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江文艺》2023年第2期|张敦:黑色多肉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2期 | 张敦  2023年03月03日08:27

我睁开眼,身上全是汗,抓起遥控器,按了一下。上面传来嘀的一声,像一种启示,让我清醒了些。我盯着空调上的红点,等凉风下来。床垫颤动,我转头看她。她翻了个身,脸冲着墙,显然是醒了,只是不吭声。她探出手,摸到手机,点亮屏幕,指尖快速滑动。我闭上眼,双手盖住胸口,像在装死。房间变凉快后,我还没有回到梦里。我下床,走进厕所。最后一股尿滴落,我打了个哆嗦,脑子里蹦出“离婚”两个字。我回到床边,鬼使神差地问,“你看行吗?”

她“嗯”了一声。这个“嗯”虚无缥缈,我似乎没听清,又似乎听清了,但我不想再问。我去厨房煎两个鸡蛋,热一袋牛奶。吃着吃着,我盯住盘子,蛋白和蛋黄残破不堪。有只手压住我的头,让我往盘子上撞。脖子用力,颈椎嘎嘎作响,好歹撑住了。应该是我自己的手,她还在卧室睡觉。我把鸡蛋倒进垃圾桶,再将牛奶一饮而尽,下楼时肚子咕噜噜地响。额头有点疼,怪了,明明没撞上,肯定是错觉。

我开车去位于郊区的学校。离开市区后,看见远处的山。山不是绿的,是灰的,像巨大的垃圾堆。路边蔬菜大棚一个接一个,塑料布上泛着白光。总有股臭味钻进车里,路段不同,臭味也不同,先是牛粪味,再是鸡粪味,还有最为醇厚的大粪味。这是真实的人间。

今天有两节课,第一节是上午十点到十一点四十,第二节是下午两点到三点四十。上课很无聊,像跟不熟的人吃饭。上完课,我坐在办公室看书,什么也看不进去。中午吃的削面,还聚集在胃里。我快步跑到厕所门外,对着洗手盆吐了两口。面是碎的,没我想象的完整。旁边人影一晃,有只手拍我的后背。

“张老师,你怎么消化不良了?”说话的是我的同事,小颜,她身上总有股茉莉花的香味。

“刀削面太硬,没煮熟。”我说,嘴上还拉着丝,掬起一捧水,呼呼地漱口。小颜没来由地叹了口气,身形一晃,进了女厕所。我漱完口,又洗了把脸,她还没出来。我回到办公室坐下,盯着桌面。白色的压制板,边上包着黑色塑料条,中间有个弧度,下面是键盘托。我的脑袋猛地下落,额头撞到桌面,一声大响。不算疼,总算好受些。

有人进来,一股茉莉花香,是小颜。我低着头,不方便看她,突然感觉肩膀被戳了一下。她拿着一盒药,“张老师,这是吗丁啉,刚买的,我的胃也不好,送你四粒,你现在吃一粒。”说完,她剪下一个小条,上面有四粒药,放到我的桌面上。她没注意我额头上的包。我谢过她,摁出一粒药,一口吃下。她坐在办公桌前,看样子是在备课。一个小时后,我有了饿的感觉,刚想叫她去吃饭,可是她的手机却响起来。她没接,冲我打了个招呼,“梁老师,我走啦!”飞跑出办公室。

今天下午,有教学例会,十多个老师围着一张大桌子说话,大多是女老师,都比较年轻,男老师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同时我也年纪是最大的,四十四岁。我因为饱经沧桑的样子而显得格格不入。我是前年入职的,身份是作家老师,教学生写作。这是所民办大学,制度方面比较灵活。她们都是正经的老师,有的教文学史,有的教美学,虽然年轻,却都比我有资历。会开完了,主任问大家还有什么事。主任姓徐,是女老师中最年长的,29岁。我说,“还有件私事。”徐主任问什么私事,于是我提出请求,能不能申请一间宿舍,我想住在学校,以单位为家。徐主任听完后,认为这是好事,是热爱工作的表现,表示支持,可以马上去申请。

“梁老师,你来学校住?宿舍很不好。”说话的是小钱,她上牙翘得厉害,嘴巴突出,还挺宽,下巴又太短小。她嘴最快,说话爱絮叨。我问她有什么不好的。她说那宿舍阴暗潮湿,冬冷夏热,没有空调,家具破旧,洗澡水时有时无,马桶不能自动冲水,配一根皮管子,自己拎着冲。她一边说,一边摆动两只手,似乎在用水管冲击屎尿。我们都要笑死了。小钱笑得更是开怀,上牙翻出,露出大片牙龈。

“没事,”我停住笑,“你都能住,我肯定也能住。”

“那可不一定,我们是单身,里外里一个人,怎么住都行。你来学校住,嫂子怎么办?不怕隔壁老王吗?对了,嫂子也来住,就行啦。去年那会儿,你还没来,咱们招了一个老作家,一来就带着老伴,还买了双人大床,席梦思床垫特别厚。老作家体格不错,每天晚上去操场跑步,老太太拎着个音箱,在宿舍楼下跳舞,好多学生也跟着跳,成了一景……”

“这老作家,我怎么没见过?”我故意打断她,要不然她能一直说到下班。

“老作家讲课不行,试用期结束,就被辞了,那时你还没来。当着我们的面,他大哭了一场,发愁那大床怎么处理。最后他找到校领导,说大床的事。领导让他去找物资科,科长去宿舍看了看床,折价买下,找一堆学生搬出来,一直搬到辅导员值班室。这下,那大床被值班的老师轮流睡,都说挺舒服,躺下去很有弹性,动起来省力,还是老人家会享受啊……”

我们又开怀地笑起来。小钱说话有荤有素,大多女老师不好意思接茬。散会前,徐主任发话,“颜老师,你陪梁老师去后勤处申请宿舍吧。”小颜点头,她教外国文学,身兼教秘,管着办公室的杂事。

去后勤处的路上,小颜问:“梁老师,你也要买一张大床吗?”我说:“不买不买,买那干什么。”她说:“嫂子来住嘛。”我没马上回答,顿了一下才说:“我来学校住,是为分居,她一起来住的话,那就没意义了。”她走在我的右边,步伐轻快,左肩挎着米色的小皮包,左手按在皮包上,手背很白,浮着青色的血管。她叹口气说:“夫妻时间一长,就会出问题,真是这样吗?天啊,我真不想要这样的关系。”大概是英文小说读多了,小颜说话自带翻译腔,挺可爱的。

“我是这样,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回答。

“梁老师,你是个诚实的人。”

在后勤处拿到钥匙后,我又和小颜到宿舍查看。果然如小钱所说,宿舍里阴冷潮湿,有一股霉味。我特意看了看厕所,真有一根管子。小颜说她也在这个楼里,就在四楼,我这是一楼,采光不好。我想打扫打扫,却找不到笤帚和拖把。小颜让我跟她去拿。我们上到四楼,她打开宿舍的门,开灯,温馨的小屋,墙纸和床单都是粉色的,小阳台上摆着几盆植物,开着淡淡的花,空气中满是茉莉花的香气。小颜从角落拎出笤帚、簸箕和拖把,我接过来,转身下楼。

我一边扫地,一边想着小颜的宿舍,她的卫生间里也有那根管子吗?她上完厕所,也要用管子冲吗?搞完卫生,我上楼归还工具。来到小颜的门前,刚要敲门,听到里面有声音。

“好了,好了,你别乱动。”小颜的声音,语气中并无严厉与急躁,反而柔软而温和。我突然意识到,这门后的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行啦,停手,你停手嘛。”这回的声调高了些,听得更加清楚。我左右观看,楼道里空无一人。我把耳朵贴到门上。

“你再不停手,我可要喊人了……哦,别,不行,好啦,快停下……我真要喊人了……我说过,还没准备好……以后再这样,好吗……别……啊……你弄疼我了……”

我的呼吸变粗了,连忙用手罩住口鼻。小颜的声音延绵不绝。她说要喊人,却没有发出呼喊,有个瞬间,她竟然笑了,“痒,不行,太痒了,嘻嘻……”突然,扑通一声响,传来一个男声,“啊……”小颜的声音终于变大了,“哎呀,摔疼了吗?”

有个男人在笑,“嘿嘿……”猛然间笑声变成了一声喊叫,“哈!”像是发起了攻击。“啊!”小颜的叫声,连同床板的闷响,一起打进我的耳朵里。我再也无法忍受,抬手敲响了门。门后所有的声音马上没了。

“谁啊?”小颜问。“是我,颜老师,我搞完卫生了,把笤帚和拖把还给你。”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紧张。

门开了。我站在离门半米远的地方。小颜的头发有点乱,脸颊绯红,额头上有汗珠,没穿外套。她后面有个男的,脸上有几颗红痘子,身穿黑色运动衣。“梁老师,这是小林,他是教经济学的。”小颜向我介绍。我连忙打了个招呼。我们握手。小林的手很热。

“梁老师,大作家,常听小颜说起您。”小林说。

“你们忙,我走啦。”我说。

我转身走向楼梯,刚走了几步,被小颜叫住,“梁老师,晚上六点咱部门聚餐,一餐厅二楼包间,我请客。”我点头答应,表示会按时到。

宿舍阴暗,好在不热,我来回走动,这空间越发空荡。窗外是普通的下午,无风,树枝不动,学生三三两两,他们走来走去,步子很慢。我突然想到小颜的粉色墙面。我的墙壁是普通的白墙,斑斑点点,还有不少小坑。我打开手机,在淘宝上看了会儿壁纸,最后没有买,决定以后再说。我想写点什么,打开手机里的记事本,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去撒尿,用了用水管,还是挺好使的,很精准。

快到六点时,我的门被敲响。小颜和小林来叫我。我们一起走向餐厅。小林比我小好几岁,也不爱说话。为打破尴尬,小颜问我,“刚才在宿舍里干什么了?”我回答,“用了用那根管子。”我们都笑了。我反问,“你们在宿舍里干什么了?”小颜双眼圆睁,小脸通红,“梁老师,我们什么也没干,真的。”小林连忙说,“备课了,备课了。”我说,“你俩很般配。”小颜说,“谁跟他般配了,他可不是个好东西。”

在饭桌上,小颜和小林公布了恋爱关系。女老师们一再追问恋爱的细节。小颜的脸一直红着,扭扭捏捏不肯说。小林倒说了几件事,比如送花、约饭、看电影等等。小钱突然问道,“那你们上床了吗?”整个饭桌一下子安静了。小颜害羞地低下头。小林说:“没有。”小钱说:“保守,太保守,要我说,你们今晚就搬到一个宿舍去住,明天换一张大床。”我们又笑起来,活跃的气氛重新回归。因要开车,我没喝酒。其他人都喝啤酒,小林挨个敬酒。

我回到家里,比平常回来得晚了一些。一进门,看见她正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练瑜伽。她身下铺着紫色的瑜伽垫,满头是汗,应该是练了好一会儿了。我坐到沙发上,看着她。她穿着灰色的运动内衣,胸衣和短裤离得很远,露着大片的皮肤,腹部有一道白线,那是剖腹产的刀口。从那地方出来的人,是我们的儿子。

“明天我去学校住。”我说道。她没回答,安静地躺下,几秒钟后,上半身抬起,双臂平伸,指尖拼命去够脚尖,当然够不到,她的胳膊没那么长。她疯狂地做着仰卧起坐,呼哧呼哧地喘气。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脱掉衣服,走到她面前,饿虎扑食般趴上去,把她压住,终于让她停了下来。

她皱着眉头,却闭着眼睛。我很快就萎了,离开她。“对不起,没忍住。”我说。她说,“何必呢,你又不行。”她起身走向厕所,不一会儿传来水声。直到她洗完澡出来,我还没动地方。她围着浴巾,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

“明天,我去面试个工作,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她说完,转身走进卧室。她原本在培训学校做老师,前年儿子要中考,她就不干了,一心在家看着儿子,监督他少玩游戏。

第二天早起,我收拾东西。她也起得挺早,穿上一套职业套装,看上去很是干练,像个职场女强人。她站在镜子前,上上下下打量自己。我拎着一个大包,开门,说了一句,“祝你面试成功。”她“嗯”了一声。

我来到学校。上午没课,我有充足的时间收拾我的宿舍,期间下了两次楼,去买日用品,路过体育用品商店,我突然想买一张瑜伽垫。我是不是也该锻炼身体了?认真想了想,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对健康的身体没那么渴望。再没什么可干的,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竟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到了月底,儿子从学校回家,我也回去。她变化很大,长发剪成了短发,蓝色条纹衬衣,黑色短裙,说是公司发的工作服,拜访客户时必须穿。对于新工作,她觉得还行,第一个月业绩不错,于是心情也不错。儿子回来后就一头扎进房间,玩起电脑游戏。又剩下我们两个人,气氛变得尴尬。她走进卧室,猫也跟过去。我坐在沙发上,看她的背影。短裙上有几道褶皱。打开电视,选了半天,不知道看什么,都是垃圾节目。

我钻入卧室。她正换衣服,上衣已脱下,只剩米色的内衣。我坐在另一侧,也脱去外衣,换上睡衣。“真离婚?”她的声音平静。我回答,“是。”回头看她一眼,她已换好睡衣,“你去跟儿子说。”

我心潮澎湃,仿佛做梦一般,在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到儿子房间门口。门关着,我敲了两下,没回应,又敲了两下,还是没人答应,我转动门把手,把门打开。

儿子戴着大耳机,游戏打得很投入。看我进来,他大喊起来,“爸,再让我玩会儿吧,我都憋了一个月了。”我示意他把耳机摘掉,让游戏暂停。他将耳机转移到脖子上,游戏却没停。“有什么事,你快说。”他有点急了。我说,“我跟你妈想离婚。”他转头看我一眼,随即又盯着游戏的画面,“为什么啊?”我回答,“没感觉了吧。”他说,“爸,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我说,“没有。”他说,“那就是我妈外面有人了。”我说,“好像也没有。”他说,“那我就搞不懂你们了。”我说,“再这样下去,爸爸会憋死的,你信吗?”他不再说话。

离开这个房间前,我又说了一些话,主要是感谢儿子的理解,他已经长大了,懂事了,再过两年,就能离开我们去外地上学了。儿子一句话没说,死死地盯着游戏画面。在屏幕上,他扮演着一个持枪的牛仔,不时开上几枪,打死对面的人。

回到我们的卧室,我把儿子的话转述给她。她点点头,没说什么,默默地躺下,侧身而卧,看着手机。我躺在她身边,闭上眼。我想自己可能会失眠,但很快就睡着了,比以前还快。

第二天我醒来时,她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去儿子的房间一看,他还在打游戏,整整一晚,他一直是那个牛仔。我没说什么,转身去厨房做了早饭,让他出来吃。她没起床,一直睡。

儿子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吃饭,吃完后,回房间接着打游戏。下午四点,她终于起床,一头扎进厕所,很长时间不出来,估计又是便秘。儿子对着厕所喊,“妈,我走了。”她在里面答应了一声。我和儿子出门。在车上,他突然说,“上学很没意思。”我说,“生活也是一样,但你必须忍受。”说完我就后悔了,自己作为一名教师,不该这么说。他点点头,表示懂了。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木然看着窗外。

校门口车辆众多,都是送孩子的。我只能停在离校门百米之外的路边。儿子下车,背着书包走了。我调转车头,突然听见有人敲车玻璃,一看是儿子。我把车窗降下,听见儿子说,“离吧,没事儿。”我把手伸过去,与儿子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很干,净是骨头。

车开在路上,车窗敞开,各种臭味一起涌进来,真是沁人心脾啊。我心里有种异样的喜悦。说异样,是因为这喜悦不够实在,有点虚无,空空荡荡的,像一团烟雾,会随时被风吹散。

进入学校,车窗外飘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颜。她走在主干道旁的林荫路中。我停车,摇下车窗,喊她,她跑过来,坐进我的车里。住校这些天,我再没拜访过小颜的宿舍,倒是经常与她碰面,友好地打招呼,并不多做交谈。有时,她身边跟着小林,后者会主动向我打招呼,问我在忙什么,我总是回答,上完课睡觉,很无聊的。

“小林呢?”我问。

“上课呢。”小颜回答。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车转过一个弯。“梁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小颜突然说。

“你问吧。”我回答,心跳了两下,竟有点激动。

“你们男人谈恋爱,是不是只想着上床?”

脚下油门一松,车速减慢。我沉吟片刻,“男人都有那方面的需求,有想法很正常,爱情需要灵与肉的交融。”我又把一股力量传递到脚尖,车又快了起来。

“难道那件事不能等到结婚以后再做吗?”

“结婚后就不喜欢做了。”我笑了两声,提示她这是个笑话。她也笑了笑。

路没多远,马上就到头了,我们只能结束这次意外的聊天。她的目的地是办公室,我送到楼下。回到宿舍后,我感到极度无聊,躺在床上想小颜的问题,她可真是个保守的姑娘啊。我的第一次,发生在高中时期。那天下着大雪,我们偷偷跑出宿舍,越过学校的围墙,踏雪寻找旅馆……小颜和她不一样,像雪一样,又冷又干净,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快七点半了,出门下楼,往办公室的方向走。我得起草一份离婚协议。

小颜仍在办公室。从我进门的角度,刚好看到她的侧影。灯没开,窗外晚霞铺满西天,电脑屏幕映照她的脸,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一条好看的曲线。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她,呆立当场,竟忘记开灯。她转头看见我,惊呼一声,“哎呀,天怎么都黑啦?”

我把灯打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透过毛玻璃,只看见她模糊的影子。突然,她站起来,举着两个小花盆让我看。“梁老师,这是我的多肉,好不好看?”我回答好看。我说话时眼睛盯着她的脸。她摇晃手里的小东西,让我再好好看看。那是两株胖乎乎的植物,有着莲花般的形状。

“不像真的,像是塑料制品。”

“是真的,不信你摸摸。”

我的手指触到多肉的叶片,有种温润的凉意,是真的。她脸上呈现出孩子气的笑容,嘴角翘上去,顶出两个小酒窝,使劲儿点了点头。“真可爱。”我说。“是哦,我也感觉很可爱啊。”她坐下去,又被毛玻璃遮住。

不一会儿,她的手机响,“我在办公室呢……我也不知道吃什么……那好吧。”此刻,在我的耳中,她说出的每个字,都有种顶花带刺的新鲜感。

她挎上包,向外迈出两步,突然停住,又折回桌前,摸出一管口红和一面小镜子。我略微抬头,偷瞄她涂口红的样子。两片嘴唇变得通红,发出晶莹的光。“梁老师,我走啦。”她打声招呼,快步走到门口,带起一阵风,有股香味。我点点头。她开门又关门,高跟鞋的声音又仿佛响了很长时间。

对面空了。我坐不住,站起身子,伸长脖颈,看向她的位置。黑色的电脑椅上,有一张黄色的坐垫,中间凹陷,还保持着臀部的形状。看着看着,我就坐了过去。电脑关着,屏幕沉默无言。右边是文件架,放着几本书,除了教学参考书,还有两本小说,一本是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另一本是川端康成的《雪国》。我想起她曾说过喜欢日本文学。左边是她的水杯,杯口残留口红的痕迹。那两盆多肉植物,被她安放于水杯旁,刚接受过浇灌,莲花叶片上挂着水珠。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找到一支软笔,这是买来练字用的。我再次坐到小颜的椅子上,用软笔在多肉上写字。每片叶子刚好能写一个字。叶子肥厚而娇嫩,像婴儿的指肚。

“小颜老师你好美美得我都受不了了这可怎么办呢我又不能告诉你只能默默地注视你这感觉真像是初恋”

这些字刚好把每片叶子都写上。小时候,我曾痴迷书法,练出一手好字。我看着多肉植物的叶子,觉得今天的字写得尤其好看。几分钟后,我打了个冷战,意识到自己做了件错事。拉开抽屉,果然有包抽纸,我拽出一张,拿起杯子,晃晃,有水,倒出一点,把纸浸湿。可是,却怎么也擦不掉,仅仅模糊了些,还是能看出字样来。都怪我写字功力太深,简直入木三分。我额头冒汗,情急之下,胡乱涂抹起来,几分钟后,每片叶子都变得漆黑。那两盆多肉植物,看上去很不寻常,像是采用特殊手段培育出的品种。我无法镇定地坐在她的椅子上,站起来,腿有些软,晃晃悠悠地走出办公室,手里还拿着那支软笔。

天色已黑,我走到垃圾桶旁,把软笔扔进去。我去食堂吃饭。饭菜味同嚼蜡。回到宿舍后,我想起离婚协议书忘写了,又懒得再去写,想着明天再说,反正已经说好了,就不急于一时。我打开手机,翻看微信朋友圈,看到小颜今天发的内容,是那两盆多肉的照片,配的文字是,“两盆多肉,好好生长,永不分离。”

我看得眼睛疼了,把手机扔到一边。卫生间的水龙头在滴水。楼道有人走路,随后是开门声,紧接着是更加响亮的关门声。楼下有人弹吉他唱歌,声音稚嫩,是个男孩。天花板砰砰地响了两声。我想,“小林在小颜的宿舍里吗?”有一瞬间,我打算起身出去,悄悄上楼,敲开小颜的门,借个什么东西。但我始终没有动。

第二天,我像机器人那样讲课。学生们本就不爱听,讲好讲坏都没关系,只求快点结束。上完课,我本想回宿舍休息,可一看手机,有徐主任发来的短信,让我马上去办公室。

我远远看见办公室的门开着,走进去,看见一群人围在小颜的办公桌前,他们一起转头,看向我。徐主任向我问出一句话,但我没听清。我透过人群缝隙,看见小颜趴在桌子上,后背一起一伏,呜咽声断断续续。我问道,“怎么了?”小颜缩一下脖子,似乎是咽下一口唾沫,“那两盆多肉是不是你涂黑的?”我心里一惊,意识到事情好像闹大了。我必须快速做出反应,若有丝毫迟疑,定会暴露。我张嘴给出否定的回答,“不是我涂的。”

趴着的小颜抬起头,转向我,一双硕大的眼睛,泪光点点。她抽泣两下,“真的不是你干的?”我腿在打哆嗦,幸好裤子挺肥,他们看不见。我走上前去,“多肉怎么了?”她举起那两盆小植物,“被人涂黑了,不是你干的吗?”我说,“真不是。”我始终站在人群外围,远远看了一眼,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我说,“那个人真是太无聊了。”

小颜又哭起来,边哭边喊,“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周围的女老师纷纷劝解,让她不要哭了。徐主任说,“一定要查明此事。”小钱悄悄过来,拍下我的肩膀,食指勾了一下,转身走出门外。我会意,跟着走出去。

我们站在楼道里,隐约听见小颜的哭声。小钱往门口看一眼,轻声说,“不就是两盆小小的多肉嘛,至于这样哭吗?矫情。”没等到我的回应,她认真看我一眼,“梁老师,真不是你干的?据说昨晚只有你一个人在办公室。”

“真不是我,可能我走后又有别人来过了。”

“那就奇怪了。”

“真不是我。”我瞪着眼,快要涌出泪来。这表情够真诚了吧?

“他妈的多大点事儿啊,有男朋友的人就是矫情。”小钱似乎有点生气,急乎乎地走了。我突然意识到,小钱是对小颜有意见的,其中的原因是小颜有了男朋友,听说小林家条件很不错,小林本人开着宝马轿车,而小钱因为长得不好看,一直找不到男朋友,心里很烦躁。

我回到办公室,小颜还在哭。那几个女老师已经厌倦,坐到各自的位置上。我说,“颜老师,别哭了,我送你两盆新的多肉。”

“这不是多肉的事,这是对我的侮辱,那个人玷污了我。”她的声音从胳膊的包围中传出来。

“这不是一回事吧?”

“怎么不是一回事,就是一回事,我被玷污了。”她又伤心地哭了。

我坐着,看着那块毛玻璃。她的哭声持续不断,很有耐力。外面传来下课的铃声。没人再来劝她,任由她哭。大约半小时后,她没有停下的意思。有人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办公室。后来那几个女老师都走了,徐主任也走了,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就像昨天,只是窗外没有夕阳,青天白日,风挺大,树枝摇晃不止。

我浏览着网页,想着要不要离开,可我还不想离开,我想继续听她哭。她的哭先是让我心潮澎湃,后来又让我热血奔涌,简直要血脉贲张了。这种感觉,只在年轻时有过几次。有多年轻?二十来岁吧。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我好像没变。

突然,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就像被人按了暂停键,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毛玻璃黑影一动,她站了起来。我受到惊吓,慌忙起立,正好与她目光相对,还是那双晶莹剔透的泪眼。

“老师,我要辞职,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辞职?就因为这件小事?”

“这不是小事,我真的无法承受。”

“颜老师,你先冷静冷静。”

“请帮我写封辞职信,我状态很差,写不了,你文笔好,拜托了。”

“你没开玩笑吧?”

“没,我是认真的,也请你认真地写,谢谢。”

她坐下去,又趴下,没再哭。我整个人呆住,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不去跟小林商量一下吗?”她扬起一只手臂,摆了两下,闷声道,“不,我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我操控鼠标,关掉无聊的网页,打开空白文档,手指敲击键盘,屏幕上出现“辞职信”三个字。手指停住,不知道该敲哪个键。过了一会儿,她问,“怎么不写了?”

“不知道怎么写。”

“你是怎么教学生写作的?”

“瞎教。”

“快写,写完打印出来,我签个字,然后马上离开。”

“如果告诉你谁干的,是不是就不辞职了?”

“好,谁?”

“我。”我大义凛然,胸中荡起一股豪气。

“你怎么能这么做?”

“一时糊涂,恶作剧,对不起。”

“你玷污了我,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

“那怎么样?你说我该赔你几盆?”

“不用赔,你只要帮我办一件事,这事就算过去了。”

“你说吧,什么事我都答应。”

“你去打小林一顿,马上去,打出血来,必须见血,这是关键。”

“为什么要打他?”

“可以告诉你,无所谓了。昨晚我俩第一次上床,他见我没流血,说我不是处女,被别人玩过,要和我分手。可我真的是处女,天地良心。我把第一次给了他,他却不承认,说那不是第一次,而是第N次。他疯了,表现得很痛苦,在床上打滚,都滚到地上去了,滚完就骂我,说我是个淫荡的女人。我说,那你是处男吗?他说不是,但处男不重要,处女才重要。我这么一问,他更加相信我不是处女了。他说,没见血就不是处女,这是科学,看守宫砂是迷信,不科学,要相信科学。我说这不科学,有的处女就没血。他说,假处女才会这么说。我说,咱们去问校医。他说,不去,丢不起那人,咱们分手吧。我说,你真是个畜生。他说,如果你是处女就好了。我说,以后真不是了。他说,你很漂亮,性格也好,可惜不是处女。我说,你给我滚。然后我哭了一晚上,早上一来到办公室,看见这多肉,都被涂黑了,突然想到,原来昨晚我被人玷污了两次,一次是小林,另一次是你。你说,一个被玷污两次的女人,能不哭吗?我还能在这里继续上班吗?”

“颜老师,我这个和小林那个不一样,不可相提并论。”

“在我看来差不多,平心而论,小林确实更加禽兽不如,梁老师,你要替我出气。”

“好的,颜老师,我去打他,让你见到他的血。”

我热血沸腾,突然有了杀人的冲动,快步走向门口,抓住拖把的木柄,一脚踹上去。木柄连接墩布的部分已经朽坏,折断的声音没那么干脆。我得到一根木棒,拎在手里,挥舞一下,回头看向颜老师。她说,“不行,不够硬,不如用棒球棍。”我想到体育用品商店里应该有棒球棍,于是点点头。

“梁老师,你打了人,有可能会被开除。”

“颜老师,没关系,为了你,我愿意。”

“梁老师,你快去吧。”

我走在校园的路上,手里还抓着那根木棒。经过垃圾箱时,我把木棒插到垃圾中间。我来到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一根棒球棍。这是一根原木色的棒球棍,手柄上套着黑色的胶皮,实心实木,沉甸甸的,挺压手。作为一个穿着休闲西装,脚蹬黑色皮鞋的人,是不适合在手里拎一根棒球棍的。我走在路上,尽量低着头,不想让学生认出来,可仍不断有学生打招呼,“梁老师好。”更有特别懂礼貌的,向我鞠躬。我不断摆动那只空着的手,回应着他们。

我来到一座土灰色的大楼前面。小颜曾说过,小林的办公室就在这座楼上,三楼。我紧张起来,右手用力,反转手腕,棒球棍击打左手掌心。如果小颜辞职,她会去做什么呢?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她已经干了三年。像她这样柔弱的姑娘,必然是属于学校的。她的命运不应该因两盆小植物而发生改变。

我越往三楼走,脚步越发沉重。楼道里静悄悄。我找到小林办公室的门,敲了两下,有人在里面说,“请进。”我推门进去,看见两排办公桌,每张桌子后面都坐着一个年轻人,都是一副冷漠的表情。小林坐在最里面,冲我挥手,“梁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我必须打你一棒。”

“为什么?”

“为了小颜。”

“你们是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小林,我是受人之托,打你一棒。请你站好,会见血的。你不是想见血吗?马上就能见到了。”

“她竟然把那事都给你说了,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普通同事关系。”

“不可能,你们以为我是傻子吗?”他突然发出低吼,“昨晚我想了一夜,决定原谅她,给她道个歉,我刚定了两千块钱的大烟花,要放给她看。”

他的话我听到了,但我没去想是什么意思。我浑身的血液涌到头顶,双手颤抖,举起棒球棍,要往小林的头上砸。正在此时,我兜里的手机响了。小林拎着一张椅子,正严阵以待。我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她打来的。小林问,“是小颜吗?”

“不是小颜,是我老婆。”我没接,揣回兜里。

“你为什么不接?”小林问。

“不想接。”我回答。手机又响起来,我掏出一看,还是她,只好接听。

她的语气焦急而气恼,“你对儿子说什么了?”

“咱俩离婚的事。”

“你说完他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说没事。他出什么事了,你快说!”

“刚老师打来电话,说咱儿子上课时睡觉,睡着睡着哭出声来,哭醒了还闹,把头往课桌上撞。我正往学校走,你下班后也过去。”

“好的,知道了。”挂断电话后,我愣在原地,感到一种绝望。这绝望快速膨胀,将我紧紧包裹。我转头看着小林,他也看着我。他问我要不要把两千块钱的烟花退掉。我摇头,“不用退,林老师,你们还有戏。你拿手机,对着我拍吧,快!”

在我大声的命令下,小林放下椅子,掏出手机,对准我。我说,“颜老师,对不起,现在就让你见血。”说完,我挥起棒球棍,朝自己的脑门砸下。棍子很硬,我被打得后退两步。

“梁老师,你干什么?”小林大喊。

我继续砸自己的脑袋,“你们不是想见血吗?”说完这句话,我眼前一黑。

醒来时,我的头很疼,眼睛睁开道缝,一层白雾,什么也看不清,隐约觉得旁边有个人。我是躺在床上的,身上盖着被子,床垫有些硬。空气中弥漫着药味。我感觉头上有纱布,缠了好几层。我应该能动,但保持原样,一动不动。

“你醒了,别装了。”是她的声音。

“这是哪里?”我完全睁开眼睛,还是看不清周围的景象。

“这是学校的医务室。”她用湿棉球擦我的眼睛,“你流过泪,把眼糊住了。”我往上摸,果然有纱布,好像还有一层网,罩着我的头。“你怎么来了?”我用手揉眼,能看清了,她穿着一身职业装,跟往常真不一样。

“你们同事给我打电话,说你不小心撞破头,昏迷了。我安顿好儿子,就跑过来了。幸好,我前几天给你入了一份保险。”

“我的保险?”

“是的,咱们全家都有保险了。你这回要不是撞晕,而是撞死了,我能得到一大笔钱。”

“儿子怎样了?”

“没事了,情绪稳定。刚有个叫小颜的女老师来看你,送你两盆多肉。”她拎起地上的一个塑料袋,抖了抖,“奇怪,叶片都被涂黑了。”

我努力坐起来,头不疼了,有点晕,犯恶心。过来一个护士,递给我一杯水,还有几片药。我把药吃下,然后下床,离开医务室。她跟在我后面,拎着那个塑料袋。

外面已经黑了。我们穿过校园的夜色,走入我的宿舍。这是她首次到来,感觉很新鲜,来回转了几圈。“不错,能让家属来住吗?”她问。

“可以,但我们不是要离婚吗?”

“不可能了,咱们要是离婚,儿子就自杀,他说的。”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充血,耳朵里嗡嗡直响。她把两盆黑色的多肉放到桌子上,“这黑色多肉是不是代表着什么意思?你和那个颜老师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突然,窗外绽开一朵烟花,房间里一亮,又暗了下去。我俩来到窗前。放烟花的地点不在校园之内,而在围墙外的河边,离得很近,可以确定就是放给墙里面的人看的。楼前的空地上,有很多活动的人影。不断有烟花升上天空,炸开,熄灭。学生们发出喊叫声。“你看那里!”她指着墙边的人群。

我仔细一看,只见一男一女正紧紧拥抱在一起,像是小颜和小林,又不敢确定,只是两个黑影,抱成一团。一看到这种景象,学生们纷纷叫好喝彩,还噼里啪啦地鼓掌。烟花一个接一个,似乎没完没了。那团黑影结合得非常持久,似乎要等待烟花全部结束。

我突然有种冲动,伸出胳膊,抱住了她。她回应了我,也抱住我的身体。突然之间,我觉得这样不行,太像装的,想松开胳膊,可她没松劲,我也不好先行抽身离开。她身体有点凉,香水味混合着汗味,让我喘不上气来。最后一朵烟花熄灭,外面变得更黑,她一把将我推开。她整理衣服,走进卫生间,不一会儿,她大声问我怎么冲水。我终于回过神来,进入卫生间,教她怎么用那根水管。

张敦,本名张东旭,河北枣强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多家文学期刊,出版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曾获第三届孙犁文学奖和首届贾大山文学奖,被评为第三届河北十佳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