废话。对啊,后现代小说必须充斥大量废话以便消灭主题。最后的最后,谜底揭开,他终于告诉你为什么把你找来。明白了吗小子?再就是,必须羼杂你热衷的元小说路数,必须在文本中间袒露你自己。再然后,你将顺利写出这部小说——关于迭戈的最后一部小说,元小说,或元小说的元小说,马拉多纳早已为你想好了标题,《谁杀了迭戈·马拉多纳》,如何?是不是比你那些小说高明多了?至少比你前两部写迭戈的小说有意思得多。我说不出话来,不得不承认他的构思的确出人意料。这个小说,这个怀着目的又毫无目的的小说,其难度恰恰在于我们之间将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对话还是描写)来推进,哪些无意义的碎片才能抵达意义。又或者,何必有什么意义?读者关心的必然是伟大的迭戈·马拉多纳弥留之际的惨状,是作家陈鹏揭露的谜底,即,迭戈为什么把我找来?

我越来越激动,迅速敲定了小说的框架与走向,甚至,写法。对,这个小说的无可替代的方法论。它也许是假的,又的的确确是真的,是我发生在2020年11月25日当天的全部。它是马拉多纳的又是我的,是我的又是马拉多纳的。此刻安德雷斯区进入寂静的黄昏之前,空气炎热肃穆,像在孕育一起重大事件。迭戈继续凝视着我,其热切和深沉绝不掺假,也是我从没见识过的。

然后呢小子?然后什么?你,陈鹏,因为这个小说,突然功成名就之后。我心脏怦怦乱跳。谁不想成为迭戈呢?啊哈,谁不想拿诺贝尔奖呢,你们的鲁奖,茅奖,你早就垂涎三尺了吧?我不是圣人,迭戈。我没看走眼,迭戈·马拉多纳不会看走眼。如果成为迭戈的代价是最后时刻没有一个人——他死死盯着我。雪白,肿胀,不像上帝或天使,更像白色恶魔。我也死死盯住他。中国有句俗话:人死屌朝上。哈哈,小子,你有种。这次,是我在帮你,迭戈·马拉多纳心甘情愿帮你。可是,迭戈,全世界作家,石黑一雄、托卡尔丘克、莫言,无论谁,只要你勾勾指头,都愿为你写一部巨著啊,短的,长的,虚构的,非虚构的。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偏偏就是你。全世界几百万作家,迭戈偏偏就选了你。一个无名小卒,一个胆小鬼,一个心狠手辣之徒,一个蠢货兼懦夫。这简直是——对迭戈的侮辱。没错。他笑了,牙齿洁白齐整,像慈父一样望着我,目光彻底放松下来。达尔玛和吉安娜烦透了,我也烦透了小子。爸爸妈妈早在奥菲利亚公墓等我。钱,我有的是钱。我自己掏腰包小子,为你这一趟支付两万美金,一分不少!他轻轻挥动左手,像打入英格兰一球那样撕下一张不存在的支票。《再见,马拉多纳》反复提到我单挑比利人的海报。我一个人,对付他们六个。谢谢你,小子。真心谢谢你。我为能帮你一把感到由衷的高兴。哦,迭戈。有一首歌,《如果我是马拉多纳》——听过,“如果我是马拉多纳,我就能像他那样生活……”是的小子,那天我站在两个流浪歌手面前,听他们唱啊,唱啊:

“如果我是马拉多纳,我就能像他那样生活。

如果我是马拉多纳,我就能随心所欲地进球。如果我是马拉多纳,我就不会让球从脚下溜走。如果我是马拉多纳,我就拥有过人之处。

生活就像去赌博,黑白时常要颠倒。如果我是马拉多纳,我要每场都赢球。如果我是马拉多纳,我就有了神赐的力量。数不清的朋友,数不清的敌人,数不清的财富。如果我是马拉多纳,我被生活缠住了……”

我泪流满面。

我就是马拉多纳。如假包换的马拉多纳。我过着马拉多纳的生活。我躲不开的马拉多纳的生活。去他妈的生活……天空暗下来。鸟雀归巢的喧嚣响彻原野。谢谢你,鹏,谢谢你飞过来。好好写这个小说,好吗?算是对迭戈的承诺。一定,迭戈,一定。代价太大了,小子,你说得对,太大了。我想说的是,最后的最后以及最后之后……(他笑了)迭戈……哈哈,你们将永远怀念我!而你,小子,你会成为无数狗仔围猎的最大号傻瓜。准备好了吗?迭戈,迭戈。答应我,别扔下你的爸妈。我答应你。你会变成你最讨厌的那一个,会的小子。比起尊严,死亡不值一提。哈哈,你的确有种。哦,迭戈——没等他反应过来,我突然抓住他43码上演过无数神迹的宽大左脚脚背狠狠一吻。他下意识抽缩左腿,眼神茫然悲哀。哎,你这个幸运的傻小子啊……那么,来吧。他深吸一口气。什么?你还等什么?你他妈还等什么?把你的眼泪擦掉。给玛尔达,给吉安娜,给梅西,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吧。我累了,60岁和600岁毫无区别。再也回不去了。迭戈·马拉多纳再也回不去了……来吧,完成你的小说!他的目光犀利坚定。像1986年。1990年。1994年。他拔掉氧气管,全力抽出枕头塞进我手里,力道大得惊人。来吧!

三只麻雀突然飞来,站在窗台上啁啾,侧身打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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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去,泪水源源不断,身体抖得厉害,像发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式高烧。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自己。吉安娜和加西亚从沙发上起身。客厅洞穴般昏暗。我用破碎的嗓音告诉他们,迭戈走了。他讲完了他想讲的。加西亚冲进房间。吉安娜攥住胸前的十字架,问我,他没多说什么?让我,为他再写一部小说。再没别的?没了。吉安娜立即用西班牙语高声喝骂着,我猜是宣泄。

后院小球场空荡荡的,三只足球趴在墙角,泳池传来水味。闷热的黑暗像灰尘一样洒下来。

夜里吉安娜、加西亚、光头司机简单吃了三明治(我什么也吃不下),她把我送入市区希尔顿酒店。临别前我情绪稍稍稳定,问她,为什么是我?吉安娜的回答意味深长。我想,因为您也是他的粉丝之一?她的话让我回味了一整夜。是的,爱他又毁掉他的粉丝之一。此刻及此后的我是我,又不再是我。但我不会更换标题的,就算我是卑微的来自中国昆明的小说家陈鹏,就算迭戈明确告诉了我这个小说该怎么写。希尔顿1010号房间上了年纪,一走动就咯吱咯吱响。好在卫生状况良好,服务也无可挑剔。我一气睡了六个小时,深夜猛然惊醒,内心的恐惧无以复加,也很难诉诸笔墨。清晨,服务生敲开房门,说几小时前一位女士给我送来一份礼物。我打开,是一张有迭戈·马拉多纳亲笔签名的海报——他一个人,单挑六个比利时人。它比我记忆中的小多了,大概只有两面A4纸那么大。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昆明作协主席。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中篇小说选《绝杀》《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长篇小说《刀》《一700cc》《去年,我们在阿维尼翁》,足球短篇小说集《谁不热愛保罗·斯科尔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