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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6期|武陵驿:铁锤与鲜花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6期 | 武陵驿  2023年06月26日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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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堂风跳过两个公共厕所,从安西大弄堂冲出来,一头撞上长安路上的车流,被中山西路十字路口彻底收作之前,总是盘旋在长安路上一排异常整齐的法国梧桐树头顶。那时候,安西这个鬼地方没有这样的大树,树身上还统一刷着白得晃眼的漆。

日本楼的阳台对着长安路上的车水马龙,红英被呜呜的风声吸引着。她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慵懒的目光像是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在眼睛里,但有意无意目光总要越过那排白漆树,落在长安路1344号。长安路上都认得,那是乔家红漆斑驳的大门,通过一条比喉咙还细的黑漆漆的窄过道,进入一个狭小的天井,长春住的阁楼窗口开在天井。

红英是班里不发声音的,长相出挑,举止文雅,体育不错,成绩平平,平日不显山露水,也不送往迎来,做不了班干部。不过,到了寒假,按家庭住址划分若干个学习小组,她却成了长安路日本楼这一片的小组长。眼看着寒假的日子一天天消逝,她赖着不去检查长春的作业,就像是抽屉锁着,钥匙丢了,一想起就烦。她磨磨蹭蹭走在安西大弄堂,鼻间充盈黄鱼烂菜叶尿碱的复杂味道。

长春正岔开两腿,站在大弄堂里的小菜场,挡住了穿堂风,口里啵啵吹着泡泡糖,左手在腰间皮带上捻着什么,转而拍打一株铁树,好像那棵树眨眼间要长到天上去,变成一头墨绿色恐龙,掀翻整个长安路第三小学。他是长三小学最受女生欢迎的左撇子。但这不包括红英这一类。

他眼光游走,没有落在经过的红英身上,却像是最冷的清早窗户上的冰花,看似玻璃平面上几何图案扩张得肆无忌惮,其实绕来绕去还是那个中心。他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红英加快脚步。长春伸出左手拦住。红英讨厌他停不下来充满挑衅的左手,一甩短发,想绕开男孩身上那股子快要溢出来的寒气。

半路上有坏人。长春说。

天还亮着呢。红英说。

那我们一道走。长春说,他缠着不放。

路上昏头六冲地又说,你晓得敲头人吗?

自从全城陷入一场敲头噩梦当中,长春被敲头人深深吸引着。他有声有色讲起母亲说了无数遍的第一起敲头案: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穿红毛衣的年轻女工撑着红伞穿着雨鞋,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离大孚橡胶厂不远的荒凉小路上,路边不远就是黑魆魆的苏州河,另一边则是一块烂尾的建筑工地,这一带远离长安路至中山公园的热闹地段,面积有几个足球场大小。周围一片漆黑,路灯不知是坏了还是被街头混混打碎了,红毛衣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背后窜出来一个骑车人,超过她的刹那间,车闸吱扭一声,那人抽出一件钝器,带着风声砸中她的脑壳……

红英立定在电线杆下,扫了一眼学校绿漆大门,看不到收发报纸的老头,她说,做啥要瞎讲,我不怕的。

红英从来不信乔长春的话,正如她不信乔家阿奶的话。她玩厌了桌上的算盘和各色应收应付账款的蓝色小图章,溜出食品店财务室,顺一架木梯,爬上水泥晒台。

冬天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一片压一片的瓦片连起来的屋顶,灰黑色海浪翻滚一般。她拿眼在屋顶相连的凹处扫描,除了一些飞鸟播种的野生植物,没有什么发现,到现在也没有下雪的样子。

楼下在喊:天黑了,作业写完了吗?

天还没黑呢,大人喜欢骗人。红英不理不睬。

那声音闷闷的,提高了分贝:快点下来,小姑娘回家啦。

天空飞过一大群花白间杂的鸽子,像是覆着白粉的大黑板上漂移着粉笔字,让红英想起她还是有个妈的,虽然她总是不在家,老是要她放学后待在史阿姨的单位。

史阿姨还在叫:快点——小公主,敲头人要出来啦。

叫公主也没用。史阿姨那张嘴不是说她像弹钢琴的小姑娘,就是像会跳舞的小公主。红英更不怕敲头人,她没有穿红衣,头发是有点黄,不是枯草的黄,而是晴天渲染过的金色。发箍也不是红色的,但史阿姨吓唬她说敲头人出来敲人脑袋前,会先讲出那个人的名字。你的名字里是有红色的。

黑咕隆咚的楼梯口传来硬物碰撞的声响,一迭声哎呦哎哟,财务史阿姨上楼走得急,大约是膝盖撞在楼梯扶手上。妈妈近来在红英放学后,把她像一件出售货物寄放在新宁食品店二楼财务室。完结,该着被押送回家了。

她期待着天黑得快一点,也许可以撞见敲头人。

起风了,冬雨洒下来,有一阵没一阵的。两人都没带伞,史阿姨抓着红英的手,边走边发抖。长安路往东走,哪怕过了下班高峰,行人车辆也是渐渐多起来,没什么好怕的。然而她们都晓得现在共发生了七八起敲头抢劫案,两人死亡、六人重伤、多人轻伤,全是穿红衣的女性,重案都发生在苏州河到沪西体育场一带。被抢物品五花八门,辣酱、药品、饭盒、化妆品、香水,手表、戒指、金项链……敲头人一件都不放过。史阿姨路上在唠叨。

史阿姨的婆婆乔家阿奶头顶着个面盆,屁颠屁颠赶上来,红英立刻刹车。

史阿姨也站住,不是怕看见婆婆,她也看见了跷脚斌生。天上稀稀拉拉落下些大雨点,打在梧桐树叶上,行驶的车辆上,移动的雨伞上,行人头顶上。指端能感觉到红英的血流在加速,她用力拽住小女孩的手。

红英没想到见到斌生阿哥是这个熊样。冬天了,他还是那件夹克单衣,打湿了,认不出本来颜色。晒黑的面孔上像乌龟壳爆裂,老远能闻见香蕉水味道,近一米八的个子因为腿脚不便,迈出每一步都要含胸收腹斜肩弯腰倒向一侧,犹如背上驮着一大袋米。民警小金他们披着雨衣,嘴唇苍白,反剪着斌生的双手,显得比被押送的人更吃力更沮丧,他们逶迤行过积满水的坑坑洼洼,朝派出所走去。

- 2 -

那时候,乔家阿奶的奶末头儿子长春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三角花园。

三角形小花园,不但形状奇怪,连踢个半场小足球的空间也没有,却是个闹中取静的秘密角落。绿色植物叶片上一层血迹似的铁锈,中山路桥投下乌云一般的巨大阴影。晴天也是阴阴的,难免有些古怪的事发生,藏着些逃学孩子的书包皮球弹弓钓鱼竿之类玩意儿。到了夜里,星星点点火光跳动,一切都会生动起来,都说树妖在夜里出来觅食,专抓迷路的孩子。吓得女孩子们都远离三角花园。长春曾经把红英单独骗来这里,不只是为了炫耀三角花园,只有他晓得芭蕉树丛最深处有一个防空洞,不知道有多深多大,从门缝里扔了几颗石子进去,半天也听不到回声,更是为了给她讲一个独家新闻:那个敲头家伙是有动机的,骑单车执铁锤,偏爱肯德基的红,要在肯德基炸鸡店在中国开满100家分店之际,敲满100个红衣女的头。

红英扭头就走,扔下一句话:十三。

长春纠缠红英不知怎么被乔家阿奶晓得了,她数落奶末头儿子说,长春呀做啥要跟日本楼小姑娘搞,她妈是只什么女人。摆不脱跟跷脚混在一道,骚逼。

跷脚当然是指斌生。乔家阿奶在长安路和派出所之间不厌其烦跑来跑去,为的是验证她没有看错斌生。她说警方早就确定了是单人作案;作案工具为类似榔头的金属钝器;劫财劫色,手段狠毒,不计后果,熟悉地形,不像流窜作案,专案组在案发地周围守候良久,终于逮住了嫌犯长安路跷脚。长安路上闹闹嚷嚷,有人叫好,有人跳脚,有人叹息,也有人讲触霉头。红英一直不肯相信警察会冤枉好人。果然她猜对了,派出所把斌生关了两三天,没搞出什么结果,只得放了。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倒是吓坏了长安路一条街。丈夫陪老婆、父亲陪女儿成了出门标配。女工不敢上中班夜班,工厂将食堂临时改成宿舍,没有条件的就借用附近学校教室做临时宿舍;女人不惜将头发剪短,出门不敢穿红色衣服;甚至有人戴摩托车头盔走夜路,随身包包内藏着大剪刀。

那时候,乔家斜对过的日本楼是西站以西最好的建筑物。孤岛时期日本人所建,长安路的清早,路边马桶排长队的时候,日本楼则是另一个世界,安静得很,每家每户铺深色柚木地板,都有卫生间抽水马桶。一楼一分为二,东边是公寓入口,西边则是地段医院的大门。住在五楼的红英常常听见楼下医院的嬉笑吵闹。冬天日短。大白天,袅袅白雾从门诊部的烟囱管腾腾升起。楼道里房间里却永远是黑魆魆的。楼上阿六头讲以前楼里吊死过一个大肚皮日本女人,夜里有时能听见东洋女鬼在哭,女鬼白天视力差,如同睁眼瞎,到夜里看得一清二楚,专门半夜出来寻男人。红英妈打断女儿说,阿六头赤佬骗小鬼的。红英说女鬼自己生不了小孩,夜间来找男人生小孩。她在走廊里也听到过好多次奇怪的哼哼声。每次到这里,妈妈免不了啐女儿,全是地段医院病房那帮神经病太吵了瞎污搞。红英争辩说那声音有时又像是老爷车,在天上哐啷哐啷跑。

妈妈看到日立彩电上什么人乐得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什么又说,小鬼头越来越像你杀千刀的爹了。

红英面孔涨红,不做声。她最生气的事是不光长安路一条街,连她亲妈也讲她没有爹,但这么久以来,她也习惯了,她晓得他们全错了。世上哪有小孩子没有爹,她只不过是想不起爸爸的面孔,在记忆里,伴着妈妈摔锅砸碗的哭骂,他就是一个喝闷酒的酒鬼,宛如深夜苏州河油汪汪水面上来来去去的水泥船神秘地出现神秘地消失,跟她像是从来没什么关系似的,顶多是一副掉了色的金丝边眼镜,毛茸茸的胡茬,一双骨节棱棱湿冷粗糙的大手,有点像斌生的手。

红英万万没想到斌生骗了她,她问小儿麻痹症会死吗,他说不会。不久,却传来了死讯。清晨上学路上,她看见安西小菜场里好多人顶着西北风往长安路上跑,要赶到中山路桥去。她不能跟着去,听人说警察封锁了三角花园,有了重要发现。人们一面赞叹,一面唏嘘,这么快就捉到了。

斌生独自躺在芭蕉叶最深处的防空洞内,头靠着砖头垒砌的土灶,头发烧焦了,眼半开半合,口微张,右手压在胸口下,左手伸得僵直,指尖朝向门口。指甲折断脱落,铁门下部布满刮痕。肌肉萎缩的左腿藏在右腿下面,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西裤上现出黄腊腊一滩尿迹。警方排除了非正常死亡,法医认定是心肌梗塞,没说什么时候死的,但唯有红英知道,他一定是在做梦当中走的。她还知道,梦是芭蕉叶形状的。

民警小金等人找到了一些琐碎的东西,搪瓷碗,破铁锅,雨衣,手套,手电筒,丝袜,蕾丝内裤,避孕套,平刨等等,包括一把铁锤,锤头沾满了土和草木屑,散乱分布在防空洞各个角落,洞壁上白粉笔画着一片大芭蕉叶子。头顶上不时传来轰轰声响,那是轮胎碾过中山路桥面。围观的人说小金他们裹着军大衣,依然冻得嘴唇发紫体似筛糠,冬天的防空洞就是一个冰窟窿,冻死人不偿命。锤子送到刑警大队做检查,验出了血迹,不能确认是被害人的。但大家早都默认了敲头人是跷脚斌生,遗憾的是就算能给他定罪,谁也没本事抓一个死人。

半空中有零星火光,爆竹劈劈啪啪响起来。新年快到了。

长安路上只有红英不相信斌生死前住在防空洞,没有二胡唉,斌生怎么可能不带着他的二胡,住在那么冷的地方。她很小就见过斌生,但第一次两人说话却只是两年多前。妈妈开始将她托给史阿姨。

那天史阿姨急着回去烧夜饭,本来要送红英回去,但红英妈说自己来接红英。五点多,出纳走了,六点钟不到,史阿姨也走了,将备用钥匙留给红英。

财务室出门左手,一架纹理磨得铮亮的木梯搁在半人高的小门口,通向水泥晒台。她记得头一次爬梯子发现晒台,晒台中央的藤椅日晒雨淋,白惨惨的,像一具蜷缩起来的动物白骨。她往藤椅里一扑,椅面塌陷,吱嘎尖叫起来,椅腿左左右右摇来晃去,愣是没塌倒,像是激流里的小船,险归险,始终不倾覆。她好几次把椅子拖到晾衣绳下面,帮着把掉下来的被子重新晾上去,第二天发现藤椅又回到了晒台中央。无论怎么摆椅子,隔天总会回到晒台中央,好像椅子长脚认得方位。那是跷脚斌生的藤椅。史阿姨说他的手很巧,店里的桌椅货架冰箱都是他修好的。

红英轻轻推开晒台木门,门轴发出吱嘎吱嘎声,藤椅上伏着一个黑影,她正想退回去,那个影子会说话,他说,看。

她吓了一大跳,身子退得太急,把门撞上了,退不回去,她更慌了。

影子起身攀住晾衣裳铁架子,翻过晒台栏杆,一只脚踩在墙面上凸出的椽子,另一只脚就像蜗牛伸展腹足那么晃来晃去,一点一点,顺着栏杆外缘朝前爬,红英的心随之悬在半空中。她看出那只荡在半空中的脚有毛病。四周静极了。该如何描述这种傍晚自然生出来的寂静,长安路上连个小小的图书馆都是成天闹哄哄的。

她故意啊了一声,惊叫声赛过地面拖曳铁货架的锐音。那人脚下打滑,差点掉下屋顶,好在他手指扳牢屋脊,呼吸粗重,摇来晃去一阵,最后落在屋顶和屋顶之间的凹陷处,站稳了脚跟。衔接屋顶的油毛毡很结实,渐渐蓄了土,雨过之后,陆续长出一些鬼头鬼脑的野生植物。当他气喘吁吁爬回来的时候,胳肢窝下夹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野西瓜。

她认出了那张像皱皮苹果的憨憨笑脸,深度近视眼镜,夹鼻裹着橡皮胶,鼻翼笑纹深刻,三十来岁年纪倒像是四五十岁。除了带崇明口音的上海话和流行的酱紫色夹克衫,他身上再没有什么本地特征。没有上海户籍,更无从证明他与这里的联系。他是长安路上来历不明的人,半天也讲不清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周家桥新宁食品店沈经理招临时工,看他老实,身世可怜,又是个瘸子,心一软,就安排他住商店楼上三层阁看店。

她免不了想起长春说的圆规画圆圈的比喻。这次,长短不一的圆规脚异常轻巧完成了徒手攀援的高难度动作,大大出乎她的预料。她为恶作剧抱歉,他未语先笑:谢谢小鬼头吓我一跳。本来心口不舒服,倒被你一下吓好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斌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 3 -

——总归有一天会摘到一个熟的。

说这话是在财务室左侧斌生的三层阁,竖一把短木梯作出入口,单靠屋顶老虎窗通风,人站不直,夏天闷热,冬天漏风,他家在哪里没人知道。他好像也不在乎。反正自从他来到新宁食品店,长安路上只知道他孤家寡人无处可去。他拿一把油腻腻的水果刀,剖开了小西瓜,瓜瓤白乎乎的,籽也是白的。他尝了一口,皱起眉头,揉着胸口,呼吸平顺了,一脸苦相,但嘴角挤出笑意说,味道好极了。

红英笑了,斌生说味道的腔调同雀巢咖啡广告一个样。天气回暖,屋里一股子脚臭汗酸烂水果的混合怪味,被子书籍药瓶乱糟糟堆在床上,床下塞着脚盆拖鞋木工工具箱。红英不喜欢看书,就看墙面贴着的大海报,上面一排排电线纵横的傍晚天空底下,五个短裤少年并排站立,昂首望着远方,他们在等待着什么,什么才值得去永远等待?她从长春硬要借给她的竖版旧小说认出繁体字的“遠”,念得出四个蓝色大字是“永远等待”。若干年后,当她疯狂地迷上香港Beyond摇滚乐队,才似乎明白了永远和等待之间的那种相依相恨的莫名关联。每逢听到苍凉遒劲的粤语版《海阔天空》,鼻尖一定会闻到斌生小屋子的气味。

她吸溜着鼻子,吃了话梅糖、盐晶枣,眉眼便活泛起来。

斌生在火油炉上煮了两人份的葱油拌面,看她吃得鼻尖冒汗,遂取出一把破二胡,笑着说,日本楼小姑娘,想听什么?

红英喜欢斌生搂着二胡摇头晃脑乱拉一气。下班后,斌生不是上晒台坐在藤椅里发呆,就是在三层阁里摆弄二胡。这完全不是白天在店里你能看到的那个被人呼来喝去的杂工。食品店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少不了他,但没人拿他当一回事。沈经理背着手走来走去,有时给斌生脑袋上轻轻一巴掌,骂他拉二胡是乱弹琴,怪不得老大不小找不到家主婆。史阿姨说不要小看斌生,人家在外面有花头。有人问什么花头呀,史阿姨来不及回答,沈经理就说偷南货店隔壁花痴的花裤子穿喽。大家笑得稀里哗啦,斌生也笑。沈经理又拍他脑袋,笑什么笑,笑嘻嘻不是好东西。斌生还是笑。史阿姨讲经理不要欺负老实人哦。

斌生讲他看中的是小提琴,但他买不起,也学不起。好歹二胡不贵,他攒钱买了一把二手的,自己琢磨着就拉上了。他咿咿呀呀拉了《金蛇狂舞》和《草原之夜》,红英要听《二泉映月》,他不愿拉,那太惨了,他只拉开心的。楼下传来高涨的喧哗声,像是一屋子人在打麻将,又像是马路边坐着许多人喝啤酒,一浪高过一浪,他把脑袋探出老虎窗,装作看见了什么似的,大呼小叫起来:夜里有红毛外星人在马路上打仗,就在大马路上,离周家桥不远,要不要看?

斌生这么说,她半信半疑起来,他托着她腋下举到窗口,喧闹声却消失了,除了对面黑魆魆的屋顶下昏黄的灯火,彷佛夜雨淋湿的一排排纸灯笼。

她没作声。

斌生说,再往远处看,越过全部的屋顶,就是海,看见了没有,喏,海里有一座芭蕉叶形状的岛。

她嗯了一声。

他说,岛上有栽满菠萝莲雾的山谷,吃过莲雾吗?味道好极了。

她说,看不见呀?

他只说,你有猫那样好看的眼睛,仔细看,一定看得见。

他是第一个讲她有猫眼睛的人,但她当时没留意。楼梯口传来特别急促的脚步声,但两人也都没留意。红英妈又食言了,来得特别晚,她爬上木梯,三层阁小得她都站不下,她一把拧住斌生的耳朵骂:哎呀斌生,看不出老实人会这样瞎三话四,要把我乖囡带坏的。她还是个小姑娘……

斌生大手一松,红英身子落到地上,羞得手脚也没地方搁。

斌生跑进货,腿脚不好,骑车技术却一流,长安路上的跷脚踩着链条有毛病的永久自行车,有求必应,大家都爱找他帮忙。他常在上班时间帮人忙私活,不是做木工修理家电,就是踩黄鱼车买菜送货。要是他在三层阁,店经理或团支部书记来了,群众咳嗽就频繁起来。只要远远地三声低咳,他立刻停住手里的活计,回到楼下店堂仓库埋头干活。领导有时问斌生中饭吃过伐,斌生点头说味道好极了。大家就捧着肚子笑。斌生的普通话就这一句说得字正腔圆。

红英妈跟史阿姨走得很近。红英妈会撒娇,史阿姨会夸人,好起来两个人简直是亲姐妹。史阿姨夸她是长安路上一枝花。红英妈就托她照看未来的一枝花红英。那天,工会发了电影票,史阿姨要加班,就叫在三层阁看书的斌生带红英去看电影。

两人一高一矮从周家桥一路往东。额上感觉到了雨点,上午下过的雨,声音早就过去,水珠子还寄存在树上,这会儿,雨水是先落到斌生身上,镜片湿了糊了,一颗水珠子滚到他脖根上,碎裂后,变成一条身子不断生长的小蛇,游入他衬衫领口,但他没感觉,笑得镜片上看不见眼睛,变着法儿同红英找话题。他高鼻梁上架着沉重的黑框眼镜,每句话都以笑开始,以笑结尾。一点儿也不好笑也要笑,却没法跟他生气,这就是他这个人讨人厌的地方。再说大人跟小人有什么好多说的。

她觉着街上的人都在看他们。

斌生在小摊买了孙悟空猪八戒的糖人,红英不要,他一手一个拿着,高高低低地走着。她跟在他后面,躲闪着他的影子。两个人走得别别扭扭的,走过中山西路口的红绿灯,走过安西大弄堂。两人背上汗涔涔的,风一吹,挺凉快。红英再看他傻笑,也不怎么讨厌了。他不能算是阿哥,严格来讲,他是爷叔级别,但妈妈分不清辈份,让她叫阿哥。连沈经理她也要红英叫大阿哥(老沈都过五十岁了)。

斌生说他不敢牵她的手,因为他走路样子太难看。她心里一惊。斌生说小儿麻痹症造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别人会笑话的。她眼神柔柔的,依然不做声。斌生又说下趟不带你看电影了,别人会笑话的。她眼光直了,咯咯笑着说,这多没意思。说不定我长大后,长到你一样高,也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红英的手朝他歪斜的肩头比划了一下。

到了西站口,道杆提起来,路人和自行车纷纷推搡着他们上前,斌生趁乱牵起她的小手,他大手心潮湿粗糙,并不舒服。

路上有人叫红英,她赶紧甩脱斌生的手。

长春甩着长发迎面而来,手里托着三角纸包,边走边吐瓜子壳。

红英瞟了一眼,也许因他是史阿姨的小叔,就不想多理睬。

他嘻嘻笑说,跟圆规跳舞。

红英马上明白了他笑什么,从侧面看让高高瘦瘦的斌生牵着,的确像是跟一只脚长一只脚短的圆规跳舞。

斌生面孔一红,扶了扶眼镜架,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长春来劲了,他返身跟上他们,一路上,他的话比西站的绿皮火车还要长,几颗唾沫星子沾到她脸上,她用手绢抹掉。悄悄扯扯斌生衣襟,希望这个大人能像个大人样赶走长春,但斌生没有,他一味努力走着,才能赶上长春的快步。好不容易走到了中山公园附近的影院,长春没有电影票,斌生终于找到了借口,但还是不得不挖出口袋里的零钱加上两个糖人,才打发走了他。

走前,长春毫不掩饰对斌生的敌意,压低声音说,夜里小心敲头人。

电影一散场,红英穿过人群,走得像逃跑。

电影不好看?斌生挤着赶上来问。

她摇头。

你怕敲头人?他又问。

她又摇头。她担心的是长春,但那小子不在,他没耐性,早不知去哪里野了。她一本正经地说,敲头人是他们编出来吓唬人的。

斌生倒是有点惊奇。店里的人都说跷脚晚上通宵看书,看得近视一千度,镜片赛过啤酒瓶底,肚皮里装的全是油墨,此话看来不假。他说要讲个真实的敲头人故事给她听,比电影精彩。影院的人群涌入街巷,像浩荡的长江消散在入海口。斌生对着街灯眯起眼,镜片上像有点点鱼鳞闪耀,他说他是出生在长江入海口的渔家孩子,父母靠出海捕鱼为生。有一次,父母出海,航行得很远很远,说是去了一个芭蕉叶形状的南海岛屿,再也没有回来。回来的渔民们则说那儿是一座阳光普照的美丽岛,长满菠萝莲雾的山谷住着一位天使,捧着鲜花招待你,照顾你,祝福你。去了的人幸福得不想回家。斌生不懂为啥父母连儿子也不要了。村里的说法有了转折,又有回来的人说那个岛哪里有阳光,其实是黑得可怕的所在,到处是沼泽,浓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沼泽里住着一个恶魔,一旦狭路相逢,他就会用铁锤敲碎人脑壳。(红英起初银铃一般笑,此时笑声便被夜色吞没了。)渔民们没有撒谎,都说了实话,但他们都只说对了一半,要是他们登岛的时间是白天,遇见的是天使。换成夜间上岛,只能遇到敲头人。

红英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遇上敲头人就死得硬翘翘了,那阿哥你怎么知道那个岛的事呢?

我是逃回来的,那辰光我太小,爹妈都去了岛上,他顿了一顿说,死了。

红英瞥了一眼斌生的腿。他瑟缩了一下,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他讪讪地说小辰光他的腿没毛病,跑得比花狸猫还快,后来被铁榔头砸断了一条腿。

红英沉默了一阵,问他:斌生阿哥,你恨敲头人吗?

斌生挠着头皮说,为啥要恨?只要避开夜晚,就能遇到天使。

她说,夜晚怎么避得开?如果你在岛上过夜,不就碰到敲头人了?

斌生辩解说,那你可以在白天登岛,不要过夜。保护好自己。

这个办法灵。她说,那个岛在哪儿呢?

轮到斌生沉默了。街边食肆,一对落地大音响里邓丽君唱得很嗲: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

怎么才能去那个岛找到天使呢?她追问。

心脏为啥叫心脏,晓得么,就是心脏了。要是心不脏,就一定能去。他答。

她绕过地段医院门口的积水,认真地歪着头,说出想了一路的结论:阿哥,这个故事不好。

他恢复了笑容:为啥?

红英咯咯笑着说,骗人。这故事是假的。你的脚不是小儿麻痹症吗?

- 4 -

乔家门前那一棵梧桐树除了白漆外,还用红漆写了大字“南侠在此”。为了看清这几个字,红英借着去竹器店买淘箩的机会,走过好几个来回。长春的行书写得颇有中流击水的气势。可知那小子最近迷上的是《三侠五义》《小五义》等等,书包里全是这类书。

穿过黑乎乎的窄过道,跨过被两个水斗占满了的天井,她看见一个小男孩呆头呆脑坐在乔家客堂间楼梯上,扁扁的大脑袋上鼓起一个暗红色的包。长春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说那是鹿角。小孩子好奇的目光停留在红英白中泛红的脸上。长春的目光也跟踪而至。她虽很瘦,身子骨早早露出了美人坯子的苗头。

在长春的手指接触到红包之前,被一巴掌打开了。史阿姨嫁入乔家后,脾气也变坏了。对于至亲从来不吝批评。她拉长脸,训斥小叔长春长大了也不懂事,产钳夹出来的产瘤怎么能随便乱摸?

小男孩哭了,伸出小手往空中乱抓。

乔家阿奶从里屋跑出来,手里抱着糖果罐,学着小孩呀呀说话:吃糖糖吃糖糖。

史阿姨撮起嘴抱着孩子死不放手,说小孩吃糖牙齿要坏的。

长春趁机窜上去摸着了那只角,吓得史阿姨大嚷要管教被宠坏了的长春。乔家阿奶一手抱着糖罐子,一手叉腰对媳妇虎起脸说,乔家养的小人,管教轮不到外人。

史阿姨面色不对,鼻子里哼了一声,抱起男孩,屁股一扭上楼去了。从头到尾,她并无正眼瞧一下红英,当她是空气看不见。

街上传闻看来不假。史阿姨的冰冷态度证实她真的跟红英妈绝交了。她再也不能容忍跟一个日本楼骚货做朋友了。红英不怪史阿姨,要怪就怪国棉厂转制。红英妈等一大批工人提早退休回家,于是日本楼里人多嘴杂,谣言四起,楼上阿六头领头说半夜里闹的不是东洋女鬼,而是红英家里进了野男人。还没等红英妈找楼上算账,国棉厂宣传干事拉着几个保卫科的人,夜里打着手电筒轰然冲上楼来,砸开红英家房门大吵大闹,他们真的发现有人从阳台爬水落管子逃走了,远远一个一瘸一拐逃窜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楼下歪倒着一辆破自行车,那是斌生的永久。楼上楼下马上都晓得了宣传干事是红英妈的相好,却不敢相信她的新欢居然是跷脚斌生。红英妈有口难辩,干脆闭门不出,闷在家里做美容烫头发。

国棉厂慢慢风波平息了,但新宁店却余波再起,一向笑眯眯的斌生卷铺盖滚蛋了。事起仓促,沈经理像往常一样领着一群职工拿斌生开玩笑,斌生,你的永久哪去了,斌生说找不到了,老沈讲脚踏车在红英家呢,斌生连连否认,老沈又讲红英快叫你阿爸了吧,大家都笑,但斌生竟生气了,冷不防推了老沈一把。老沈靠着水果箱站稳之后,一把揪住斌生衣领,往他头上狠敲毛栗子。午饭时候,斌生冲进经理室,手里提着一把铁榔头,一声不吭,面无表情,老沈打翻了饭盒,吓得赶忙逃回了家,好多天他都称病在家,不久调走了,离开前,他没忘了打电话到店里,警察也来了,他们和店里职工一起动手,赶走了斌生。

红英感觉浑身僵硬发冷,非常想念家里那个总有股子药棉怪味的硬枕头。她匆匆检查完,急着要走。长春的作业勉强做完了,却说起乔家后院半夜里的动静,有什么东西从屋顶上经过,瓦片叽叽嘎嘎乱响,天亮了,他从客堂间楼上后窗爬上灶披间屋顶,发现不少瓦片被踩碎了。看红英没反应,他补充说是半夜里敲头人在乔家房顶飞檐走壁呐。

她捂住嘴,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

长春得意了,他透露说警察收到举报,有一人去中山公园金店修理一根金项链,心形挂件上刻有“琴瑟好合”字样,很像4月份敲头人劫走的项链。高个子,偏瘦,中年人,穿酱紫色夹克衫,讲崇明口音普通话,可惜晚了几分钟,来不及当场生擒。警方又气又喜,发现了重要的辨识特征,那人是瘸子,是我们熟悉的那个瘸子。

红英脱口而出:你是说?

长春说,跷脚斌生轻功练不到家,踩碎了我家瓦片,脚有毛病嘛,不过爬你们家阳台倒是手脚蛮利落的。

红英这边知道是长春向派出所举报了斌生,史阿姨那边第一个跟斌生划清了界限。斌生被赶出了新宁店。史阿姨痛定思痛,一度交友不慎,一是日本楼的女人,二是三层阁的老实人。她作出结论,沈经理做得太对了。红毛衣女工的男人是她认识的,她又讲出事那晚男人在家里做好了饭菜,等到9点多坐不住了,跑到邻居亲戚家中去找,遍寻不到。11点多,他找到了那片荒地,看见围了一些人,扒开人群,只见妻子躺在那里,满脸血污,上衣衣襟敞开着,裤子脱到了膝盖处……老实人真不老实。史阿姨的叙述比她婆婆可信,打消了长安路好心人对跷脚残留的一点点好感。斌生就是这样子在长安路上身败名裂的。自此没有商家厂家私人老板敢收留他,长安路上都像防贼一样防着他。有人撞见他坐在饭店门口,总会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望向他的破二胡和面前的搪瓷破碗,斌生怔怔地坐在原地,坏脚盘在好脚下面,有人给碗里丢硬币,故意丢到碗外面。也有人招呼说跷脚你讲一讲日本楼那天晚上的事,想逗他讲一些细节出来,但他只盯着人群里的小孩子,孩子看见他直勾勾的眼光就害怕,往人群里躲,拽着大人的手要走。

斌生嗫嚅着说,不是我。

有人逗他说,那半夜去红英家翻阳台爬水落管的总归是你吧?

斌生连声说,不是我不是我。

乔家阿奶撇着嘴说,还不是你——你的脚踏车在楼底下呢。

马上又有人问:跷脚,你的脚踏车呢?

斌生嘴巴张合,半天说不出话来,光会摆弄二胡,可是,无人想听。连红英也不想。她听见熟悉的二胡,远远避开了。

联防队在中山公园巡逻,发现一个模样像敲头人的鬼影徘徊里深夜的湖畔。随后,大白天发生了救狗事件。

清水浜河道并入公园,拓宽为人工湖,西面为游船码头,北面是穿廊水榭。据水榭现场市民说,当时听到有人喊“救妹妹”,以为是有人落水,一个女孩冲到水榭大喊救命,附近都是下棋散步静坐的老人家,唯有一个中年男人仰面朝天,脸上盖着一张报纸在午睡。那人一听跳起来,反而摔倒了,暴露了他是瘸子,他迅速爬起来,衣服也没脱,甩掉球鞋就下水。湖水很浅,他救起来一条狗,冻得全身发抖,但他返身又下水搜寻。那求救女孩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叫他回来,说要救的只是她的狗。

下水者很尴尬,坐在岸边,脱下衣服晒太阳,有人喊他斌生,人群哗然,有目击者自动站出来澄清说听见女孩当时喊的是“救狗狗”,马上有人反驳说早干吗去了,为什么不早说,又有人嚷嚷说要报警,看热闹的人一窝蜂转向,帮着女孩讲话,她喊的就是狗狗嘛。认出斌生的人于是问他有没有去过金店,斌生脸色煞白,满头满身不知是汗还是水,他只会讲不是我的金项链。另一人问他怎么不去日本楼睡女人,他只会说,我的脚踏车被偷了。他牙齿打架,讲也讲不清。那人还在说红英是个小女孩,你不要一拖二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斌生面色铁青,脖子上青筋暴起,朝那人扬起来了拳头。那人叫着“跷脚又要杀人啦”,抱头鼠窜。人群激愤起来,几个年轻人摩拳擦掌要教训跷脚,人群又叫喊,让开让开闲人让开,领导来了。

公园领导来了,斌生仓皇逃走。这件事更加说不清了。长安路上公认最有学问的洪教授说,不论是为了救人还是救狗,其行为都构成见义勇为。街道办则说申报见义勇为的相关工作并非街道办负责,如果有关部门研究出结果,街道办会全力配合。以上都不会有结果的,下水救人的是浑身是嘴也讲不清楚的斌生,谁也不晓得他现在住在哪里。那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两周后,警方在三角花园防空洞找到了他的尸体。有人恍然,他是住在防空洞的,也有人说他是冬天下水救狗,生病给病死的,然而众怒难犯,那种为死者开脱的说法不久就自动消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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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宁店三层阁门上挂着铜锁。斌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红英记得最后一次爬上晒台的那一晚。以前每到夜幕降临,晒台中央会有一人坐在藤椅上,上身半转,右胳膊搁在椅背上。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面,看不出腿的长短。他呆呆看着夜里的屋顶。直看到屋顶开始放出绿色荧光,许许多多蜗牛开始慢慢散步,背上的壳五彩斑斓,藤蔓绿匝匝覆盖了屋面,其中一枝上长出了一只篮球大小的西瓜。她明明将藤椅踢倒了,它借着一阵风自己又爬起来,风挺大,吹得它黧黑的身躯微微晃动,仿佛一只硕大的蜗牛在蠕动。她恶狠狠摇晃着晒台中央的藤椅,像是要拆了它的筋骨,手上风一吹丝丝拉拉生疼,没有倒刺嵌在里面,手指被藤椅上的竹篾划破了。

在到处有人追着讨饭斌生取笑的日子里,红英开始躲着人,绝足不去乔家,直到去少年宫活动。那个日子像是过儿童节。吃过晚饭,她在少年宫玩累了。却碰上长春对她说悄悄话:你的眼睛真像猫。

那是斌生说过的话。她面露惧色。为避开长春,她去了游泳池。冬天的泳池没有人,她在角落里抱腿坐下,透过飘扬的刘海,望着枯叶不断跳落在晃来晃去的水波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天黑前,同学们和老师都走了。长春找不到她,也走了。

深夜的马路像是漂浮着深紫色海藻的一片海。她走了很久,也走不到头。觉着离长安电影院不远了,但中山公园却总是走不到,更别提长安路了。不是走反了方向,就是迷路了,她想。不怕黑灯瞎火,也不怕敲头人,但她怕的事情发生了。骤然间,行人都不见了,霓虹灯火也像害怕月光那样,溶解在海水的幽暗里。这座城市里的人似乎全都登上一列绿皮火车远去了。

耳朵里捕捉到了熟悉的响动,很平常的声响,老爷车在天上行进的哐啷哐啷,斌生那辆永久嘶哑转动着链条。车轮吱扭一声刹住,斌声单脚点地,不说话,只是笑。阿哥怎么知道我迷路了?斌生不说话。她跳上永久的后书包架,双手抱住他的腰。他的腰间硬鼓鼓的。风扩大了声量,链条该上油了,哐啷又哐啷,伴着心跳节奏,像是深夜天山迪斯科舞厅的强劲节奏。很多年后,她总能在粤语版《海阔天空》中听出那种节奏。先前她还觉得斌生好是好,就是太傻气太窝囊,缺少长春的那股子霸道执着。但此刻她承认玩什么刀子刮片香烟牌子橡皮泥都太幼稚了,放暑假前,树上知了热死忒啦热死忒啦乱叫已经够烦了,长春还去搞来一只金乌虫,用白线系了,叫虫子绕着她的课桌飞。最糟的还不止于此,长春人小鬼大,居然会告密。斌生一直不响,听她絮絮地说她曾休学一年,在病床上看窗外的树、天空和鸽群。她朝鸽子招手,嘴里含混地说着。鸽群全然不顾,径自在半空中呼啦啦盘旋。她在悠长的鸽哨声里,自觉是找不到归巢的小鸽子感受到了未来的重量:她想快快长大,做一个好妻子,学会弹钢琴,家里要有一台音质华丽的二手雅马哈钢琴,自然还要做一个好母亲,在家里给孩子做菜烧饭洗衣铺床。斌生仍然不说话。红英说累了,她从没有说过那么多废话。她终于懂得了夜里的寂静是什么,不是阿六头说的惨兮兮的东洋女鬼,也不是财务室隔壁三层阁的暗淡电灯光。等到声音都入睡之后,她能听到树木花草齐刷刷生长的声音,有一只猫潜伏在周围,你无法事先发现它,除非你能注意到它发黄的亮眼睛,当它匍匐得太累,夜里落单的鸟就会走入它的罗网。猫爪子磨得尖而亮……

我们这是去哪儿?她问了一个重要问题。

斌生终于开口:那个芭蕉叶形状的岛。

她忍不住呼喊:那我们遇见的不是天使而是敲头人啰?

斌生也笑:我是敲头人。

他真的从腰间拔出一把铁锤,舞出一股金属的啸音。

红英咯咯地笑。她晓得斌生没有死,她忽然想明白了,做啥要害怕敲头人,天使到了夜里就会变成敲头人,天一亮,他又会变回天使。

过了很久,红英才想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二胡。斌生没有带着二胡,他带着一把冰冷的铁榔头。

红英回家之后,就着凉病倒了。她高烧不退,冒冷汗,说胡话,一阵一阵地发抖,不断说是斌生骑车送她回家的。红英妈抓着处方甩着体温计,对楼下地段医院医生叹气说,我家小姑娘会不会脑子烧坏掉,央求街坊邻里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到的,难道真的是撞邪了?

她特意给斌生烧了纸钱,念念有词:哎呀斌生,你死了就算了。要是真有冤,来找我吧,我不怕的,放过我女儿。

红英渐渐康复之后,历时数月的敲头案终于告破。公安专案组描摹嫌疑人的画像。协查通报发送到各级,终于在在宝山查到了与画像长相酷肖的可疑人员,在案犯逃回安徽之前抓捕成功,案犯供认不讳,所有敲头案都是他干的。此时斌生已经去世大半个月。

妈妈做晚饭时,感叹道:斌生真正作孽呀,新年我去玉佛寺给你烧头香。

红英蜷缩在被窝一角,只是冷漠地望着妈妈的背影,直到妈妈预感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妈妈眼泡浮肿,拔光了重新勾勒的黑眉一边高一边低,红英索性就说了实话:不要猫哭老鼠。以为我睡着了不晓得,那天晚上翻阳台的是新宁的沈经理,他骑走了斌生阿哥的脚踏车。

妈妈怔住了,发觉女儿长大了,发出莫名其妙的咯咯笑声。她走过来,圆润的手臂圈住女儿肩头,轻声细语地哄她:乖囡,答应姆妈不要讲出去。

红英面孔涨得通红,身子扭来扭去,始终甩不脱妈妈的手臂。弄痛了,她不觉泪眼婆娑,轻轻问是不是你叫斌生去中山公园金店的,我看到你有一根金项链,上面也是“琴瑟好合”四个字……

妈妈紧紧搂住女儿,彼此衣服摩擦,悉悉索索作响,她说不作兴这个样子讲姆妈的。又把下巴颏牢牢贴在女儿头顶,反复摩擦着说,姆妈没工作没收入了还要养囡囡打扮囡囡供囡囡读书姆妈爱囡囡……

几滴热热咸咸的液体弄湿了女儿的额头和刘海。

女儿睡着后,妈妈发觉女儿的脸颊是湿的,分不清是谁的泪。

红英妈没有睡,她破天荒在灶披间忙着拌糯米粉粳米粉,明天她要做许多红红的定胜糕,请洪教授来写福字写春联,派楼上阿六头去换煤气罐,叫调到烟糖公司的老沈去看看天山一条街的店铺摊位,寻一桩生意做,春节快到了。

妈妈不知道的事发生在那天夜里。红英发现自己站在食品店后门,门无声地开了,好像有人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从来不曾在半夜来过。好奇心胜过了害怕。外墙写着火红的“拆”字,只剩下一个建筑框架,柜台货架冰箱仓库不见了,三层阁晒台藤椅不见了。店堂中央空荡荡的,居然长出了一株芭蕉树,金灿灿的芭蕉叶舒展开来,特别宽阔,特别浓绿,在破窗户漏进来的光线里显得无比妩媚。她听见那个树上的声音在说,如果心不脏,你终究会去到那个芭蕉叶形的岛,见到拿着铁锤和鲜花的天使。

嘴里尝到了新年的味道,香嫩的,油烟的,外脆里糯,夹杂着薄暮的寒意,应该有爆竹声和烟花色,也许还有雪花淡淡的甜味。下雪后,室内不再是现在这般阴郁,长安路被人踩出黑乎乎的泥水,但路边和屋檐上必然残留有白晃晃的粉状物,手一摸就化了,小手会生红红的痒痒的冻疮。她要找到的是没有人踩过的雪,那些雪水不脏,她看见那些雪水融出的一片海,海面上浮出一个芭蕉叶形状的岛。不要性急嗬,等一等,登岛的时候就会是天亮。她会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人站在栽满菠萝莲雾的山谷,掉了色的金丝边眼镜,毛茸茸的胡茬,朝她挥起一双骨节棱棱的大手。

武陵驿,小说陆续见于《芙蓉》《文学港》《江南》等刊。诗歌曾入选花城版《2020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已出版小说《水蜘蛛的最后一个夏天》《骑在鱼背离去》。《水蜘蛛的最后一个夏天》获侨联总会2020年海外著述奖;《蘑菇人》获2022年北美文苑文学奖短篇小说组第一名。《鳄鱼之城》获2023年温哥华世界华人作家笔会暨第二届世界华人文学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