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天地间
一
西北内陆高原的某戈壁深处,寸草不生。绵延起伏的明代烽火台,一处相对平缓的山背开阔地,二层白色建筑是方圆数十里最显眼的地面标志物,也是跳伞队员每天登上飞机一跃而下的地方。山脚下是一条通往玉珠峰的古道,是进藏运输物资的必经之路。古道在近些年变得活跃,因为出现了好些搞网络直播的攀山者。在和平年代,这里寥无人烟,只有一座不起眼的界碑守护这条康庄大道。
空气沉闷得很,阴凉的风吹过半风化的山峰,卷起漫天黄土,枯草打着卷也上了天。乌云压顶,气温骤降,官兵们略微感到呼吸受压迫,大概快要下雨了,又大概是戈壁深处没有任何参照的缘故。3000瓦的发电机发出轰鸣声,戈壁滩上泛黄的钨丝灯亮了。云端之上,仿佛比平时昏黄一点,望去好像一切的人、物都在雾里、梦里。
起降场最显眼的地方,放置着一块一人高的蓝色黑板,上面公示了明天跳伞人数、次数、出发时间和飞机进入方向等信息。即使气温非常低,即便这黑板并不起眼,但是,在跳伞员眼里,它是那样的引人注意,再冷的天也不能吹凉他们那火热的心和对跳伞的狂热追求。在跳伞期间,每天公示刚出来,大家都会迫不及待来记录……
伞降教员冯志强皮肤黝黑。他那张黝黑的面孔,在组训的时候,一副黑脸包公似的神情,即使再调皮的兵在他的训练场上也“不敢造次”。冯志强身高一米八,身体格外壮实,性格也十分豪爽,对于训练极为苛刻。他眼角的鱼尾纹,像黄沙一样堆积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是高空自由落体留下的痕迹。额头的抬头纹,蔓延开来,层层叠叠,可以想象,岁月留给这名老兵成长的印记。
“志强,你都跳了19年了,都一把年纪了,今年别跳了,在地面工作就行了。”电话那头中年妇女说话的语气显得格外的关心,又显得格外的焦虑。
妻子经常和他吵架,埋怨他,说家就像宾馆一样,嫁给他和没嫁人没什么区别,出来进去都是她一个人。每次妻子发牢骚,冯志强总是一声不吭,不和妻子吵,等她脾气发完了,耐心和她沟通、谈心,给她讲部队上军嫂的故事,一年见一次面,在家的辛苦,照顾老人和孩子,外面还要耕田种地,最起码随军的她每天还能见上一面。
冯志强已经习惯了,每年到跳伞时都避免不了一次带有爱意的争吵。但他喜欢跳伞这个极限运动,初心始终都没变。也正是因为喜爱,一坚持就是19年,比自己结婚的时间都长,仿佛已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一种精神,像人生的印记一般,存活在他的内心深处。
跳伞的诱惑对他来说确实很难抵挡——肾上腺素飙升、坠落的瞬间、战斗的情绪带来前所未有的体验。当降落伞展开,阳光和微风打在脸上,焦虑的心逐渐平静,慢慢感受蓝天和白云,就仿佛拥有整个世界。
二
冯志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有跳伞员受伤,那一定是教练员的责任。
828米是迪拜塔的高度,420米是上海金茂大厦的高度,1200米相当于迪拜塔加金茂大厦的高度。这些数字,是特种部队组织不同伞型不同机型的实跳训练高度。从这个高度一跃而下,如果降落伞主备伞未能正常打开,跳伞员会在不到20秒的时间内触地,几乎没有生还可能。当飞机达到这一高度,机舱内的士兵往往会紧张,甚至恐慌,有冒虚汗的,有脸色苍白的,也有直接吐了的。有时,过度紧张还会使一些士兵在离机前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比如护栏、绳索或者机门。
相较离机,着陆更加危险。冯志强见过各种危险的着陆方式:有的人臀部和脚掌同时侧风着陆,直接骶骨骨折;有的人为了落到中心点,进行低空大转弯,结果速度过快摔到地上,多处骨折;也有人因为害怕,蜷着腿着陆,结果小腿后折,直接跪倒在地……受伤后,有的士兵休息几天继续跳伞,有的则再也没有出现在伞训场。
自部队调整后,一群女兵从集团军不同岗位选拔来到“雪枫旅”,她们有的是三尺机台上执勤的话务兵,有的是身披白衣战袍的卫生员,而在这里,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特战女兵。刚来“雪枫旅”,女兵就听男兵讨论,没有跳过伞就是当了一个假特种兵。尽管危险系数高,但在特战旅还是有个不成文的约俗:没跳过伞的特种兵,不是真正的特种兵。都是特战队员,男兵能跳伞,女兵也能跳!从那以后,她们把征战蓝天作为军旅生涯的靶标。目标似乎遥不可及,可这恰是这群敢啃硬骨头的特战女兵不竭的动力源泉。
高空跳伞危险系数较高,不仅是对实战技能的检验,更是对胆量和心理的极限考验。看似简单的腾空一跃背后,需要特战队员非比寻常的付出。要想成功登上飞机从天而降,必须要经历上千次的伞降地面动作的训练、上百次的叠伞训练和多次的理论考核,所有考核达到优秀以上水平才能完成实跳。
我国于1950年成立空降兵部队,成立11天就有63名队员腾空而降,同年就形成战斗力。单位于1996年从步兵单位转为应急机动作战部队,这一年,大队邀请空降兵部队教员到单位担负实跳教学任务,这一年,就有两个整建制连队“第一个吃了螃蟹”,完成了1000人次的伞降实跳任务,填补了当时军区建制连跳伞的空白。
三
在叠伞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人只有听到口令后才能行动,不得发出任何与训练无关的声音。此间,官兵们得要脱掉胶鞋,放在垫步的最底端位置,他们只能光着脚在垫步上跑、站或蹲,既不能走,也不能坐,更不能出声,主手和副手之间传递信息要用眼神完成。之所以有这样的规定,就是防止有的人开小差,不细心,降落伞由许多根伞绳和伞衣组成,任何环节出了问题,到了天上以后,只能听天由命了。
为尽快形成跳伞能力,保证开伞顺利,叠伞程序必须烂熟于心,不能有一丝偏差。训练时两人一组,从晨曦一直持续到深夜,考核时90分以上才算及格。官兵们必须加班加点,在最短时间内掌握基本技能。官兵们形象地称降落伞就像天上的飞机一般,它由许多的机械零件组成,任何一个零件出现了问题或者是不见了,都有可能影响飞机的正常飞行。冯志强在组织伞降地面动作训练时,腰间经常挂着一把尺子,手里拿着一把剪刀。身为伞降教练员,冯志强除了开展教学任务以外,很大一部分职责就是完成跳伞前的技术检查,降低风险,尽可能确保训练安全。
冯志强做过一个详细的统计,跳伞兵-9型降落伞前,至少有如下细节需要检查:叠伞时有200多道程序,整伞时有近100道程序,背伞时有40多道程序;从地面叠伞到把跳伞员成功送上天,再安全着陆下来,至少得要完成300多个程序,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从姿势定型到伞具折叠,跳伞员需认认真真对待每一个步骤和环节,通过反复训练不断提升标准,为空中实跳打下坚实基础。特种部队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最舒服的日子永远是昨天。但对参加实跳的特战队员来说,最舒服的日子除了“昨天”,还有纵身跳出机门的那一刻。
伞降训练中最枯燥、最乏味的就属伞降地面动作了。为了使全身的肌肉形成一种记忆,一个固定动作少则十几分钟,多则几个小时,又或者从2.5米高的伞降三级平台一次次跳下增加腿部肌肉记忆。这跳下并不是简简单单的那种,受训者要脚尖、脚踝、膝盖内侧三点夹紧,身体腰以上呈25度,膝盖呈140度的夹角,从2米多高的平台跳下,然后自由落体。着陆后缓冲接受高空落地的冲击力,常常震得人有五脏六腑都拧到一起的感觉,腿脚经常浮肿,于是便有了一句“三肿三消,冲上云霄”的口诀。
作为伞降教员,冯志强他们以前也是这样受训过来的,一跳就是好多年,他们感觉这种办法是最可靠也是最实用的方法——双手抱住腹部然后再微微抬起,形成一定的夹角,身体稍向前倾,双腿微弯,脚尖连着脚跟一步步向前缓缓跟进,然后单拉左双拉右两边分开距离……这些动作后来也被受训者总结归纳成了“乌龟头,兔子腰”。
四
冯志强认为,跳伞真正难的不是跳下去,而是如何保证所有上飞机的人安全落地。伞降因受天候、风力、着陆环境等因素影响较大,特别是西北地貌多为沙漠戈壁,地形环境复杂,着陆过程中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受伤。因此,跳伞被官兵们形象地称为“刀尖上的舞蹈”。
所有人一字排开,两人一组,操课一直持续到夜训结束,一天下来的训练时间几乎在16小时以上。冯志强手中拿着尺子,就像一个教书先生,从整个队伍的左端开始向右侧巡视,紧紧地盯着每一组的主副手,确保不能在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任何问题。在受训者的眼中,冯志强性格温和平易,很少生气,喜欢和大家一起聊聊天、开开玩笑,深受战友们的爱戴。但一到工作岗位上,冯志强立刻变得严肃认真,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训练之余,冯志强与受训者常常围成一个圈在一起聊聊天,搞搞文化活动,每次聊着聊着,话题总是会回到伞降实跳这些工作问题上。
一名想要加入伞降骨干队伍的士兵曾问冯志强,当伞降骨干需要什么天赋。“细心。”冯志强毫不犹豫地说。在他看来,一枚螺丝、一根绳子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经他检查过的伞,要确保绝对没有问题。”确保安全还有一道“保险”——携带一具备份伞。备份伞也被称为“救命伞”,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打开。
伞花一开,到落地的时间,仅仅只有160多秒,旁人感觉到的都是那一瞬间的美丽。可冯志强心里清楚,要完成绚丽的一跳,平时的苦功是一环也不能马虎的,如果训练不扎实,带着问题上了飞机,出了问题谁也救不了。
每次伞训,作为教练员,受训者叠每一折伞翼,收每一股伞绳,他都得像绣花一样一针一眼地过;伞翼进风口的宽度、伞绳平叠的高度,他都拿尺子精确到毫米来量。“严、细、精、准”,是每一名教练员身上自带的“绝招”。“绝对过硬的技术,就是对官兵生命的负责!”这是一位老班长对他说过的话,这句话也成了冯志强常挂在嘴边的话。
“这第一股伞绳是开伞的关键,你这是在拿生命开玩笑!”随之,“啪——啪——啪”三声脆响,是尺子打在手心的声音。“教书先生”冯志强已经记不得打过多少人板子了,但每一次打别人板子都是一种训诫,主要是让人记住这些细节,因为往往是这些细节决定着他们是否受伤、是否存活,这些都是不可以马虎大意的。
甚至连晚上休息的时候,这些受训者都会在班里偷偷地练上几分钟,有的在地面上练习离机动作小技巧,有的在床上练习空中姿势定型……他们心里比较胆怯,心中的惶恐和不安时常挂在脸上,这种紧张时常使他们感觉到一种晕厥,有的人甚至是睡着了灵魂都在伞降场,高强度的伞训使他们做梦都在训练。
风险带来的,不仅仅是紧张和恐惧,更是勇气与抉择。
五
伞降着陆场通常选择在人烟稀少的地域。据这里的老人介绍,这里的风一年只刮两次,一次就是半年。一看到大风吹得树枝压着头,基本就是暴雨来临的征兆。每年这边风最小的时候是立夏后的一段时间,早晨5点到上午9点之间,但遇到气温上升时也容易出现狂风大作的情况。受地形影响,这里阵风、龙卷风、回旋风异常复杂,常年的阵风速度都在6米每秒以上。风对跳伞员的影响极大,即便是有丰富实跳经验的队员也很难应对。为锤炼恶劣气候影响下的跳伞硬功,冯志强在大部队跳伞前夕和地面引导的同志们天天蹲在山口观察气象、测风速,从风力强弱到风向变化,他坚持每天观测,并精心做好数据记录,防止出现安全事故。
前方勘测的队员向后方指挥组传来捷报——距离附近地域的一片荒凉戈壁上,四面有较宽广的开阔地域,比较适合伞降实跳训练;入夏以后,上午9点之前的风基本上不会超过4米每秒,比较适合圆伞实跳;氮气球测量400米以上的空域风速有些偏大,700米到800米之间的距离属于一个相对平缓的气流根据地。前方勘测组还针对戈壁滩下雨后的温湿度做了一些调查,每次大雨过后出现太阳后的一小时之内,所有的仪器测量数据均可分析出上空的上升气流比较明显,这些对伞降实跳会有很大的安全隐患……
对自己细心,对身边的战友更是如此。每次实跳前,冯志强都会组织为期不少于3个月的严格伞训,先组织教练员队伍,再由各教练员辐射各连队教学。跳伞队员们只有通过离机、吊环、平台等科目的考核后,分数达到90分以上,冯志强才会允许他们登上飞机。
时隔6年多,冯志强都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2015年7月的一个下午,青藏高原某地,部队组织大规模高原伞降训练,营队队员搭乘第49架次武装直升机升至1200米高空,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十余名队员依次跃出机舱,朵朵伞花相继在高空绽放,离开机舱、伞包打开的那一刻,队员吴建的降落伞受回旋风气流影响,出现扭劲现象。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旋转中,吴建的降落伞下降速度加快,与背向自己、迂回跟队的水生岩相撞。两伞相插后,水生岩的主伞突然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下降速度加快,细细的伞绳“就像刀子一样”勒紧他的脖子。在1000多米的高空,两名年轻的军人同时陷入险境。
“连长,连长,赶快飞伞!”透过伞衣边缘缝隙看到挂在下面的是吴建后,水生岩拼命大喊。飞伞是跳伞员遇险后的一种自救措施,只需拉动手柄,将出现问题的主伞飞掉,备份伞会随即打开。然而,吴建并没有进行这项简单的操作。“飞伞你有危险,先别动,我来处置!”他抬头朝水生岩喊道。
在1000多米的高空,跳伞员的每一个动作都事关生死。面对险境,吴建放弃了打开备份伞的最佳时机。他不停扯伞衣、抖伞绳,水生岩则顺势把伞衣伞绳从脖子上扯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随着勒在水生岩脖子上的伞绳一根根脱离,“刷”的一声,包裹水生岩的伞衣和伞绳一下子抽了出去。在急速下坠的生死关头,吴建放弃飞伞自救的最佳时机全力排除险情,水生岩最后脱险得救,他却不幸坠地牺牲。千米高空伞降,空中时间只有短短不到20秒,容不得丝毫迟疑。最直接的抉择往往出自最本能的反应。而吴建的本能选择,就是让生命的天平向战友倾斜。6年多过去了,一提起吴建,冯志强还是会忍不住红了眼眶,他被这种舍生救战友的英雄气概所折服,内心深处充满着敬畏之情,也深深地思念着战友。
据不完全统计,2015年,某国跳伞总次数350万次,死亡事故21次,高空跳伞的死亡率不到十万分之一左右,也就是说大概和骑行的危险度在同一个水平。每年的伞降实跳期间,跳伞队员们大多数都是连轴转,每天的训练时间高达16个小时,休息时间也是由天气或者是机修日来决定。
这么多年过去,冯志强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年伞训开始之前,他都习惯性地到连队荣誉室吴建连长雕像前,跟他絮叨一番,给他讲讲跳伞的故事。夜色如墨了,冯志强才缓缓关上荣誉室大门,心存敬意地向他告别。
六
秋日的西北大地,凛冽的寒风吹到脸上就像刀刮一样。营区主干道南侧的“将军林”被风吹得像喝醉了酒,左摇右晃,不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路边的枯草,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在狂风中战栗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临近跳伞的前一晚,女兵们找到了担任女兵连的主教冯志强,申请退出明天的伞降实跳任务,因为她们连年备战伞降实跳,都未能实现实跳任务,内心的胆怯使她们不敢去冒险。冯志强一边鼓励她们勇于挑战未知,一边给她们讲他在空降兵部队第一次伞降实跳时的感觉——整个人的灵魂都出窍了——讲着讲着,冯志强让他们放下担子,伞降实跳其实不危险,再说你们都是有血有肉的特种兵,摆在面前的这些困难不算啥,你们抬头看天空,明天是一个好天气,相信我,明天班长能让你安全着陆……
为让她们彻底放宽心,冯志强决定带她们再去检查一下已经叠好的降落伞。漫天星空下,他们朝着伞库方向前行。仔细检查完伞包后,她们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女兵连分为特战、通信和火力三个不同的专业,负责通信和火力的女兵们晚上为明天参加伞降实跳的特战女兵们送去了苹果,寓意着平安归来。
这一宿冯志强睡得不安稳,脑袋里想着的都是明天跳伞的事情。
凌晨4点半,十余台运输车搭载着上百名特战队员,趁着夜色缓缓开出营区大门,向伞降地域集结。在单位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跳伞前都会燃放鞭炮、队员左侧胳膊上挂红绳,蕴意着一个好的开头。
金秋的气息弥漫在沙漠北岸的着陆场,寒气席卷了整个戈壁的上空,而冯志强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寒气存在。他知道,他身上肩负着众人的期望,即使城市再喧哗,生活再五彩缤纷,他都置之脑后,感觉整个起降场就只属于他一个人。
荒凉的戈壁滩,在月光的照拂下,上百名特战队员给这片无人问津的土地增添了一份别样色彩。二层白色建筑的开阔地中间摆放着数张桌椅、数部望远镜、一条“地面苦练励精兵 空中精跳展风采”横幅,这些就是简单的“观众席”了。
冯志强一行上百人在候机区穿挂着伞具,他一边穿一边想:19年前他从一个懵懂的少年初入军营,看到洁白的朵朵伞花,到现在这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轮到自己为官兵们做示范。迄今为止1415次实跳的伞降训练生涯中,有几个数字是冯志强铭记于心的——
第8跳是新兵阶段的最后一次跳伞,冯志强一出舱门就遇到了上升气流,被吹到了飞机航线的上空。运-8c型运输机一次搭乘四个架次的跳伞员,等到飞机转了一圈回来放下下一个架次的跳伞员时,他还在飞机上空飘着。眼见飞机从脚下飞过,冯志强心里一阵后怕。
第一次跳手拉开伞,是第120跳。由于对手拉还是存在一定恐惧心理,冯志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紧张。而有时命运就是爱跟人开玩笑,越是紧张越容易出错。在采用“大”姿势离机时,冯志强的右腿在舱门边挂了一下,身体以一个极不协调的姿势飞了出去,在空中快速翻转。离地只有1200米,空中时间不足以让冯志强调整好姿势再开伞。在身体旋转尚未稳定的时候,他拉开了降落伞,伞绳迅速在他的腰间缠绕了一圈,所幸伞衣充气的力量比较大,伞绳带动冯志强的身体很快调整好平衡,顺利打开降落伞安全着陆。危险的时刻只有几秒,地面指挥员并没有发现冯志强经历了这样一次险情。但是冯志强自己事后好好地反思了一下,对一名跳伞员来说,心态非常重要。
……
七
先遣部队还未出发,冯志强就交代地面引导组提前提供相关的气象引导资料,方便他们抵达作战地域后及时向伞降队员提供第一手资料。着陆区一人高的气象飘微微扬起一点弧角,从气象飘判断,地面风不超过3米每秒。地面引导员把氢气球升空通过数据分析,今天上空的200米以上有阵风,飞机进入“五边”的方向为270度……
着陆场的数据通过电台实现数据实时传播,接收到数据后,冯志强习惯性地拿着白板笔在一人多高的黑板上为大家分析。跳伞是高危科目,会有额外的训练补助。有名伞降骨干曾认真地说:“结了婚的人都想多跳伞,因为有补助。”其实,这是句玩笑话。对大部分队员来说,补助实在微不足道,最主要还是喜欢行走于天地之间。
陆航的飞机按照预定时间抵达了停机坪,直升机的旋翼卷起了漫天黄沙。登机前,冯志强再次检查了自己的降落伞和其他几名队员的降落伞,这一次他们将是一个探索未知的旅途。各项准备工作就绪后,冯志强再次强调了相关的注意事项,并在心里一直默念,这一次一定要成功……
冯志强他们背起了降落伞,跳伞人员一边相互检查了对方降落伞背带、坐带系统等,彼此间竖起大拇指鼓励对方,一边又测试了对讲机信道,确保对讲机信号畅通无阻。
漫天黄沙中,冯志强下达了向右转登机的口令。直升机卷起的风吹着他们左胳膊上的红绳直跳舞。冯志强带着十人的队伍开始登机。按照预先设定的出舱顺序,他第一个跳。
飞机起飞后,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瞬间袭来。幽暗的机舱内,巨大的轰鸣声,跳伞队员交流仅靠眼神和手势。十分钟后,飞机抵达1200米高空,地面指挥员利用对空电台开始指挥,〇一〇一,可以进入五边——所谓的“五边”是直升机从起飞到建立航线以及抵达空降地域和跳伞员跳下的过程。
当飞机进入“四边”以后,机组人员收到地面引导员工作指示。投放员击掌,右手食指做钩装动作,示意挂拉绳。投放员进一步核对拉绳数量和跳伞员数量。当飞机进入“五边”时,投放员右手握拳示意跳伞队员准备离机。
随着跳伞信号响起,飞机尾门打开的一瞬间,直升机撕裂的风顺着机门直往里灌,冯志强和队员们相继做着相同的动作,推坐带(两手虎口处插入降落伞坐带,下压前推至大腿的二分之一处)、反握拉绳(右手手心朝后,握住拉绳弹簧钩)、抱备份伞(左手抱紧备份伞,两眼目视跳下方向)。冯志强迈着艰难的步伐抵达机门口,左脚尖一半压住舱门随时准备离机。冯志强把头探出机门外,感受了一下久违的蓝天,他顺着大腿一侧看了看地面,感觉位置刚好,他带着9名同志迅速离机……
〇一〇一准备准备,跳跳跳……随着地面引导员的指令下达,特战队员从机舱鱼贯而出,朵朵伞花在蓝天下绽放。
风带动引导伞,不停抽空伞包里的伞绳。“砰……”降落伞完全张开了,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红白相间的伞花和身后的战友,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当天上900多米高度的10朵伞花绽放的那一刻,地面同时也传来了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他抬起了右手看了看高度表,指针对准900米的位置,他迅速校高,就像“陨石”一样飞快地朝向地面,突然,一个急刹车,他站在了中心点。
“所有伞兵开始报数!”冯志强将降落伞操纵到逆风状态,拿起备份伞上的对讲机开始呼叫队友。首次参加实跳的几位新手脸早就被“吓绿了”,根本顾不上回答他。
冯志强抬头看了看天上的9名跳伞队员,除过几个从空降兵部队过来的操纵得还行,其他几人都是随风飘。他着急地从地面指挥员手里一把抢过对讲机骂道:“你他娘的是猪吗?给教的理论都忘球了?二号拉你的右棒,三号拉你的左棒……”
经过一番艰难的斗争,好在大家都安全落地了。冯志强最害怕的空中特情没有出现,这是他最欣慰的。第一次伞降实跳的几名新同志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虽然有的人臀部着陆,有的人侧风着陆,大部分人从上飞机前尿多,到在飞机上汗多,到下飞机后话多……冯志强他们这代人也是从这样的经历过来的。
着陆后,冯志强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发送一条短信,这一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