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宁:城市变革与个人史的书写
前言
在21世纪初至2010年在上海世博会前夕,上海通过完成了一系列的基础城市建设以及浦东新区改造,最终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城市景观,而80后那代人正是伴随着这样的城市剧变经历了自己的青年时代。近日,上海图书馆与上海文艺出版社联合主办“名家新作系列讲座”。本期讲座邀请到作家周嘉宁分享“在城市变革中如何完成个人史的书写”。
周嘉宁近期推出了全新中篇集《浪的景观》,以《再见日食》《浪的景观》《明日派对》完成了“千禧一代”的中篇三部曲。讲座内容已获授权发布。
跟着一条有味道的河流穿越青春
我在上个月参加上海文学的一个活动时,现场主持人问了一个问题:如果现在提到上海,你的脑海当中会浮现出什么样的气味?这很有意思,因为不同年代出生的人,可能对于上海的气味记忆也完全不同。对于我个人而言,脑海中立刻浮现的是10年或者15年以前,乃至更早的时间,每当梅雨季节即将到来的时候,市场上开始卖起水果。那时,苏州河上有点腥臭味。这种独属于上海的记忆会随着不同的季节变化,和河流的走向、气侯温度的变化有着密切的关系。
去年有一天天气不太好,我带着一位外地朋友走过苏州河时,突然闻到非常微弱的、记忆中的这个味道。我后来试图和更年轻的朋友描述这段记忆,发现气味没有办法记录。人类所能看到的东西可以用相机拍下来,内心感受可以被文字记录。但是气味的记忆非常扑朔迷离。它有时在某一时间以某种方式“袭击”我们,把我们带到某个过往的生活片段去,但是却无法保存,更无法传递。
我在20多岁包括30岁之后的岁月里写过不少关于苏州河的文章,这让我一直有一个错觉,以为自己发生了记忆混乱,竟自认为是一个在苏州河边长大的人。实际上,我搬到苏州河畔是25岁左右时发生的事情,但是仿佛整个童年的记忆都被这条河流笼罩。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或许因为从上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十几年,我的青少年时期的成长环境虽然未必有河流穿过,但是经常经过的地方总会有河流的气味。所以今天即便再次闻到一点河流的气味,立刻可以将我带回到90年代的岁月里。
“现代神话”的肌理
今天的主题和上世纪90年代相关。去年出版的《浪的景观》里有三个中篇,写的基本是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发生在上海的一段历史。这个书出版以后有很多记者、朋友频繁向我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一个非常怀旧的人?你是不是想要重返90年代或者21世纪初的时间点?又或者站在现在的角度,认为当时才是所谓真正的黄金年代,认为彼时的整个城市生命力更蓬勃?我仔细想了这个问题,最初给的回答是“我来不是一个非常怀旧的人”。进而我会继续深思为什么一再回到世纪初的那十年,为什么要反复地书写这十年?大概是因为这十年是很特殊的时间段,这段时期基本是上海完成基础建设那些年,当时上海经历了一个现代化城市形成的过程,很多东西从无到有,比如:黄浦江大桥,现在司空见惯的地铁,每天都会使用到的高架、过江隧道等等,这些东西在90年代以前是完全没有的。
那段时期是建造基础设施的十年,那是什么样的场景呢?回想我在书里所反复书写的时代,上海仿佛化身一个非常庞大的工地。记忆当中,淮海路上最后一次大雨是1999年或者2001年时,到2001年后政府在雨水处理系统方面投入了巨大资源,一旦有热带风暴过境,城市的下水道系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之内消化积水。我有过一次在静安寺一带水漫过膝盖的经历。因为我家住在一楼。暑假的时候下大雨我家都会被淹没,所以那个时候家里的家具下面都比较要长“脚”,比如说电冰箱通电的家具要和地面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印象中,我的高中、大学、再到研究生毕业的阶段是1999年到2007年的时期,也是上海到处都在挖路的时候。所有的地方都在造地铁、挖隧道,造更新、更连贯的高架。念书大学的门口在造大楼,大学里面把旧的操场、食堂全部拆除,在旧校区里面造了高达20层的楼,这些都是在我本科时间完成的。与此同时,家门口在造地铁7号线,地铁7号线挖掘时间非常的漫长。所以那时从家到学校的路途,包括到了学校以后,目之所及都是工地。学校门口的工地,下雨的时候到处都是泥泞、噪音,那些挖掘机昼夜开工。
曾经在很多个深夜,我很想去探索城市未曾踏及的地方,那时候骑自行车,再乘轮渡,再下来骑自行车,我以为已经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也不过到了此刻的附近。但是当时对于我来讲,需要花费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在深夜我曾到过浦东,看到到处都是打桩机,打桩机在地面挖出很大的洞穴。那个时候我也不清楚这些建设到底是什么,只能感受到从地底下散发出来的气味跟地面空气的质感、密度都不一样,好像是另外一种存在。这种在自己青少年时期看到马路上太多大型的机器,有太多大型的混凝土块,巨大的高楼在建设当中,这样的景象一直在我头脑里存在。
这两天看到一段话关于美国社会学家形容19世纪巴黎的话,他将巴黎这座城市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过程称之为“一种创造性的破坏,一种与过去断裂的现代性,是现代性神话的一种表现”。他认为,“这种现代性采取的是与过去完全一刀两断的态度,而这种态度如同一道命令将世界视为失败,并且在完全不只是过去的状况下,将新的事物都铭刻在上面,如果在铭刻的过程中发现有过去很久了的,便将过去的一切予以磨灭”。这段话让我立刻想到上海在进行基础城市建设时带来的感受。如果经历过90年代的那十年,会发现普通家庭谈论最多的话题是拆迁,我自己读过的小学、中学附近的建筑全部被拆掉。现在,如果站在浦东自然博物馆所在地,旁边兴业太古路非常繁华的商业地带,当我站在那边或者环茂时,发现重新建造起来的城市景观非常的坚固,而这种坚固的存在从视觉上给予人们强烈的印象和刺激,足以抹除记忆当中残存下来的片断。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那是20多年前,还没有智能手机更不要说自媒体的存在。如果现在想要去找过去的照片,只能搜集到摄影师留下来的存在证据,但很难找到一个平凡的人记录自己生活的照片,即使有机会从论坛里找到数据的残骸,但是20多年的论坛服务器又都已经不再运作。现在互联网的表达方式、生态链已经彻底改变了,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追寻20年前具体的记忆,变得非常难。妄图搜寻之前的蛛丝马迹,已经有点“考古”的意味出现了。
更不用说现在眼前所看到的建筑工地,它的存在更是短暂,建造的过程是注定要被遗忘,如果现在走在复兴路隧道、延安路隧道,可以看到隧道贯通以后从浦东到浦西突然窜出的隧道,特别是傍晚看到陆家嘴高楼,以科幻的形象出现在面前,深受震撼之外没人记得隧道建造的过程是如何,没有人记得河流是怎么样贯通、高架桥如何合拢,上海曾经有一段多么混乱、失序的10年。
当然,这种被覆盖不代表过去那段时间不存在,但凡经历过这些但又身处其中的人,那个时代的能量场,一定能够让他们对看待世界的方式有所改变和震撼。
当“公共空间”侵入 “私人空间”
1998年,上海市开始对普陀区下棚户区中原两湾城——著名的棚户区进行改造。我为什么想谈论中原两湾城?中原两湾城一期刚刚开始建造好时,我就在那边居住,中原两湾城四期,东面和西面我都住过。这个小区被称为上海最大、人口最密集的一个小区,零几年我搬过去时,应该就是棚户区拆除以后刚刚开始建造。今年,苏州河的步道贯通后,现在从外滩一直往西面走,当中不再有断裂的部分,沿着苏州河能直接穿过整个小区,小区的生态已经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疫情三年没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所以我日常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沿着苏州河的南岸和北岸来回走。
我发现这两年,上海动植物生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去年开始有很多年轻人观鸟,放在更早的时候这有点难以想象。当然,之前上海鸟的种类、鸟跟人居住环境的融合,没有像这两年这么好。我这两年问身边观鸟的朋友,观鸟是不是得有专门的设备去郊外,朋友都说“不用”,他们说有兴趣的话在自己的小区里就可以实现这一点。我自己不是一个观鸟爱好者,但是即便如此,每天经过苏州河的时候还是会注意袋非常多的水鸟,这些水鸟我在五六年前是从未见过的,更不用说更久之前。我整个中学时代在苏州河上看到最多的应该是蝙蝠,现在被夜鹭所取代。如果是2020年以后来到上海的朋友会告诉我,上海是春天充斥着各种花香味,还有夏天的蔷薇、绿兰香味,城市里的植物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我可以看到更多的松鼠,在我家门口的墙上也能见到黄鼠狼,以前在城市中跟人关系变得比较远的动物,经过疫情三年,这些动物竟出现得频繁起来了。
在两湾城待了十几年的时间,看着它从光秃秃,也没有什么绿化,唯一的绿色植物是刚载种的小树苗到如今,小树苗经过十几年的时间已经变成了城市当中的树林。我自己作为城市观察者,这些城市当中的自然生态变化,包括苏州河水的变化,都令我非常感动,也能让我从中获得很多能量,这好像是作为普通市民在城市当中所能够获得的乐趣,跟城市交换、跟城市沟通所应该拥有的方式。
上海是跟河流关系很大的城市,之前听研究上海历史的朋友告诉我,上海初代移民的居住环境都是沿着河流和铁道形成。外来的务工者、劳动者、工人,坐火车坐船来到上海,会在铁道旁、河流旁居住。最早的棚户区,两湾城这里的棚户区,以及肇嘉浜被填没以前也是河,这都是外地的移民到上海下船后就地取材,把船上的篷拆掉,在河道两边建设自己可以居住的房子,之后就在那里居住下来。
我在两三年前看到一些照片的时候,会突然间意识到在90年代末,上海依然有铁道贯穿城市。后来回想到大学时,我的大学地址在五角场,我们学校的宿舍楼和学校教学楼之间隔着铁路,到2005年之前整个铁路在正常运行,那个时候还是是货运铁路,有段时间宿舍楼紧挨着铁路,有时我晚上睡不着能够听到外面非常缓慢的绿皮火车开过去轰隆轰隆挤压铁轨的声音。第二天八九点赶着去上早课,那个时候正好有铁路从学校里面穿过,有时还得不得不停下来。现在回想这个场景,感觉自己在叙述当中难免有浪漫化的倾向。即便在当时那个铁路给自己生活带来不少的麻烦,但是再次去描述它时,我会给它增添很多浪漫化的想象,一个少年和铁路之间的关系,在很多文学作品、电影作品里都有呈现过。
现在看这些照片很有趣,因为那时人的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界限非常不明确,极其含糊。私人空间可以蔓延到公共空间上,这种事情是在当代城市中很少能够见到的景观。城市规则变得更为完善,所谓公共空间的使用性不能被私人利用,不能在公共空间上乘凉、看报纸、晒被子,这些情况只有在老旧的小区里、新村楼群里才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地方私人空间已经被局限。当时住在铁道旁的人对公共空间不能说是侵入,但的确是一种规则的“破坏”,是当时比较无序时代具体的事例证明。
“硬性”城市建设后所呈现的人文“软性”
随着城市基础建设的完成,随之而来的是经济、文化、生活的改变。后面罗列一些我所能够想到的,在90年代到世纪初的时间里,对我个人来说有重大意义的软性城市建设。
说一下华亭路搬到襄阳路的服装市场,我去年出版的一本小说《浪的景观》,写的是关于上海做外贸生意的那群人,但是外贸生意终结在2006年之前,因为2006年比较具有标志性的事件就是襄阳路服装市场的关闭,并且随着襄阳路服装市场的关闭,那时候淘宝已经出现。我比较清楚的记得大约2005年左右在淘宝上刚开始购买东西,随着淘宝的出现,网络购物时代的到来,小商小贩、实体经济、实体商铺都面临着重大的考验。但当时,这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转型的很好时机,在当时的时间点上站在风口,很多人因此赚了第一桶金,为自己日后的事业发展打下了基础。因为就目前来说,当我写《浪的景观》时,我曾经想要试图采访那时在襄阳路服装市场卖衣服的人,实际上很难找到,毕竟当时没能“存活”下来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去寻找他们,变得更难。在风口下“存活”下来的人很多都是在互联网经济时代到来的转折点上,找准了时机,之后转型成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形态,之后他们不愿意再提起当初作为一个小摊贩卖衣服的经历。现在更多可能都是知名品牌的老板、设计师,再去走访他们谈起以前的事也变得很困难。
我写这个小说时才想到,身处现在时代找资料很容易,有很多数据库建立起来,包括图书馆里也有数据存留,而且有很多社交媒体、自媒体,甚至每个人都在记录自己日常的生活。现在人们随便在抖音、小红书上发一个问题,就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答案,生活中所有的琐事似乎都能找到答案。但是如果今天想要搜索村上春树小说《挪威森林》第一个版本的封面,就已经很难搜到,想要找到一张画质好一点的照片,也变得非常困难。
我第一次写小说之前经历了一个比较长时间的准备期,试图尽量走访找到更多的摊主,但是这个事情非常困难,虽然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些。当时,除了走访摊主,也找一些以前经常光顾襄阳路服装市场、华亭市场的客人,记录他们的口述。收集资料的过程给我很多启发,让我站在新的时间维度上重新看待我所处的城市是怎么一步步发展,探寻现在所面对的很多问题,问题的起源、最开始发生时的形态是什么样的,而我周围的人伴随着城市的变化,个人的生活、世界观又是如何变化的,每个人的形态变化最终所汇集起来的能量又是如何影响和撼动这个城市的进一步发展。这些命题对我来说变得非常有趣、非常重要,不能够再等待。毕竟,随着等待的时间越长,过去消失的资料就变得越来越多。
为什么选择服装市场作为切入口?比如说村上春树的小说,星巴克、肯德基这些国外连锁店进入中国,上海“双年展”的举办,让大众可以看到世界各个国家、地区的艺术形态发展。这些对我来说似乎都能够找到联系点,这个联系点是什么?21世纪初,当时在上海、在北京,我走访了北京的服装市场,在那时的动物园、世贸天街,做外贸生意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是我的同龄人,80年代初或者更早一点70年代末出生的这批人,当时20岁出头,处于大学刚刚毕业的时间节点上。这些人之所以会对服装感兴趣,不仅仅是服装本身,更感兴趣的是一种综合性文化。我们这一代之所以能够被构成,是因为在90年代经历了一个开放窗口期,在这段时间段里出现非常多从未存在过的事物。
我最早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24小时的便利店,是在小说里面看到的。当时我生活中这些东西的实体并没有出现。上海90年代末处于正要变化却还未发生变化的状态,当时我周围大部分人还没有开始使用互联网,网络文学差不多也是大概在1997年之后才开始萌生。但是在此之前我已经从小说作品里看到了很多新兴名词概念,像是在村上春树的小说里看到了三明治、哈根达斯的冰淇淋,在唱片封套里看到了国外年轻人穿得很好看的牛仔裤,包括他们脚上的匡威的运动鞋,但在当时我的生活中并没有出现过这些东西,这些新型的事物用一种画面的形态、虚构的想象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想想当初我第一次看到这些实物,比如说新奇衣服实物,确实都是在华亭路市场、襄阳路市场,我在那里第一次看到大量在小说里所看到过的东西。除了牛仔裤、风衣、阿迪达斯复古的运动衫还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我以为在虚构当中属于别人的生活也可以出现在我自己的生活中。这种冲击是全方位的,不仅仅在于服装,还有很多文化的层面上的冲击,像是有大量外国翻译的小说被正式引进,不再是以前盗版、没有在版权和约的状态,而是出现真实优质的翻译作品。
由于上星期要去参加一场关于杜拉斯的活动,我重新阅读了杜拉斯的作品,也意识到从大学到现在20多年的时间里我竟没有重读过杜拉斯。当时杜拉斯的作品被引进中国是在90年代末,我第一次读杜拉斯是在2001年刚刚可以上网的时候,我的一个网友知道我属于爱文学、爱写作的女性,就向我推荐了杜拉斯的作品。因为小说看得比较多的是19世纪的小说,20世纪引进新的小说比较少。所以,那个时候大家能立刻能想到的就是杜拉斯。从我上大一开始,杜拉斯文集一直保留到现在。我觉得20岁的“我”不完全适合阅读杜拉斯作品。毕竟那时缺乏基础阅读,整个中学时期的文学教育都是建立在19世纪近代文学的基础上展开,也就导致我对于什么是新小说、什么是现代派,完全没有做好认知。但是在当时我还处于完全没有坚实文学基础的情况下,当时就开始有大量国外的现代小说被引进,我就以一种饥渴的状态去阅读自己所有能够读到的所有东西,也不仅仅是为了学业。
在当时,包括听的音乐、看的电影、所接触到的戏剧和诗歌,差不多都是在那一段时间里被突然大量引进。我日后花了极其漫长的时间,甚至至今都在慢慢消化那些东西,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分类,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建立相关系统。
城市变革与个人书写的碰撞
近几年看到有关上海城市的文学作品、电影、话剧非常少,远远没有到被充分书写地步。我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这也是我两年多以来一直思考的事问题。现在有很多的写作者,但是文学和城市的关系城以及和城市发展、历史的关系,都相对较弱,甚至处于一种故意疏离、故意躲避的状态。
我自己这两年会有意识的去写这些事情,可能是发现突然之间城市发展到当下阶段,又经历了之前停滞的三年时间,到现在一切又恢复到蓬勃、亢奋的新状态中,不得不让人产生思考,想想我们所处的生活以及将来的走向会是什么样?要思考生活未来的走向,就要研究这个城市如何从过去20年间变成到现在的样子。
最近两天跟朋友讨论上海,会频繁听到别人说上海是一个非常洋气的地方。我对“洋气”有一种困惑,我不太清楚到了此时此刻,2023年,在这样的城市当中所谓的洋气到底是指什么?是城市的建设,还是生活在其中人的精神面貌。这让我产生了很大的疑惑,想要去探究问题的答案。我也会想是不是因为“洋气”这一面被宣传、包装得太多,这么多年过去当提到上海时已经没有更新的形容词了。可能20年前时大家形容上海就是用到这个词,到了现在,我感受到这个城市经过几轮发展变化,用来形容它的词却越来越少。这是不是跟创作者有关系?是否因为创作者没有再塑造出一个更具有当代性和复杂性的上海形象?这个问题的复杂性不是通过一个人的努力写作能解决,“个人史”是处于不同生活境遇中的人通过不同声音的讲述,用完全不一样的方式、不一样的视角对重新拼凑出来的城市进行诠释。
说说新“洋气”的上海,不得不提一下新村。我自己没有经历过在新村的生活,但是周围有太多的朋友童年时居住在新村,或者青年阶段贫困时在新村租房子居住,可能现在还有一些朋友居住在类似新村的住宅里。所以新村对上海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之前上海市有青年作家的文学作品会写跟新村相关或者是在老社区发生过的故事。但是即便是新村过去的20年间,也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现在再回到新村,我们会发现那个地方的老龄化问题非常严重,新村已经变成老龄化人口和外来居住者的社区。
从1949年直至90年代,上海一直是重工城市。这里遗留很多跟工厂相关的建筑,目前为止杨浦区还有很多厂房处于废置的状态,越来越多的厂房被改造成文化园区。像是工人新村的存在本来属于工厂附属产物,那时是为了解决工人居住问题才建造的。最早一批住在新村里的人都是社会先进工人代表,当初也是怀着光荣的心情入住到新建的小区里。当时,相比上海其他的棚户区里糟糕的居住环境来说,这些新造起来的房子里有比较完善的马桶、过滤系统,至少在那个时代设施是相对齐全的。但是从90年代开始这些房子的房龄到了期限,另外上海商品房经济起来,这些新村里面的居住条件慢慢变得不尽如人意。伴随着世博会前期漫长的准备阶段,浦东三林新村拆除很大一部分,里面的人都搬到更偏远的地方去居住。在剩余新村区域里面居住的都是外来的打工人口和老龄化的原住民,年轻人都逐渐离开了这里。单单就新村社区功能的变化和人口结构的变化,某种程度上也能代表上海一部分发展史。
2006年,“鸟头”摄影小组两个人走访了浦东,到如今被拆除新村的所有的区域里,大概花费两三天的时间,拍摄了很多照片,最后出了本画册。当时,他们拍摄这些照片时并没有抱着非常强烈的目的性。这是他们从小到大生活过的地方,当两个年轻人第一次想要以创作的手段整理自己跟外部世界关联时,往往会从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场景出发。现在或许有人说这样的视角是不是过于个人化,但是我反而感觉在创作当中不存在所谓彻底的个人化,没有一个个体是可以脱离于一段历史时期而独立存在的,每一个个体所感受到的“以为是内在的波动”,其实多多少少都是外部世界给他带来的共振。一个优秀的创作者应该具备捕捉外部世界所给予自己振动的能力,并且用自己手上所拥有的创作武器、工具进行不断地练习。当这种振动发生时,才使得他有能力用最准确的方法,将最细微的振动,最诚实地保留和记录,这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是非常难的,他要时刻对外界所有的变化保持敏感,并且对自己内心的变化保持审慎。毕竟,如今城市的发展非常快,没有最好的准备,很多东西会非常轻易的从我们身边流逝。
最后,我想讲一些没有被书写过的历史。很多人在看《漫长的季节》,我也看了并且觉得很好看、很喜欢。关于东北的文化、东北的衰败、东北的90年代下岗潮已经被写了很多,我在搜集材料、整理思路时,意识到一件事情,那就是90年代上海纺织业的衰落也带来过一段下岗潮,甚至上海的下岗比东北更早,从1993年就开始了。那时中国已经准备加入WTO,所以在此之前的漫长准备期中,纺织密集型产业最早面临被淘汰的挑战,也因此在90年代末中期,上海就已经关闭了大量的纺织厂。
我妈妈的整个家族都是纺织业的从业人员,照理说这段历史对我们家的震动是非常大的,但是很奇怪到现在没有再听到他们讨论这件事情。我收集材料时发现,整个上海在21世纪之后的发展和下岗潮是没有办法彻底分裂的,包括“4050”工程,以及上航招收了第一批“空嫂”就是纺织业下岗的女性工人。正是因为有了她们的出现,才使得航空公司在那时把空姐的退休年龄从45岁改成了50岁。包括出租车产业的发展,那时候有很多下岗的男性工人去开出租车,个体户的发展、个人经济在上海的发展,这些下岗后的工人让上海在20世纪初拥有了很大一部分力量。上海社会似乎也因此产生出很多角落,很多小型的空隙,可以让这些人有一个容身之所。这些人被容纳时又用自己的力量,像蛇跟蛇之间的咬合,慢慢启动起一个城市机器那些不为人所注意到的发展。
上海的发展和每个人都息息相关,但是似乎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讨论这样的问题。这两年,我看到很多年轻人讨论原生家庭的问题、女性主义的问题。我在想,大家讨论这些问题时,是不是也可以把一部分的目光放在父母这一代人,他们如何成为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的经历、什么样的困难、什么样的好运造就了他们,也造就了父母这一代人和我们这一代人之间的关系。我现在慢慢发现所有的东西归根到底有一个隐性连接、相互作用。当你理解一个人时,不管这个人是你的长辈、朋友、亲人、爱人,他的身后多多少少还是带着他所经历过的那些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痕迹。每个人都可以书写属于自己的历史。(编辑:陈梦霏、李菁)
(讲座内容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