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藤先生二三事
我与老藤之间,其实没有太多交往。有的,只是短暂的两年工作关系,他曾是我的上级。但是我尝闻,真友情不以时间论,我们虽然交往时间短,但彼此的友情和倾心是真挚的,也是牢固的,更有一份如今难得的默契。我很珍惜这位朋友兼领导。
既然写到交往,就不能不提到工作。因为除了工作,我似乎也没有其他可写。那么,事情就从2016年末开始吧。往事竟历历在目……
那时候,我还算是省作协主管下的辽宁文学院的半个专业作家,平时在异地写作。有一天,突然接到辽宁省作协驻会副主席金方女士的电话,大意是,省作协经过调查和研究,决定请我出任省里的《鸭绿江》杂志主编。记得电话谈了近一个小时,我找了不下五个理由婉谢组织的好意,最后谈话稍微显得有点僵。后来金方女士叹口气,幽幽地说了一句:“新来不久的滕书记,也要亲自找你谈话,那你见不见?”
老藤那时候刚从大连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任上来到省作协,任党组书记兼副主席才一个多月(因为主席需要换届选举,所以不久后老藤成为主席)。他到省作协履新后,我还没见过。听了金方女士的话,我犹豫了片刻,只好说:“那得见。”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还是要见上一面的,从礼节,从工作。不过我私心里想,虽然是见,但是这个主编,我还是不做。
约定是三天后见。
其时,我父亲重病在床,已是弥留之际。我平时腰椎不好,这一天,在床上试图抱父亲起来的时候,我不小心一用猛力,瞬间把腰更加扭坏了,当时就痛得直不起身来。医院的大夫检查了我的情况,当即要我原地不动,封闭治疗。可是次日就要去沈阳见老藤,不管怎样,跟人家约定好时间,又是第一次打交道,我不能失约。眼看着自己行动不便,连弯腰和拎包都不能,万般无奈,我只好跟大夫说,先给我打些能止痛的药吧,哪怕只管一天,让我能勉强走路,回头再说治疗的事。医生给我打了止痛药,又在我衣服里面缠上护腰,同时,我又请我的好友、时任《满族文学》杂志主编的宋长江一路陪扶着我,乘高铁来到沈阳。
我俩到了辽宁省作协大楼下,我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的伤病模样,于是宋长江先行离开,我装作若无其事,乘电梯上了楼。
在老藤的办公室,金方女士也在座。我们相对坐下来。
坐在我面前的那个男人,其实不论从哪个角度讲,都可以称得上是相貌堂堂、体形稳健、目光明亮而清澈的人。他的语音带着特别的洪亮和赤诚。
他首先讲述了自己年轻时对《鸭绿江》杂志的感情,确实,我们都知道,那是一本国内创刊时间可谓最早的文学杂志,1946年创刊。首任主编,是写出过现代文学史上名著《暴风骤雨》的周立波先生。老藤接着说,他和党组都非常重视《鸭绿江》的办刊工作与发展,他上任之初,就做了很多调研和了解,也征求了省里一些作家的意见,大家认为我做主编,似乎能把目前的刊物办得更好。
老藤接着说,他只提两点想法:一、《鸭绿江》已有的编辑人员去留或安排,尊重我的决定,党组不干涉;二、《鸭绿江》的办刊经费问题,由省作协负责解决,我只埋头把刊物办好,不必分散精力。
老藤大致讲了不到二十分钟。我在他的简短而真挚的讲述中,感到内心是在激烈矛盾的。一方面,他讲得有理有据,让人无话可说;另一方面,我又确实倾心写作,之前办了多年《满族文学》杂志,实在累了。但是他讲得那么性情,那么真诚,令人动容。办公室里的阳光照着,老藤那娓娓的叙述,使我仿佛又重温了一个理想与激情的时代。是的,虽然我们彼此还不熟悉,但我们都与这个时代有过交集。我相信这个人能够肩负起领导辽宁这个特殊大省的文学工作,也会不负于大家共同的使命。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清晰地划过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何况,我接受的是一件虽然辛苦、但也有宽慰感的事业呢。
于是我答应了。
把杂志社从原址的鸭绿江街搬到省作协大楼内,办公的第一天,老藤来到我办公室,送给我一块小小的挂玉做纪念。他什么也没说,我也没说什么。我看着那块晶莹剔透而温润的玉,知道老藤要表达和激励我的是什么。
老藤不久专门召开党组会,听取我即将着手对《鸭绿江》改版和提高质量的汇报。也就是在那次会上,老藤说,今后,我们省作协的党组成员,谁也不要给《鸭绿江》推荐“人情稿”,这事从我做起。
事实证明,在我做主编那几年,党组的几位领导,确实没有一位给我推荐所谓“人情稿”。
正因为如此,我兢兢业业,努力把刊物办好。在老藤和党组领导的关怀下,在编辑部全体同仁的努力下,刊物竟然真的很快取得了一些成绩和好评。有一次,金方女士去江苏、上海等地作协交流,回来跟我说,外省的很多作协领导和同行,都表扬咱刊物办得好。我说,你就师傅夸徒弟吧,是为了给我套笼头,让我好好干。侧旁的时任创联部主任李海岩兄马上说,没有没有,我陪金副主席出去调研的,金副主席说的都是真的。
刊物办得好,我知道最高兴的是老藤。在他身上,传统志士与文士的血脉更多一些,同时,他的身上也有一些天真的孩子气。我还记得改版后的第一期刊物出来,崭新崭新的,我去老藤办公室拿给他看,他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开桌子,站在地面的宽阔处,双手捧着,赞不绝口,脸上满是喜悦笑容。末了,他还忙不迭地掏出手机,说:“我得拍一下。”那一刻,说真的,我很被他感动。
金方女士曾跟我说,在老藤身上,他对工作与事务的处理,特别有经验,也特别有智慧和公正。老藤本名滕贞甫,他早年经历多,做过机关办公室工作,也做过区纪委书记,市委宣传部部长,同时也是一位作家。在他身上,传统的儒家思想和温柔敦厚之风,尤显突出,同时,我觉得,他为人做事,也特别周延而怀远,自然而然,从不给人以生硬之感。这除了多年的文学浸淫之功,就是他心性使然吧?在老藤那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让我感喟的是,改革开放以来,党对文学工作和作家的指导方针,经验,在老藤作为领导的身上,融会贯通得最为恰切,他是深得其中精髓和要领的。他从不自以为是,也不居高自傲,他在日常的工作细节中,表现得像一名基层员工,体现了他与下属平等的亲和力。
彼此的工作既然步入良性轨道,我与老藤也可以在工作之余,偶尔谈谈闲事。当然,也包括他的某些苦恼。比如,有一次,他跟我说,他很纠结于一些人的微细的看法,其实这种看法,他不用说,我也熟悉,不仅因为我经历过,而且我深知,这是某种人性。他说,有人说他只顾自己创作,也有人说他的发表有借着自己位置影响力的因素。我当时心情颇感沉重,沉重的原因是,即便如明达和清平的老藤,蔼蔼者与人为善,亦不能免于口舌干系。当然,我也比较激愤地说出了我的看法,算是反驳这种类似的杂音:一、老藤并没有只埋头自己创作,他领导省作协对辽宁文学的整体提升和付出的汗水,事必躬亲,为大家服务,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我一一客观点数,未免显得俗气和不自量力。同时,我对老藤说,作为一个省的作协主席,如果你自己的文学创作没有搞上去,还如何领导作家?还如何服众?还做什么主席?作协主席在做好工作之余把自己的创作搞上去,这简直是天经地义,不仅不该被非议,还应该被极大地鼓励才是啊。二、了解老藤的朋友都知道,老藤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了,他的许多小说在重要的文学刊物发表,并获得首届东北文学奖。只是多年以来辗转宦途,奉勤公务,中断了许多时光,无暇从事创作而已,如今到了新岗位,有了一点时间,可以奋力将积攒多年的生活和感悟,通过笔端表达出来罢了。甚至,又有几人知道,老藤在省城每天坚持写几千字,都是利用下班后的夜晚时间。
正是因为老藤的惜节壶漏、集腋成裘,我们才持续不断地读到了他的大量中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小说诸如《战国红》《刀兵过》《北地》《北障》《北爱》等优秀作品,而老藤本人,也两次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和其他重要奖项。
曾有人要我用尽可能精简的话,评价一下老藤,我只用一句话来评价他:“君子。”熟悉他的朋友都说,我的评价既准确,又中肯。
我有时候会猜想,老藤在某时与某地,大概也会感到一种孤独吧,但愿他没有。如果有的话,我自认为这种孤独,我是可以深谙并与他感到默契的。就像我在此文中,详细地写了我的办刊经历,我愿意再一次重申,那不是出于别的,因为在《鸭绿江》杂志创刊七十五周年拟出版纪念文集时,有编者同仁请我写一写这段回顾经历,被我婉谢。我写此文的目的,实在是因为想说明,在这个时代,在文人中,仍有你值得信赖的人,并信赖你的人。你们彼此同舟共济过,结下过真诚的友谊,哪怕它在任何无声的角落,都可以辉映一下自己的心灵,这就值得骄傲和庆幸。
老藤就像一棵顽强生长和触目的常青藤,属于文坛,属于真朋友。我祝他越写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