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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七堇年:横断浪途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 | 七堇年   2023年05月04日08:11

七堇年,一九八六年生。已出版《大地之灯》《平生欢》《无梦之境》等作品十一部。另有多篇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收获》等刊。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奖等。

序 幕

1

折多山。

上坡时,海拔渐高,每台发动机都燃烧不足,动力迟滞。满荷运载的大卡车喘着粗气,以自行车的速度慢慢爬行,后面积压着一大串小轿车,跃跃欲试探出一寸车头,想超又不敢超;只有老司机才敢抓住时机,一脚地板油,有惊无险地飙过去。

到了下坡时,大卡车的鼓刹不断被淋水冷却,蒸发滚滚白烟。它们挂着一挡,惊心动魄地一步一挪,像一群非洲大象试着下楼梯。无尽的发夹弯过后,突然间,一城灯火,恍如火山爆发后的滚烫岩浆,壅积在狭窄黑暗的山谷:那就是康定城了。我更喜欢它过去的名字:打箭炉。

如果用手遮住视野的下半,你将只看到巍峨的五色山系,峭拔耸峙,云雾横陈;山巅似一座座黑色金字塔,海市蜃楼般飘浮在雾中,一切看上去无关人间。可是,一旦放开遮挡的手,康定城灯火烂漫,红尘熙攘,人间就在脚下,在眼前。难以想象在这样逼仄的深山中,一千零一夜似的,坐落着一座古老的城市:传教士、探险家、殖民者、商人、土司、各个民族的人们……走马灯般随时间沉浮,历史上的打箭炉无愧于一座传奇的熔炉。

折多山是从川西盆地向高原攀升的第一道关头。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来来回回翻过这座山,但每次的天气、季节、方向不同,每次都如初见。穿过折多山这道结界,川西大地豁然开朗的那一刻,我总会在心底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很大,你的心也要这样。

2

“你还好吗?看起来不舒服?”我问小伊。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至少沉默了半小时,一声不吭。

“头痛,不过没事。”她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温度,又试了试我的,“应该没发烧,就是特别冷。”

大概是白天她在雪山上顶着大风拍素材,受了寒。此刻她双手冰冷,沉默地坐着,凝视窗外连绵山景,时不时低头查看卫星地图,分辨着一座座山峰的名字,以此转移注意力,默默克服不适。我帮她调高了暖风温度。

有时候希望疼痛能像背包那样,轮流互相分担。可惜世界上有很多无法分担的负重:病痛首当其冲,爱恨或许也是。是否能成为最好的旅伴,不仅是取决于壮丽和酣畅的时刻能否同甘,更取决于这些不适、不顺、不如意的时刻,能否共苦。毕竟一旦踏上旅途,人与人之间7×24的相处密度,将是一种严峻的考验,如果不能互为天堂,那么就会变成一座字面意义上的“他人即地狱”。

3

抵达康定,我们汇入晚高峰的堵车大军。这座古城的街道太窄了,当年的建城者大概无法想到,一百年后车辆会拥挤到这个地步。在小巷里七弯八绕,终于找到了那家排名第一的羊肉粉小馆子。

店面狭小,但是干净;在二楼角落,我们狼吞虎咽干掉了两大碗热乎乎的羊肉粉。小伊像是喝了回魂汤一般,终于浑身热乎起来了——好多了,她说。

“您真是羊肉汤治百病。”我笑道。

借着一晚羊肉汤的温暖,我们乘着夜色继续赶路回城。车内空间是一座微型的电影院。在那个封闭的小盒子里,我们如同仅有的观众,固定在并排的座位上,动辄长达四五个小时的交谈,配上音乐、流动的风景:仿佛身处一沓尚未被剪辑的影像素材之中。过去两年来,许多最深刻的对话,都发生在长途行车中。那些争论、疑惑、独白……成为旅途中的另一层风景,与山川湖海同样壮丽。

因此我想写下这本书,记录这些珍贵的旅程。愿因此,这些双重风景能与日常生活互嵌,大理石纹路般隐秘交织。

4

疫情以来,不论封闭还是出门,都更需要额外的意志和勇气,直面额外的不确定性。每一次计划都不确定能不能真的出发;出发了又会不会突然被拦在半路,拦在半路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

当日常琐事都变得麻烦的时候,可想而知出行会何等烦琐:比如在偏远山区,要严格计算着脚程与核酸的节奏,一不小心就要被卡在半路。有时候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在旅行,还是在一场闯关游戏中练习“打怪升级”。

更有意思的是,我们经常被路人问到,“就你们两个吗?”或者,“就你自己吗?”

在我们回答“是的”之后,对方的回应则含混不清,“可以啊……你们两个姑娘家……”

这听起来似乎是赞许,又似乎不是。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们是两位小伙子,他们还会问同样的话吗?难道路途、探索、风景、偏远之地,只能属于某种性别、某种族群?如今人们对“姑娘家”的刻板印象,仍然是乖乖待在家里?

所以,这也是关于勇气、信任与陪伴的旅程。有句谚语是,“如果你希望走得快,你就一个人走;如果你希望走得远,那你就需要和他人一起走”,无比感激小伊这位最好的“领航员”,感激我们并肩出发,一步步探索更远的天地。若不是有这样难得的同伴,我恐怕仍对壮美绝伦的西南山地知之甚少。

5

和小伊的第一次见面,是在2019年秋天。因为一见如故,我们聊到凌晨三点仍然话头正旺。店员明显焦虑,又不好说什么,反复擦拭杯子,收拾周围的桌椅,传达关门打烊的意思。

她用伤感的口吻,提起2018年瑞士驻留项目的记忆:一个人住在小镇上,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偶然在一次爬山的时候,她看见了树林中一块巨大的冰川漂砾,深深为此着迷。后来她特意选择在晨曦或暮色的微光中,一次次爬山,一次次去拍摄这块漂砾,创作出了一系列作品。

她说,这是“时间的容载,阿尔卑斯冰川的纪念碑”。

我非常喜欢那组作品:展厅的光线按照呼吸的节奏,明暗起伏。那块漂砾安睡在一片幽暗的森林中,似乎暗藏着一个坚固的梦。它也许是宇宙中,第一块梦见了另一块石头的漂砾。在它周围,树叶以几乎不可见的尺度轻微颤抖,一种临界的静态:时间被抽取一空。文明是尚未开始,还是已走到了尽头?此刻是黎明,还是黄昏?那幅影像传达的永恒感,让我联想到某种毁灭性的寂静。人类似乎已经藏到了地下深处去,地表上的物质都被放射性尘埃覆盖。铀-238的半衰期——45亿年,与地球的年龄大致相同;钍-232的半衰期——140亿年,或许可与宇宙的年龄比肩。亿年以计,却要一秒一秒、一代一代地蛰伏等待……我甚至联想到位于极北之地的世界种子库,号称能抵挡核武器打击,为地球末日保存生命的火种;但因气候变暖导致永久冻土融化,种子库的建筑结构在巨大应力下,产生变形,已经有渗水的迹象……

人类建造永恒坚固之物,足以抵挡核武器打击,却无法抵挡时间的拥抱,水滴的亲吻。但这些漂砾,在我们全都消失之后,或许依然存在如初。它们是时间的骸骨,呼吸着,吞吐着,流动着——只不过,以人类看不见的幅度,或尺度。

正是因为凝视这些作品,我猜想和它背后的创作者会成为很好的旅伴:相处起来会像空气那样自在,又不可或缺。我们大概都会热衷于小路、岩石、山川、星空。会热衷于人间之外的宇宙,某些亘古所在。

但未曾想到,这个猜想要足足等到一年之后,才能被验证。毕竟,与小伊第一次见面之后,疫情就来临了。如同正在高考现场,苦苦思索“应当如何正当地生活”这道压轴大题的时候,监考老师忽然一把抽走试卷,说,不用想了,考试取消了,都回去吧。

从此,一轮又一轮的疫情反复打乱计划,不仅出行受限,连日常琐事都成了问题。有人用Glocalization一词来形容这种“全球地区化”逆势。静默或隔离的状态下,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我游魂般穿梭在冰箱、书桌和床之间,彻底成了没有影子的人。消化不良,缺乏运动,总是因为莫名的焦虑而迫切想往嘴里塞点什么,又不敢多吃,于是只能蹲在阳台上啃指甲,傻盯着洗衣机滚筒旋转,出神;偶尔茫然地刷刷手机,半小时就过去了。

一天,一个月,一个季节,就这么过去了。

6

与小伊再次见面,已是2020年4月。我们像蛰居的小鼠般探出头,瞄一眼春天匆匆而过的脚踝。没有任何店面开门,我们躲在城市公园的角落,望着风和日丽、花草树木,感觉一切仿佛《楚门的世界》电影布景,几乎怀疑其真实性。就连每一口呼吸,似乎都是偷来的。

那一刻我想:从前年少的时候,远方这个词自带诗意,远方的意义大于风景本身。而近在身边的事物,仿佛就因为切近,而失去某种诱惑力——好比住在北京,从来没去过北海公园;住在成都,从来没有去过武侯祠。

某种意义上,要感谢被上帝关上了一扇门,我们才试着去打开那扇从没注意过的窗。三年来,每当时机允许,我们就敦促彼此抓紧窗口期,进山、上路,一步步深入横断山脉。每次出发、归来,都接近一种重生。我对壮美的西南山地产生了无比的眷恋,渐渐意识到,家乡与远方,也可以是一组镜像。而诗意,与远方无关,是境由心生的。

7

“横断山”概念最早出现在京师学堂邹代钧于1900—1901年编写的《中国地理讲义》中:“……迤南为岷山、为雪岭、为云岭,皆成自北而南之山脉,是谓横断山脉。”

到了当代,横断山脉又有了广义和狭义的区分,按照维基百科的介绍:

广义的横断山脉位于青藏高原东南部(介于北纬22°~32°05′,东经97°~103°之间),为四川省西部、云南省西北部和西藏自治区东部南北向山脉的总称,是青藏高原的边缘山系。

它东起邛崃山,西抵伯舒拉岭—高黎贡山,北达昌都、甘孜至马尔康一线,南抵中缅边境的山区,面积60余万平方公里,是中国最长、最宽和最典型的南北向山系。

狭义的横断山脉指三江并流地区的四条山脉,即沙鲁里山、芒康山—云岭、他念他翁山—怒山及伯舒拉岭—高黎贡山。

这些山系水系的名字,咒语般令人神往。而小伊的家乡,恰好位于横断山脉的北段东缘,是华西雨屏的核心地带。

就以这里为起点,我们的旅途像地图那样徐徐展开。

结界之桥

1

“不觉得我们很幸运吗?”她摇下车窗,风吹乱刘海,“几百公里之外,就是另一重天,另一个世界。”

“是啊,世界上没有几个城市能像成都这样,几个小时之外,就是壮丽的山野。”

因为雅康高速的贯通,从成都到康定如今只需三个多小时。这是一条桥隧比高达82%的高速公路,一条通往异世界的时空隧道。行车其中,隧道和音乐包裹我们,漫过闲谈,漫过时间,不知不觉,华西雨屏就被抛在了身后。

很难想象,仅仅不到一百年前,这里还是茶马古道的核心路段,往来雅安与拉萨的背夫们,用脚步将石板路摩擦得如同皮革般光滑。背夫中最强壮的,一次能背200斤重的茶叶,几乎是两匹骡马的负重量。除了茶包,他们还自带十几天的干粮,和一小块盐,用来拌在豆花饭里。背夫胸前通常挂着一个圆形的竹篾圈,用于刮汗水。茶包太重,无法轻易卸下,休息时,背夫就将茶包下面的那根拐棍往地上一杵,原地站着喘息;天长日久,石板路上竟被杵出许多坑洞。

1939年,俄国人顾·彼得(Pote Gullard)为了避开沦陷区的战乱,探索“伟大的中国西部”,从上海绕香港、海防、昆明、重庆,抵达康定。在藏彝地区,他写下一系列见闻记录,我读过其中《彝人首领》一书,其中有一段,描写从雅安到打箭炉(今康定)的背夫——

他们十分可怜,褴褛的衣服遮不住身体,焦黄的面孔有些发青,茫然无神的眼睛和消瘦的身躯好像行尸走肉一般。做这种没完没了的工作,他们的动力完全来源于鸦片烟,没有鸦片烟他们简直没法活下去。他们每到一个正规一点的驿站——肮脏的小吃店便开始用餐,一般是一碗清清的白菜汤或是蔓茎的汤,一点豆腐或是大量的红辣椒,然后退到卧房,躺到脏兮兮的草席上掏出一根烟枪或是借一根烟枪来抽大烟,我常常听到小店幽暗的房间里连续不断地传出的抽吸声,并伴随着一股甜甜的树脂味。

他们悠然自得、忘却一切地躺在那里,羊皮纸一样的脸在黑暗中闪现。如果有月光的话,他们又继续上路,沉闷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气中上下回响,不管阴雨绵绵还是阳光灿烂,风霜雪冻,成百上千的背茶者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来往于雅安和打箭炉之间。

当死亡来临之时,他们只是往路边一躺,然后悲惨地死去,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死活,这样的事周而复始,没有人会因此而掉泪。由于过度的疲劳,他们在休息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沿途的一切景物对于他们来说都毫无兴趣,他们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拖着步伐从一块石板迈向另外一块石板,他们仿佛是些异类,你无法安慰或是帮助他们,他们似乎已经脱离了人类的情感,比骡子和马匹还更加沉默。当背负着重重的货物行走时,他们唯一能发出的声音便是粗重的呼吸声。①

2

历史上,大渡河两岸的物资转运全靠渡船或溜索,穿梭其中的惊险,“同时身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公元1705年,清康熙皇帝下令在大渡河上修建一座铁索桥,取名泸定桥,举全国之力推进这项工程。据说当时的西南并不产铁,每一块建桥的铁,是从陕西等地千里迢迢运来的。桥身13条铁链,总重40吨,12164个环环相扣的铁环上,刻着铸环工匠的标记,保证任何一个铁环出现问题,都有迹可循,有责可追。

如此沉重的铁链,是如何从此岸架上彼岸的?我想象着当时的工匠们用溜索、竹筒,一块一块将铁材从二郎山一岸运到海子山一岸,喊着震天的号子反反复复拉起……血汗如雨滴那样坠入奔腾的大河。

3

仅仅一百年过去,世界完全变了。历史仿佛有了加速度。道路轻快平滑似某种轨道,人们的感知也被这种加速度彻底改变。

我们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在了车窗的按钮上,悬着,准备着什么。快了,快了——某一刻,摇下车窗,调大音乐,莫西子诗的《越过群山》歌声被一阵横风突然吹散,飘过二郎山的重峦,大渡河的清涛,我们放肆地随风呼喊起来,感受轮胎碾压钢板的声音和震动,像是驶上了一块巨大的甲板——标志性的“兴康大桥”到了:鲜红色的双塔桥墩刺向天空,挑起钢缆,酷似几架巨大的竖琴,横陈峡谷。

这阵剧烈的横风穿桥而过,几乎能感觉到车身都被摇动,窗缝发出啸叫:峡谷的瞬间风速可达32.6米/秒,相当于12级台风。这一带是高烈度地震区,两岸陡峭的边坡结构和复杂的风环境,对任何工程来说都是巨大挑战。兴康特大桥因其出色的设计,获得过2019年国际桥梁大会(IBC)Gustav Lindenthal金奖。

在所有的人类建筑中,我最喜欢塔与桥。若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么垂直的塔是复调音乐的极致;而水平的桥则是主调音乐的极致。

在一篇关于桥梁设计史的资料中,我第一次了解到“预应力钢筋混凝土”这一术语,当即被这个迷人的设计所折服——简单说,将钢筋充分拉伸,就像一根拉伸后的橡皮筋那样,埋入混凝土中,使整个结构自带收缩性,能有效地抵消外荷载所引起的拉应力,推迟混凝土开裂。兴康特大桥的引桥部分,也采用了类似的设计。

在足够大的尺度上,钢筋也不过是一条橡皮筋。山脉、岩石,也不过像一块蛋糕。兴康特大桥则像是一座结界之桥,时间与空间,城市与自然,因这座桥而贯通。

桥,不仅是凝固的音乐,也是凝固的血汗、智慧,凝固的眺望与穿行。

4

在西班牙语中,“桥”是阳性单词;而在德语中,“桥”是阴性单词。斯坦福大学认知心理学科学家Lera Boroditsky研究发现,西班牙语使用者更容易将桥与壮观、雄伟等形容词相联系;而德语使用者,则以美丽、优雅等女性化的感觉来描述桥梁。她在一次Ted演讲中说:“每天世界上的70多亿人说着7000多种不同的语言,这意味着每天有7000多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在涌动。”

中文词汇没有阳性单词和阴性单词区别,因此桥梁在我心中,既优雅,又雄伟,是双性同体的。人类是一个被自己的语言系统所塑造的物种——就连方言,也能折射不同的人格。一位能讲多种方言的老友就曾感慨,说广东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犀利、务实;说成都话的时候,幽默、松弛;说上海话的时候,绵里藏刀;说普通话的时候,则是一种完全中立、中性的工作状态。

有谚语说,“学一门新语言,获得一个新灵魂”,语言的边界有多大,你的世界便有多大。语言,即人类的桥梁。

视线穿过鲜红色的钢缆,望着桥下奔涌的大渡河,我想起刚读完的那本《彝人首领》,对小伊说:“顾·彼得有一句神来之笔,形容大渡河‘像一条青色的巨蟒,在峡谷底下缓缓蠕动’。”

她听了,轻声惊叹着,转头看向大渡河,拍下了从桥上俯瞰河谷的照片。大渡河、金沙江、澜沧江、怒江……这些优美的名字,银河般引人神往。行过了这座桥,康定的阳光在等待我们,真正的川西大地也将徐徐展开。

时间之碑

1

不可能被错过:远远地就能看见那一对耸立的双碉楼,棕色的双子塔,像在山腰上插了两把刀。那是一个明亮的傍晚,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将抵达新都桥,行车之困被它的身姿一把抹去,我们突然都精神起来。还没等我发问,小伊已经在卫星地图上锁定了它的位置:“这是在朋布西乡……噢!肯定就是那对碉楼了!就在前面,过桥,上山,进村,应该就能到了。”说着,她已经重新规划了导航,放在手机架上。我常常会为这种默契感激涕零——因为方向感极差,我不喜欢找路;恰好小伊擅长做领航员,总是对路线和方向有着极好的直觉。

这一带的古碉楼始建于元代,已有上千年历史,是冷兵器时代的防御建筑,得以完整保留下来的并不多见。多年前在爱尔兰的乡间旅行,沿途也有不少城堡,大都坍圮得所剩无几,只是废墟。每每路过那些城堡,我总是想起川西大地的碉楼,想起某些人类共通的集体无意识。世界各地的祖先们都曾建高塔,用以和天空对话,在大地上战斗,或献祭神圣,或镇压鬼怪。它们都是时间凝冻而成的塔,一想到那些活生生的人们——在此生活、战斗、饮食、祈福的人们——都已化为尘土,就仿佛看到了一张张历史的负片,故事只剩轮廓,与真相的色彩互补。这些高高的碉楼是时间的无字碑,默默伫立,一言不发,只引发想象。

村落安静得几乎没有人。大约因为松茸季,所有人都上山去了。在一棵大槐树下,两头牛在半推半就地搏斗,犄角勾连,像筋疲力尽的拳击手那样纠缠在一起。为了不惊动它们,我们远远停下车,绕道步行,爬梯,朝着双碉而去。

近了,近了。我能用手触摸那黑色的砖石,看见塔身上错落有致的瞭望孔、射击孔。它们简直就是两截垂直竖置的长城,至少十五层楼那么高。陡峭的压迫感,让人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趴在纪念碑下面。当我试着用广角来拍摄它们的时候,沮丧地发现,双碉太高了……画面出现了严重的镜头畸变:垂直的陡壁,就像鱼眼的视觉效果那样,完全弯曲。

站在双碉的中间,抬头一仰望,帽子就掉了。整片天空都被那一对八角顶切割成完美对称的两半,像正在裂变的万花筒,又像《指环王》中的神界守护塔,跨过它就是另一重时空。几只乌鸦突然从碉楼高处蹿出来,发出凄厉叫声,惊得我们面面相觑,又扑哧笑出声来。“太美了……”小伊说。

我不由得想象着,到了夜晚,在川西高原的漫天银华之下,双碉与月色相吻的画面。希望时间能立刻跳跃到那黑暗中去,现在,马上。

但浓稠的黄昏久久没有散去,像倾了一杯浓茶,漫在桌上。在张亚东《雾》的单曲循环中,我们下山,离开。来时缠斗的两头牛,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只留下老槐树独自站在那里,树干上的红绸子,在晚风中彼此轻轻擦拭。

2

抵达高尔寺垭口,已经没有信号。达明放下手机,摇下车窗,感受了一下外面的温度。这一趟,他专程飞来加入我们的旅行,一路有点高反,隐隐头疼。我们按照提前下载好的路书,左拐,继续上山,行至铺装路面尽头。草甸上散布着混乱交织的车辙印。一道水土流失造成的巨大沟壑,迫使我们下车步行。

刚刚下车没走几步,小伊就一脚踩进稀泥里,再拔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鞋。达明见了,哈哈大笑,第一时间掏出手机拍照留念。小伊自己也哭笑不得,捡起鞋来说要擦一擦,让我们先走着,不用等她。

天空怅然地晴着,细雨在低空织了一张网,兜住摇摇欲坠的云朵。它们一坨坨沉得好像随时都会破网而落。

海拔不低了,我和达明喘着气,走得很慢,打着伞。他的伞歪在一边,似乎也没有真的遮住雨,或者太阳。他只是喜欢这把伞,绿色的伞。我们终于来到垭口边缘,再往前就没路了。目及之处,贡嘎群峰在厚厚的乌云层下,浪花般泛起一条白色波浪线。

那段时间刚刚重映了《情书》,达明和小伊都去看过了,说是哭到不行。结尾处,博子对着雪山大喊的场景,我当然记得:

お~~~元気ですか?

……私は~~~元気です。①

达明就这样大声喊着,对着遥远的雪山。那段时间他好像心事很重,有些低落。和我一样,他的月亮落在天秤座,饱受犹豫之苦:人如何才能做到,站在河畔,凝视水中的月影,却不纵身一跃呢。

小伊迟迟没有跟上来,我有些担心,对达明说一起回去看看。往回走没多久,远远地见她换好了鞋,正朝我们走来。因为彻底的逆光,她的身影完全化作了一个字面意义上的焦点。在那焦平面前后,天空出奇地、出奇地高远……形成一种洪荒般的景深:仿佛是人间的天空之外,还叠加了万物的天空,众神的天空。一个人,就自那洪荒般的天空中走来,渺小得……走了很久仿佛仍在原地。“天若有情天亦老”说的就是这样的瞬间吧,一种旷阔的感伤击中了我,难以言喻。

最终,我们三个人并肩坐在垭口,沉默不语地眺望那连绵雪山。如果云朵也有上帝视角,它们应该能俯瞰到三个渺小的人类,在地球的这个角落,此时此刻,坐在一起。各怀心事,各有过去和未来。

3

“黑石城”是一片遗迹,坐落在附近的山顶上。为了赶在落日时刻前去看看,我们又回到车上,沿着繁乱的车辙印四处寻找,可一直没有找到。高山灌丛如此脆弱,我不想碾压草地;而那些已有的车辙,并没有把我们带到正确的方向。黑石城仿佛仍藏在传说中,故意不对我们现身。天色渐晚,达明有些焦虑。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只好下山了。

下次吧。小伊说。

我也没有犹豫,掉头下山。已经很习惯于这种遗憾,它甚至让我感到安心:旅行和生活一样,从来不该心想事成。太顺利的时候,反而会令我不安。常常是因为有遗憾,才会始终念念不忘,也因此更加记得那里。

下山的路上,再次经过高尔寺垭口。谁也没想到,不经意间回头一看,赤橙色的光芒几乎要将一对后视镜点燃了:上帝啊,火烧云。

只有Derek Walcott的诗能描述那一幕——

在这个橙色时刻

光读起来像但丁

三行一节,对称的张力

从《天堂篇》漾出的安静的节拍

像一条无篷小船用它的桨划出

韵律稀疏的诗行,我们,如此

着迷,几乎不能说话,此刻

此刻:天空陷入一片熊熊火海。那光芒烧毁了所有的云,连同“一生中后悔的事”,都付之一炬。奇迹般的是,那光芒底部还显现一道彩虹,从熊熊火海底下探出了一段七彩金刚之身……仿佛是天空的舍利子,炼自宇宙的焰温。

眼前是康德所定义的壮美(sublime),我们被这种力量钉在了那里,仿佛化成了几块石头,等着被雕刻成像,殉葬给这个时刻。一定是命运在奖赏我们对遗憾的拥抱:若非及时下山,都不知道自己将错过什么。

因为这一刻,确信神是爱着我们的。

时间零

1

卡尔维诺有个“时间零”的理论:想象一个猎人在森林中遭遇一头狮子,猎人弯弓放箭,狮子也一跃而起的那一瞬间——让剪辑师把这一帧画面暂停,目光悬置在这里——接下来会有什么结果呢? 中箭的狮子狂怒,一口咬死了猎人;又或者猎人射中要害,再补上几箭,把狮子干掉了。

但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时间零以后的事,是时间一、时间二、时间三……就像小学数学课上的线段那样,以那个悬置的瞬间为零,往前是时间负一、负二、负三……

卡尔维诺认为,古往今来的叙事都忽略了这个时间零,太注重从时间负三、负二、负一,到描述时间一、时间二、时间三……但真正重要的是这个时间零。在这个时间零上,所有的可能性都没有展开,所有的想象都还是胚胎。那是一个由于可能性无限,而炫丽无比的瞬间。

对我来说,这瞬间属于2021年8月的某天,属于我们在雅江县一个偏僻村落里遇到的那个藏族小男孩,他的名字叫土敦。

2

正值晴朗无云的夏日,天空毫无心事,一览无余的蓝与白。我们前往格西沟保护区,拜访几位巡护员。其中有一位年轻人叫丁真,汉语很好,对我们的每个提问都耐心回答。我很快注意到,他在每句话的开头和结尾频繁说“噢呀,噢呀”,我猜那是“对啊,是的”的意思——好听极了:噢呀。噢呀。

“噢呀,这峡谷,看到了吗?左边,我们小时候夏天在这儿游泳,天天游,噢呀”;“这条路,小时候过年走亲戚的时候,要走一整天”……

“一整天?”

“噢呀,早上五点走到天黑。噢呀。”

“丁真这个名字很普遍吗?怎么来的?”

“活佛取的名字,我们这片的都叫丁真,相当于一个姓;那个网红帅哥理塘丁真,你们知道他的吧?差不多也是一样的意思。”

“那你就是雅江丁真。”

“噢呀!”

丁真大笑不止,看得出心情愉快。他指着每一个拐弯、每一片河滩,为我们细数童年记忆,说到兴起,决定带我们走访他的老家:一座古老的藏族村寨——并不特别顺路,但他坚持要去。

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我们停车。进村的小路很窄,丁真走在前面,低头穿过一棵大树浓郁的阴凉,又路过了一口井。“这就是我小时候每天早上牵马来喝水的井,小时候我特别特别爱我那匹小马,早上起来了,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脸,而是先牵马喝水,回去才是刷牙洗脸,吃饭。”

“那你的小马叫什么名字?”

“呃……没有名字……”

我们都笑了。或许与城市里的人不同,他们爱一匹马,但也并不给它取名。马不是他们的宠物,也不是什么家庭成员,马就是马,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朴素而平等的喜欢。

丁真有种衣锦还乡的骄傲,跟路上遇见的每一个老邻居大声打招呼。我听见他打完招呼后,一个人低声喃喃自语:“全是回忆,全是回忆,全是回忆……”

他家的老房子曾是整个村落里最壮观的豪宅。废弃20年后,粗壮的房梁色黑如炭,土夯石墙明显倾斜。人去楼空,黑暗中散落着积灰的旧物件:柜子,硬如铁色的牛皮袋,一条猎装腰带,一份命令搬迁的文件。

我们攀上二楼,眺望青翠的山谷。河边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亭亭如盖,让人一眼就可以联想到夏日在树下嬉戏、河边玩耍的童年。河流绕山谷淙淙作响,阳光在河面洒下碎金。丁真叹了一口气,说,好多年没有回来了。

这时我们才知道,这个房子本身,也是有名字的。藏族人一般没有姓氏,但有些人会拥有类似姓氏的家族名——也就是祖屋、庄园或房子的名字(房名)。

离开老宅子,丁真带我们去隔壁亲戚家喝茶,等他哥哥采松茸菌回来,顺路捎回县城。百无聊赖中,土敦就这样出现了——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身被太阳深吻过的光洁皮肤。他黝黑,健康,漂亮得像一只小金丝猴;前额正中央有小一撮儿纯白色的头发,像是最时髦的挑染,非常醒目。

丁真告诉我们,家里无比宠爱这个孩子,出生时,特意把母子送去西南最好的华西医院妇产科住院生产。“这小撮儿白发,是华西(医院)的标志呢。”

土敦在家门口玩耍,抱着他心爱的小牛,像是逗一条大狗。他的弟弟也来了,但十分害羞。见到我们,兄弟俩露出羞涩的笑容,踢着一只瘪了气的皮球,从我们跟前绕过,又跑掉。

我们到屋顶上闲坐,吃冰棒。主人家料想我们喝不惯酥油茶,体贴地给我们倒了绿茶。屋顶上阳光刚烈,在地上切出一块块边界分明的阴影。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惬意地对待一场漫长的、无所事事的等待。谁都不知丁真的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谁都不着急。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山谷里,我感觉自己跌入了某条平行世界的“时间零”,整个人都被悬置了。时间负三、负二、负一……已不知去向;未来的时间一和时间二也迷了路,暂时不会降临。箭就这么凝固在空气中,狮子如雕塑般停滞在跃起的姿势……在时间零的刻度上,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我们就这么坐在屋顶,吃着冰棍,喝着茶,晒着太阳,看着土敦和他弟弟玩耍。

屋顶的大梁上有两条粗绳子系成的简易秋千,小小两兄弟活泼如幼猿,踩在绳子上摇来荡去,有惊无险地上上下下。换作在城市里,家长恐怕早就惊恐地扑过去大叫“危险!快下来!”了。但这里不会。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舒缓、不慌不忙,没有任何要紧的事。在这里,童年就是童年,活着就是活着,老去就是老去。

土敦和弟弟在秋千上攀荡,俩兄弟笑得咯咯作响,那是来自遥远的童年下午的声响,令我突然间泪如雨至,陷入猝不及防的感伤。这是两张真真正正的白纸,没有折痕,没有污点,没有任何笔迹:白纸般的童年。这是他们人生的“时间零”。从此往后,无数的时间一、时间二、时间三……将在命运的线段上等着他们。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的土敦,是否会记得,在某个遥远的无所事事的下午,他曾经这样的纯洁、简单、开心过——那是命运线段上,时间负二十,或者负二十三的那一刻。

卡尔维诺当然是叙事炫技的大师,时间零的概念也绝妙无比,但除非是在文学里……现实中的时间零,不曾有任何一丝耐心等着我们享用。

箭就在弦断的那一刻射出,猎人就在狮子跃起的那一刻倒下,人间的一切都太快了。这是为何我们需要文学和艺术。它们是成年人的滑梯,顺着它,溜去遥远的童年,去寻找一只弹弓,击中一个梦。

3

正值繁忙的松茸季,整个雅江的男女老少都进山挖菌子了。“今年的松茸特别少,干旱,没什么雨……松茸少了,特别贵。”老巡护员李八斤一边说,一边点了牛肉汤锅,坚持要加一盘最新鲜的松茸菌,“你们必须尝尝鲜。”

我的确从来没有吃过松茸,只知道这东西很贵,非常过意不去。盛情难却,只能一遍又一遍说谢谢。丁真打断我们的客套,搛起一片雪白的生松茸片,蘸了辣椒,放进嘴里,说:“像这样,生吃是最好的。”

我和小伊学着他的吃法,也搛起一片生松茸,刚刚凑到鼻尖,就闻见清香。放进嘴里,口感清爽,像与森林接吻。但说实在的,松茸对我来说就像葡萄酒,只要不是味道太跳脱的,其实都差不多,纯属暴殄天物。我放下了筷子。与松茸相比,我更愿意听李八斤讲他的故事。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与雅江格西沟保护区有着十多年的合作历史。来这里之前,山水的前辈就告诉我:“你一定要见见八斤哥,藏族人,出生的时候八斤重,得名李八斤。喜欢唱歌跳舞,做事儿也踏实,人特好。”

1998年以前,八斤哥是雅江县林场工人,工作就是伐木。那一年的特大洪水带来全国性的惨痛损失,催生了长江中上游天然林保护禁伐令,史称“天保”。1998年后,雅江的林场纷纷转产。李八斤不再是林场工人,转而担任雅江县第一支专业扑火队队长,主要从事森林扑火和植被恢复工作。

“现在的条件,太好了……有了吉普车。想当年,我们每人每天,不停在山上巡逻,全靠走路,徒步。扑火的时候,是人一趟一趟背水上山的……喝了水,包在嘴里,喷出来……”李八斤说起当年做扑火队长的记忆,一直在摇头,“你一个人陷在密密匝匝的林子里,根本看不见自己在哪里,也看不见火在哪里,有时候火都逼近这边了,距离只有几公里了,你都根本不知道……大火在你面前爆燃,真的,那种恐怖……”

爆炸性燃烧,是所有消防队员的噩梦。在天然森林中,地面植被和林下堆积的腐殖层——比如落叶残渣等,薄则没入脚踝,厚则深及大腿。雨季,它们会像海绵那样吸收大量水分,阻挡水土流失,发挥森林涵养水源的作用。但一枚硬币总有两面:这些腐殖层会因为堆积、腐烂,变成易燃物,产生大量可燃气体——活生生的火药桶。一旦天气干燥,温度升高,很容易被点燃,甚至自燃。

当火灾发生,这些林下可燃物很有可能会突然间爆炸性燃烧,轰然形成巨大的火球,蘑菇云,同时产生极高的温度。如果加上特殊的地形条件——比如鞍部、单口山谷、沟壑等较为封闭的环境——情况就更糟了:蔓延而至的林火使这些地形中的可燃物获得预热,会加剧燃烧,很难扑灭。

在扑火的过程中,指挥尤其关键。瞭望员会始终保持在高处,以便指挥救火队员保持在上风向;但是一旦风向改变,灾难就降临了。2019年3月末的一个傍晚,木里县雅砻江镇立尔村一处海拔3800米的山坡发生森林火灾,689名消防员前去灭火,因为风向突然改变,烈火转向了他们所在的方位……在那场灾难中, 30人牺牲。其中27名为消防队员,还有3名地方干部群众。

身为扑火队长,每年10月至次年5月,都是李八斤神经紧张的日子。日常巡逻的任务之一,就是不断清理林下堆积物,防止堆积太多。但偌大的森林,岂是一小队人员能清理得干净的,这简直让我联想到“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李八斤说:“所以挖松茸也是有好处的,相当于夏天很多人上山,清了一遍林子。”

李八斤和他的队员们,不过是平凡普通人,在山水的角落里,过着植物般清爽宁静的日子。很难想象这样平静的一生中,有过如此壮烈往事:2000年2月25日,一场山火蔓延多时,逼近了村庄附近的林区。李八斤召集800人上山扑火。前线队员们被困在高大密实的森林中,视野低矮,无法判断自己的方向,完全依赖指挥员的瞭望和指令。李八斤负责的山头位于北面,凌晨5点,他们跨过峡谷,切入火场,扑救了五个小时,筋疲力尽。然而不知何时风向已大变,大火随之转向,像“城墙一样”正朝着他们这边倾倒而来……对讲机里的指令大叫:不到一公里了!快撤快撤!

这一公里的距离对于森林烈火来说,简直就是一步之遥,李八斤下令所有人赶紧撤,大伙儿根本来不及用脚跑下坡,一个个直接沿着七八十度的陡峭山坡,连滚带爬,翻下来,总算撤回安全地带……在那种生死情急之下,皮伤肉破根本不足为意,一回望刚才的山脊,早已陷入烟林火海。

逃过一劫,众人惊魂未定。李八斤赶紧清点人数,赫然发现原本800人的队伍,只有764人,足足少了36人。他当时“眼前一黑”,简直站不稳。整整36人,几乎每个弟兄和他们的家人都是熟面孔,无法想象这要如何交代……李八斤跌跌撞撞又往回跑,不停呼喊队友们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他感觉心脏被卷进了绞肉机。没有办法,只能原地等待奇迹发生。漫长的煎熬开始了,每一分钟过去,绞肉机的利齿就把五脏六腑搅拌上一圈:在那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等待里,李八斤体验到一种几乎要呕吐的紧张,他几乎宁愿没回来的是自己。

终于,终于,奇迹般地,开始听到隐约人声,六个队员累得没了人形,互相搀扶着慢慢出现。李八斤扑过去迎接,追问剩下的人如何了,这才得知,都在后面,应该不远了。

很幸运,三十位落下的队员们全部安全返回,无人牺牲。他们的迷彩服磨得褴褛,浑身是伤,是炭,是泥,是血,面庞已经糊得黢黑,所有人抱头痛哭。

“根本没办法,那种热气噢……呼啦一下……”李八斤朝着天上比画了一个蘑菇云一样的姿势,“烫得噢……”他说着,一直摇头。我努力想象着一座摩天大厦般的火炉,燃烧着,轰然倒塌的情形;浓烟如滚烫的棺盖那样,扣下来。

这样的记忆本该就着一碗烈酒一口干掉,但李八斤显得平静而克制,只是举起一小杯啤酒,非常客气地对我们说:“随意啊随意,不用勉强。”

4

在格西沟保护区的第二天,李八斤专门拨出时间,和丁真一起,带我们上山。沿着废弃的老国道登上剪子弯垭口,一条壮观的经幡横挂在路中央,猎猎作响,似在呐喊着什么。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山的那边,就是理塘了。而山的这边,我望见雅江的“三区两园”:格西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神仙山省级自然保护区、亿比措湿地省级自然保护区;庆达沟省级森林公园和那溪措省级湿地公园。正是眼前这些山山林林,耗费了这个男人的大半生。

天然林禁伐令后,政府号召补植种树。拨款给雅江保护区购买种子的经费是800元,等于那时候李八斤四个月的工资。第一批种下去,全都没有存活,李八斤深感挫败,心有不甘。他很清楚,问题的原因是缺乏专业知识。为此,他开始努力邀请国内外环保机构和专家们来做科研,给大家做技术培训。“白天上班,晚上去听专家讲座,回来,还要把自己学到的再普及给村民。”种种努力过后,人工补植的存活率达到80%以上。当年那些被剃光的山头,渐渐又葱葱郁郁起来。

也许是时间太久远,李八斤说起这些的时候,各种周折辛苦总是一笔带过,轻描淡写。又或许,他是那种真正的实干家,做得多,说得少。

下山后,李八斤和丁真带着我们走进一处保护区的科研基地,迎面而来是座巨大的暖棚苗圃,建设经费是他上下奔走好不容易才筹来的。一位工人正在浇水,看见李八斤来了,彼此用藏语寒暄起来。

李八斤指着几块试验田,对我们说,这是高山杜鹃。

可是一眼望去,我几乎怀疑自己瞎了——地上完全看不见有任何绿苗。

走近,蹲下,仔细看,才发现有比绿豆还小的小嫩苗,战战兢兢生长着,简直让人担心它们能不能熬过下个冬天。“这里寒冷,海拔高,它们长得很慢,很慢。”李八斤指着旁边的几块试验田,对我们介绍,“这块田里的,是三年的;这些,是六年的……”

我得蹲下来仔细看,才能从一片土色中分辨出那些“幼儿园”的小杜鹃:两片小叶子还不及小指甲盖那么大,茎干似两根棉签,脆弱得经不起任何人踩上一脚。而“小学一年级”的杜鹃,也不到一肘高。难以想象还要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它们才能长大成林。我蹲在那里,抬起头,仰视李八斤的面容,为这真正的“长期主义者”而震惊。

走出暖棚,路过家属区。有位老同志坐在坝子里清理松茸,见到李八斤,彼此随意寒暄。这是一个松弛的时刻,我们停下来喝了一杯水,问起李八斤退休后的愿望。他说:“退休后,想和爱人一起去旅行,多去看看山……去西藏再看看……”

小伊追问:“石渠你去过吗?”

“去过啊,太美了,遍地都是野生动物,不像我们这里,林子太密了,看不见,你们要去吗?”

“要去,下次就去。”

短暂地休息之后,李八斤带着我们走向另一片露天试验田。角落里,有一株一人多高的小树,叶红如火,丰姿摇曳。“这是五小叶槭,濒危树种,整个雅江野生的也就只有260多株了,我们收集了种子来培育,现在有上万株存活了。”他凝视着五小叶槭,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接着李八斤又走向旁边另一株矮矮的小针叶树,像介绍另一个孩子似的,对我们说:“这是康定云杉。之前,整个雅江恐怕就只剩这最后一棵康定云杉了;我们采集了它的种子,育苗,现在存活了三百多株了。”

我们在这一株小小的康定云杉前合了影。照片上,李八斤表情很放松,没有笑,也没有不笑。他亲切地站在他精心培育的植物前,像站在自己的亲人旁边。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说的就是这样一位跋山涉水、火海逃生的英雄吧。

回去的路要经过一大段国道,李八斤突然让我们停车。下车后他翻过围栏,走进一片不起眼的空地,招手示意我们过来。他说:“这些也是杜鹃,从基地育苗存活后,就移栽到这里来。等它们慢慢长大。”

我看那些匍匐在地上,毫不起眼的小杜鹃苗,几乎叹了口气。这一小片地就在国道旁边,车来车往,无人驻足,除了李八斤他们自己,有谁知道这些小小的苗子意味着什么呢。

人们对哺乳动物有明显的偏爱:红外相机里的雪豹、小熊猫、川金丝猴……可爱的,萌萌的,毛茸茸的,好像才值得我们“保护”,甚至被冠以“明星物种”“伞物种”的称呼。而植物,从来都是最被忽视的生命。当你去山里游玩,你从来不知道你脚下踩坏的那一株植物,那一片苔藓,多么脆弱,生长了多少年,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

离开雅江的那天早晨,我们在镇上偶然碰到李八斤和他的爱人。一对朴素、平凡的夫妻,手上拎着塑料袋,肩并肩靠得很紧。我记得他爱人身体并不好,在李八斤拼命工作,经常无法回家的那几年,她有一阵子病得很重,全身浮肿,也不敢告诉丈夫。在纪录片访谈里,李八斤数次提到“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人,该多陪陪他们”。现在终于快退休了,夫妻大概终于能弥补一些相处与陪伴。匆匆错肩过后,夫妻俩对我们挥手道别,“再见啊,再见,下次再来啊。” 我们来不及回答什么,就看不见他们了。

有那么一刻,想起瑞典作家雷德里克·巴克曼的《熊镇》,中译本封面有句话是:“你即你所守护的”。

5

在雅江的最后一个下午,小伊提议顺路去看看日库寺。这是一座建于1270年的古老寺庙,属萨迦教派,相当有名。我们按照导航,很快从大路上切下来,拐上小径。道旁不时可见玛尼堆,薄薄的页岩石片大小不一,布满精美的雕刻。一个多小时后,周围越来越静,入山越来越深,人世已显得无比遥远。终于望见寺庙金色的屋顶,我们提前停车,步行前往日库寺。

有少年喇嘛从小卖部里走出来,好奇地打量我们。耳畔传来隐约的法会声音,本以为是广播,没想到刚走上寺庙的前广场,乐声大作,法号齐鸣,我们目瞪口呆地发现,意外走进了一场金刚舞的排练现场。

大殿前的阶梯上有一块平台,几位高僧高高盘坐,中间的两位敲着铙、钹,金属感的高亢、激奋,控制着整场节奏;高台最边上的那位,举着细长的鼓槌,敲打一面巨大的双面柄鼓;鼓声低沉、黯淡,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甲铃的声音类似唢呐,仓皇凄切,像刀片切割天空。伴着奏乐,喇嘛们变换队形,舞动长袍,挥洒彩带和刀盾、法器,除了没有戴面具,其余装束已经与正式的金刚舞不相上下。

广场周围坐着附近的居民,正襟危坐,手里摇着转经筒。我和小伊摸索到一个角落悄悄坐下,观赏他们排练。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落日跌跌撞撞从金色的屋顶坠下,排练也刚好接近尾声。幽深的山谷回荡着宗教之声,宛如一场海市蜃楼。我看着那些面带笑容的少年喇嘛们,不由得想到他们的一生……草木般安宁、纯然,也许从来都没有走出这个村庄。他们看起来不需要也不在意外面的世界。

此时此刻,外面的世界在做什么呢?上班族带着倦容走进地铁,安安静静低头刷起手机;放学的孩子被家长接走,钻进汽车,把头靠在玻璃上,怅然地看着拥堵的车流;股民为连日大跌而微微焦虑,走到便利店角落,独自点了一根烟;改了排气的跑车肆意炸街,噪音像炮弹滚过马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山中,回荡着一场无人知晓的金刚舞。落日是缓缓流动的蜂蜜,红墙寂静,法乐怆然,人们面带笑容,平静而耐心地围在一起,缓慢跳着、舞着,或者仅仅是坐着、看着……没有歌词,没有旋律,超越悲喜、遗憾或梦想。他们活着。只是活着。没有人纠结此生枉然,或担心一事无成。一山之隔,好像就有许多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个走错了教室的孩子。 想起土敦、丁真、李八斤,就想起诗人韩东说的那句,“剥离了目的的人生,剩下的就是一个有所作为的过程”。

6

金刚舞的排练结束后,众僧纷纷散去。我们舍不得离开,徘徊在寺庙周围参观。僧舍附近,少年喇嘛们抱着零食,用吸管吮着牛奶,像下课后的少年,与我们错肩而过。

瞻仰了一座幽暗而倾颓的钟塔。与画壁画的师父交谈。接着,一位堪布带着我们走进寺庙的内部。在大殿的一个角落,发现一枚白海螺摆放在高处:镶着黄铜,缀着银边,精美至极,是一只“镶翅法螺”。白海螺是西藏各教派寺院中广为使用的乐器,螺号象征佛法之音,通常在法会及仪式活动中使用。因为深深痴迷于这种古老的法器,小伊后来又专门单独去了一次日库寺,去录下法会的奏乐,和白海螺的声音。

一次偶然的机会,小伊用收音器为我播放那段原始音频。当时我们正在一座废弃的矿山深处勘景,眼前一片浓雾,像《寂静岭》。戴上耳机的一瞬间,寺庙的法乐丰沛,饱满,轰鸣,一场声音的海啸,拔地而起。我闭上眼,幻见经幡飘扬,金色的寺庙屋顶上,落日正垂垂而下。白海螺的微弱声音在轰鸣中被完全湮没,但我能感觉到它在轻轻提醒我,亿万年前,人间也不过是一片海底。

也许再过亿万年,地球第六次灭绝后才能证明,我们整个人类,作为一个宇宙间曾经存在的物种,最终也不过“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尽管当时看起来,我们的存在曾经那么盛大,那么眼花缭乱,像一场金刚舞。

宇宙的水手

1

“流雪回风……”我轻声自言自语,小伊没有听清。

“什么?”

“古人所说的,流雪回风。原来是这样的。”

这是4月的一个深夜,山路一片黑暗,恍觉自己已经被一头蓝鲸吞食了,正窒息地攀爬在它的肠道内,秉烛摸索出路。

车灯扫去,挡风玻璃前是一簇簇扑面而来的风雪,正在组成一种神秘的文字,汹涌地朝我倾诉着什么,仿佛一场永不天明的葬礼,冥纸铺天盖地;又宛如在深海潜水时,突然闯入了一团jack fish storm——银色细小的鲹科鱼群将你完全包裹,紧紧缠绕你的轮廓,如此切近,又变幻迅捷:一寸之遥,但你休想触到任何一枚鳞片。

那情景令人想起华裔作家特德·姜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外星种族七肢桶使用一种非线性的语言。如果它们也有小说,那就不是一字一行地写成的,也不是一字一行读完的,而是一幅巨图,像层次丰富的汉堡,一口咬下,每个横截面的味道都在其中了。据此小说改编的电影是《降临》,在一个七肢桶与人类对话的场景里,它们的语言,像一幅幅喷洒的墨汁,或罗夏墨迹测验——那图景扩大亿万倍,就恰如眼前所见。

也许是因为山路漫长,眼前的风雪让我浮想联翩:从葬礼、鱼群,蔓延至紫翅椋鸟群……迁徙季,椋鸟群出现在天空中,就像一座幻化流动的巨大雕塑。我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脑中努力回忆那个单词——“无标度行为关联(scale-free behavioral correlation)”——欧洲椋鸟的视野几乎可以延伸到身体周围;群起而飞时,每只椋鸟将自己定位于周围最近的七只鸟身旁,协调自己与同伴的行动,保持几乎精确的距离和一致性,因此显现壮观的流体队形。而当鸟群最终降落到树冠的栖息处时,几十万对翅膀拍打形成一阵阵斑斓的交响,这种声音是一个美妙的术语: a murmuration of starlings.

雪花与雪花之间,也有着无标度行为关联吗?它们是有意识的吗?它们看起来确如一群活物:一群鸟、一群鱼,或者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眼前大雪如涛,我感觉自己像置身暴风雨中的水手,徒劳地掌着舵,心里清楚一切只能仰赖上天的仁慈了——在这样偏远的无依之地,深夜大雪,路面因为结冰而一片银白,碾上去发出某种咬牙切齿的声响,如同死神就静静坐在我们旁边,不紧不慢地磨着刀。

路旁立着限速极低的警示牌,写着:“医院很远,生命很贵”。

2

小伊一直沉默,整个人身体前倾,警觉地凝视着前方的虚空与黑暗,好像那深处藏着什么怪兽,一不留神就要从黑暗中猛然蹿出,扑向我们。

一种诡异的感觉笼罩了我。“你有没有发现……”我的声音颤抖起来,“一种错觉,我们是静止的……”

“靠……真的……还以为是我的幻觉,原来你也这么觉得……”她的声音比我更轻了。

我确信车正在缓慢行驶,同时又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前进——雪花迎面扑来,抵消了我们的速度,创造出一种完全静止的相对运动,令人恍惚自己坐在一艘失去动力的飞船中,正迎着纷飞星尘,悬停,静止,滑向真空的黑暗。

“现在,我们是宇宙的水手。”

3

那夜恰是小伊三十岁生日前夕。这场雪几乎就是为我们而上演的——不是“下雪”,而是“上演”。就在我们沉迷于眼前的危险与壮观之时, 一辆大货车停在前面,似乎是堵了。迫于不良的预感,我停车,打算下去询问出了什么事。

道路上的雪将化未化,被车轮碾成一片泥泞,很滑。我一辆一辆往前走。毫无疑问:堵车了。前方的车辆不再亮起尾灯,这是堵了很久的征兆。脚下太滑太泥泞,我无法再往前走了。车龙看不到尽头,我停下来,问旁边一辆大货车司机:发生什么了?

“前面有辆大卡车好像没带雪链还是怎么的,停着,走不了了。”

“堵死了?”

“堵死了。”

我看了一眼前方。黑暗中,长长的车流安安静静停着,车灯都熄了,不知已经堵了多久。一位藏族男人从远处走过来,对卡车司机说:“你前面的这段很宽,可以往前错一错车。”

“可只要我一动,后面的车就会立马跟上,然后大家彻底堵死在这儿。你得让后面的车别动,这儿才能错开。”

“嗯……”藏族男人点点头,未置可否。

“有人打电话给路政了吗?报警了吗?”我问。

“报警没用的啦,等着吧。”

“完蛋了,”我回到车上,苦笑着告诉小伊,“我们可能要在车上过夜了。”

她伸了个懒腰,神情很放松。一路经历太多不确定性,我们的心态正越发松弛,时常自我调侃:习惯了被命运霸凌的人,暗暗期盼着,第二只拖鞋什么时候砸下来。

曾有一个社会心理学案例,大概是说美国某个街区发生了枪击案,许多人都听见了,但每人都默认“一定有人报过警了”,于是无人主动报警,受害者因得不到任何救助而死去——“旁观者效应”因此而来。

为了避免这种可能性,我们试着拨打路政122,接通了。说明状况后, 对方回答:“没有人报告堵车,你们具体在哪儿?”

“我们现在是在——”小伊抓过手机放在膝盖上,点击地图,“317国道,江达县往德格方向,矮拉山隧道出口出来不远。”

我补充道:“前面可能有大卡车出了故障,近百辆车堵在这里,请求派人援助,疏通。最好有铲雪车什么的。”

直到对方确认说收到地址,“安排当地警方联络”,小伊才挂下电话,和我相视而笑:果然啊……

深夜十二点,前方没有一丝挪动的迹象。我们也并不饿,但还是分享着吃完了剩下的薯片,接着再次陷入无所事事。我回头看了看车后座的睡袋、方便面、开水:再撑个两三天没有问题。如果把窗外的黑夜大雪也看成风景,一切就不算太坏。

打开车内音乐,搜索了“生日快乐”的主题,一首一首往下放。听到金玟岐的那首《生日快乐》中出现烟花一词,小伊说:“要是现在能放烟花就好了!”

“我真带了,”我说,在小伊惊讶的表情面前,我径直下了车,“走,放烟花。”

砰的一声,雪地被染成了红色。砰,金色,砰,绿色。我们绽开大笑,笑声洒在雪地,如同山影在水中轻轻颤抖。火光熄后,黑暗恢复浓郁,不知不觉间,雪已经停了。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么喜欢红磷燃烧的味道。火柴划过后的气味,烟花的气味。我深深呼吸空气中带磷味儿的冰冷,在雪后的寂静里。

想到三十岁这个数字,诗人多多那首《它们》就跳了出来。是纪念作家Sylvia Plath的,写于1993年。后面几句是:

……

是航行,让大海变为灰色

像伦敦,一把撑开的黑伞

在你的死亡里存留着

是雪花,盲文,一些数字

但不会是回忆

让孤独,转变为召唤

让最孤独的彻夜搬动桌椅

让他们用吸尘器

把你留在人间的气味

全部吸光,已满三十年了

1963年2月11日,三十一岁的Sylvia Plath在凌晨时分,走进厨房,关紧门窗,并且在门缝下面塞上了湿毛巾——为了不殃及卧室里沉睡的孩子。接着,她打开煤气自尽,就此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不知她站在厨房的那最后一刻,看见的是什么?如果当时她的窗外有一场烟花,她会不会被那些光芒所挽留?就像阿巴斯的名作《樱桃的滋味》里那个标本制作师那样,年轻时也曾想过一了百了,把自己吊死在树上,结果却因此发现了树上甜美的樱桃;他尝了一个,又一个,好吃极了……直到太阳照常升起,世界明亮,翠绿,于是他从树上下来,把剩下的樱桃都捡起来,带回家和妻子儿女一起分享。

生活的低谷,也许酷似一场深夜大雪里的堵车。再绝望的拥堵,也总有疏散的时刻。只是需要多一些耐心。

就在这时,小伊的电话响了起来。一个本地号码。是警察的回访,他正在上山途中,打来电话说“我的车没有防滑链,好滑,上不来呀……”

“……上不来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您不来了吗?”小伊一边说,一边看向我,神情困惑,“噢……噢,好的,那您小心点,慢慢来。”

挂了电话,她有些哭笑不得:“这是……让我下去救援他吗?”

4

终于,一个身穿荧光背心的年轻警察出现了。他手里拎着一把铁铲,在雪地中来来回回走动。又过了一阵,车龙渐渐有了动静。很快又停了——再过了一会儿,又动了起来。生日快乐好像一句咒语,每次随着歌声唱起,或者我们说起的时候,车流就往前动一点。但只动一点点。

过了一会儿,那位警察拎着铁铲,来到我们的车窗前,敲了敲:“是你们报的警吗?”

“是的。通了吗,现在?”

“差不多了,前面两辆大货车擦上了,我让他们错开了,现在大家就慢慢错着试一试吧。”

“辛苦你了,太感谢了!”

“应该的。”

“你们这里经常这样堵吗?”

“不啊,很少啊。今年的雪很大,很奇怪。”

这是一个星期六周末的凌晨,他或许刚好轮到值班,或者本来也不该他值班。他被工作电话叫醒,穿上制服,戴上帽子,拎上铁铲,发动警车,冒着雪,上了山。

车龙彻底流动起来了。我最后一次经过警察身边的时候,他杵着铁铲,站在路旁,目送我们离开。在对面来向的车龙里,我看见了他的那辆警车,红蓝警灯闪着,没有雪链。来的路上他应该心里也没有底,但他还是做到了。

我摇下车窗:您的警号是多少?

我没戴。他摸了摸胸口,很羞涩地说。

那您贵姓?

他郑重地说,江达县交通大队,我叫扎西子旺。

扎西子旺。我记住了,谢谢你。谢谢你。辛苦你了。

应该的。

5

在做好了最悲观的准备之后,一切就再也不会比意料之中更坏了。我有种被判流刑,又突然释放的庆幸——虽然时间已晚,但下山路十分顺利,随着海拔渐低,雪变成了雨。

过去,我只见过白昼下的群山,从未有机会看看,莽莽群山在深夜中会是什么情形。此刻是凌晨两点,雨雪中的群山安静、柔软,如匍匐沉睡的巨兽。我们行车其中,如同一把剪刀,在丝滑的轻响中,裁剪那黑暗。

凌晨三点,不知不觉已经跨越了川藏省界,抵达德格。忽然间我发现,前半夜坐在我们身边静静磨刀的死神,不知不觉早已下了车,消失远去。

信仰的长城

1

像一道雪白的城墙,忽然间被画在车窗上——不愧是雀儿山:视野臣服于它的肃穆,被迫仰视它,甚至致歉,怀疑自己误闯了某位君王的领土。都说雀儿山的意思是“鸟都飞不过去的山”,但近年来登山爱好者趋之若鹜,已将此地变成技术型山峰的最佳训练场。最顶尖的速攀者,能在7个小时内完成登顶和下撤。

美国人曾山居住在中国多年,曾以开辟了雀儿山的数条攀登路线而闻名,是一名优秀的登山家。在成都的某一次现场演讲中,他沉痛地说:“我几乎很后悔,因为雀儿山后来的攀登者太多,游客也越来越多,在山上留下了大量垃圾……我几乎觉得这是我的错。” 短暂的停顿后,他将话题引向了“无痕山林”这一理念——带走你的一切垃圾,包括你的排泄物——要么正确掩埋,要么装在密封袋里,带下山。

听到这里,我想起一队日本的洞穴探险者,他们在地下河探索的时候,连小便也要装在瓶子里,带回地面。

在雪山之巅,在海底深处,在太空中,人类给这颗星球留下的印记,未免太多了一些。印象最深刻的是麦克法伦在《深时之旅》中所写的,在钾盐开采中,矿层深处的巨型开采器械工作时长极大,损耗很快,往往用不了几年就报废了;而要运出这些巨型机器不仅花费昂贵,还会占用矿石运输的时间和通道,于是人们总是将它们遗弃在废弃的矿道深处。

很难想象几千年后的考古学家,发掘到这台地心深处的机器,发掘到我们这个时代留下的痕迹时,会做怎样的论断——如果几千年后,仍有传统意义上的考古学存在的话。

此刻,我们就正穿梭在雀儿山的腹中:隧道长达7公里,限速仅40公里/小时。单调的黑暗,令车行速度更加显慢,几乎难以忍受,简直幻觉隧道尽头不是天地,而是另一个宇宙时空。好几首歌都放完了,隧道尽头的强烈光线忽然像洪水那样涌入,我们终于驶过了雀儿山。

这里属于沙鲁里山脉,从地形图上看,众多皑皑雪山纵横交错,像极了大脑的沟回。食指在地图上向北拂去,能轻易触及青海,再往西一寸,已是可可西里。顺着巴颜喀拉山的余脉往南,抚向青海与四川交界处,那里有块空白:仿佛制图者忘了给这块地方上色,仅草草标了几个藏译地名,权当初稿。

这就是石渠县。

2

在小伊一再强烈要求去石渠之前,我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个县的名字,更不知道它是四川省面积最大的县,位于川、青、藏三省区接合部,是雅砻江源头。石渠与成都相距1070公里,同在一个省份,却宛如完全不同的星球。这里的冬季,曾有四川最低温纪录——零下40度。

苦寒,偏远,平均海拔4520米,百度百科上甚至有“不适宜人类生存”这样的字眼。但我怀疑,种种不适是对内地人而言的。在当地,这里被描述为丰饶之地,冠以“太阳部落”之名: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头神牦牛被冰雪禁锢在格拉丹冬雪山上,一群勇敢的康巴汉子爬上雪峰,从太阳引来了火种,使冰雪融化,从神牦牛的鼻孔中喷涌而出,从此这里有了溪、草、牛、羊……一派欣欣向荣。太阳和火,成了这里的图腾。

3

抵达巴格玛尼石经墙的那个傍晚,我们已经赶了一整天的长途,有点累,也没有报以太多的期待——我们都不是那种事先就去阅读许多文献和资料,在去某个地方之前就充分了解此地的人。我希望为想象留有余地和空白,保持感知敏锐、自发,不受预设影响;用小伊的话说,“不会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前往”。

事实证明,没有比在一个黄昏抵达巴格玛尼石经墙更美妙的时机了。高原的太阳在热闹了一整天之后终于疲倦下来,光线温顺、松弛,人们也是。他们头戴擦夏藏帽,身披藏袍,摇着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从我们身旁经过。整座石经墙安静得仿佛正要入梦。它简直像是一只搁浅千年、成为化石的巨鲸。我们走进了它的口腔,它的喉部,路过了它的每一根肋骨……其体内的每一块石板仿若活物,都有生命,都有声音,细胞一般聚集成一座信仰之躯。

我们就这样活生生地走进了时间与历史,走进了一座宗教文明的遗体之内,走回了人类的童年。一种肉眼可见的永恒感:“尘世间,红尘外”的孤哀,钟声般平静的忧郁。那是风卷尘沙之声,修道院抄经者的落笔声,也是朝圣者们三步一叩的跪拜声。

“传说一世巴格活佛桑登彭措在麻木河与雅砻江交汇处碰到一个叫玛尼泽仁的刻经者。活佛非常喜欢此人刻下的一块六字真言玛尼石,就用一匹白骡做了交换。而这块石头,就成了整座石经墙的奠基石”,小伊走在我身后,读起这里的传说,“此后的人们不断在此堆垒更多的祈福与感愿,一块孤独的石头由此变成玛尼堆,再后来,变成玛尼墙……”

三百多年来,石经墙就这样层层生长,至今已绵延三公里,成为一段信仰的长城。它已历经三次大规模整改,与最初的状貌不甚相同。“以最坚固不朽的,隐喻最虚无幻灭的”,我暗暗这么想着,用脚步丈量此地的寂静。

“旧时,巴格玛尼石经墙有善墙和恶墙之分,如今已不再……”读到这一句的时候,小伊停下脚步,“善墙!与恶墙!”我们都为这一意象惊呼不已,停下脚步,一转身,更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一轮辉煌的圆月,正从一百零八座佛塔之间升起……宛如夜间升起的太阳,某种神迹。那一刻,黑夜与白塔相间相衬,令夜空化作一排黑白琴键,月与疏星在演奏着什么,也许是一曲德彪西。我们被施了咒语般,怔怔定在原地,目送月神路过人间。

月与星,流动着;善墙,与恶墙,转经的人们,静静旋转的转经筒,都在眼前流动着。“顶果钦哲仁波切说:‘我们心的本质是自然的流动,但是一遇到内在和外在的事物,它就开始抓取,然后发生漩涡。它认为自己是那个漩涡,忘记了自己是整条溪流。”白朗文章里的这句引用,让我们回味不止。一路上就这样读着,走着,绕着石经墙散步,直到夜深人静,月盈星疏。

夜深了,仍有许多藏族信众在绕着石经墙转经。大人带着孩子,沉默,坚定,从容,一圈,又一圈。没有人计较从墙头到墙尾来回多少次,是多少公里,他们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度过漫漫长夜。

在善墙与恶墙,此岸与彼岸,日与夜之间,生活流动着。远方放羊的人们依然放羊,近处种花的人们依然种花,转山的人们依旧转山,耕种的人们依旧耕种。一想到这人生海海,每种活法都自有出路,我感到痛苦也是有浮力的。一个人即使陷入《荒原狼》式的困境,被孤独的瀑布打入漩涡之底,也能在结局之处,抵达和解与松弛,被漩涡的离心力托起,回归生活的长流。

4

多年后,将如何回忆在石渠度过的那个中秋节呢。

是夜归时,路过石桥:只见天心一月,灿如夜阳。银辉下,清溪四叠,映月四重。佛家所言“一月映千江”,不过如此了。

站在桥上赏月,默默无言,心事委婉。瑞典语中有一个极为美丽的词,叫m[a][。]ngata,字面意思是“月光在水面照耀出的路”。m[a][。]ne 是月亮,gata 是路。望着月光之路,想起夏目漱石的名译,“月が绮丽ですね”①,浅怅深惆,不知所言。

那一刻,我已化身千江之底的一枚砂砾,任由月色涟漪一遍遍刷洗。

5

长沙贡玛保护区,是石渠中的石渠——西北以北,偏远之远。听巡护员李八斤说那里“遍地都是野生动物”,为此我们专门带上了望远镜。

刚刚离开石渠县中心,铺装水泥路还没有结束,眼角余光中就闪过了一个什么影子——藏酋狐——我压声音惊叹,拽着小伊的肩膀要她往左边看。“哪儿?哪儿?”她几乎是弹坐起来,四处寻找——就在马路左侧的草坡上,一只棕灰色皮毛的小家伙,方脸,小眼儿,滑稽又可爱,大大方方与我们错肩而过,不时回头看我们。

小伊放下望远镜,又端起相机对焦,一时间手忙脚乱,只恨眼睛不够,手也不够。那只藏酋狐似乎见过不少世面,十分从容地在草间小跑,迎面一辆摩托车驶来,也没有慌张。

等它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草海,小伊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放下了相机。就在刚才,她长久地憋住呼吸,稳住镜头,对焦,几乎缺氧得头晕了。

海拔4500米,驶过“长沙贡玛自然保护区”大门,高原草甸地貌扑面而来。车辙印横七竖八,像是巨幅抽象画的笔触,通向牧民的帐篷。曾几何时,牧民早上骑马穿过草地,回来之后鞋面都会湿透。如今即便人不骑马,走在草地上,也不能将鞋打湿了。退化的牧场,露水没有了,摩托车代替了马匹,土地板结,荒漠化十分严重。

2003年,石渠县开始了退牧还草项目,同时在电线杆上架设人工巢穴,吸引老鹰筑巢繁衍、捕鼠。但眼下所见,恐怕治理速度跟不上恶化速度:遍地都是高原鼠兔、喜马拉雅旱獭、青海田鼠、长尾仓鼠。它们快速地窜来窜去,无影小腿似昆虫般敏捷,从一个鼠洞到另一个鼠洞,密密匝匝。据统计,石渠县3200多万亩草地,平均每亩草地有鼠8.3只,最高的达每亩28只,密度堪忧。

所谓“遍地都是野生动物”,该不会说的是鼠类吧……我们忧心忡忡地,沿着土路继续朝深处而去。

6

第一群藏野驴出现在视野的时候,我们简直不敢相信如此走运。它们的身体健美,优雅而挺拔;毛色与草地十分接近,就像这片大地的孩子。它们紧紧靠在一起,警觉地望着我们,雕塑般站着一动不动。

我们也一动不动,悄悄地远远停下来。我举着望远镜,为了防抖而屏住呼吸;谁都没再说话,耳边只有小伊摁下的快门声,咔嚓,咔嚓,咔嚓。

不经意间,往马路的对面一看,这才发现右边的山坡上还站着更大一群藏野驴。左边这一小群,是想穿过马路去跟它们会合的。穿过这条马路,对它们来说似乎是个艰巨的挑战。这里频繁有摩托车来往,并不清静;据说马路——尤其是柏油马路——在偶蹄类野生动物的视觉里,有时候看上去像河。它们会像涉水似的,小心翼翼,高高迈起蹄子,跨出步伐,试探着摸索过马路。

很长时间过去了,见我们迟迟没有动静,这几只落单的藏野驴终于鼓足勇气,开始过马路,去另一边。我们拍到了它们从我们前方跑过去的情形,姿态匆忙,似乎带着巨大决心。也正是这时候才发现,藏野驴奔跑的姿态不像马那样四蹄分驰,而是两只前蹄同时扬起,后蹄同时落下,像同手同脚蹦跶的小孩,滑稽可爱,令人几乎想要拥抱它们。直到它们彻底远去,我们才依依不舍,继续前行。

本以为今日的运气到此为止,接下来再也看不见什么了,没想到李八斤前辈说的 “石渠遍地都是野生动物”所言不虚。那短短一天,我似乎把前半生所能遇见的野生动物都遇尽了——成群结队的藏野驴、藏原羚、藏羚羊:它们三三两两,或坐,或卧,有时甚至就在家畜羊群的旁边,静静吃草;偶尔还能抓拍到藏酋狐与它们同框的照片,足以令我们兴奋好久。永远都不能忘记藏原羚那白色的心形小屁股,可爱得像一团不小心黏上的奶油蛋糕;而藏羚羊那对细细长长的犄角,优雅如京剧演员头冠上的翎毛。

最后的一段回程中,我们甚至在很远很远的山头上,发现了一只穿山甲。它那么孤独地爬行着,像一只蚂蚁在翻越沙丘。举起望远镜,久久凝视它爬行:它有着怎样的父母,怎样的一生?它疼痛吗?孤独吗?快乐吗?我与这只穿山甲同为这颗星球上的碳基生物,但它之于我,犹如一切动物之于人类,是彻头彻尾的“他者”——恰如女性与男性,互为他者;东方与西方,互为他者。

我们都不能真正地,切肤地,理解他者,如同我并不能真正理解一只穿山甲的一生。但只有当我们相遇,深情、平等地凝视他者,抛开占有、操纵,仅作深情的互相凝视,爱才会发生。爱是平等的互相凝视。

7

在石渠,我无数次眺望没有人烟的茫茫荒原,野生动物的身影在长长的天空之下,那么小,那么静,一动不动,像是草木一般安宁。这种原始的美好带来一种原始的痛苦,如同用某种快进的速度眺望历史:石器。青铜器。长城。神殿。城堡。火枪。教堂。壁画。蒸汽机。艺术。工业革命。世界大战——第一次第二次。数字化。虚拟化。元宇宙。一切都有过了,但也都消失了。

消失成一张彻底过曝的白照片。一组白噪音。

眼前回归寂静的童年。一只穿山甲的童年。一只藏原羚的童年。一个人类的童年,或者这颗星球还年轻的时候。在那样荒凉的眺望中,会感觉自己成了这颗星球上最后的人类,最后两个,之一。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文明要么还未诞生,要么就是一切已经结束。我们终于成了真正的局外者,末日就在眼前,洪荒惊雷滚滚而来,该惩罚的已被惩罚;该幸存的尚未幸存,但一定不是我——不该是我们。

不要再搭乘方舟了。方舟属于旷野上的它们,属于眼前这只美丽的藏原羚。

回去的路上,斜阳镶嵌在地平线,光芒万丈。大地一片赤色,万古时空生了锈。远处,帐篷、房屋和车辆已经依稀可见了……我们告别了最后一群藏原羚,即将回到俗世。它们的身影已经化为了逆光的幻影,连同这伤痕累累的草原,都消失在落日中。那一刻我仿佛亲眼看到了宇宙的红移:一切都在膨胀,一切都在远离,光在远离,恒星在远离,行星,尘埃,时空……坛城灰飞烟灭,也在远离。

为一种永别般的痛苦,我热泪盈眶。

8

“要磕长头吗,要磕长头吗……”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似乎是针对我的。四顾无人,低下头,才发现是个小姑娘。她的鼻涕皴了皮肤,唇角干裂;外套单薄脏旧,细细裤腿露出脚踝,看上去很冷的样子。在她身旁,还有一个小弟弟。

见我没有接话,她继续重复着:“要磕长头吗?我可以帮你磕长头,十五块钱一个。”

十五块钱一个的长头——我惊呆了——真的会有人雇一个孩子,以十五元一个的价格,代磕长头吗?这里可是松格玛尼石经城,朝圣之地,传说格萨尔史诗时代纪念阵亡将士的寄魂城,我没有办法把这么震撼、苍古的人间坛城,与“十五块钱一个的长头”联系起来。小姑娘眼睛那么清澈,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人群中选中了我们——但放眼四周,确实也几乎没有别的游客了。本地藏族人穿戴郑重,一圈,一圈……围绕着石经城转经。他们步伐坚定、从容;口中诵经,手摇转经筒。在他们头顶上, 天空无风,无云,飘着一只鹰。阳光如此坦然,他们,和那只鹰,一样坦然。

我走向旁边的长椅,坐了下来。小姑娘和弟弟也跟上来了,她的汉语非常好。她说:“我爷爷在成都。我去过成都。”那份骄傲的语气,仿佛是在谈论上海、巴黎或纽约。

她的名字叫卓玛,十岁了,没有上学。汉语是姐姐教的,家里还有七八个兄弟姐妹。最大的,二十多岁了。

“那你身边这个弟弟就是最小的吗?”我问。

“不是。家里还有个这么小的。”她比画了一个小猫那么大的形状。

“那你的家在哪里?”

她朝着公路入口处的棚屋区指了指:就在那里。

传说中的寄魂城被迫与后现代语境尴尬相遇:原本遗世孑立的石经城,如今被一层层棚屋和帐篷围绕着,信众们就驻扎在这圣地的旁边。他们大都以贩卖石刻或旅游纪念品为生。

我从来没想到,过去只在纪录片里见识过的情景,能在这里被亲眼所见。棚屋一个个灰头土脸,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门口坑坑洼洼,想必雨天泥泞不堪,旱日又尘土飞扬。孩子们的头发蓬乱如枯草,一张张晒黑的小花脸,面貌模糊,衣着简陋,一目了然的赤贫。

赤贫,但是人们习以为常,泰然处之,他们的余光瞟向外来游客的时候,甚至带有一种中立的傲慢。世俗世界的林林总总,好像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如同古代苦修的托钵僧般:来这里生活的人们,就是为了靠近这座石经城而已。

卓玛说,他们家没有牛羊。

那你们用什么谋生呢?我问完才意识到,她这么小,也许还不能理解谋生这个词的含义。

她说,卖东西。

一个身材壮硕的男游客,在公路入口处停下车,掏出了无人机,开始放飞。看来是想飞过去,从空中俯拍整座石经城。小姑娘却并没有走上前靠近他,去问要不要磕长头。她也没有继续缠着我们。她从石经城某一块神龛中,刮出一些五彩斑斓、如糖果般的小石头送给我们。我们收下了,然后犹豫着该如何回馈她:不是舍不得付钱,而是某种圣洁的语境下,我们都不想用钞票这种简单粗暴的东西打发她。

但是看着小姑娘走开,我突然于心不忍,想到车上有些食物可以赠送,便又追上去问:你喜欢吃什么东西?我以为她要说巧克力、饼干、糖果什么的。

没想到她说:苹果、香蕉……橘子。

我心下一紧:好的,一会儿你就在出口,等等我。

卓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对这种空荡荡的许诺司空见惯,不抱有期待。她牵着弟弟走开了。我和小伊起身,重新围绕石经城,顺时针慢慢走完九圈。阳光普照。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临走前,我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卓玛,将苹果和橙子,还有其他所有食物都送给了她。她开心得甚至忘了说话,只是牵着弟弟的手,一直对我们挥手、告别。

石经城在后视镜里退去。我们即将回到纯粹的世俗语境里去:那里繁华又残酷。在那里:你拥有什么,你便是什么。你是你所拥有的。

而在松格玛尼石经城,我看见了一无所有。看见自在、遥远。看见对无常的无所谓与无畏。你不是你所拥有的。你只是你。

9

细雨纷扬,国道无车,我们犹如滑行在黑色的绸缎上。松格玛尼城在我们身后消逝。我感到空气凝固着,中立而复杂的沉默,就像刚刚看完一场震撼的电影,从黑暗影厅里走出,一时间没有办法回过神来。后来的某一瞬间,车里的音乐自动跳到了陈奕迅的《十年》,我与小伊谁也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听着,忽然两个人都泪如雨下,怎么也止不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首歌了,而此时此地,离那个灯红酒绿、伤情苦意的世界如此遥远,却有什么无形之手,从那逝去的十年中散逸出来,密捕了我们。

如果每个人都因爱而痛苦,为什么不试着让它变成一件纯粹快乐的事呢。问题大约出在人之爱本身吧。人性的褶皱,容不下爱这么复杂的海洋。

世上因此有了宗教。

英国作家、神学家C.S.Lewist 在《痛苦的奥秘》中探讨信仰的起源:“……当快乐存在时,人因担心失去快乐而痛苦,一旦失去快乐,人又会因为回忆快乐而痛苦……我们天天感知这个苦难世界,却要相信一个美好的确据:最终,现实将充满公义和仁慈,正因为如此,痛苦才成为问题。”

但通过信仰解决问题的努力太过漫长、艰巨,人又总是倾向于寻求捷径:比如十五块钱一个的长头。

10

回到县城的时间是下午。阳光剧烈,扬尘四起,坏掉的路灯,没有井盖的下水孔,积着污水的路边坑。我们仿佛紧紧攥着坛城幻灭的最后一抹尘埃,不肯回到现实;心血来潮决定买上啤酒,藏藏掖掖地装进背包,登上色须寺后面的山坡。

转经的本地人大概极少见到外地游客跑到这里来,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们。那些目光总是看人发直。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不恐惧,也无意攻击,或取悦。只是凝望着你。在森林中与俊美的野兽相遇时,也见过这种眼神。

在高处俯瞰:寺庙的屋顶,像电影结束前的最后一幕静帧,停在那里,等待字幕渐渐浮现。一座县城,棋盘一般静置云下,远处溪水蜿蜒,野餐的人们,正收拾地毯离开……更远处,依稀人居亮起几豆昏灯,每一扇窗都正发生着一些生活场景:劈柴喂马,粮食,蔬菜;点灯,祈祷,生火做饭。这是没有剧情、无始无终的生活电影。世界任何角落,都发生着。

傍晚不知不觉就降临了。一道彩虹降临在寺庙屋顶上,俨然神迹。我们怔怔站着,守着彩虹散去,直到夜色降临,还舍不得离开。在那个山坡上,从下午待到了深夜,就着一轮在云中游弋、时隐时现的月亮,我们一人点一首歌,连续不断地播放下去,直到所有的酒都喝完了,雨绝,风停,热泪也终于平息了。

那天的每一首歌,都映射着某块记忆碎片。曾记得在城市的深夜,酒酣耳热之际,老朋友M问我:知道爱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你呢?”

“我太他妈知道了。”M放下杯子,笑了起来。

“那你说。”

“爱是把他人放到自己之前。”

“你觉得呢?”此刻我问小伊同样的问题。

“爱是……”小伊停顿良久,说,“知道了,便知道了。”

“什么?”

“爱就是:一旦知道了,便知道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眼前的意境恰如废名的诗句,“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那是今生不再的夜晚。我知道我不会忘记。

将地图刺穿

1

严格说来,班戈已经不再属于大横断。我们终于刺穿了地图,走到了褶皱的尽头。大地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毛毡,被太古时空反复熨烫,没有皱褶,没有起伏。到了下雪的时刻,道路看起来会像浮桥一般,漂在地上。行驶的感觉,像是正沿着笔直的跑道起飞。

数不清的藏原羚、藏羚羊、藏野驴。它们和家畜一起共享着草地,优雅地坐卧,闲庭信步,像是等着画家来写生。一地甜美的蹄印,糖果般活泼,却令我想起可可西里的盗猎大屠杀。是什么恶魔,才会操起猎枪,在繁殖季到来的时候,扫射这群无辜的精灵?怀孕的藏羚羊被子弹追赶着,仓皇逃跑直至流产而死。

我正陷入这样的联想,为人类犯下的罪恶倍感折磨,忽然间,荒原上出现一只巨大的、巨大的钴蓝色瓷盘;一颗坦然的心,完全敞开,心口盛着亿万年来被露水渐渐稀释的星夜的……那种蓝。

巴木措到了。

2

初见那一刻,觉得这……无疑是海。是天空掉落下来的一块,嵌在旷野。我终于理解为什么在藏北高原,这样的湖泊会被称作“海子”:那样的平静、仁慈,像德格印经院的壁画,佛的垂目,慈坐于墙,七百五十年了。人间所有的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独生独死,独去独来,终汇成这片陆地深处的海。

无法控制自己不靠近那片海蓝,尽受塞壬之歌召唤,不加抵抗。径直走向那海子,沙地横加阻拦,起伏不断,一道道拱起,一道道遮挡视野,直至最后的沙丘尽头,遮挡消失的瞬间,如栅栏倒下,我们一头撞进那蓝色,“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海的最浅处,蓝是一片被阳光漂白的床单。最深处,蓝是幽静的死亡,一片心事之冢。风叠加着风,滚滚而来,吹出一座德里克·贾曼的花园:牛舌草、鼠尾草、风信子的蓝。三色堇的花语之蓝:沉默不语、无条件的爱。也是杉本博司的海:无色的平静,无辜而痛彻地活着,无眠的海。

远远地,看见一群藏原羚在山脊线上警觉地望着我们,只停了一瞬,就飞奔而去。在这茫茫旷野上,忽然就再也、再也寻不到它们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孤独得就像一头野兽,叼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回饥饿之夜的洞穴。

3

青山七惠说,创作要有“想去绕一绕远路的心情”,我觉得生活也是如此。

始终执着于小路。无论人生,还是旅途中。小伊规划从班戈到那曲的路线,选了一条只有卫星地图上才能隐约辨认的县道。普通导航软件不提供这条路,路上也没有信号,我们要以中途的村落作为坐标,提前记住每一个转弯。

沿着一条车辙印,牵针走线般穿过好几个海子:达如措,江措,蓬措,懂措。她在车里忽然笑起来:“这是一错再错之旅。”

忽然间一场浅雪,淡如粉末,极为耐心地为大地染色。眼前成了Mark Rothko的抽象油画作品:大地是平涂的钛白,边缘模糊不清,钛白之上有一层锌白。那锌白的就是“江措”,海拔4545米。在格萨尔史诗中,这里是魔岭战役的发生地,魔王的头颅被抛撒于海中。

史诗已然散去了,留下一片雪的挽歌。春天快要过去了,这里依然寒冷。牧羊人和他的羊群,变成白纸上的几粒黑芝麻,点缀在昏沉的湖岸,似静若动。最活泼的那一粒,是牧羊犬。

他们都那么冷静,人,羊,狗——那么冷,那么静。若无信仰,怎能容忍那么庞大的、空白的时间。牧羊人一定是海边的卡夫卡。这片锌白或许就是他的信仰之海,如何生活这种问题对他而言不存在,他就像个天赋型选手,生来就会。

他与羊、狗、牛、海子、细雪之间,有一种伟大而自由的爱。

如果有另一种版本的人生,你想成为什么?

从那天起,小伊就开始用“做牧羊人”对付我这个问题。她说她想成为牧羊人。对滚滚雷声、暴雨、风雪,从容以对;对丢失的羊羔从容以对。努力寻找,但如果真的丢失,她也从容以对。她守着古老的海子、白芝麻雪,与羊群对话,或压根不对话。

牧羊人分明与我们处于同一个时空,却好像与我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

西班牙语翻译家范晔《诗人的迟缓》一书的结尾处,写:

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讲过一个关于“同代人”的故事:

胡安说他时常与身上散发恐惧气息的人相遇,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巴黎或是其他地方,他觉得这些人不是自己的同代人。但有一个中国人,在几千年前写过一首诗,诗中的牧羊人与自己心爱的女子相距遥远,但却能在雪夜,听到她发梳经过发间的微声。读到这首异域古诗的时候,胡安·赫尔曼认定,他们才是,那位诗人,那位牧羊人和那女子,才是他的同代人。①

未竟的路途

一个最近发现的细节:手机相册时不时会在呈现一组记忆流,提醒某时某刻,曾在哪里哪里。我总是猝不及防,被那些突如其来的画面击中,感到自己曾经像透明的隐形人那样,曾经飘浮在那里,曾经真真切切,而现在只留下影像。

2021年结束后,小伊剪了一个短片,在大年初一发给我,作为新年礼物。短片中的每一帧我都能认得出是在哪里,看到最后,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壮丽的山景,搓衣板似的烂路;也有滑稽场景:俄尔则俄的路边,一个牧民死死揪着绵羊乱蹬不止的后蹄,在我们路过的瞬间,人和羊一起扭过头,定住,看着我们,尴尬地笑着。

视频用的配乐是“秘密行动”乐队的Drown with me,我们路上经常单曲循环的一首歌。只要那声音一响起,“在路上”的记忆就如暴雨袭来,淋湿我。

小伊说,这是到现在为止,人生中最好的一年。

细想之下,我们都曾去过世界上那么多地方,一定也有曾经让我们产生类似感受的旅途,但时间是一场大雾,不知不觉间,抹去种种细节。所以我写下这些,希望多年以后,当我们都忘记了横断浪途的细枝末节,至少能记认,这是多么美好的一扇窗——在疫情最艰苦的几年里。

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代,秦穆公与子车三兄弟宴饮,酒酣耳热之际,说“生共此乐,死共此哀”②。我以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自觉,将这八个字理解为一种极乐之后的落寞,如同登顶:没有更高的地方了,此刻往后,都是下撤。

旅行也是流动的盛筵,一种反日常的突围。从踏上旅途的那一刻我就明白:生活不会放过我们,回到城市后,茫然和无趣的日子将接踵而来。我们仍然要回答“该如何正当地生活”,要鼓起勇气直面“伟大的作品与生活之间,古老的敌意”。

正因为连这敌意都不会是永远,正因为这旅途的短暂、无常,不可复得,我努力铭记每一片刻。每每回想途中涟漪,如鲠在喉,像“一头公牛站在自己的舌尖上”:旅行,是一种切肤的在场。

所以我书写。

与写作相比,做影像艺术也许是更幸福的,一切都仿佛有迹可循,直观而清晰。通过影像,“刺点”被当场捕捉、凝固、扣押,从时间的高速列车上脱轨,掉落下来,被接住、摘取,装裱。在好的影像作品中,记忆与想象变成了同一首诗。我努力用文字对刺点进行雕刻。文字作为媒介,有巨大局限,但也另有其魅力。我尽力了。

原本想要覆盖横断山脉的全部主要旅途,却发现它太广阔了,我哪怕耗尽一生也没法穷尽每一条山谷、每一座雪峰。而在横断山脉之外,地球上还有那么多角落,那么多高山、荒野,是无法穷尽的。一想到此,就被自身的无能和渺小给伤到了。

长途旅行,也像另一种飞行——纵身跃入所有的不确定性,虽然在驾驶自己的车,但我们都只是命运的乘客。避开了细写四姑娘山等知名景点(翻开任何一本有关横断山脉的游记,你都能读到太多相关描写),一是因为在景区感受不深,二是我取舍的是对自己而言,深刻的瞬间,往往来自不知名的角落。甚至在记录的同时,它就已经成了某种虚构。

记忆也像谎言,从建构的第一瞬间,自己就生出脚,迈出第一步就会自动迈出第二步,最终长大成人……成为另一个独立的主体。

最终,换作是我们,渐渐成为记忆的客体,甚至连这个客体,也会彻底消散。尽管舍不得,但我知道我还会回来。此念坚定,总在城市生活的绝望时刻,予我安慰。

衷心感谢小伊,还有每位路上的伙伴们。感谢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感谢芯锐、鲁茸叔、李八斤……还有那些路上的陌生人。感谢默默、郭宝婷、林十之,每次向他们寻求建议,总是热心帮助我。感谢台湾作家朱和之对书稿做了细致的建议与修改。他对我说,“山脉即波折,你即为峡谷。这一座座山峰,亦即跨越一次次自己。板块挤压,岁月隆起,皱褶也就是生命的往复周旋。”

感谢世上所有的星、雪、火。愿山风吹拂我们走向荒野,走到人生深处去。

一起。

① Pote Gullard ,《彝人首领》,四川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第5-7页。

① 日语:你好吗?我很好。

① 据说流传于夏目漱石,在与学生讨论如何翻译“I love you”时,他认为日本人婉转含蓄,说“今晚月色真美”就足够了。

① 《诗人的迟缓》范晔著,东方出版中心,2020年第1版,第308页。

② 秦穆公死后,殉葬177人,包括子车三兄弟:即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鍼虎。《左传》《史记》痛惜三位忠良,批秦穆公残暴;但应劭《汉书注》中,认为子车三人是因“死共此哀”之誓而自愿赴死,后世文学家如曹植、陶渊明等认同此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