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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11期|刘诗伟:盯梢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11期 | 刘诗伟  2022年11月28日08:58

几年前,天上云彩奔涌。二伯的精神还没有出毛病,常在家人面前忿忿地抱怨:我这一生的辉煌全泼在了老大的手上。二伯口中的老大指二伯的哥哥,也就是高飞翔的大伯。飞翔在心里调和:反正大伯二伯都是伯伯。

一直以来,在老家,在M县,在江汉平原,几乎到处都有关于大伯和二伯的传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哥俩接连从乡下考取武汉的大学,毕业后回到M县县城工作,老大从政,老二也从政,双双成为国家干部。一个叫高明德,一个叫高明才,长相又很像,高大周正,像出栏的壮牛,朝气蓬勃……在大学毕业生稀罕时期特容易让人记得,哪怕记混。当年,四面豁口的县城挡不住风尘,可想他们哥俩是如何不分伯仲地扑蹬奋蹄。后来二人不断进步,先后去外地续写浮沉,返回的消息越发值得说道。

不过,飞翔打小晓得大伯二伯的不同:就说长相吧,大伯春风四季的长脸透着劳损,左眼的眼白嵌有一根细小弯曲的血丝,在飞翔儿时的记忆里,有一次,大伯从县城回乡下抱起他亲脸,那血丝的红光令他猛地一怔,烙在心头;二伯却不一样,清亮的眼眸浮出云朵不定的天空,嘴角埋伏遥远的笑,曾让少年飞翔感到亲切又眩惑。尤其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大伯与二伯看上去不吵不闹,实际心头都有倔牛,彼此角顶着角。

从前,老家的屋前有一棵香椿树,长在台坡边缘,枝叶繁密,梢头高出白墙瓦房的屋脊。二伯新婚那年,携二妈回老家陪奶奶过春节,大年三十吃团圆饭之前,二伯让飞翔骑上自己的脖子,将一条万响的鞭炮挂到香椿树的枝丫,然后在一根竹竿的端头插了烟,点燃,交给飞翔去点鞭炮的引火线,突然,身后传来短促的招呼:哎、哎!飞翔停住,回头看,大伯拉着长脸,也不说话,径直走到树下,跳起,抽掉鞭炮,转身盘在禾场中央,拍拍手,回屋去。飞翔看二伯,二伯撇嘴一笑,故意冲着屋门口大声道:明白,不要炸了高家的脉气。

飞翔当时虽然小,但绝对听得出二伯的讽刺。

现在三十多年过去,大伯头发花白,二伯已秃顶,那棵香椿树带土移植到了湾子外的鱼塘边。鱼塘属于高氏生态农业园的产业,飞翔是高氏生态农业园的投资人和法人代表。这两年,二伯的精神状况明显好转,飞翔把二伯接回老家,在香椿树下的大青石上放一把白塑料椅,让二伯坐在椅子上,执竿钓鱼,对外宣称二伯是生态农业园的高董。二伯很高兴,每每有人叫他高董或高老板,都会颔首微笑,挥一挥手,重现昔日风度。

但二伯不知道,大伯交代飞翔在香椿树上装了摄像头,即使大伯人在省城武汉做干部,也时时能在手机上看见二伯。大伯仍不放心,跟飞翔说:你我都忙,建议给奶奶换一个可以视频的手机,让奶奶帮忙看着二伯,免得二伯不小心掉进鱼塘没人呼救。大伯有话,飞翔立马照办。

为什么是一棵香椿树?

香椿树在江汉平原原本少见,当年偏偏就有这么一棵茁壮地生长在高家的台坡上,荫护着高家和方圆五里的乡亲。那时,大伯二伯的父亲作为高举大队的党支书,每年有一项工作是在短缺的计划外为生产队弄到一些农药化肥。计划外的农药化肥需要批条,批条装在公社主任的胸兜里,胸兜扣着扣子,各生产大队都在打主意,一般很难让主任把那颗扣子解开。有一年主任来生产队蹲点,上高家“吃派饭”,吃到清炒香椿嫩芽,大赞好吃,高书记见机行事,向主任嬉笑,讨要农药化肥,主任已咽下香椿嫩芽,只好抿抿嘴唇,掏出批条填写三袋尿素四瓶“1605”。以后,每年春上,高书记就带着一捆香椿嫩芽和一脸嬉笑去镇上敲主任家的门,都是公家的事,主任总会解开胸兜的扣子。

有一次,批条的数字大,高书记高兴得过头,亲自驾驶手扶拖拉机去供销社提货,不料半路撞到大树上,被手扶拖拉机的扶把顶断三根肋骨,住进了公社卫生院。也因为住院,捡得一个女儿——高书记日后成了飞翔的爷爷。

不过奶奶说,首先是大伯捡了一个妹妹。

那天中午,大伯放学后去照护他的父亲,走到卫生院,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娃站在门外号哭,没人搭理。过去牵起她的手,劝她不哭,又把她带到病房,冲着父亲叫喊:高书记,我捡了一个穷娃,你管不管?高书记半躺着,从大伯手上接过小女娃的手:问叫什么名,女娃说明明;问几岁,女儿说五岁;问爸爸呢,女娃说没了;问妈妈呢,女娃说不见了;问哪里人,女娃说河南;问河南哪里,女娃摇头。高书记沉默一阵,指着十岁的大伯对小女娃说:娃儿,跟这个哥哥做妹妹好吗?小女娃不说话,抬头看大伯,大伯从父亲手中接过她的手。

大伯把未来的飞翔的母亲牵回了高家。

香椿树下,大伯为她洗头,捉去头上的虱子;奶奶带她进屋,洗澡,换上二伯的衣服;出来,她看见两只黑白羽毛的喜鹊在香椿树上喳喳跳跃。

她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她来高家的那天成了她的生日。她的名字叫明明,爷爷说跟明德明才有缘,叫高明明吧。大伯大她五岁,二伯大她两岁。第二年,大伯牵着她,去学校报名入学。大伯念中学前,上学下学都牵着她的手。桌上有好吃的,大伯先给她夹一筷子;厨柜里只剩一个馍,大伯掰成两半儿,一半给她,一半给二伯,自己不吃。二伯不牵她的手,但二伯带她玩;二伯好吃,可如果手里只有一颗糖,会咬下一半,留一半给她。二伯还为她打过架,因为同学朝她喊“捡来的”,二伯打松了同学的一颗门牙。

小时候,她和二伯喜欢搞大伯的破坏。阳春翠绿,大伯站在水沟边的大青石上练歌,她和二伯跑去,左一个右一个跟着和,和得大伯没法练。生产大队开大会,爷爷让大伯上台给群众唱一首,台下掌声哗哗的,她羡慕得要死,想上台去和,又不敢,二伯牵她上去,一左一右站着,台下哈哈大笑,大伯看见台口边的爷爷鼓起眼睛,赶紧抬手左右搭上二伯和她的肩,拉高嗓门把歌唱完……在她心里,大伯二伯是她的命。

二伯上大学那年,她主动退了学。她已读到高一,两年后就可以参加高考,爷爷奶奶不准她退学,她跟爷爷奶奶吵,说成绩差,考不上,读下去耽误时间浪费钱财——不信去问老师。其实她是担心大伯二伯念大学后,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爷爷比奶奶身体更差,家中六亩责任田怎么办?奶奶半夜坐在床头嘤嘤地哭,她在奶奶背上趴到了天亮。退学后,冲她提亲的人接连上门,因为她有文化又长得周正。但爷爷传出话:我家女儿只娶不嫁的,谁要想跟我家女儿成亲,嫁到高家来,不必改姓,可娃娃得姓高。爷爷不是霸道,是那棵香椿树给的底气。

她二十岁“娶”了高考差两分落榜的乡下小伙子许泽田,第二年成为飞翔的母亲。1988年,飞翔会喊爷爷时爷爷去世,香椿树下吊唁的乡亲络绎不绝……飞翔和大伯三岁的女儿为爷爷哭过丧。当时二伯还没有结婚生子。

飞翔母亲说,爷爷去世前,把家里人挨个摸了一遍,留下大伯说话,她站在门外哭,听得见爷爷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清说些什么,好像提到二伯……

在飞翔心中,二伯和大伯是彼此的线索。

有人讲,大伯二伯曾经争夺过同一个女子。实际情况不是这样。二伯念大四那年,有一次乘长途客车回武汉上学,盯上一个坐在车窗边看书的女子,过去找那女子身旁的老汉换了座,呼啦地坐下,碰着那女子,女子转头看二伯,猛然惊诧,二伯大方地点头:你好,交个朋友吧?女子问:你叫什么名字?二伯说:高明才。女子又问:认识高明德吗?二伯一顿:高明德是我哥呀。女子便笑:我是你哥的女朋友。二伯不由脸上血红,连忙喊:嫂子——对不起!之后,嫂子在武汉的一所大学进修英语,二伯时常替大伯去看望嫂子。有个小白脸追求嫂子,二伯把他叫到操场上,搂起袖子说:我不打你,但你不能干扰我嫂子,你给她的男朋友舔屁股都不够格!……大伯的女朋友嫁给大伯后,有一年春节,趁爷爷不在场,给全家人讲这个笑话,二伯羞得双手捧脸,直喊不要让老爷子晓得。

大伯上大学念法律,1983年分回M县,在县政法委员会上班,遇上两个机会:一是干部“四化”,一是政法战线开展社会治安整顿。大伯有“四化”中的“三化”(年轻化、知识化和专业化),从小受爷爷熏陶,只要积极工作,革命化不成问题。第二年,大伯在治安整顿战斗中入党,被提为副科级干部。爱情婚姻也顺遂:女朋友进修期满回县师范学校教书,不久跟大伯结婚,怀上宝宝。

这年二伯大学毕业分配到M县物资局,领了两根钥匙:一根开机关办公室的门,一根开机关宿舍的门。有一次,县里召开副科级以上干部会议,大伯蹭到物资局局长旁边,主动搭讪,对物资局的改革开放予以热情赞扬,虽未提物资局新来的高明才是自己的胞弟,但心里是那个意思。不久,大妈在机关宿舍熬好排骨藕汤,大伯邀来二伯。吃完,大伯跟二伯谈心,谈爷爷,谈自己,说二伯年轻有才华,只要安心工作低调踏实,一定前程似锦。大伯犹豫一下,没讲自己认识物资局局长,免得把二伯引上别的路子。二伯一直微低着头,像是谦虚谨慎,但嘴角抿着笑,让大伯不怎么放心。

小半年里,大伯没听到二伯进步的消息,倒是二伯几次找大伯借钱,不时带来绯闻。先是单位同事调笑大伯:没想到高科长是舞场“老膏子”,还会摇晃贴面舞咧。大伯说你看错人了吧?对方回道:绝对没错,小平头,大眼高鼻,一米八,斜纹红领带,笑出一排白牙,谁有这么帅?大伯不好再辩,想到跟自己长相差不多的兄弟——而且那条领带就是从自己脖子上取走的。不日,物资局局长在县委大院拦住大伯,嘴上直咂巴:高科长呀,你这个老弟高明才呀,跟你不一样啊,工作不太上心,女朋友换得太勤。大伯回家面色阴沉,大妈问怎么了,大伯讲二伯的情况,不料,大妈告诉大伯:学校也有老师向我打小报告,说在舞厅看见你搂着小姑娘,我知道你没单独去过歌舞厅,准是那人把明才看成了你——所以没跟你说。大伯顿时生气:有你这么对待弟弟的吗!

大伯开始去歌舞厅侦查二伯。

大伯坐在灯光暗淡的角落,看二伯和女伴在霓光斑斓的舞池摇曳旋转。二伯是喜欢也有能力在众人里突显自己的,他跳起舞来既专心又专业,动作规范舞姿潇洒,鹤立鸡群;跟他跳舞的女伴燕瘦环肥,一曲一换,尚有佳丽等候:他一点也不辛苦,额头的薄汗与微笑中的白牙闪闪烁烁。一支柔曲低缓而至,灯光暗下,再亮时,二伯胸前匍匐着一个绵柔女子,如猫……大伯跳过交谊舞,并不一概反对,但觉得二伯与猫的状况毕竟不妥。舞会即将结束,大伯离开舞厅,去楼下门外的避光处,扶着自行车等候二伯。二伯几乎每次陪送一只不同的“猫”离去,每一次大伯都推了自行车远远跟随,直到二伯跟“猫”分手,才掉头回自己的机关宿舍。有一次,二伯和一个女子走得不清不楚,走进路边的树林,渐渐迎面合拢,大伯剧咳一声,摇响铃铛,林中的人影即刻分成两个……

大伯又把二伯邀到宿舍来喝排骨藕汤。这次大伯与大妈演双簧:大妈问大伯最近忙些什么,大伯说最近公检法反映,本县有几桩以谈恋爱为名玩弄女性的流氓案很典型,案犯一年内玩弄五六名女子,政法委指示坚决严厉打击,并要求广泛进行案例教育。二伯喝着汤,陡然扑嗤一笑,碗里的汤水随之溅起。大妈看大伯,大伯的嘴唇干嚅几下。

二伯终于遇上麻烦。一天夜里,二伯咚咚咚敲开大伯的宿舍门,仓皇求救:一个姑娘站在汉江四码头,等着二伯去见面,如果今天二伯不答应娶她,她就跳江——哥,你必须马上帮我解危!大伯嘲笑:你答应人家不就没事啦?二伯带着哭腔大叫:那怎么行?她这样的,跳跳舞可以,哪能做你弟媳?大伯只好让二伯留在宿舍照看快要生产的大妈,自己赶往江边。星光下,那姑娘披一头长发,浓密的“黑暗”统治了夜色,姑娘面目不清。大伯走过去,像小丑弯在她面前,从头到脚批判二伯,说高明才小时候被驴子踢过头,精神间歇性出毛病。见“黑暗”没有反应,马上又说,其实那驴子踢了两脚,第二脚踢在高明才裆下,高明才已是废物……至此,那女子才将信将疑地觉得不嫁给二伯是避免了一场灾祸。

二伯的花花事儿在M县境内广为流传,乡下的爷爷听到风声,拖着病殃殃的身体走出高家村,搭一辆红客车来到县城,直奔县委大院找大伯扯皮,批评大伯没有看住二伯,说着就捂嘴咳嗽,半天直不起腰……可二伯是个活物,并不总在大伯眼皮下,怎么看得住呢?给爷爷下葬那天,大伯死死抓着二伯的手。

还好,大伯赞扬过物资局的改革开放,物资局局长主动找大伯商量:让明才同志去物资局驻武汉办事处工作吧,明才同志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再去大城市工作比其他人适合;再说,大城市开化,新潮风气在那里很平常,或许到了那里,才子佳人多,明才也“花”不起来。大伯听出局长话外有话,但毕竟人家不无道理,就连连拱手感谢。

秋天,二伯离开 M县,赴“汉办”履职。

次年初,大伯去武汉参加青干培训班,放下行李就上街,搭车,坐轮渡,从汉口到武昌,傍晚找到“汉办”,不料,二伯不在,久等未归,只好回去择日再来。可出了楼道,街面霓光频闪,有乐声飘来,抬眼看见一家名叫“丽宫”的歌舞厅,不由走到街对面停下。时至午夜,二伯出来了,一支胳膊被一个鲜艳女子搂着,两人歪歪扭扭黏在一起。大伯尾随在他们身后,至二伯把那女子带到“汉办”门口,正要掏出钥匙开门,大声喊道:明才!二伯回头,嘟了一句武汉话:拐子(哥哥)?大伯说:我来省里学习,住在汉口,现在晚了回不去,要在你这借一宿。二伯不知所措,瞟那女子,那女子甩头扭腰而去,像是自己的好事被破坏了。二伯讪讪解释:一个朋友,找我谈一笔生意。

这一宿兄弟二人睡一张床,都没怎么睡着,也没怎么说话。

过了三天,大伯又急匆匆赶来“汉办”,进门把一张晚报丢给二伯,晚报上有一篇豆腐块小文,画了框,内容是公安局破获一起“仙人跳”案件,“仙人”出没于“丽宫”歌舞厅,一名男子被讹光钱财,打断一条腿……二伯端着报纸许久,大伯看见二伯的脸色渐渐发白,竟是庆幸。

这年大伯催促大妈给二伯介绍对象,大妈有个貌美的好友是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医生,原本不想让人家插上二伯这堆牛粪,现在为了让二伯收心,只好赌一把。也是奇怪,二伯见了人兴奋起来,用武汉话逗得女医生花容绽放,随后三个月写了一百多首情诗……1991年,飞翔四岁,二伯与二妈的婚礼乐曲响彻M县县城。

转年桃花开,二伯突然来到大伯办公室,对大伯说:我不干了。大伯问什么不干了,二伯说我要“下海”。大伯有些疑惑:为什么?二伯嘟哝:你看我这个样子混下去何时是出头之日——起码要对得起嫂子给我包办的婚姻吧?大伯顿了顿:去哪?二伯说:南方——深圳。

大伯苦笑:不会是躲着我吧?二伯跟着笑:也让你眼不见心不烦呗。

不久二妈转告南方的消息:二伯在深圳一家外资保健品企业供职,工作跟大学学的化工专业有关,公司管住、管午餐,月薪相当于内地两年的收入;如果升职,薪水还会涨,就是太忙,车轱辘转。总之不错,忙也是好事。二妈去过深圳,回来时身上和眼里都有光。大伯通过同学了解二伯供职的企业,反馈的信息证明二伯二妈没有谎报军情,专程回乡下安慰奶奶:您家老二现在行啊,比老大强,放心吧!声音嘹亮,香椿树上的喜鹊也听见了。有一年二伯的儿子出生,二伯回来过,但时间紧,没回乡下看奶奶,没见大伯,匆匆亲过儿子,亲过二妈,在床头柜上放下一捆钱就走了。

直到五年后,春天里光天化日,二伯焕然一新地出现在M县县城:驾一辆漆光照影的枣红色皇冠轿车,嘶的一声,刹在物资局大门口,利落出车,矫健而行;笔挺的米白西装,浅蓝衬衣,橙黄领带,咖啡色皮鞋;发型变了样,头发竖起,上过焗油摩丝;右手大哥大,左手无名指晃闪白金钻戒……物资局办公楼大堂有人认出他,上来招呼的人越聚越多,他习惯说雷好、宾度、毛问题、沙沙水、有冇搞错,偶尔说了太长的粤语,自己翻译成家乡话。

二伯是听从大伯的意见来物资局补办停薪留职手续的。局长亲自接待,说明才同志的这个事没问题,补交一点管理费即可。他笑着:其实留不留职都无所谓,关键是没跟老单位割断脐带。局长说:是的是的,不过,留职跟辞职不同,以后可以领退休金。他办完事离开物资局,枣红色消失时,有人分析:高明才可能已经移民香港,成了港商,不然车牌怎么是黑色的?

二伯没回家,在城郊帝都宾馆开了总统套房,把二妈和儿子接来陪他住。隔日,驾车回乡下把奶奶、飞翔和飞翔父母接来,把住在县城的大妈和女儿接来,于同一楼层另开房间。星期天中午,二伯在宾馆餐厅订了包房,举办家宴。大伯在下面镇上当书记,到场稍晚一点。人到齐后,二伯郑重地给奶奶戴上一枚翡翠戒指,向大伯的女儿、飞翔和自己的儿子派发利是,在大妈、二妈和妹妹高明明的脖子上各挂一串黄金项链,然后,朝妹夫许泽田闪眼一笑,跟大伯含笑对视,抬手恭请入席。

欢宴结束,一家人回总统套房继续热闹。二伯叫上大伯,去咖啡吧说话。两杯咖啡,两人对坐,一土一洋不像兄弟。土气的大伯打趣:老二一看就是成功人士。洋气的二伯笑笑:一般般啦。大伯也笑:跟我也讲粤语咧。二伯赶紧拱手:不好意思。然后报告自己的现况:他已离开老东家,在深圳旁边的东莞注册公司,也是做保健品,利用前期积累的经验和资源创新经营,产品将于夏季上市。大伯小心地问:哪来的钱?二伯抬手摸摸后脑勺:还行吧,基本开办费没问题,厂房、设备、原材料和包材可以打定金后延期结付——关键是我的产品理念好,生意伙伴有信心。大伯看着二伯:什么理念?二伯说:排毒瘦身。大伯还要问点什么,二伯晃晃脑袋:我的目标是十年内成为行业老大。大伯略有欣慰地沉默。二伯趁势开导:老大,你现在为官一镇,思想要解放;什么叫改革开放?就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打破条条框框,对内搞活对外交流,摸着石头过河敢于吃螃蟹,让少数人先富起来……比如我!二伯再次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二伯的话没什么不妥,大伯发现二伯进步了,不仅观念符合时代精神,而且干出了成效;可是,看着二伯,又觉得哪儿不对——是老二的华丽和两次抬手摸后脑勺吗?

第二天,二伯驾驶枣红色的皇冠轿车回南方了。

一连多日,枣红色和二伯摸后脑勺的样子不时在大伯脑子里浮现。大伯骑车回老家,把飞翔母亲叫到香椿树下说话,希望飞翔父亲许泽田南下东莞,去二伯公司打工。飞翔母亲一口答应:没问题。大伯问:晓得为什么吗?飞翔母亲瞪大眼睛:晓得呀,让许泽田帮大哥盯着小哥唦。大伯就笑:话不能这么讲,主要还是做事,自己人做事你小哥心里踏实。飞翔母亲去田里把飞翔父亲喊回来。飞翔父亲带着两腿稀泥站在大伯面前,听大伯做了专心做事和业余盯梢的交代,笑嘻嘻敬军礼:一定为大哥当好“地下党”。大伯笑着摆手,让他等候通知,骑车返回县城。当晚,大伯给二伯打电话,说许泽田在家基本闲着,不如让他去你那儿打工,一来可以帮你,二来挣点活钱。二伯答应:行,让他来。

飞翔父亲在东莞每月给大伯打一次秘密电话。

南方的确蒸蒸日上:工人加班加点;招商会上产品包装闪亮夺目;销售订单量一直超过产品库存;公司招了第三批销售员,董事长高明才亲自讲粤语做培训……第二年,华中的 M县县城也有商店出现“排毒瘦身”保健品,商标名居然叫做“明德”——可见二伯至少信赖大伯的名字。大伯去商店买回一盒,搁在书架上,对大妈说,等你胖了吃“明德”啊。

可是,大伯突然有两个月没接到飞翔父亲的电话,二伯的大哥大也关机。

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有人砰砰打门。大伯开门,飞翔父亲像落难了一样立在面前,慌张地说:大哥,出事了!大伯一怔:你小哥?飞翔父亲摇摇头:不是人,是公司。大伯见他穿着单衣,身子瑟瑟直抖,拉他进屋,为他披棉袄、倒开水,让他坐下慢慢讲。飞翔父亲说:公司的一批产品出现问题,有人吃了拉稀,告到消费者协会,质监部门检出产品内容物的泻料成分超标,工商局通知产品下架,消费者纷纷索赔闹事,经销商接连退货,设备商、原料商、包材商和厂房出租户上门追债,员工吵着拿了薪水走人……暴风骤雨,公司只好关门避险。大伯问:你小哥呢?飞翔父亲说:小哥已离开东莞,我担心那边的人追到 M县,影响不好,赶紧偷跑回来报信。大伯镇定片刻,问:小哥此时人在哪里?飞翔父亲支吾:可能在武汉吧。大伯追问在武汉什么地方,飞翔父亲说小哥不让说。大伯大怒:你这个叛徒!飞翔父亲只好说出汉口工农兵路的一家小旅馆。

大伯在小旅馆找到二伯。二伯耷拉着头坐在大伯面前。大伯说:咋的,这么不经事?二伯嘟哝:狗日的许泽田!大伯笑笑:关他什么?二伯愤道:没信用的东西。大伯问有没有烟,二伯掏出烟和打火机,大伯接过来,窸窸窣窣取烟点燃,吹出一口气:怎么打算?二伯回:不理那摊子事了。大伯问为什么?二伯抬起头:现在我手上还有800万,如果回去,赔偿、还债、付工资、交罚款,剩下不到50万——我不理,大小还算一个老板。大伯看着二伯:信用呢?刚才不是很在乎信用的吗?先不说许泽田让我找到你是不是不讲信用,公司出了事,你扔下包袱卷款走人是讲信用吗?二伯不吭声。大伯说:投资有风险,经营出点事塌不了天,只要有人,还可以东山再起;但你想从头干事业,就得讲信用,把屁股擦干净,否则,即使侥幸躲过现在,今后人家发现了你,也会揭露你,让你身败名裂——你才三十出头,打算从此猫起来?二伯心里咯噔,身子发痒似的扭动。大伯弹掉烟灰:再说,你如果揣上这800万躲着过日子,也是不合法的,也不会心安理得,你是高家人,心黑不到哪里去——况且,你的才华、能力和心性不会让你甘于寂寞。二伯禁不住喊道:可我要是回去,那里的人会把我吃掉!

大伯手里的烟还没抽完,又取出一支,含在自己嘴里点燃,递给二伯,二伯接了,插到嘴上。两股烟雾在房间翻滚。

后来大伯说:这样吧,你的品牌不是叫明德吗,我就是明德,你把公司的钥匙、印章、你的银行卡和身份证给我,再借我一套高档西装,我以股东身份去东莞善后;你也不要躲在武汉了,先跟我回M县,在家里陪陪老婆孩子,抽空反思一下——为什么南方那么多公司良性发展?你的问题出在哪里?

第二天,大伯向组织上打报告请了假,穿上笔挺的藏青色西装,带着飞翔父亲前往东莞。半个月后,“高明德先生”经过沟通和讨价还价,尽量利用折旧资产与库存原材料抵债,最后花去720万元妥善清盘,结余资金比二伯预估的50万多出30万。本来可以再多一点现钱,但飞翔父亲一定要保住二伯的枣红色皇冠轿车——因为二伯还要见人的。

人们在县城的街面看见了二伯:西装革履,站在四化路的路肩,跟人打手势说粤语,桃花谢后的白玉兰照例把他映衬得新颖洋气。

没人知道东莞“明德”公司的事。倒是东莞那边很快就有新觉悟,一位政府官员携厂房业主来到M县拜访二伯。那官员笑眯眯感谢二伯妥善处理公司风波,对当地政府有关方面过于操切的处置深表歉意,欢迎二伯重回东莞投资兴业。二伯跷着二郎腿,长方脸一直微笑,表示以后再说,凌空地宽容大度。厂房业主则讲:我仍然看好“明德”项目,如果高老板执意放弃,我想向高老板请教,我能不能接手试一试?二伯哈哈大笑:你这么讲,我不知道是应该为自己当初的投资感到自豪,还是应该断定你们当时逼我快速清盘为的是今天来“请教”?对方连忙举手发誓:绝不是后者。二伯摆摆手:无所谓,我可以把本人花720万买到的教训告诉你——发财不能心急,不要搞虚概念,产品研发与产品品质是根本。东莞人与二伯握手道别,意犹未尽。

十几年后二伯对飞翔说:从前老子要不是产品出了一点问题,要不是偏偏遇上捏软柿子的地方官员,今天中国保健品的老大就是你二伯,那个牛逼的谁谁跟我一同起步,产品质量不如我,营销策略不如我……但实事求是,那次我没有怪罪你大伯,多少还感激他。

当时二伯一家迁居到县城新区一幢高楼的顶层,枣红色皇冠轿车孤单地泊在楼下空旷的草坪上。二伯去街面行走多了,难免有人问起高老板的近况,二伯一般告诉对方:南方的公司已交给别人打理,自己回内地来考察新项目——蛾地(我们)M县蒿(好)大变化哟。

一天,大伯回县城开完会,去实验小学接上女儿,父女二人牵手回家。半道上,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熟悉的男士站在县幼儿园门口,茶色蛤蟆镜,米黄长风衣,一个小男孩扑来,男士抱起小男孩,左右贴面行礼,礼毕,放下,转身向着路边烤红薯的灶摊。大伯认出他们是二伯和侄子,牵着女儿快步过去。二伯正用粤语向摊主询价,摊主瞟他一眼,给红薯开出肉价,二伯立马改口说家乡话:伙计,莫把我当外马唦。对方就嘻嘻笑,让了两毛。这时大伯突然道:买多一只。二伯回头,看见大伯和侄女。

然后,大伯剥了红薯给侄子,把侄子抱起来骑到自己脖子上,二伯剥了红薯给侄女,牵住侄女的一只手。大人小孩一起往前走。

大伯问: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二伯说: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想做。

大伯说:80万在内地不是小数。

二伯说:买房装修已花去十几万啦。

大伯说:如果回原单位上班也挺好。

二伯说:那是不可能的。

星期天,大伯骑车回乡下,向奶奶要腌制的香椿嫩芽,奶奶让飞翔母亲装满四只葫芦大小的土陶罐,一并放进布袋,交给大伯,大伯接过布袋,蹬车返回县城,直奔二伯家。

二伯开了门,大伯进屋,取出两只陶罐放到茶几上。二伯诧异:这不是你每年跟领导同事搞关系的宝贝吗?大伯嗤道:就会往歪处想——这是给你用的。二伯越发疑惑:我怎么用?大伯说:等会儿跟你讲。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给二伯。文件内容是M县推广乡镇国有和集体企业改制经营的典型经验。二伯浏览一遍,问:文件上的这个镇不是你在做镇委书记吗?大伯说:是啊,我那里先行一步,效果不错——半死不活的企业转民营后,债务消化了,经营盘活了,员工有事做有薪水了,镇里也有税收了。二伯看着大伯:你希望我去你那儿收破烂?大伯连忙摇头:不,你不能去我那儿,且不说我那儿没有可转让的企业了,即便有,也不能转给自家人——这是我定的死规矩,是典型经验中最重要的一条。二伯问:那你什么意思?大伯说:毛家镇马上启动改制,你去毛家镇找马镇长,让他带你考察,他会欢迎你的。二伯扑哧一笑:所以你让我给他送两罐香椿嫩芽。大伯说:是呀,去年他从我手里抢走了一罐的。

三个月后,县里召开经济工作会议,马镇长碰到大伯时表示谢谢,大伯随口道:还不是投你所好呀。马镇长说:明才先生的确是我们需要的企业家,我们会为他做好服务的。大伯问:他投资了?马镇长倒是吃惊:你不知道?明明印染公司呀!大伯哦了一声。分开时,马镇长笑说:可惜今年没吃到你家的香椿嫩芽,明年啊。大伯心里一顿,连忙回应:明白。当晚,大伯与二伯通电话,打探那两罐香椿嫩芽的下落,二伯说留在家里吃了。大伯问:马镇长呢?二伯支支吾吾:我送了他一条金利来领带。大伯回道:你呀六个指甲搔痒!

大伯再次去找飞翔母亲。飞翔母亲说,小哥不会让许泽田跟随他了,他还气着,许泽田给他敬烟他都不接。大伯提议飞翔母亲去明明印染厂上班——你对小哥说,家里清闲,想去南方打工,希望他向那边的朋友推荐,这样,他就会把你留下来。果然不出所料:二伯对飞翔母亲说,我在家乡开厂,你去南方打工,这不是打我脸吗!但二伯也狡猾,笑嘻嘻问:你和我,比你和大哥亲吧?飞翔母亲绝不中圈:都一样。二伯故意咂舌:那怎么办?飞翔母亲很坦荡:你就是怕我向大哥告你的密唦,我告密前一定先告诉你。二伯苦笑:我的憨妹妹哟,去做出纳吧,帮我管钱。

明明印染公司位于毛家镇西边的通顺河南岸,厂院不大,房子不高,挂上“明明”的牌子后,白天人来人往,夜晚亮了灯。

二伯从上海购进一套先进的印染设备,从江苏挖来一名资深技工,和技工一起调试设备和配料。运营资金短缺,银行贷款有限,他跟工人们沟通,提出把工厂转让前欠下的工资挂在新公司账上,让工人们与公司绑在一起,支持公司开工,公司在两年内按银行最高利息结清欠款,工人们接受这个方案。明明印染公司首批印染花布出品,县电视台现场采访,二伯对着镜头大讲回报乡梓和企业发展目标,略微保留了粤语腔调。

大伯看过电视新闻,打电话祝贺二伯,顺便提醒做好印染的污水处理。二伯说:老大放心。大伯很想放心,但还是给飞翔母亲去了电话,问印染厂的污水处理情况,飞翔母亲那时跟乡镇的人一样没有环保概念,也不懂污水处理,回答好像有做。大伯说:这样,你检查一下,看厂里是否有水道通往北边的通顺河。下班后,飞翔母亲去厂院外一寸一寸地绕圈,查看了两遍,很有把握地回大伯:没一滴水流入河里——车间的废水是在一个水泥池处理后流进排水沟的。大伯说那就好。飞翔母亲向二伯汇报:大伯问过废水处理的事。二伯就笑:你看我们的这个老大,盯我盯上瘾了。

为了缓解二伯的抵触,飞翔母亲有时觉得问题自己拿得下,干脆不跟大伯讲,直接斗争解决,也算替大伯分忧。大伯打电话问情况,听到一切正常,表示“那就好”,渐渐电话也就少了。两年后,公司结清收购工厂的内债与外债,步入盈利发展轨道。这时二伯逍遥起来,经常是“枣红色”在厂门口一闪,人就不见了,遇上厂里有事找不到二伯,飞翔母亲免不了给二伯打电话抱怨,有一次,二伯气急败坏地大叫:高明明,我和你谁是老板?

一天,一个大眼睛姑娘来找二伯,进了办公室,关起门来嗲声莺语。飞翔母亲觉得不对头,隔一会儿就去敲门请示工作。之后大眼姑娘差不多天天都来,飞翔母亲敲门的理由越来越多。有一次下班时间过了半小时,二伯办公室的门还关着,飞翔母亲去敲门,听到里面传出不良声响,赶紧退回去……等到有一天,大眼姑娘来了,二伯突然被马镇长叫去谈事,飞翔母亲把大眼姑娘带到出纳室,严正地说:我是高明才的妹妹,你知道高总的家庭情况吗?大眼姑娘瞪大眼珠:知道呀,但我俩是有感情的。飞翔母亲沉下脸:我不跟你掰扯这些,也不想整你,只问一句——我让你躲开我小哥,你有什么条件?大眼姑娘落下眼皮:他跟我快一年了咧。谈到后来,飞翔母亲让她写下“躲开”的保证书,付她十万元人民币了事。二伯回来,飞翔母亲把保证书拍在二伯的办班台上:看看吧,这就是她对你的感情——这事我是报告大伯还是告诉二嫂?二伯又惊又气,朝飞翔母亲直甩手指:你、你比老大还坏!

2005年, M县对汉江和通顺河沿岸的工业企业进行排污检查,十多家工厂被勒令关停,其中一家竟在地下埋设通达河里的排污管道。明明印染厂也有问题,主要是污水处理不规范、不达标,对河堤外部分地区造成污染,必须整改。检查后,二伯坐在大班台前发呆,飞翔母亲拿来一叠污水处理流程及工艺的资料,放到班台上,二伯不看,不吭声。飞翔母亲说:改吧。二伯撇撇嘴:说得轻巧!你以为我不晓得这些玩意?改是要花钱的——增加流程要钱,购买净化填料要钱,专职操作工要钱……现在每年的利润才百把万,搞了这一套,还不如个体户!你晓得我在想什么吗,我要尽快完成原始积累——尽快干大的!飞翔母亲说:附近的环境真的受了影响,草木颜色都变了,这样下去,恐怕树要长成妖精,庄稼要得小儿麻痹症……我们也是吃庄稼饭的,不能不管呀!二伯反驳:我管环境,谁管我?飞翔母亲转身丢下一句:那我去问大哥。二伯不由大叫:站住!即刻婉转让步:凡事得有过程,先弄个水解酸化池吧。

“有过程”整改污水处理系统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个插曲——

大伯作为副县长候选人公示期间,有人举报大伯给上级领导送过一只汉代陶罐,大伯被县纪委喊去问话。问:送陶罐是否属实?答:属实。问:陶罐的价值是多少?答:一只装腌菜的陶罐,大概五块钱吧。问:为什么送陶罐?答:因为里面装着腌菜。问:荤菜素菜?答:素菜。问:什么素菜?答:香椿嫩芽。问:为什么给上级领导送香椿嫩芽?答:上级领导在农村蹲点时吃过。问:一罐香椿嫩芽值多少钱?答:顶多五块钱吧。问:里面的确不是人民币?答:的确不是。问:凭什么说不是?答:凭香椿嫩芽呀。纪委的同志让大伯暂时在招待所住下,派人找“上级领导”查证,“上级领导”笑嘻嘻说:有这回事,可惜陶罐搁在车里忘了拿走,还得麻烦你们问问司机。

二伯晓得了大伯的事,次日拿着一只装有香椿嫩芽的陶罐来到纪委报告:这就是高明德送人的礼物——每年最少送出四五个,里面的东西味美价廉,各位看一看闻一闻。说着,扯去罐口的塑料纸,将陶罐递向面前的年轻干部,故意让罐口撞到人家的鼻头,年轻干部抖了一下,接过陶罐,且看且闻一番,传给旁边的老同志。正在这时,一个小伙子捧着一只同样的陶罐赶来了,小伙子自称是“上级领导”的司机,把“上级领导”忘在车上的陶罐带回家,放在冰箱里,不料罐里的香椿嫩芽被家人吃了一半。老同志接过去,比看、比闻两只陶罐。年轻干部在旁边小声提示:要不要请法医鉴定?老同志嘿嘿大笑,转头向二伯和小伙子司机表示感谢,留下陶罐,请二位先回。

下午,大伯从招待所出来,天空清朗,风把头发吹得飘飘扬扬。但大伯给二伯打去电话,批评二伯不该用罐口撞击人家的鼻头——太冲动了。

没想到,大伯当上副县长后,分管环保,第一把火竟是——关停M县境内江河沿岸的所有化工企业!大伯来势凶猛,一次去现场督查,被一个大胖子推倒在污水沟,只剩两个鼻孔露在污水外,大伯爬起来,照着大胖子就是两耳光。有人递话,说胖子的哥哥是谁谁的秘书,大伯嗤道:打的就是这玩意儿!

二伯来到大伯家,与大伯隔桌坐下,给大伯敬烟,大伯摆手,说你晓得我平常不抽烟。二伯拿着烟:印染厂算不算化工企业?大伯反问:你是学化工的,不知道印染用化工原料?二伯又问:那么多企业关停,政府扛得住呀?大伯顿了一下:不单要扛住现在,更要扛起今后。二伯吞一口气,嘟哝:先前带头搞乡镇企业改制是你,现在关停企业也是你。大伯笑笑:对不起,改革也在发展。二伯给自己点烟:有灵活空间吗?大伯转身拿茶水柜上的烟缸:环保没法灵活,办企业可以灵活——县里准备开辟集中管理排污企业的工业园,鼓励江边河边的化工厂搬迁到工业园去。二伯沉默片刻,冷冷一笑:我回M县折腾七八年,赚的钱还不到东莞泼出去的一半,现在企业正在发力,你让我关停、搬迁、建新厂,一下子停止经营,花那么多资金,我不是又回到了“解放前”?大伯说:凡事图长远。二伯觉得大伯很空洞,陡然定住目光: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前不久你是不是在我工厂外面的土坡上站了小半天?大伯点头:是啊。

二伯把烟杵在烟灰缸:哥,你不是我哥,是我的克星!说着呼啦地起身离去。

二伯驾车直奔乡下老家。飞翔听到停车声,出门喊二伯,二伯不应,脸色乌青地跨进堂屋,冲着奶奶劈头盖脸叫喊:老娘,你那个老大不是东西,就知道阴魂不散地盯着我,过去的不说,现在我的印染厂开得好好的,他突然下令关停——为了政绩,为了当官,他六亲不认,要用我的血染红他的官帽,他已经不是我哥,我要让他的这个官当不长!说着,掉头向中堂那边看,中堂的正中挂着爷爷的遗像,遗像下是一座木柜,二伯上去拉开柜门,拿出一把篾刀,举起,看着爷爷的遗像说:老头子,莫怪我,今天我必须把你留给老大的香椿树砍掉!转身向大门外冲。奶奶疾吼:老二你疯了!起身踉跄一下,被飞翔抢住。这时,在屋外听到吵嚷的飞翔父亲许泽田赶来,迎在门口劝道:小哥,冷静!二伯晃晃篾刀:闭嘴,你不配跟我说话!一把推开飞翔父亲,冲到禾场边的香椿树下,挥起篾刀就砍。可是,二伯用力过猛,刀砍进树身后拔不出来,飞翔追上去,抱住二伯,厉声喝道:二伯,你可以发火,可以砍我,但这棵树不能砍!二伯一顿,感到飞翔已经比自己的力量还强大……身子不由僵住。

飞翔把二伯搀回屋,带到从前二伯与大伯同住的拖宅。二伯坐在没有被子的木床上,呼呼喘气。房里很安静。飞翔恍然看见小时候的大伯……大伯给二伯端来一杯水,二伯不喝。飞翔就挪过凳子,坐在二伯面前。

傍晚,大伯驾车带着二妈和飞翔母亲赶了回来。二伯闻声插上门闩,谁也不见。一家人怯怯地候在堂屋里。半夜,二伯让飞翔把他母亲叫来。飞翔母亲进来后,二伯交代飞翔去门口守着。门关了,二伯跟飞翔母亲小声说话。飞翔隐约听见二伯说,在这个家里,只有飞翔母亲是他最亲、最信任的……他已灰心,不想在M县劳民伤财了,让飞翔母亲帮他把印染厂转出去……所有钱,包括卖厂的钱,存在银行,以备今后投资,对外就说不到两百万,对二妈也莫讲实话——二妈现在宁要一个老实丈夫,也不要老板老公……他很累,打算休息一段日子。飞翔母亲没说话,一直呃呃地哭。出来时,摸着眼泪,吩咐飞翔好生照顾二伯。

大伯安置奶奶睡下,叫上二妈和飞翔母亲,连夜返回县城。

二伯留在乡下闭门不出,终日瞪着两眼呆坐,飞翔担忧二伯中魔,宁愿他怒吼,哪怕冲到堂屋去找篾刀。有时飞翔父亲走近房门,停留片刻,寂寞地离开。上桌吃饭,奶奶挖一勺清炒香椿送到二伯碗里,二伯漠然不应,用筷子一下一下捡回去,奶奶哭了……直到一天深夜,小虫吱吱悠鸣,老屋于静谧中浮出从前的气息,飞翔又见小时候的大伯和二伯,一晃之间,只剩下呆坐的二伯;飞翔取出一支烟,插到二伯嘴上,打燃火机送上,二伯本能地吸一口,抬眼看飞翔,粲然一笑。飞翔顿时喜悦,出去一会儿,端来两碗油汪汪的鸡蛋炒饭,与二伯一人一碗。吃饭时,二伯问:十九岁了吧?飞翔点头:是,二伯记得我的年龄!二伯又问:怎么读的农业技术学校?飞翔抠头皮:没考好,对动物植物有兴趣,大伯建议上农校。二伯笑笑:跟你爸一样,憨,不会考试。一边抬手拍拍飞翔的肩:喜欢二伯吗?飞翔说:喜欢呀。二伯高兴了:以后跟二伯干吧!飞翔含着满口鸡蛋饭,大声道:谢谢二伯!

二伯开始用手机跟外面打电话。一个水性环保涂料项目让二伯感兴趣,反复跟对方谈,对方好像是一家公司的工程师,与二伯大学同学,二伯希望对方把产品配方与生产工艺告诉他,对方很生气,声音大得在电话外也能听见,说自己是公司第二大股东,是拿技术专利入股的,不能做这种事。二伯威胁人家,如果不告诉他专利,就仿冒人家的产品销售,对方说这个不比在大学做作业,你抄了我的可以混过去,这是犯法,要吃大亏的。二伯说去你的X法,挂掉电话,冷冷一笑:老子还嫌这个麻烦咧。

有一天,二伯打完电话心情大好,决定带飞翔离开乡下。飞翔父亲打电话报告飞翔母亲,飞翔母亲从县城赶回来,把飞翔叫到一旁,劝他不要跟二伯走,说二伯自己还没落实呢。飞翔不这么看,认为二伯见过世面,有才华,敢想敢干,跟着二伯可以学本事,况且已答应二伯,必须走。二伯察觉了飞翔父母的嘀咕,在饭桌上重咳了一声,说:你们不用瞎担心,我过去两次创业虽然遇到挫折,但离辉煌只差一小步,也不是没赚到小钱;现在飞翔农校毕业难找工作,不跟着我去历练,难道窝在家里跟你们一起盘泥巴坨吗?奶奶也帮腔,说他二伯身边需要飞翔这个亲侄子,飞翔跟着吃不了亏。事情就改不了了。

二伯开车带飞翔和飞翔母亲来到县城,让飞翔母亲回印染厂继续卖厂,顺便给他的银行卡里汇十万元,然后和飞翔去宾馆开房。二伯对飞翔讲,二伯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时不我待,下一步打算放弃实业,搞文化娱乐项目,文化娱乐投资少,好包装,容易起篓子。飞翔问起篓子什么意思,二伯说起篓子是武汉话,意思是不费力气地快速发大财。飞翔很激动:既然有这么好的词,就一定有这么好的事。当日,二伯汇出一万元,托人在香港注册离岸企业“高氏文化娱乐投资公司”。等候公司文件和印章寄来的空档期,二伯又打了几个电话,带着飞翔先去外地考察一桩短平快项目。

走之前,二伯派飞翔先去看堂姐和堂弟(大伯的女儿在家备考研究生,二伯的儿子念五年级)。车开到大伯家附近停下,二伯从后备箱拿出一箱脑黄金,让飞翔送去。下一站,车停在二伯自己家的楼下,二伯还是让飞翔拎一箱脑黄金上楼。飞翔晓得,这几年二伯二妈不和,二妈虽然不知道那个“大眼睛姑娘”,但认定二伯没少在外面干坏事,二伯无端烦躁,两人经常斗气。飞翔回到车上,二伯像将军一样挥手:我们向荆市出发。

到达荆市,先入住宾馆。次日早晨,二伯戴上大墨镜,冲飞翔一笑,飞翔问做什么,二伯说演戏。飞翔问演什么戏,二伯说今天要见的不是什么好人。飞翔觉得刺激,握了拳头弯弯胳膊。吃过早餐,二伯和飞翔出宾馆,坐上一辆机动麻木前往目的地。早晨的阳光软软的有些晃眼。

机动麻木颠簸了一个多小时,伯侄二人来到一个叫马王村的地方。二伯让麻木司机原地等候,领着飞翔往村外走。没走多远,二伯抬手指向远处的几座小山似的土包,告诉飞翔,那是汉代墓群,地下全是宝物,捡到一只陶罐,可以换钱买一辆进口轿车。飞翔望了望墓群,说:明白了,二伯带我来捡陶罐的。二伯笑笑:陶罐不可能随便捡到,得在田野里刨地。

说话间,走到村后一间独立的民宅前。二伯上去拍门,开门的是一个独眼老头。二伯问你是河南蚯蚓?对方问您是广东高先生?两人就接上了头。独眼老头弓身让道,二伯和飞翔进入堂屋。双方坐下,二伯取下墨镜,开门见山:把那两只陶罐拿来看看。独眼搓手咂舌:没了。二伯生气:你耍我?独眼连忙摆手:不是,您看那个。二伯顺其所指看去,堂屋角落的方桌上搁着两顶警察帽,问:警察来过?独眼说:昨天两个戴大盖帽的来搜查,拿起陶罐就走,我发现他们是假冒的,喊蚂蟥去追,结果人抱着两只罐子跑了,丢下两顶大盖帽。二伯无语,很是沮丧。一会儿,独眼神秘地说: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既然高先生是黑哥介绍的,请随我来。二伯跟着独眼去到堂屋背面的套宅,宅中站立一个大脸络腮胡的年轻壮汉,独眼使了眼色,壮汉挪开卧床,地上有一个簸箕大的圆洞,洞口散落着黄土。独眼指指洞口,指指屋外,二伯即刻点头明白。独眼说:要不高先生投点资,我们合作弄?二伯掏出烟,给独眼一支,说:互留一个电话吧,我考虑考虑。离开民宅,走了百米,二伯停下,看看民宅,看看遥远的土包群,不由摇头哂笑:他妈的,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时,络腮胡壮汉跑来,把二伯落下的墨镜交给二伯,二伯拍拍他的膀子:你是蚂蟥?壮汉点头。二伯说:好人才,以后随时联系。

坐电动麻木回荆市,飞翔一路沉默,二伯问怎么不开心,飞翔说二伯不能跟独眼合作,二伯说我没打算愚公移山呀,飞翔说他们这是盗窃古墓——我们应当向110报案,二伯抬手指指麻木司机的后背,故意大声说,盗亦有道,生意不成也不能背后放火嘛……回到荆市宾馆,飞翔进房就抓起座机电话,二伯上来按住键,说我来吧,就用手机拨了号,报告马王村有个独眼老头正在挖掘通往古墓的地洞,一边冲飞翔眨眼笑笑,说,我侄子高飞翔觉悟高,认为这是犯法,让我一定报案。飞翔觉得二伯没必要表扬他,也嘻嘻地笑。

离开荆市回M县,继续住在宾馆等候香港公司注册下来。二伯说:香港公司的文件一到,我们就去外地投资。飞翔问:去哪里?二伯坏笑:只要不在大伯的辖区都行。次日,飞翔打电话告知母亲,他马上要随二伯去外地,母亲叮嘱他走之前要看望大伯。飞翔明白母亲有意让他“顶职”盯梢二伯,很不情愿地瞒着二伯去了大伯家。大伯摸着他的头,说:好儿子,跟着二伯好好干,多学习多用脑子,有疑惑随时给大伯打电话。飞翔心想,这不就是让我像父母一样在二伯身边潜伏吗?便含糊地点头:晓得。

几天后,二伯收到香港公司的文件,关在厕所打过电话,驾车带飞翔前往M县西边的L市。一切都在事先策划好了:二伯走进L市一家豪华宾馆的大堂,掌声、鲜花与闪光灯扑面而来……总统套房已订,晚宴已安排,领衔接待的副市长亲自带二伯和飞翔入住。在副市长与二伯的交谈中,飞翔得知副市长姓王,是二伯大学的校友,两人对欢迎投资的仪式都表示满意。

投资很顺利。不到十天,L市十字街口的一栋高楼上挂出一面遮住半截楼房的巨幅红布,上书:香港高氏娱乐城。接下来,装修,安装设备,二伯和王副市长在礼花中剪彩。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赞叹港商高明才有眼力、气魄大,斥巨资买下繁华地段的大楼,开了全市最高档的娱乐城。但飞翔心里有数:二伯并没有投什么资,楼房是花两万元订金租用的,设备是预付三万元赊来的,员工试用一个月后才发工资,关键在于王副市长帮助公司得到一笔银行贷款。

娱乐城占用大楼的五层:一楼餐厅,二楼练歌房,三楼保健按摩,四楼暂时秘而不宣,五楼办公喝茶。开业三天大酬宾,生意火爆。

二伯让飞翔学习管理一楼、二楼的业务,不要掺和三楼、四楼的生意。飞翔好奇,走出三楼电梯口,被一个光头大汉伸出纹了青龙的胳膊拦住,青龙说:老板有交代,你不能上三楼。飞翔看见廊道里走过几个穿粉色短裙的女子。四楼也一样,一条“青龙”拦住他:老板有交代,你不能上四楼。飞翔隐约听到哗哗啦啦的声响。三楼的保健按摩是明的,四楼的生意听说是博彩,飞翔看过港剧,许多情景可以想象,终不得见。五楼属于二伯的宫殿,电梯口的保安竟是马王村挖盗墓地道的大脸络腮胡蚂蟥。蚂蟥认识飞翔,悄悄告诉他:在二伯和他离开荆市的第四天,公安去了马王村,他成功脱逃,他爸独眼老头被抓——不过报案的不是二伯,是麻木司机。飞翔知道二伯在荆市用手机报案是给他演戏,感觉吃了一只绿头苍蝇,络腮胡呵呵地笑。二伯交代飞翔可以自由出入五楼,飞翔很少去,去了,常常见到有身份的VIP、王副市长和几个鲜艳女子。

第三年夏天,大伯突然出现在娱乐城,飞翔激动地喊大伯,大伯说他出差到L市,顺便来看看。这时大伯已调到省里某厅任处长,做纪检工作。飞翔问:您见过二伯吗?大伯笑:上到五楼,被保安赶下来了,说是没有预约。飞翔故意不给五楼报信,直接带大伯进电梯。大伯摸飞翔的头,飞翔嘻嘻笑;大伯说没给大伯打电话咧,飞翔仍是嘻嘻笑。到达五楼,飞翔按了门禁进入,一眼看见二伯在大班台前搂着一个女子,回头看大伯,大伯面色一沉,掉头离去……

次日,飞翔母亲接到大伯的电话,大伯让她抽空去L市看看飞翔,飞翔母亲明白,但不晓得二伯又出了什么事。

就在飞翔母亲出发那天,飞翔给大伯打去电话:二伯今晚要跑路!

大伯大喊:这是大是大非,你必须寸步不离二伯,我很快赶过来!

天黑时分,高氏娱乐城楼下的银色宝马闪了闪灯,二伯在后备箱放入一只皮箱,上车点火。不料,飞翔从暗处冲出,一下子趴在车头,二伯下车拉扯飞翔,一辆黑色奥迪突然哧的一声停在旁边,车窗玻璃落下,大伯探出头招呼:老二,上我的车。二伯激灵一下,丢开飞翔,去拿后备箱的行李,一边冲飞翔喊宝马还没熄火,就进了大伯的车。大伯猛轰油门,奥迪疾驰而去。

出了城,拐上汉江大堤,向东行,二伯涩涩地问:老大,你这样做不怕连累自己?大伯不吭声。一会儿,二伯说:谢谢你,老大,对不起。大伯仍旧不应。车远离了L市区,缓缓停下。大伯给车熄火,说:我们下去坐坐。

旷野月色如银,江堤雄卧,江水静流。大伯在堤岸望江坐下,二伯跟过去坐在大伯身边。可是,大伯说:老二,哥不是来送你跑路的,是来求你不跑的。二伯不由弹身而起,向坡下冲出两步,反身向着大伯:什么呀?大伯连连招手:你不急,先听我说为什么。二伯沉默,月光下看不见阴脸。大伯说:我是为自己也为你来求你的——先说我自己,举报王副市长为假冒港商高某非法经营开绿灯的信是我收到的,如果你跑了,无法证明我不是通风报信的人,结果可想而知,你能帮帮你哥、让哥继续做一个清官——不跑吗?再说你,这次的问题是涉黄、涉赌和行贿,触犯了法律。无论问题大小,都不能跑,即使跑得掉,你能让母亲有一个见不得光的儿子、让妻子有一个见不得光的丈夫、让儿子有一个见不得光的父亲吗?所以,我求你主动交代自己的问题,检举揭发相关人员,配合组织调查,争取宽大处理——你冷静想想,这是不是害你?

二伯点燃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火反复照见二伯的面孔。

大伯看着二伯:跟哥说实话,问题有多大?二伯长吁一口气:涉黄项目外包给了一个女人,赌是看风向断断续续进行,行贿对象只有王副市长,但金额不好计算,借给他的现金加起来接近六万,差不多每周免费供他吃喝玩乐一次,另外答应送给他一套武汉的商品房,还没有买……就这些。大伯听了,果断地说:我们回去写交代与检举信吧。便起身上车,点火,调转车头,停下来等候;二伯斜在堤坡上,猛地扔出烟头,过来拉开车门。

次日上午,飞翔陪二伯去L市纪委递呈交代与检举信,大伯和飞翔母亲在娱乐城五楼等着。大伯感慨:幸亏飞翔关键时刻没掉链子。飞翔母亲不停地抹着眼泪。二伯回来,大伯听了情况,拍拍二伯和飞翔的肩,告辞回汉。

大伯一走,二伯向飞翔母亲摊开双手:看,我的辉煌又被老大泼了。

接下来等待处理。无论什么处理结果,二伯都将转让高氏娱乐城——没有黄与赌,谈不上起篓子。但二伯不想待在L市,反正手机开着,纪委公安能随时联系,不算跑路。娱乐城由飞翔母亲接手。二伯掏出一张银行卡交给飞翔,说:你跟着二伯混了两年,卡里有二十万,是你的薪水;以后不要跟着二伯了,如果不想打工,做点踏实生意,你不是二伯,不可以像二伯这么弄。飞翔拿着银行卡,眼皮一眨,眼泪滚出来。二伯握拳捶打一下飞翔的胸脯:走了。

半个月后,公安局对高氏娱乐城和二伯给出处理结果:罚款;没收全部非法收入;“鉴于高明才主动交代和检举违法行为,免予刑事追究”。不日,高氏娱乐城转让完成,两年多的辉煌还剩300万,飞翔母亲替二伯存入银行,前后合计(加利息)接近800万元人民币。

二伯自此悄然消失。

这时大妈已随大伯调到武汉在一所中学教书。一天晚餐后,大伯让大妈给二妈打电话,探探二伯的消息,大妈按了免提让大伯听,电话那头,二妈哀而不怒地说:他(二伯)跟上海人通过电话,多半去了上海,还不是想逃离大伯……由得他吧,他不登天不会罢休,不从天上摔下来不会回头……他不知道,登天是要天梯的,他没有天梯,自己也造不出天梯。大伯听着,不由呆愣。大妈打完电话看大伯:怎么了?大伯叹息:弟妹这是怨我啊!一边拿起茶几上的烟。大妈拦住大伯的手,说:你敏感了,弟妹不是那个意思吧?

但意思毕竟在两可之间。星期六上午,大伯大妈搭车回M县看望二妈。到了二伯家楼下,大妈忽然抬手一指:你看!大伯看去,百米外,二妈正揪着儿子小翔的耳朵从游戏室出来。大妈急呼二妈,奔上前为小翔解围。大伯停在原地,心想:老二呀老二,小翔才是你的天梯咧。当日中午,大伯请二妈和小翔吃馆子;下午,大伯带小翔回家写作业,大妈陪二妈逛街说话。二妈挽着大妈回来时,两人烫了鸟巢似的卷发,呵呵地笑,大妈悄悄冲大伯点了一下头。于是,大伯大妈把小翔接到武汉去了……

两年后的一天,大伯下班回家,听到客厅有人讲夹生上海话“吾有侬真是交关开心”,进门见二伯坐在沙发上摩挲儿子小翔的头,高兴地喊道:老二,你回来了!二伯起身,向着大伯,殷殷地笑,说:哥,谢谢你和嫂子,帮我们带着小翔。大伯摆手:谢什么,小翔不是我们的孩子吗?二伯连忙点头:是的是的。大伯看了看二伯亮润的面目和光鲜的衣着,赞道:不错,像个上海富翁嘛。二伯尽量低调回应:还行吧,这几年运势转到上海,我一直在那里跟朋友合伙做事,现在由我带领团队来武汉开发新项目。大伯说:好呀,那我就不做饭了,等嫂子回来,你请我们吃好的。兄弟俩坐下,让小翔坐到中间。一会儿,大妈回来了,二伯起身招呼,把大妈拉到房间去,大伯听见两人在争执,走到房门口,看见二伯把一袋钱往大妈手里塞,大妈挡着钱袋,严厉地说:你要是不想伤你哥的心,就拿回去——如果我们缺钱,找你要。二伯只好把钱袋收回。

之后,大伯、大妈、二伯和小翔去江边吃海底捞。席间,大伯得知:二伯是三个月前回武汉的,已启动一个商业地产项目;此外,在汉口买了一套高档住宅房,二妈很快会调来武汉的医院……他的团队跟政府部门有良好沟通。二伯问大伯:听说飞翔在老家搞养殖?大伯说:飞翔咨询过我,我支持他在乡村创业。二伯便笑:这孩子还真是喜欢动物植物咧。

吃完离店,一辆黑色7系宝马停在店门口,一个戴眼镜的窄脸男士从驾驶室下车,叫唤“高总”,二伯招手让他上前,向他介绍大伯:这是我阿哥,现任XX厅副厅长。窄脸男士连忙点头说阿哥好,跟大伯握手。大伯微笑纠正:我不是副厅长,是处长。心想,老二什么时候通知的司机?怎么向司机吹牛呢?

一天大伯晚间看电视:一家名叫“潮购”的商场隆重开业,站在商场门口接受采访的董事长竟是那个戴眼镜的窄脸男士。大伯有点费解:二伯让司机做董事长,莫非变得不喜欢张扬了?

其实二伯此时连合伙人都不是,在上海合伙人那里,充其量算一个拿月薪加绩效提成的高管。因为有金点子,策划了把“场地商业”升级为“商业地产”的方案,在武汉旗开得胜,实际投资人“窄脸”乐意伺候他抬举他。不过这不是问题,二伯想做合伙人就一定会实现。在“潮购”告捷之际,二伯及时发现了N市老城的一条僵尸步行街:建筑面积三万多平米,店铺售价不高,两年卖出三间铺,街面门可罗雀,开发商已溜到外地躲避银行追债。二伯顺藤摸瓜,找着开发商,以上海话背书,一通厉害分析,谈妥每平米4000元的低价整体收购步行街,首付定金1500万,余款半年后一年内结清——这是一个设计,二伯给自己留有半年窗口期。回头,二伯跟窄脸谈判:该项目他只做合伙人,与“潮购”的三个股东各投600万(二伯手上有800万)注册新公司,共同经营N市步行街。窄脸舍不得商机,只好进一步“脸窄心宽”。

二伯的策略是十年后才有百分之五十的中国人明白的创意:首先天南海北地宣传N市黄金步行街免两年租金招商,不到三个月,整条街被商户填满,一派火热的装修场面;紧接着,锣鼓喧天地欢呼带租约售铺(租金由新公司包付)——店铺每平米均价1万!二伯给竖立的头发喷了焗油摩丝,站在销售大堂中央,挺胸收腹两脚与肩同宽,双手垂于腹部,右手放在左手下,向着顾客微笑,讲上海话吾与侬,间或回应旗袍小姐的业务咨询……仅一个月,晚来的顾客已没有商铺可买。“窗口期”未到,二伯粗算一下,除去经营成本与纳税,纯利不少于1.2亿,二伯个人即将获得3000万元财富!

可是,分红还没进行,隐患发作:因为N市经济生活中心已快速向新城区转移,老城区步行街在匆忙招商中不讲市场定位、缺乏特色优势,开街三个月,生意清淡,商户即使免交租金也赚不到钱,一家带头退场,众家跟随。商户一走,店铺业主紧张,有人找二伯讨论,二伯用上海腔调讲“大家么撒好担心额,商户走了,公司还在,租金不会少的”,但有个矮老头深谋远虑地问“你们公司只管两年,两年之后呢?”……来销售大厅讨论的人越来越多,二伯不得安生,溜回武汉,用电话指挥前线“稳住”。到后来,前线稳不住,店铺业主联合起来,扯横幅,举牌子,浩浩荡荡去N市政府讨说法。

市政府派员调处,戴眼镜的窄脸男士作为合伙人老大亲赴N市应洽。调处以稳定压倒一切,博弈之术在窄脸的白眼镜上忽闪,一天达成两份协议。第一份协议:新公司交出销售收入,按步行街收购价与买铺业主结算,让业主相当于以住房价购买商铺(打发闹事业主);剩下的钱,先返还银行贷款,再补偿开发商基建投资——开发商不服不行,否则牵出别的问题;同时,新公司承担前期经营成本——N市支持新公司在当地投资。第二份协议:N市承诺将新城区百亩商住两用地以优惠价转让给窄脸的公司,作为前期经营的补偿。

窄脸揣着两份协议回到武汉,只拿第一份协议给二伯看。二伯暴怒,戳指对方的白眼镜:你怎么签订这种卖国协议?白眼镜晃了晃,窄脸大度地笑:高总不可以这么讲,做企业也要担当社会责任哟。二伯气得直喘:总不能自杀式地讲责任呀!白眼镜又晃了晃:还有呢,这个项目的经营成本远远超过2400万,算下来,我们四个合伙人每人还得拿出80万,你看怎么办?二伯憋不住,用家乡话骂道:日你妈的先人,老子不玩了!愤然转身,被椅子绊着,扑通跌倒在地……

一天中午,小翔给大伯打电话,呜呜地哭,说一个阿姨转告他,二伯住在医院,明天出院后要出差,让他去见一面,可下午学校有高考模拟考试。大伯让小翔安心应考,自己去见二伯。下午,二伯半躺在医院病床上等候小翔,见来人是大伯,眼珠一轮:小翔呢?大伯替小翔说明情况。二伯戚然:小翔真成了你的儿子咧。大伯没应,只问怎么病了,二伯说摔了一跤;大伯问伤在哪儿,二伯说撞了脑袋。大伯闭上眼睛摇头:这大的人也不小心点!二伯不语。大伯在床边坐下,觉得二伯神情不对,一时不知道问什么。

后来,二伯主动诉说N市步行街项目的成败,眼里漫出薄薄的光,哀叹:这回老二输回老家了!大伯心疼,想替二伯擦眼睛,却依旧沉默,免得自己的眼泪涌上来。二伯突兀一笑:放心吧,老二不会垮掉,已经跟北京的朋友联系了,明天出发。大伯得知二伯又要“逃离”,很想问问“北京的朋友”是什么朋友,但二伯感应了,决计不讲“朋友”是过去高氏娱乐城的VIP,即刻吹嘘“干大事还得去北京”。大伯就问:弟妹的调动到了哪一步?二伯说:等M县放人。沉默一会儿,大伯说:去了北京,有空带你侄女吃顿好的;小翔你放心;弟妹的事我来办——但N市对步行街的调处不会那么简单,凡事得合情合理合法,这回我替你出头,你明天去家里陪小翔吃饭,我通知明明也来,你把 N市步行街项目的资料交给明明。

二伯去了北京,大伯向N市了解情况,获悉N市与窄脸签订的第二份协议,即刻联系做律师的大学同学,委托代理交涉。一天,窄脸正要前往N市考察新城区地皮,大伯的律师同学出现在他面前,推了推黑框眼镜说:我是高明才的律师——步行街项目的所谓经营损失已由N市在第二份协议里给予合理补偿,四个合伙人中的三人避着另一个人享有补偿,而另一个人只承担损失,这是商业欺诈——请问,如果你们不及时纠正,我是向当地政府反映还是向法院提起诉讼?窄脸慌张得白眼镜直晃,连忙支吾:这个,我们已经计划向明才先生返还前期投资的600万。

不日,钱汇入飞翔母亲代管的银行卡,卡上的金额仍是800万。

但800万不是二伯的意思,除非800万可以进入富豪榜。

二伯在意钱,更在意做有钱人。如果长期不能用钱撑起辉煌,那就只好直接辉煌了。万一也能起了篓子呢?二伯开始玩高端飘忽:人在北京,不知安定于何处;每天干事业,不知供职于哪个集团;手机永远占线,表示业务繁忙;偶尔透露势能,要为家乡( M县或武汉市)引进一个百亿投资项目……总之,北京山高水深,神龙见首不见尾。

有人问:高总,您发展到北京了?二伯点头微笑:做点小事。那人怎么会相信高总在首都做小事呢?

飞翔也问:二伯,听说您在北京用钱赚钱?二伯很惊喜:不错呀飞翔,还晓得这个!飞翔其实觉得不可思议。

天上的云彩在奔涌。外面的人都说二伯是出入北京的大人物,只有高家人弱弱地挂念二伯在首都的空中“行走”。

二伯是否常回武汉看二妈,旁人不好问,听二妈的口风是回来过的。但每年春节百鸟归巢,二伯必定携二妈回乡下团聚。小翔随大伯一家回来,让二伯亲得满脸是涎。有一年,高家迁至“新农村”的三层小楼,老屋还没拆,大年三十前一天,二伯出去一趟,开回一辆吊车,停在那棵香椿树的台坡下,下了车,绕着香椿树画一个圈,吆喝飞翔和飞翔父亲扛来铁锹与稻草,挖坑,搓草葽子,直到把树根带土绑成一个圆球,用吊车吊起树来,移往飞翔的鱼塘边……那日天空晴好,阳雀子喳喳地追随。飞翔陪坐在敞开的驾驶室,大声跟二伯打趣:要是早砍了就不会麻烦二伯了。二伯回头瞪他一眼:你小子记仇咧——不厚道!

二伯在社会上朋友多,春节期间,不停地在县城和武汉两地应酬饭局。那辆多年前的银色宝马一直歇在汉口,洗过后依然鲜亮,二伯回来银色宝马就跟着回来。遇到恰当的场次,二伯会带上飞翔,顺便给他讲讲生意经,领他认识一两位局长科长。二伯回来一次,地方上关于他的传说就辉煌一次,比如购买大西南荒山种植景观树、开发典当业务、打理投资基金、参股上市公司、修筑西部高速公路、参与一带一路建设、进军AI领域、给各省(市)引荐国际投资项目……都是立足首都放眼全国和世界的大买卖。

大伯无法相信,偶尔不得不信。一次,大伯看电视,在本省的一个大型投资项目的签约仪式上,主要嘉宾的左侧居然出现了二伯的身影——二伯是大伯的胞弟,大伯不会看错。但大伯是谨慎的,一位县里的老部下打来电话,说在电视上看见大伯参加商务活动,希望大伯多多关心当地的招商引资,大伯告诉对方,他仍在纪检部门上班,没参与过商务活动,终不敢指出电视上的“高明德”是胞弟高明才。可大伯何尝不愿意看到二伯的风光?吃团年饭时,全家人以二伯为中心说笑,大伯含了微笑半低着头,眼里的光芒一缕一缕地放射到眼角的细纹,仿如少女拿二伯当情郎似的羞涩。外人希望通过大伯认识二伯,大伯一般推辞,实在推不掉,就讲二伯虽是热心人,但并非什么忙都帮得上——为二伯留下余地。至于盯梢,大伯有些颓唐了:老二现在比自己年富力强,不必时时惦着,只要不犯法,飘就飘吧,反正也不差钱。这时大伯已是副厅级干部。

不知何时起,大伯二伯比起赛来关心下一代,尤其是飞翔。

多年前,飞翔带着二伯给的20万薪水回乡下创业,先后养鱼、养鸡、养鸭、养猪、养兔、养牛、养羊、养梅花鹿和种植果树,最初几年轮番遭遇水灾和瘟疫,每年笼统算下来,收入不过三五万,后来有了经验和预防措施,效益一年比一年好。虽然农业利薄,事业不大,但飞翔一直信心满满并不忧愁。愁的是乡村生活:他都奔三十的人了,还没有女朋友。本来对邻村的一个女娃中意,但人家在南方打工,一年到头只能等到春节期间见上几面,说些没油没盐的话。

这年春节,大伯想帮飞翔,摸清那女娃的父亲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小时候曾抢过自己的半个馍馍,就背起手,向邻村散步,走到同学家的台坡前,停住脚步四下观望。一位黑汉从屋里出来大声招呼:明德呀,过年好!大伯认出他,迎上去握手,说随便走走,不想遇上了老同学。黑汉赞扬:您是厅长,这叫苟富贵不相忘啊!大伯摆手微笑,一时没法提起飞翔与他女儿的事,寒暄一阵,只好掉头返回。可没走多远,黑汉追上来问:明德有什么事吗?大伯连忙摇头:没事,见到老同学是最高兴的事。不料,那女娃第二天主动来高家找飞翔了。

二伯的方法不同。正月初二,二伯让飞翔坐上银色宝马,把车开到村外的一片空地,教飞翔开车,半天工夫,飞翔成了“无证”司机。二伯说:乡下没什么交管,明天你开车带那个女娃去玩吧。正月初三,银色宝马在高家村周边的土路上踽踽爬行了大半天,终于停歇在无叶的柳林边。二伯站在家门口,双手打着望远镜向那里看,看不见汽车的动静。黄昏时,宝马回来,二伯出面迎接,笑嘻嘻问:怎么样,车震了吗?飞翔嘟哝道:震个鬼!随手将一卷避孕套递给二伯。二伯不敢接,诧异地问:啥意思?飞翔说:我刚抱住她,她就给我这个,太有经验了,我能干吗?二伯大叹:我的侄儿呀,你咋是个土鳖!飞翔摆摆手:此事您知我知,就此打住。说罢进屋去。

二伯和大伯为飞翔的事发生了争论:二伯认为,飞翔的问题说到底是事业问题——有了梧桐树还愁没有金凤凰?大伯认为,飞翔本身就是梧桐树,凤凰不来是凤凰的问题——不要因为恋爱耽误事业。

初五的早晨,二伯带飞翔去屋外的空场焚香烧纸,给看不见的财神作揖,淡淡的香与烟向清朗的天空飘逸。二人转身,见大伯看着他们微笑。二伯夸张地一愣,调侃道:高厅,入乡随俗,您没有生气吧?大伯笑着摆手,对飞翔说:小高总,可否带我们参观一下你的事业,二伯是经营管理行家,平常回来得少,你应该听听二伯的高见。二伯就笑:那是必须的。

飞翔的养殖场在“新农村”北边的河堤下,三人向着一片有围墙的矮房子走去。一条白狗跑来,到了飞翔跟前,领他们进东端的羊圈,一群黑羊闻声咩咩叫唤,波浪一样涌动,飞翔挥挥手,波浪和咩咩声停下……去猪圈,所有猪冲着飞翔哼哧哼哧,飞翔戳起嘴去去几声,猪群退散……兔子见了飞翔,东躲西藏地做游戏,表演喜悦与机灵……鸡场的鸡也有态度,一只母鸡落下身子,一只公鸡踩上去……之后,看鸭、牛、梅花鹿、鱼塘和果林。二伯边看边问,看完,朝飞翔肩头打了一拳:伙计,只要听我的,保证明年收益过百万。

当晚全家人就寝后,二伯招呼飞翔去一楼客厅说话。大伯不想干扰二伯,又想知道二伯的意见,悄悄蹲在二楼楼梯的拐弯处偷听。

二伯说:做经营不是图热闹,是要赚钱;根据初步了解的情况来看,你现在的产品线太长,必须遵循“利润中心”原则,分别给鱼、鸡、鸭、猪、兔、牛、羊、梅花鹿、果林9个项目算账,按利润大小排队,看看有没有南郭先生吹竽(如果有,毫不客气地赶走);再就是比较各项目的投入产出比和发展前景,从自身条件出发,确定未来主打的一号目标、二号目标、三号目标,对于牵扯精力多贡献小的项目,可以采取转让、合作、扶持方式交由别人去做——赢利项目都有快速成长期,要及时集中力量去实现去抓住——当然,具体是哪几个项目,只有算账分析后才能决定。大伯听着,觉得二伯讲得很好,不由怀疑自己过去对二伯的怀疑。探头朝楼下看,飞翔正趴在茶几上唰唰地记录。

一会儿,飞翔说:二伯,您是学化学的,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到底能不能给动物吃避孕药、催长剂?二伯说:这个要从两方面讲,一方面,避孕药和催长剂虽然可以让动物快速成长,但人吃了这种动物的肉,对身体有害,甚至可能引发不育症或癌症;另一方面,目前市场上对鱼和肉类食品监测不严,如果控制使用避孕药和催长剂,不仅可以顺利通过监测,实际上也不会给食用者造成明显的危害,就像用灰面做成的燕窝——无效无毒可以赚钱,这是一个诱人的空子。飞翔问:您说我应该怎么做?二伯顿了一下,呵呵笑:憨娃,二伯不能讲你应该怎么做,只能说,要是我,会巧妙抓住机会。

这时大伯突然大叫:打住!

接着扑通一声,整个人乒乒乓乓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二伯和飞翔惊慌而起,叫喊着,冲过去搀扶大伯。大伯一手捂头一手抓膝,被移到客厅的沙发上,蜷缩着坐下,疼痛得龇牙咧嘴;二伯拿住大伯的肩,飞翔小心抚摸大伯的身子。很快,楼上楼下一阵砰砰地响动,全家老小拥到客厅里大呼小叫。大伯从二伯和飞翔之间抬起胳膊,摆摆手,焦急地说:飞翔,二伯前面讲得都对,要听;后面那个机会不对——不能听!为什么……咳、咳、咳!二伯连忙道:好了好了,我又错了,飞翔全听大伯的。飞翔赶紧蹲下,让二伯把大伯扶到背上,背起大伯上楼。

此后,飞翔“全听大伯的”——也就是只听二伯“前面讲的”,养殖业经营果然有起色:连续两年利润过百万。而且,邻村的女大学生村官慕名来考察,顺便把飞翔也考察了,一来二去,才半年时间,两人已发展到不结婚不行的地步。

夏天,飞翔和母亲来武汉送结婚请帖,大伯让大妈把二妈邀来,一起陪飞翔和飞翔母亲下馆子。晚上,飞翔和母亲住大伯家,大伯跟他们聊飞翔的事业。飞翔有一个新想法:在家乡创办生态农业园。大伯表示支持,问有什么困难。飞翔支吾其词,飞翔母亲替他说:差300万资金。大伯顿住,忽然眼珠一亮:老二的钱不是在你手上吗?飞翔母亲即刻出手挡住:大哥,不要提这个,小哥那是信任我,何况小哥有风险,他的钱一分也不能动。大伯不由一怔,连忙道:对不起,明明,你是对的。便转向飞翔:好儿子,不急,大伯家有50万,先给你用,不够,我向M县反映,这个项目争取银行贷款应该没问题。

可大伯没有料到,飞翔需要的资金被二伯分分钟搞定了。

飞翔举办婚礼那日,二伯从北京回来吃喜酒,听说大伯正在帮飞翔跑贷款,当即摆手:这事指望大伯不行,一板一眼太慢,得看二伯的——这样,我在武汉多待几天,两天后你们小两口来见我。第三天,二伯在武昌广达酒店举办一桌二十座的豪华晚宴,座中有两位正厅、四位副厅、六位正处。大伯在副厅之列,M县县长和农业银行行长也来了。二伯坐主人位,左首是飞翔小两口,右首是一位北京来的嘉宾——国家“三农问题”专家。开席前,二伯说明主题:请各位支持侄子高飞翔的生态农业项目。国家专家首先宣讲中央关于农村农业的发展战略与现行政策。接着,在举杯间分别交代任务:协调农田有偿集中使用、修建柏油村道、提供优良种子、联系农业科研单位定点指导、申报生态农业项目扶持经费、落实银行贷款……二伯魁梧端庄,从容引导,适度点评,描述远景,卷舌音特别突出,气度至少高出副厅两个级别。居然指了指大伯:明德同志,你不能作壁上观哟,要为发展生态农业提供法规支持。大伯一直很安静,听二伯提到他,赶紧微笑点头,心想,大概这就是老二飘忽的势能吧。但不得不承认:这个错误的老二也能与时俱进,做正确的事。

不久,大伯回乡,看到村口架起“高氏生态农业园”的广告牌,管理中心已破土动工,政府配套支持正在按计划落实。飞翔陪大伯散步,途经湾子东头的小石桥,大伯停下,回头寻看,问沟边的大青石呢?飞翔说这条沟渠要改造,我妈让我把它移到了鱼塘边——大伯还记得呢!大伯回忆:大青石是你爷爷从“三线建设”工场拖回来的,小时候,我和你二伯、你妈常在这里玩耍。飞翔说我也来玩过。大伯仍在回忆:你爷爷认为,平原上只有土和沙,需要石头镇住。

走过稻桩遍地的田野,前方坡地出现一片紫绿色树林。大伯问那是什么树。飞翔得意地笑:您猜。大伯摇头。飞翔说:香椿树。大伯惊奇:这么多?飞翔说:这些香椿和我们家那一棵不同,是杂交培育出来的蔬菜型树种,每年嫩芽满枝,不仅产量高,而且味道更鲜美、营养更丰富、消炎解毒等功效更突出,我准备做高氏品牌经营。大伯兴奋了,连赞好啊好啊,又说:品牌中可以加入一点文化元素,比如苏轼写过“椿木实而叶香可啖”,香椿嫩芽被称为“树上蔬菜”。

两人说着,到了香椿林地。大伯走进林中,查看褐色的小蒴果。

飞翔突然唤了一声大伯,说:最近有个情况,县里和镇上动员我参选村党支书。大伯转头看着飞翔:你是什么想法?飞翔说:想听大伯的意见。大伯问:上级为什么动员你参选?飞翔羞涩地笑:可能是我比较正直吧。大伯问:群众有什么看法?飞翔说:大家认为我能干点事,希望我带他们一起发展。大伯顿了顿:你愿意做一个正直、能干、带领大家发展的人吗?飞翔点了点头。

大伯便给飞翔提示三点:一是不能回头搞大锅饭大吆喝那一套;二是把个人资产、农户资产和集体资产分清楚,大家立规矩,共同遵守,你可以帮衬公家,但不能利用职务谋私利;三是专心致志利用农村、农地、农业资源谋发展,不要像过去某些村那样搞不切实际的大项目大企业,搞成假大空的集体典型。末了温暖地一笑:爷爷在这块土地上,会保佑你的。

飞翔经常站在家乡的田野上跟大伯通电话。

但二伯突然杳无消息,新年的春节也没回来。有一次飞翔跟大伯聊起二伯,觉得二伯这一生既务实又不务实、既成功又说不上成功……总之,唉呀,不知二伯怎么想的,好几次梦见二伯,要么在北京的高楼上谈笑风生,要么在老家挥着篾刀砍香椿树……真想去北京看看二伯!大伯就沉默,想起二伯在武汉跟“戴眼镜的窄脸男士”扯皮分手时摔了一跤——那么大个子,摔下去是多大的动静,一定摔得不轻,不然怎么住院,而且伤的是脑袋!

大伯对飞翔说:小翔在北京,你们兄弟俩平常多交流。

小翔是2012年考取首都医科大学的。那年二伯去西客站迎接,在出站口抱住小翔旋转,扑通摔倒在地,被小翔压着,小翔起身拉起二伯,责备道:爸,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了吗?二伯嘻嘻笑:狗日的,跟你伯伯一样的口气,老子今年四十九,还年轻着呢。然后打的送小翔去学校,先找到寝室,再去学校的餐馆吃饭。分手时,街上华灯耀眼。小翔问:爸你住哪儿?二伯说:北四环华亭嘉园。小翔说:那么远,跟我挤一宿吧?二伯说:不行,明天很早要去公司处理事情。小翔说:爸你路上小心点。二伯摆摆手:回去,莫把老子的眼泪搞出来了。

但二伯不是常人,即使舐犊情深,即使跟小翔见面时大张旗鼓风风火火入心入戏,事情一过,就当作一场外事活动放下了,不再回首,不让思绪纠缠,全心全意永无休止地投入自己的事业和事务,像真正的大人物一样凡事讲章程且提得起放得下。小翔入学后,二伯不曾主动给他打过电话;好多个星期天,小翔打电话给二伯,想去看二伯或者让二伯带他逛逛北京城,二伯总说没空。小翔的学费生活费由二妈按时支付,二伯不管,顶多在电话里说一句缺钱找你妈呀。二伯坚持不定期给二妈汇款,800万大钱继续由飞翔母亲管着。二伯的心在天空,轻装上阵才能飞得更高。

大二暑假,小翔去北四环找二伯,一连去了三天,每次到达华亭嘉园后给二伯打电话,二伯都在外地。第四天是星期天,小翔不打电话,直接上楼道侦察打听。到下午两点,渴了,走出华亭嘉园,去附近街边的杂货店买可乐,突然听到二伯在身后大叫一声:小翔!小翔转身惊呼:爸!不料,二伯不仅不应,反而垮下脸来斥责:你装!小翔一脸诧异:我装什么?二伯问:是你伯伯派你来对我进行盯梢的吧?小翔越发糊涂:你又不是敌人,伯伯为什么派我盯梢?二伯问:那你刚才躲我干啥?小翔急了:我都没有见到你,躲什么躲!二伯见小翔委屈得眼圈发红,估计误会了,就眨眨眼,解除严肃脸色:吃午饭没?小翔抹一把眼睛:吃过汉堡。转身向店主买两瓶可乐,拿一瓶递给二伯。

父子二人就和谐了。

二伯勾着小翔的肩,一边喝可乐,一边说:今天老子下午没事儿,准备去按脚,你来了,陪我一起去。小翔笑着摇头:不去,怕痒,你还是带我去你宿舍认个门吧。二伯复又警惕:你妈派你来查户口的?小翔说:看,又小心眼了,我都没跟妈说过你没告诉我住址,还跟妈说经常到你这里来玩咧。二伯讪讪地笑,鼓起勇气答应:好吧,去我那儿。到了华亭嘉园门口,二伯领着小翔过门不入,一边讲北京的消费高得离谱,处处都得节省。小翔知道了,他爸并不是住在高档的华亭嘉园。二伯把小翔带到华亭嘉园旁边的一栋矮小旧楼,走步行楼梯上二楼——原来二伯的“空中”这么低矮。

房间一厅一室一卫,墙体灰白,家具枯黄;客厅里,茶几上搁一杯喝了一半的茶水,茶几下趴一双蹬脱在地的袜子;临窗的桌面立着手提电脑,电脑前有一只残汤犹香的方便面桶;去卧室,床上被子团卷,敞开的衣柜里倒是整齐地挂满时尚便装、西服、风衣、衬衣、领带、围巾之类,床头柜上有一瓶古龙香水和一个镀金的名片夹……小翔随手取了一张名片,正要去卫生间,二伯在身后笑说:就你老爸一个人,没有女的。

回到客厅,小翔在黄皮沙发上坐下。二伯隔着茶几与小翔对坐,正要说话,小翔抢先说:爸,回武汉吧,不在这里干了。二伯笑笑:觉得老子混得不好?小翔说:不是,是你不必这么干……你让全家人不放心。二伯愣怔一下,嗤道:你错了,关键是你伯伯观念保守,对我有成见,全家人受他影响。小翔即刻针锋相对:伯伯从来不保守,他是有所坚守——我在伯伯身边多年,深有感受。你知道伯伯为什么把我带在身边吗?不是为了给你们分担困难,是为了我走正道。伯伯的确对你不信任、不放心,但从来没有派我在北京盯梢,伯伯用不着,因为我懂伯伯,又是你儿子,会主动盯你的梢……伯伯是我们家的中枢神经,是风向标。二伯听小翔讲出这番话,沉默了,忽然莫名地喜悦,嘻嘻一笑:我算是给你伯伯生了一个好儿子。小翔嘟哝:爸,你正经点。二伯苦笑:儿子,你爸也是念过大学的,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二货,知道你伯伯想做君子,也算是君子,他对我都这样,可想在外面有多刚正,有他这样的人,这个社会让人感到安定踏实……但生活和生计是具体复杂的,不要盲目听信高人的干喊,也不要跟着那些半吊子文人瞎呻吟,他们脱离实际,片面,就会使用观念,要么幼稚得要死,要么带着不可告人的私念……每个人的性格、命运、想法不同,有些事到了一定程度,下不来,这样吧,你们各忙各的,让我在六十岁前再搏一搏。说着觑眼看着小翔。小翔心想:爸,你这个年纪经不起从半空掉下来咧!但嘴唇嚅动着,不忍说出来。

后来小翔配了他爸住处的钥匙,周末常去看他爸。有一次,二伯真的出差在外,小翔把房间收拾整洁,把二伯积攒的脏衣服也洗了;可下次来,居然遭到二伯的挖苦:一个大老爷们,搞这些婆婆妈妈的动作——想打动我呀?小翔是学医的,发现二伯的精神已出现状况。没几天,飞翔像是得到感应,给小翔打电话问二伯的情况,小翔说起这事,叮嘱飞翔千万不要跟家里大人讲——反正北京有我,即使他打我,我也会看他。飞翔只好说辛苦弟弟了。

小翔在网上查阅他爸所在的公司,公司图文高大上。

大学毕业考研期间,小翔按他爸名片上的地址,在北二环的一幢高楼的顶层找到了那家公司。公司确如网图所示,南北玻璃幕墙,向南可以看见北京已有的辉煌,向北可看见北京未来的辉煌。前台的礼仪小姐把小翔领进“高总监”办公室,二伯正在讲座机电话,没有回头,随便抬了抬手。小翔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边站住,远远看着他爸。二伯似乎遇上了业务麻烦,一直在说话压制对方。二伯说,王总,你是有身份的,这个项目你公司有多大利润你很清楚,你也知道以本公司实力不是拿不下这个项目,是你求我说服本公司董事会把项目转给你,你应当按标的额的五个点付给本公司咨询费,你不能因为做这个项目结识了上边的人,了解了一些信息,转头对本公司收取咨询费感到心里不平衡,拖着不签约,也不付款——俗话说,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歪江湖正道理,何况你我的微信文字和留言都在!小翔发现他爸面目浮肿,言语操切,北京腔夹带家乡话,一时间既不像说北京腔的父亲、也不像说家乡话的父亲。后来大约对方表态不错,二伯回应:行……行……行!直至大笑起来:好啊好啊,下次你带上老二老三来北京,我亲自安排接风。放下话筒,禁不住长吁一口气:他妈的,真难搞!忽然记起对面有人,连忙咋呼:唉呀,对不起,看我忙得,您请坐!小翔大声道:爸,我是小翔咧!二伯恍然回神:哦——哦哦!就从办公桌后面奔将过来,张开双臂抱住小翔,嘴对着小翔的耳门说:儿子,爸在谈一桩大买卖,成了,爸就打了翻身仗,不成,公司会有变化。小翔眼圈一阵发热,可想起二伯的精神状况,赶紧眨巴眼皮,笑说:爸,你真牛!

此后小翔每天祈祷那个“有身份”的王总说话算数……

次年六月,大伯乘高铁去北京,车厢里乘客稀少,前排只有一个光头男子。过了郑州,光头跟女乘务员搭讪,地道北京腔,卷舌音,询问商务车厢的价格和服务后,客气地说:知(zhi)道了,下次吧。等乘务员离开,愤然自语:个野鸡的,杀人的价呀。大伯不由一惊:这不是M县的土话吗?怎么声音这么熟悉!大伯起身,端着茶杯去茶水间,转来时顺便侦查,见光头眯眼仰靠座背,光头的头顶一片光亮,周边渗出针头大小的黑白发桩,长方脸很松软,颧骨下的皮肉微微颤动,太阳穴渗出一串雀屎一样的斑,耳边的竖纹呈放射状……大伯毫不犹豫地唤道:老二!二伯猛地睁眼,大呼:哥!

大伯挨着二伯坐下,二伯警惕地探看大伯,大伯摆摆手:没有盯梢你,我是去北京开会。二伯讪讪地笑。但大伯脸色沉暗下来:怎么搞的,去年回老家喝飞翔的喜酒还精神抖擞的,不到一年,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二伯摸摸头顶:也没怎么变,以前的头发染过,最近头发掉得厉害,索性刮成光头。大伯说:不单是光头。二伯说:其他还好吧。就岔开话题问:你在北京待多久?大伯没应,问二伯在北京的事业。二伯只说公司正在转型,大伯说在北京开两天会,本打算开完会约小翔去看你的。后来说到孩子们:大伯的女儿被深圳一家人工智能公司聘用了;小翔考取硕博连读;飞翔的生态农业园有希望也有艰难。又说到奶奶、大妈、二妈、飞翔母亲和许泽田。大伯问二伯:你放在明明手上的800万打算怎么办?二伯说:原来是担心你弟妹反对我投资创业,放在明明手上便于调用,现在我做的事不需要这点小钱。大伯说那就让明明交给弟妹?二伯说再等等吧。

北京西站到了,大伯的同学打来电话,接大伯的车已停在车场。二伯对大伯说,我还准备让司机来送你的咧。大伯说,北京车堵,要不这样,你让司机不要来,坐我的车,我们在一起多待一会儿,我就不再专门去看你了。二伯按了几下手机键,举起来喊话:老刘,你不用接我了,下午三点送我去颐和园水上茶馆会见南方来的王总,记得不误。大伯听着二伯讲话,那手机离大伯的耳门很近,但大伯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出站后,二伯坐上大伯同学的车,大伯让同学先送二伯,车开到华亭嘉园正门口,二伯下车。

这年盛夏的一天上午,大伯突然接到小翔从北京打来的电话,报告二伯不见了。大伯让小翔慢慢说,小翔在电话里抽泣:我去过北二环,我爸他们的公司已关闭,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调查过,他们不是皮包公司,不是咨询公司,也不做实业,他们不差钱,要的是快速获利轻松辉煌,玩的是参投优质项目、介入股市、资金腾挪、买空卖空、承接转手大工程,靠的是特殊人际资源和信息不对称,可这几年网络资讯发达,监管健全,不用谁专门盯他们,他们就暴露在大众面前,他们被全民盯着……他们已过时,被盯死是必然的;可我爸不见了,我去他宿舍,他留有一张纸条,语无伦次,让我把手上的钥匙交给国家,他的行李不在,手机不通,不知去了哪里……大伯,你要找到我爸!大伯劝小翔不哭,轻松地笑道:你爸是打不死的程咬金,肯定会回来,他有800万放在你姑姑手上,还有资本,他不会就此罢休,马上就会回来。

可是,回来的二伯疯了。

下午四点左右,机关门卫打电话让大伯去门口接人,大伯赶去,栅门外停着一辆黄色的士,司机迎过来说:车上有个人,上了车不知道去哪里,口里不停念高明德这个名字,我问高明德是谁,他说是他哥,我问他哥做什么的,他说是高厅长,我查了百度……没弄错吧?大伯顾不上回话,过去拉开车门,果然是二伯坐在车里微笑,见到大伯,伸手一指:你是谁?大伯将二伯抱出来。

二伯住进了武汉回归亭精神病医院。

大伯交代:二伯的事不要让奶奶知道,大伯和二妈负责轮流照看二伯。飞翔提议让父亲许泽田来武汉全职帮忙,大伯觉得不妥,一是二伯对飞翔父亲有成见,二是飞翔父亲出来久了没法跟奶奶解释。

二妈没有哭,很平静。但二妈依然漂亮,照看二伯时,经常受到二伯骚扰。二伯搂着二妈的肩,歪起头看二妈,邪里邪气地说,你没有我老婆好看。二妈脑子里瞬刻浮现许多模糊而可恶的画面,却顺着二伯的话回应,当然咧,情人眼里出西施唦。二伯亲一下二妈的额头,问,你说我老婆会不会知道我亲过别人?二妈在额头上抹一把,说肯定会知道的。二伯问,你为什么抹额头——嫌弃我吗?二妈说不是,是为了你接着再亲。二伯笑嘻嘻地再亲二妈一下,问,她知道我亲过别人为什么还要我呢?二妈说那才叫爱情嘛——这么说着,自己也吃了一惊。二伯要亲二妈的嘴,二妈说嘴不能随便亲的,二伯说我把你当着我老婆亲也不行?一边就霸王硬上弓,二妈由着二伯折腾……每天,二妈把二伯收拾干净体面,像少女一样赞美二伯,这时二伯的心情很好。

大妈和二妈是密友,当年是大妈把二伯介绍给二妈的。大妈按照大伯的授意,打探二妈对二伯的态度,话题引起,二妈淡淡一笑:怎么说呢,作为高明才的妻子,我肯定是百分之百对得起他的,但高明才作为一个丈夫,对于妻子肯定是犯下了滔天罪行的——我恨他,为什么又理解、容忍他呢?因为他不是对我才这样子的,换了天下任何一个女人,他都会这样,他就是一条行走千里改不了吃屎的狗……可仔细想来,他最爱的人竟然是我,他那样拼,那样飘,还不是想让我满意,让我爱他,让这个家好,他带给我的心动和感动不多也不少,够了,我不比天下其他的女人差,我知足……现在,他真的从天上摔得起不来了,废了,他把他交给我,说明我是他的归属……我这份责任和心情也只有还给他。

大妈回家跟大伯复述二伯妈的话,大伯许久不语。大妈看见大伯的长脸上挂着两行眼泪,又抬手搭在大伯肩上。大伯摇摇头,问:你说,老二落得这样是不是与我有关?大妈说:是指你盯了他一生吗?大伯叹息。大妈又问:你觉得老二即使违法犯罪或经营破产也比疯了好?大伯说:疯了比犯罪好,破产比疯了好。大妈便在大伯肩上轻轻抚拍。

大伯去照看二伯,陪二伯演戏。

第一年演马仔。大伯走进病房,咚咚地叩两下门,屋里回应:进来。大伯进去,二伯端坐在“大班台”(一张很窄的条桌)前,用武汉话吩咐:伙计,马上把货发出去。大伯点头:明白。赶紧转身从床底下拿了尿盆出门。回来,给二伯送上一杯茶,二伯端起呼啦一口,用粤语骂道:你个粉肠,水太凉。大伯点头:明白。上前接过茶杯,勾兑了开水重新奉上。二伯品着茶,大伯叠被子,二伯换了上海调吩咐:阿德,侬去订一间淮海路餐厅的包房。大伯点头:明白。掏出手机给大妈打电话,问鸡汤熬得怎么样。突然,二伯拍打桌子,用北京腔发起脾气来:你们他妈的写的什么玩意儿,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大伯立即迎上去点头:明白。二伯冷冷一笑:你明白个屁!

戏是模式化的:老板和马仔。剧情变化限于武汉话、粤语、上海调、北京腔的顺序与内容,马仔随机做事……目的是让老板舒服。

二伯舒服了差不多一年,精神好转,能确凿认出大伯、二妈等人,戏再演就穿帮了,有时大伯还有演戏的惯性,令二伯恹恹地反感,摆手道:你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儿傻呢?此后,二伯开始作报告,大伯演听众。

二伯的报告土洋雅俗兼容,情真意切:Ladies and gentlemen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主要讲以下几点——首先,大家作为本国本公司员工,应当品行端正,尤其不要学有些人,见到女人就蹭一下摸一把,像是sex出了毛病……其次,搞经营要重义守信,包括对员工、对boss、对同事、对顾客、对生意伙伴、对全社会,特别是不能撂下责任跑路,你跑了,别人咋办?你可能杀了人咧……遵纪守法是底线,No投机取巧,No假冒伪劣污染环境,给鸡吃避孕药这种事是不能干的,否则,女人吃了鸡就怀不上孩子……创业必须始终脚踏实地、切合实际、拼搏创新,贪图虚名一事无成,而且满脑子乱云飞渡,比如说,比如说什么呢?What?……总之,你们要是不听我的,你们见鬼去吧!当然,你们即使听了我的,也可能见到鬼……问题是问题和解决问题,一切在于我,在于你,在于精英也在于大众,在于好人也在于坏人,在于中国人也在于外国人,在于人类也在于大自然……这个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个人间说麻烦不麻烦说不麻烦也麻烦,这个人性说复杂不复杂说不复杂也复杂……总而言之,个野鸡的(M县土话)个板妈的(武汉话)个粉肠(粤语)个小册老(上海话)他妈的(北京腔)bastard(英语杂种的意思)——太有可能太没可能太有趣太无趣太好玩太不好玩——太、太、太——今天就讲这些,Thanks!

大伯挪一把凳子,坐在二伯对面,看着二伯听讲,听出二伯讲的全是他过去违反的道理。二伯不时激动,大伯不时鼓掌;末了,一个人长时间热烈鼓掌。有时,大妈、二妈、飞翔、飞翔母亲来了,坐在床边听,谁要是走动,二伯便中止,等他(她)坐定后再讲。要是飞翔父亲许泽田出现,二伯点名让他站着听。这是一个好现象:说明二伯进一步恢复记忆。

第三年,大伯唱歌。

这时二伯百分之八十以上时间恢复了正常,医生建议留院巩固一段时间,让精神更加坚强。二伯已然能够理性面对自己的状况,谢谢医生,表示同意。但接下来不演戏、不作报告,时间太空乏,大伯灵机一动,教二伯唱一首老歌:《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小时候,二伯怎么也不能独自完整地唱这首歌,每次都是跟着大伯和唱。二伯说:行,我唱会这首歌就出院。于是大伯与二伯对调条桌两边的座位,开始唱歌教学:先一句一句地教唱,再放慢节拍领唱,然后由二伯独唱。问题即刻出现:二伯唱完“一青松”悠长的拖腔,后面的词忘了;大伯递上下句“挺然屹立傲苍穹”,二伯接下来又把快节奏的词曲唱成咕嘟咕嘟的一串儿。大伯有些生气:高明才同学,你的语言天赋那么出色,为什么唱不好歌?二伯说:因为你会唱,我就唱不好了。大伯觉得二伯说了一句十分狡猾的话。接着教唱,反反复复,歌声嘹亮。护士来敲门,大伯向护士敬礼:明白,小声点。护士一走,教唱继续,护士又来了,严肃批评:您这么大干部,怎么也不讲规矩?

三个月后,大伯把门窗关严,把二伯带到卫生间,二伯引吭高歌,完整地唱了一遍《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二伯出院那天,大伯、大妈、二妈在场,飞翔和飞翔父母也赶来了。飞翔母亲高明明没跟二伯商量,掏出一张银行卡,当众交给二妈,说:二嫂,这是小哥的800万,他怕你不给他投资,让我代管,今天交给你。二妈收起银行卡,冲过去揪住二伯的耳朵,把二伯按在床上,使劲打屁股。二伯咯咯笑,大呼:我身体不好,不能打我!二妈打得自己满脸眼泪。

二伯回汉口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开车回乡下看奶奶,二妈不放心,请假陪同二伯。二伯见到奶奶,扑进奶奶怀里哇啦大哭,奶奶摸着二伯的光头,泪花闪闪地说:你媳妇在笑咧。之后奶奶亲自做香椿嫩芽炒鸡蛋给二伯吃。吃完,飞翔带二伯去鱼塘边看香椿树,二伯见到树下的大青石,走过去站在上面,指指飞翔:以后我坐在这儿钓鱼。飞翔说:这儿就是二伯的雅座。

二妈还要上班,二伯开车把二妈送回武汉,第二天独自开车回来,二妈给飞翔打电话,飞翔报告二伯平安。此后,飞翔收了二伯的车钥匙,二伯往来武汉和老家由他派人开车。二伯开始坐在大青石上钓鱼。

不久,二伯出现在高氏生态农业园的消息广泛传播。毕竟二伯高明才曾经是响亮的人物。时常有人来拜访二伯。飞翔总是指着二伯向来人介绍:二伯不仅是我二伯,也是我们高氏生态农业园的高董。二伯从前的态度没法彻底改掉,就微笑着,干咳嗽一声,以董事长气度示人。但来人一走,二伯会立马把董事长身份还给飞翔,说:这里的党支书是你,董事长也是你。又自我解嘲地笑笑:二伯可以做顾问嘛——因为失败是成功之母。

偶尔,二伯也孤独。孤独时念叨大伯。不知何时起,二伯老是问飞翔大伯什么时候退休,飞翔说还有半年,还有三个月,还有一个月……然后,大伯的电话就打来了:飞翔,我已退休,告诉你二伯,我下午回老家见他。

正好飞翔在香椿树下看二伯钓鱼,就和大伯把电话调成视频交流。大伯看见二伯坐在大青石上,端着钓竿,回过头来问飞翔:是大伯吗?飞翔上前把手机交给二伯,二伯丢下钓竿,接过手机,热烈地招呼老大,聊了一阵,主动提议:我们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吧。于是就唱: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喷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伤痕累累/瘢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忽然,飞翔在画面外大叫:二伯,鱼把浮标拖走了!二伯急忙去抓钓竿,手机落在青石板上,这时视频里出现一棵香椿树,蓝蓝的天空云丝如银……大伯仍在唱歌,不知二伯是否钓起了鱼。

刘诗伟,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在时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每个人的荒岛》,中短篇小说《不知去向的别先生》《又双叒叕》《桃花蝴蝶》,散文集《人间树》,理论与评论《文学创作主体的“内在自由”》《幽默更接近哲学》,长篇报告文学《生命之证》(合著)等。曾获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等文学奖项。文学编辑,兼任多所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