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3年第3期|聂鑫森:百姓人家(节选)
聂鑫森,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七十余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短篇小说百花奖""湖南文艺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及"小小说终身成就奖"等奖项。
百姓人家
□ 聂鑫森
拔 步 床
曲曲巷的老班辈,说起于爷于干丰和他的内人巴晓月,几十年来相敬如宾,没红过脸,没吵过架,感情巴酽得像牛皮糖扯都扯不开,是因为每夜都睡在一张古旧的拔步床上,连做梦都相同。
这不是说笑话吗?但曲曲巷的男女老少都相信。特别是一些人到中年的堂客们,羡慕得直咂嘴巴。
“拔步床真是个好东西,可惜我家没有。怪不得我那当家的,早和我分床了。”
“于爷两口子,无儿无女,庭院里空落落的,不能不抱团取暖。”
“那倒也是。”
于干丰七十岁了,干干瘦瘦,腰有些弯,说话声音低。退休前他是本市华湘家具总公司的细木匠,专做仿古家具,而且雕花刻朵,手上有绝活。巴晓月也是这个单位的油漆工,年纪只比丈夫小两岁,身体却健旺得多。他们虽不是一个车间,但上班、下班可同去同回,比翼齐飞;退休了,有了整块的时间长相守,四目含情相对。于干丰有时也要出去一下,老朋友邀他去小酌几杯。
做大工匠、细木匠的,都爱喝酒。于干丰也不例外,只是他量大,喝得猛也喝得多,把肠胃喝出了病,不得不时常去麻烦医生。巴晓月劝过他,劝不住。直到几年前,于干丰才收敛了许多,因为妻子几句掏心掏肺的话,把他震住了:“老于呀,你知道我素来胆小,你一旦先走,漫漫长夜,我怎么挨到天亮?但愿这拔步床上睡的总是两个人!”
于干丰一拍拔步床的雕花围板,说:“我……们不能辜负了这张床。”
于家世代都是细木匠。床、桌、几、案、柜、椅、凳……上面还施以浮雕、深雕、圆雕、透雕,花鸟、山水、人物,无不栩栩如生。代代有传人,在古城湘潭名声广为人知。
这张拔步床,是于干丰爷爷的爷爷制作的,时为晚清。采用的是明代中晚期流行的款式,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架子床,二是架子床前的围廊,围廊与架子床连成一个整体。床前的廊庑两侧放置桌凳,人跨步进入铺嵌木板的廊,有如进入室内。故拔步床又称踏板床。床顶下周围有挂檐,床下端有矮围,都雕着各种图案:花好月圆、举案齐眉、鹊桥相会、琴瑟和谐……充满吉祥、欢乐的情调。
这张床一直拆散、包扎藏在于家放杂物的阁楼上。1977年丹桂飘香时,26岁的于干丰和24岁的巴晓月要结婚了,父亲把这张床在新房里拼装好,说:“这是个吉物,祝你们和和睦睦,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于干丰夫妇在拔步床上睡了44年。父亲、母亲相继辞世,他们也老了,只有床还是原样!
可惜他们没有一儿半女。于家的细木匠手艺,只能到此戛然而止。
巴晓月说:“老于,我对不住于家,没让于家的绝活有个传人!”
于干丰说:“这是什么话?我带出了多少徒弟,他们难道不是于门的传人?”
“可惜你和徒弟,没做过拔步床。”
“这玩意,费时费材料,价格贵,没有订货的,公司领导不让做。”
“爹当年搬出拔步床让我们用,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于干丰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
记得十多年前,市博物馆有专家来于家观赏拔步床,问于干丰:“这是真正的明式好玩意,虽制作于清代,做工、雕工都是一流,可否能出让?价钱好商量。”
“祖上留下的东西,我不能出让。你们可以到家具公司去订做,我的手艺自信可以达到这个水平。”
“可博物馆不能收藏当代的东西,这是有规定的。”
……
秋风凉了,重阳节迎着菊花香翩然而至。
曲曲巷传出了令人惊诧的新闻:于干丰和巴晓月分床了!
是居委会主任带着人,去看望离退休老班辈,在于家时,巴晓月忍不住说出来的,还引着人到卧室去巡看,果然言之不虚。
拔步床的旁边,摆了一张于干丰亲手做的简易平头床,没有上漆,杉木的香气很好闻。窗前的长条桌上,放着一个木雕的不倒翁,头型、脸相酷似于干丰。桌边靠着一支木雕拐杖,杖头雕的是钟馗的头像,拐杖与人肩等高,是握杖而行的形制。
主任问:“于爷,你们亲亲热热几十年,是这块地方的榜样,怎么忽然分床了?”
于干丰低声说:“我身上有不好闻的气味,怕熏了堂客。”
巴晓月说:“我不怕熏,我……喜欢。”
“可我自己都受不了,总要下床去室外透口气,不另外睡会吵闹了你。我知道你胆小,就雕制了这支钟馗头像拐杖,它可以为你驱邪壮胆;还有我雕的不倒翁头像,你瞄一瞄,就知道我在你身边。”
主任微微一笑,说:“巴大姐呀,你误解于爷了。你们虽不同床却同屋,于爷想得这么周到,难得。我们就告辞了。”
两个月后,于干丰因肺癌晚期,溘然离开人世。落气时,他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平头床的挡板,对巴晓月和几位老邻居说:“我早就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活不长了。晓月胆小,我得趁着还在世,赶快和她分床,让她习惯一个人睡拔步床。至于我睡的这张平头床,我走后,丢掉就是……”
巴晓月大声嚎哭起来。
待于干丰的后事料理好,巴晓月将拔步床捐赠给了市博物馆,只收下一张朴素的“捐赠奖状”。没上漆的白坯平头床,她没有丢掉,夜夜安详地睡在上面,枕头边放着丈夫的不倒翁像。有时出院门上街去买点什么东西,她一定会手握雕着钟馗头像的拐杖。
“巴娭毑,你健旺!”
“谢谢大家关心!”
忧 乐 行
红果果真的很后悔。
她怎么能再去烦扰顾忧乐先生呢?
走出大学校门,她参加了工作,一转眼就几个月了。顾先生年近花甲,瘦高个,瘦削脸,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在心理学系专开一门课:社会心理学。红果果最喜欢听顾先生的课,不但讲得妙趣横生,声音也浑厚、沉着。她上课认真,下课了还去请教有关问题,成绩自然是班上的翘楚,顾先生很欣赏这个既刻苦又有悟性的学生。
顾先生曾问红果果,是否愿意读他的研究生,读了硕士再读博士?
红果果眼睛湿了,说:“愿意。”然后叹了口气,又说:“家在农村,爹妈身体不好,还有正读书的弟弟妹妹。我得赶快去工作,什么工作都行,只要能养活自己和帮助家里。先生,辜负你的美意了。”
顾先生说:“人世都道读书好,贫家首思吃饭难。我理解。不过,我建议你优先考虑能广泛接触社会的工作,再在业余多读书,别丢弃了学过的专业。”
“谢谢先生教诲。”
湘楚市是座古城,这些年发展很快。老城区依傍湘江,从南到北早成格局;然后陆续在江上建起几座大桥,铆着劲向江对岸挺进,形成一片宽阔的新区。地方大了,道路多了,与之配套的公交车线路自然与日俱增。
公交车公司张榜招聘司机和售票员。司机得有驾驶证,售票员不限性别、年纪,只要身体好就行,工资每月近三千元。红果果觉得这个工作不错,立即去应聘并被录用,分配到跑44路的一辆公交车上。当她用手机向顾先生汇告时,顾先生说:“好!你可以接触不同的人群,了解他们不同的心理趋向,让你见多识广。休息日,到我家来,让师母给你做好吃的。”
44路,起点在城南,终点在城北,全长十来公里,沿途有十多个停靠站。共有八台车跑这条线路,两班人马轮换,人歇车不歇。早晨六点至下午二点是一个班,下午二点至晚上十点是另一个班。
红果果售票的这台车,还有一个和她同时应聘上岗的司机尹勇,是部队退伍的汽车兵,三十多岁,长得粗黑健壮。得闲时,他喜欢谈在部队开车的奇闻,高山险岭路窄,多少次死里逃生,就没害怕过!红果果很佩服他。
这条线路有几个站上车下车的人多:伤科医院、肿瘤医院、养老中心,还有终点站殡仪馆。
红果果发现这个城市,居然有这么多的伤残者、重病者、衰老者、悲痛者!他们或头上、手臂上、腿上缠着渗出血痕和药味的白绷带,或拄着木拐、坐着轮椅,或拎着装CT片的牛皮纸袋,或戴着化疗后的假发,或手臂上套着黑袖章,或压低声音呻吟。陪同他们和搀扶他们的亲朋戚友,满脸皆是酸楚和无奈。
一晃过去了三个月。
司机尹勇的话,越来越少了。有一天在终点站的休息室,他突然对红果果说:“难怪新来的司机和售票员,都安排跑44路,天天接触的是伤、残、病、死,压抑得难受。”
“你当过兵,还怕这个?”
“那时,惊怕来了又去了,我当然可以不惧不怂。可要长期面对惊恐,,一日又一日,难!我老婆说我脸相都变了,让我赶快辞职。”
红果果认真看了看尹勇的脸色:白里透出淡青;再看他坐着的模样:体形僵直。她想起顾先生曾讲过,长期面对惊恐的环境,心理和情绪的恐惧必须得到合适的释放和抚慰,使之消泯。但她摇摇头,说:“你和先前一样,没变!”心里却嘀咕:“你变了。我也一样。”
红果果却不能辞职,她需要这个工作这份工资,必须坚守下去。她忍不住把尹勇和她的感受,打电话告诉了顾先生,得到的答复是:“你别着急,这是个好课题!”
到了星期天,轮到红果果休息,顾先生打电话叫她去吃中饭,顾师母特意做了几道可口的菜,还热了一小壶黄酒。
顾师母说:“果果,你瘦了,工作累吗?”
“师母,卖车票,不累。”
“我也是教心理学的,你的脸色告诉我,情绪中积存着许多不安的因子呵。”
顾先生忙说:“来,喝口温好的黄酒,然后你多吃菜,古人说‘酒能增豪气’!”
“谢谢老师和师母!”
“果果,接你电话后,我去贵公司找来一份市区线路图,好好地研究了一番。”
“让老师操心了。”
“有条77路公交线,从老城区始发,过湘江一桥去江对岸的新城区,沿途停靠点有市妇幼保健院、天台幼儿园、白鹤小学、体育馆等八个站。你去坐过吗?”
“没有。”红果果低声回答。
“我和你师母去坐过好几次。司机和售票员称‘77’为‘喜喜’。你们的‘44’,我也去坐过,是你不当班时。”
“怎么叫‘喜喜’呢?老师。”
“这几个站上下的人也多:腆着大肚子的孕妇,期待新生命的诞生,满脸喜气洋洋;抱着新生儿的年轻人或是老辈子,听着清亮的啼哭声,笑得特别开心;幼儿园的孩子、小学生娃娃,和家长牵着手,不停地说着有趣的话;还有运动员,满身透出力量和朝气,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充满希望!我们两个老人,忽然觉得心情很阳光,不知老之将至。”
“怪不得老师说这是个好课题。”
“这个课题是你——红果果首先发现的,我不能据为己有。饭后,我们陪你去坐77路公交车,来回多坐几次,实地感受一下。让在44路车上积压的悲凉,得到舒散和蜕变,重获快乐。也许你可以写出一篇论文。”
“好!”红果果笑了,笑得流下了眼泪。
……
公交车公司忽然在大会上宣布:跑44路车的员工,三个月为一个周期,与跑77路车的员工互换。此后,依前例,再互换下去。总经理还特意表扬了红果果,说她虽是一个大学生,却乐意当售票员,品德高尚;还能着眼全局,关爱同事,通过调研,向公司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措施,解决了一直困扰我们的难题。她还将写一篇关于社会心理学的论文,让我们翘首以待!
尹勇对坐在身边的红果果小声说:“谢谢你。要不我只能辞职去另谋生计。”
“是顾忧乐先生启悟了我。他深知我的忧乐、老百姓的忧乐。”
“对呀。对!”
寒夜火塘红
节令到了霜降,湘东的云阳山区,气温立马变冷,也就零上四五度的样子。偏偏今年还多雨,天总是阴着一块脸,到处湿漉漉的,寒气如针锥砭骨。
天一落黑,牛角村家家堂屋里的火塘,烧得红红旺旺,焦干的柴脑壳又粗又经烧,火苗子呼呼地跳得老高,热力四射。有电灯照明,有电视看热闹,一家子乐乐和和守在一起,几多快活。
但中年男子和上了年纪的老辈子,却喜欢去村头的火塘屋。红砖、青瓦,单独一栋,堂屋宽敞,火塘砌得又深又大,四周摆着长板凳、小靠椅,可坐二三十个人,还有专门烧茶、续水的人。场地、设备、柴火、茶水,都是村委会安排的,一概免费供应。如今户户脱贫了,小集体也有些余钱了,余钱就用来为村民谋福利。
一屋子的灯光、火光、热气、茶香、烟味、笑语。
大家把六十出头的韦长林,推让到火塘上首的长板凳上坐下。
“韦爹,这个位子非你莫属。”
“你们太客气了。我何德何能啊。”
“你儿子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然后又在省城长沙立业安家。这些年,村里沾亲、不沾亲的,或去长沙大医院看病,或去长沙自费旅游,首先是找你儿子,吃住都在那里,他们从不嫌麻烦,这是你韦爹教子有方。”
韦爹连连摆手,说:“不值一谈。亲不亲,故乡人。应该,应该。”
木板门“吱吱呀呀”推开了,大家一看,先进来的是武高武大的牛力耕,紧跟而来的是镇乡村小学的退休老师范昌礼。牛力耕才五十岁,板着脸,厚嘴唇闭得紧紧的。范昌礼已过古稀,满脸是笑。
韦长林站起来,说:“范老师、牛老弟,快坐,快坐,喝口热茶。”
牛力耕把脸一别,鼻子“哼”了一声。
范昌礼说:“韦爹,你总是这么有礼性。”
牛力耕一屁股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长板凳痛得“嘎啦啦”直响。然后,大声说:“韦爹有礼性,他儿子未必有!”
韦长林说:“牛老弟,我儿韦知文得罪你了?”
范昌礼说:“韦爹,力耕是我的学生,牛脾气上来了,莫听他胡说八道。”
“范老师,我受了韦知文一家的气,心里憋得慌。”
“力耕啊,你去长沙做个小手术,上带岳父岳母,中带老婆,下带小孙子,一家五口,看病兼带旅游,应该去住旅馆呀,怎么浩浩荡荡开进了小韦的家里?小韦也是我的学生,他是搞机械设计的,妻子屈小贤是个中学老师,还有个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儿。”
“村里人去长沙,都是这样。沾亲带故就是一家人,不吃住在他家就生分了,韦爹是这样交代的。”
“韦爹是客气,他也不懂年轻人的难处,这种老习俗要改。力耕你想,小韦家房子并不大,忽然来了五口人,只能把主卧室和孩子的卧室让给你们睡,他们睡客厅的长沙发、短沙发。他们工作忙,还得为你们做饭,生怕你们有看法。晚饭后,你们大声说话,随便抽烟,他们只好陪着,不能看书、备课,孩子的作业都没法做。”
“一点不假,是这样。”牛力耕理直气壮地说。
“你们一住就是十天。临别,他们在饭店设宴为你们送行,礼性够周全了,你哪里受了气?”
“酒席上,他女儿作古正经地对我说:‘你们怎么现在才走啊?我爹晚上要审看图纸,我妈带高三毕业班要设置预考卷子,我要做作业。’说得我一家脸上无光,这不是给我气受是什么?”
韦长林一拍长板凳,大声说:“这个小家伙,乱说话,该打!”
范昌礼说:“韦爹,童言无忌,她说的是真话,无可指责。小韦夫妇不会这样说,也不会教孩子这样说,这种看似有理的乡风乡俗,让他们只能把委屈藏在心里,脸上还要堆出热情的笑容,不容易啊。”
牛力耕突然问范昌礼:“老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县医院怀疑我得了肺癌,让我到长沙的肿瘤医院去复查。我交代家人不要对任何人说,一个人就去了长沙。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宾馆住宿和吃饭,看病之余,去参观博物馆、图书馆、书店,还看了场话剧。”
韦长林说:“你是小韦的老师,又是乡亲,应该吃住在他家才合规矩。”
范昌礼笑了,说:“这是什么规矩?打扰人家的生活秩序,耗费人家的时间和精力!但我在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去了小韦家。力耕是前一天离开这里的。因为我在书店购了几册新出版的小学生课外阅读书,正好送给小韦的女儿,她非常高兴。我和小韦夫妇聊天一小时,喝了一杯茶,然后告辞,打的去了高铁站。”
韦长林问:“他们没请你吃个饭?失礼了,失礼了!”
“韦爹,他们很懂礼貌,要请我吃晚饭。我掏出车票让他们看,下午四点半的火车,这饭不能吃啊,谢谢他们了!”
韦长林往火塘里丢了块干柴,火星子啪啪啦啦一阵爆响,火焰变得金亮金亮。
有人拉起了胡琴,有人唱起了花鼓戏小调,是《刘海砍樵》,一个人又唱刘海又唱胡大姐,男声洪亮,女声清脆,韵味绵长。
牛力耕忽然站起来,对大家拱拱手,说:“老婆发短信让我快回去,孙子吵着要爷爷哩……”
……
全文见《长城》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