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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纯生的诗(18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邵纯生  2023年03月08日09:39

《致敬时光》

这个初冬的天空比往日更空

凉雨洗净了杂乱的色彩

剩下云端一片灰冷的苍茫

收割后的田野上,几只麻雀

跳跃着争相啄食遗落的谷粒

空洞的小眼睛藏不住内心的惊恐

我坐在斜坡上,风刮过腮边

秋光染黄的杨树叶一片片飘落

像最后的鸟群从枝头溃散

我也曾经是它们中的一员

那一年,翅膀羽化成一柄手杖

躲开秋日喧嚣,遁入幽寂之地

我心知肚明,天气越来越冷

季节不可能让一个拒绝驯服的人

安坐在身旁诵经养伤

我与鸟雀道别,一个人迎着

内心的大雪,踽踽前行

在林中,搭起遮挡北风的小木屋

我向时光致敬,感恩它准许我

活着,并顺利地老了下来

 

 

《另一个我》

肉身里的另一个我,藏在一排

干瘦的肋骨后一言不发

厌恶我的程度超过了我对他的厌恶

曾好多次放出狠话儿

当伺机远走高飞,然天不帮忙

时至今日仍赖在我的体内

依附一张旧皮囊,闯荡江湖

 

时光如此苍茫。我时常内观

省察另一个我的存在状态

我不允许他假寐或装睡

要他活出一种内敛的品质与优雅

像一块铁抗得住铁锈的挑衅

亦叮嘱自己切记小心行事:

尘世间杂草丛生,暗伏凶险

稍有不慎,即陷于万劫不复的泥潭

 

此生必受其所累,我喃喃自语

他敲打着一根肋骨恶言相向:

“啊天神,何时让我逃脱苟且之身

甩掉这令人不齿的苟活”

至此,我确信再无可信之物

唯有踩在脚下的沧桑是真实的

 

 

《老邮筒》

街口老邮筒在我的注视下沉降

这是秋天下午的一段时光

金色银杏叶在半空翻卷

同样金色的斜阳洒在叶子上

反弹起光刺扎痛她斑驳的旧伤

和一口坏牙齿咬不住的寂寞——

想那时候,多么丰腴质感的女人

每日都有书信从体中接出

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婴儿

张开手臂扑向千里之外的亲人

一个被时代遗弃了的物种

又被跟随其后的年月蒙上浮尘

伫立在行人稀疏的马路边

仿佛一个绝育多年的孤寡老妪

干瘪的子宫灌满生冷的秋风

落日虚光从眼前一晃而过

突然就徒生出几分岁月的悲凉

我拍打一下她的腮,或许

真应了哀莫大于心死的老话

她始终耷拉着眼皮,无动于衷

 

 

《星空下》

秋天清爽的星空下,微光闪烁

母性的手轻轻抚慰着安静的旷野

夜莺借一缕秋风洗干净喉咙

用花旦的音调道出晚会的开场白

有必要保持自己一贯的缄默?

什么样的忌讳还不能忽略。你看

光阴的马车带走连绵的潮热

节气的舞台已推送到眼前

悬空的追光旋转在众生的头顶

琴师就要敲响叫板的鼓点

最后一场戏,你是当然的主角

熟透的物都甘愿给你跑一回龙套

什么也别说,直接亮相起嗓

这华丽的服饰,这迷人的扮相

这大地操持的盛大夜宴——

当一粒流星划过深秋的天际

高潮迎来又一波掌声的冲撞

你深鞠一躬,退出灯光的照耀

转身,把行头交给绵密的大雪……

 

 

《脸谱》

醒来你坐到木桌旁,喝一口

昨夜凉茶,案头供奉的观音

蒙着一脸浮尘,青花讲述的故事

像覆灭的王朝,剩下浅表性记忆

神灵附体也有挽不回的命运

装出来的高潮都是短暂的

终归物是人非,不再是这一个

或那一个。不可违拗的力量

怯懦的弱点,挤占了存在空间

一些颠三倒四的滥情剧反复上演

不必相互恶意诋毁,攻讦

闭口应是一条有用的求生哲学

遍地是雷同的脸谱,矫情的年代

十八罗汉的面目也是相似的

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个早晨更安静了

仿佛在夏天的海边逗留太久

厌倦了斑斓多彩的风景

回头,爱上这千篇一律的图案

 

 

《浑然不觉》

这些日子,她发现草地上鸽子骤减

租住的老房子开始漏风、倾斜

恨她的那些人,嘴角抿住诡异的笑

像刁滑的狼面对一只孤单的羊

趁还来得及,她想离开此地之前

在快要坍塌的住所办一场假面舞会

用剩下的几只鸽子做成菜肴

招待鄙夷她的邻居,让他们吃饱喝足

然后在一片废墟下给自己送行

她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那一天,蝙蝠早一个时辰衔来黄昏

人们从四面聚拢过来,相互寒暄

眼神里流露出的谢意无比真诚

音乐从烤箱里升起来,酸甜适中

玻璃酒杯放大着现场的祥和气氛

这很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她从自己挖掘的陷阱里探出头来

看见晃动的并非是一群作死的人

变幻的灯光打开她幽闭的心智

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多疑的眼神

惊惧内设的敌意竟有这么多漏洞

羞耻替她找回手心里弄丢的善

恍惚中她给客人夹菜,给壁炉添柴

从车上拎回收拾停当的行李箱

倚着门框唱一首愧疚的歌。这一切

她做过了,却从头至尾浑然不觉……

 

 

《白蝴蝶》

雪颤栗在风中一直没有飘落

路灯昏黄如豆映着两边的灌木丛

我抬头望天,复低头问地

想一个人,当步入自己的冬天

生死也就只剩一场雪的距离

不必抱怨活着路过于短暂

死会补偿你一条永恒的通道

看见没?雪悬在半空迟迟不肯下降

那是给穷途末路者留出时间

来反思、忏悔曾经的过失或罪责

把轻狂与傲慢收敛起来

保存好一颗鲜活有趣的灵魂

随时准备带往神性的天堂——

空中开始落下细碎的雪花

但还不至于收缴我们的滑雪板

在大雪封门之前,命运

还将安排一个幽静的时辰

带我们拜会送来教诲的白蝴蝶

 

 

《碎片》

一个手提灯笼游走天下的诗人

途中死在自己的阴影里

他一无所有,人们把几本册子

一页一页拆开,撕碎,点着

当作给他送行的纸钱

潮湿的土堆边,草根的苦味

拂荡着在场者的鼻息

火苗噼啪有声,切入诗的燃点

证实一首诗由纸到灰的质变

他的命运由此划上了句号

埋伏在诗集里的麋鹿、绵羊和狼

杨树纷乱的叶子,枯败的花瓣

勒口处一块结痂的伤疤——

这些原本深藏在字迹中的灵物

被呛出书页,在虚火中现形

诗人压低帽沿仓促地撤离人间

仿佛从来没在尘世周游过

正如所料,死并未引起太多悲伤

诗的碎片像尘埃散落一地

跟随主人,完成了自己的速朽

 

 

《冬天的盛装》

我过早地解读了秋天的败相

我写下:凉雨浇灭柿树上的灯笼

枯草丛埋掉一只冻死鸟……

情绪操控的叙述带有虚假成分

我承认,此刻白霜尚未落地

湿冷的风还蛰伏在遥远的他乡

我只是惧怕扫荡万物的秋寒

听不得夜空下的苦痛之声

不忍目睹值得赞美的事物摊上厄运

快把谷穗和玉米运回粮仓

删除深秋向冬天过渡的环节

让雪直接覆盖在凋败的落叶上

哦,唯有雪才是妆扮大地的盛装

唯有大地方可匹配雪的圣洁

祈万物好运,绕开阴霾和戾气

直达一场大雪的核心——

此刻我只想安静,再安静

看窗台上跳跃的麻雀带来宽慰

平息我内心反复发作的慌乱

 

 

《蓝色火苗》

想喝一杯的时候,有人按响门铃

我会心一笑,起身把礼物收下

随之回赠一个深深的熊抱

接下来你猜对了,但只猜对一半

热情的白兰地在一瞬间发力

让词语散落地上,如金黄色玉米

我知道,诗写到一半可以停笔

爱到半路却不太容易打住

可我必须中止后半程的冲刺

秋夜雨寒,现在我得收敛起喜好

全力应对窗外一道逼近的弧光

时间埋不掉恩怨,亏欠终须弥补

所有债务必定要有人偿还

我所拥有与失去的恰好抵顶为零

因此,不必持续抱有愧疚之心

我急需一种奇迹调剂风向和坐标

打消犹疑和迷盹,回过神来

紧紧抓住诗与爱情的胳膊

让一杯酒在体内腾起蓝色的火苗

 

 

《驶往春天的火车》

一列从冬夜开往春天的火车,清晨

停在一座不知名的小站补水添炭

人们争相来到空旷的月台

舒展筋骨,呼出一胸腔的浊气

斜目偷窥的人,几经周折

在人群中逮住一个躲闪不及的眼神

昨夜发生的故事无人知晓:

旅途孤寂漫长,车厢灯光昏暗

有人躺在软椅上,像一段起伏的丘陵

吮吸着开春气息,等待浇灌

“并非是荒芜的沙漠,我来自草原

那儿有健壮的马匹和肥美的牛羊

丘陵和峡谷生长着妖冶丰润的花朵”

就有一头莽撞的小鹿穿过山峦

原野和茂密的草丛,一闪又不见了……

火车补足碳水,穿行于无涯的春夜

那个人辗转反侧,依然无法入眠

欲念恰似窗外的风声不可遏止

渴呀!闲置了一冬的骨骼酥痒难耐

仿佛一树长满酸枣的枝杈——

窗外草色泛青,火车跨过桥涵、麦地

一个又一个乍暖还寒的晨昏

携带着轰鸣和尖叫,驶往春天

 

 

《一笑而过》

现在我们一般不怎么谈及爱情

大约在春天,天空有雨水落下来

一抹绿芽冒出枯黄的草丛

这时候,我们容易想起某一次哭泣

随之又无来由地破涕为笑

那些早逝的情缘叫人怦然心动

仿佛我是你眼中的一粒沙子

轻揉几下,便可用泪水冲走

往往是,我们放下手中的琐碎和争吵

放下说不清楚的谁是谁非

对视上片刻,然后抿嘴一笑……

爱总是行色匆匆,须倍加珍惜

一路上不敢轻易念想和宣示

莹润与易碎,注定了它的命运

更适合用来小心地收藏

我们来自乌有,必然归还于空

我们一天天长成,变老

其实就是在不停的接近归程

返回的路上,假如得以遇见爱情

我将顺手带走它的核心部分

与往事作别,一笑而过

 

 

《垂钓者》

你乘一叶轻舟去海上垂钓孤独

这一天,天高云淡,鼓荡的春风

吹拂着你的脸庞和张开的帆

沙滩上,几个赶小海的孩子

捡起一枚蛤蜊或海螺,放进鱼篓

你舒一口气,享受着岸边投来的注目礼

空茫的水域,宁静覆盖了小船

你放下桨,开始思索寂寞的意义

思索一个快要老去的人如何享受孤独

你发现,这一切都需要活着来支撑

活着,寂寞和孤独方能呈现意义的本色

你为自己的意外发现欢呼雀跃

想在一片赞美声中弹冠相庆

忽然记起正漂泊在海上,举目无亲

你懊悔总是学不会一个人独处

抗拒不了喧嚣生活的诱惑

你希望风吹来一朵云,撒下阴影

或者一艘远洋货轮溅起浪花

至少有一只盘旋的海鸥落下片刻

啄食掉船板上的面包屑——

即是这简单的念头也太过奢侈

刻意垂钓孤独的人无有所依

只能一次又一次,把鱼钩甩向大海

 

 

《老家的雪》

不舍昼夜,乘一阵北风上路

雪,先我一步抵达了老家

这个外嫁他乡的女子,甫一落地

就敞开怀抱,拥入遍野的麦苗

散落街旁的草垛,和屋顶上的黑瓦

人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啊

我卑微,渺小,村庄的孩子

只须一铺挨近窗户的土炕便可安身

我是昨夜踩着白雪进村的

朝向家门的鞋印弄脏了雪的衣裳

幸好,是谁的一声吆喝

那些散失的人和物很快在院落聚拢

一个多年前被黄土收留的长辈

小声地喊出了我的乳名

遮掩住脸上浮现的羞愧之色

心中挂念着的人,雪都替我喊醒

不想见到的事,雪早已掩埋

在老家,年味儿一天天浓郁起来

霜冻的记忆,舒缓地复苏

舒缓地回放着,疼着,幸福着

用感恩之心点亮一片除夕的灯火

 

 

《姥姥的眼神》

我没见过姥姥,母亲出嫁的时候

姥姥已经过世了好多年

偶尔提起这个名词,我会盯着母亲看

从她的眉眼猜想姥姥的长相

 

这个干净的女人,走得过于匆忙

连一张发黄的照片都没留下

母亲说,姥姥长得不俊,又矮又瘦

饥黄色脸上散落着雀斑

像命运中沉淀下来的几粒沙尘

 

那一天,姥姥闭合多日的眼睛

忽然睁开,仿佛两口深井

笼住四个儿女,水里没有对死的恐惧

只薄薄地漂浮着一层,忧怜

 

我不因未曾谋面的亲人离世而悲伤

我只是牵挂姥姥临终前

那样一种骇人的眼神,是否会

惊吓到当年为少女的母亲

 

 

《空手帕》

确信中年之后还有另外一种活法

譬如踏实地爱上一件身外之物

可以不再小心地躲闪

亦不必像从前:若即若离

 

这块烟灰色蚕丝手帕已磨出毛边

它潦草地包过我半生的空

从今日起,我想把虚空放尽

把富氧的气息留下来

用空手帕兜住自己的中年之心

 

薄脆、疲乏,渐失弹性

太多的忧虑或幸福都容易使它破碎

除了爱,是否还盛得下一场雨雪

一个人转身的背影,或者

一壶陈年白茶经历后的沧桑?

 

那些逝去的,恰如一个人面对镜子

察看自己:熟悉又陌生

现在,我只求更高意义上的自慰

除了爱,我管不了那么多

哪怕搭上这样一块质地优良的手帕

 

 

《倒春寒》

两岸垂柳泛出苍青之色

冬天,最后掉光叶子的树枝

最早地鼓起粒米大的芽苞

由此招致西风凶悍的围猎和抽打

妄想销毁春临天下的证据

我盯着柳树跌落水中的倒影

掠过一阵惶恐:残冬不可能认输

爱有多深,报应就有多重

这些欣然赴约的事物

猝不及防,遭遇一场倒春寒

风一个劲地刮,春色毁于劫难

遍地的碎叶寂然无声

仿佛每一片都是待罪之身

哦,请打开一束光一道闪电

照亮季节的愧疚之心

跪下来,双手合十,朝着

心仪春天信赖春天却不幸在春天

伤损、破碎、夭折的生灵

深深的,深深的忏悔和祈祷

 

 

《老鞋匠》

鞋匠离不开锤子、砧子和锥子

有时碰上难缠的鞋底

还得伸出舌尖舔一舔钉子

 

凡来修鞋的也多是穷人,他们明白

舌头是鞋匠随身携带的磨刀石

专门打磨木钝的钉子

他们甚至猜中了他左手变形的因由

听见食指塞进唇缝儿

倒抽出来的一口咝咝的凉气

 

这些人,其实手上都不缺疤痕

他们相互间拿话开涮、打趣

几只垃圾袋子,贴着大厦墙根刮起来

像舞台上抹白脸的小丑

越过人们的后背,在空中翻滚

 

忽然,有人指着另一个说:瞧他

竟然给假肢穿上修好的鞋子

老鞋匠舒展了一下眉眼

伸出舌头,舔去唇上渗出的血丝

(邵纯生,山东高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歌和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草堂》《星星诗刊》《作家》《湖南文学》《山东文学》等刊物,入选多个年度诗歌选本,出版诗集《秋天的说词》等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