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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2期|季宇:逝者如斯夫(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2期 | 季宇  2022年02月18日08:07

我与老海打得火热,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时正赶上“文学热”,一篇小说可以轰动全国,家喻户晓。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也是文学害人不浅的时代。所谓千军万马走在独木桥上,不知多少人挤在这条文学小道上,迷失了青春,直至碰得头破血流。

我和老海便是这众多文学青年中的一员。那时候,我们对文学的痴迷程度,简直难以想象。我们文友中有一位老桑,是我们中年纪最长的一个,已经结过婚。他是矿机厂的工人,喜欢写诗,一下班就埋头笔耕,家里的事横竖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有一次孩子病了他也不管,老婆一怒之下,竟把一瓶墨水倒进了他的饭碗中:“肿!我叫你肿!”她气狠狠地说着,把一肚子的积怨全都发泄了出来。肿,是当地土话,意为吃的意思。这一来,老桑也恼了,两人大打出手,后来连婚也离了。我们劝过老桑,可老桑的回答义正辞严:“婚可离,诗不可不写!”大有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理想不可丢的味道。

这事一度成为笑谈,老海还调侃说:“家庭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文学故,两者皆可抛。”老桑听了也不生气。当时的情况就是如此。文学在我们的心目中比山高,比海深,比天大,比娘亲。就像时下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这种热情无法阻挡。用老桑的话说,啥事都好说,就是不让写诗,断断不可。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聚在一起,以文学的名义,高谈阔论,纵横四海,常常一坐就是半天,甚至通宵达旦,彻夜长谈。内容围绕文学,似乎有永远谈不完的话题。我们谈作品,谈作家,指点江山,臧否人物,有时意见不合,还会争执不休,时常闹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在这些场合,老海永远是主角。一是他口才好,能说会道; 二是他的创作成绩最大,已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过中篇小说。这是了不起的成就。那时,我们这群文友中虽然多多少少也都发表过一些文字,但大多是在省市一级报刊上,而且多为散文和诗歌,偶有短篇小说发表,已属难得。相比之下,老海便显得鹤立鸡群,说话自然有了底气。一开口便旁若无人,有点俯视群雄的味道。他谈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还有雨果、巴尔扎克、海明威、茨威格等。我们这些文友中大多是土鳖,上过大学或看过外国文学作品的不多,听他谈起这些作家惟有大眼瞪小眼的份儿。

为了显示自己的学问,在谈及这些外国作家时,老海喜欢说全称,如托尔斯泰,他会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如契诃夫,他会说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这当然有卖弄之嫌,老桑很不以为然,说你费劲不费劲啊。老海说,这你就不懂了,姓托尔斯泰的人多了去了,有列夫·托尔斯泰,有阿·托尔斯泰,不说清楚能行吗?对于这些作家的评价,老海更是口气狂放,常常语出惊人。“托尔斯泰充满说教,”他说:“契诃夫也不行,格局太小。”谈到杰克·伦敦,老桑说,这是列宁喜欢的作家,临终前还让夫人在床边读《热爱生命》。老海却嗤之以鼻,说杰克·伦敦根本不入流。还有老桑喜欢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老桑看过的唯一一部外国作品),老海更是不屑一顾。“那也叫文学吗?”他说,“充其量就是宣传,毫无文学价值可言。”噎得老桑半天说不出话来。总之,能入老海法眼的作家并不多。在他看来,雨果和海明威勉强凑合。至于国内作家,除了鲁迅还可以,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对于老海的看法,我并不完全赞同。有时也会提出异议,但更多的时候并不表露出来。这样做只是为了避免争论,同时我也不想得罪老海。老海这人极要面子,对于任何不同的看法都视为异端,或对他的挑战,决不容忍,往往非要争出个高低不可,而这种无谓的争论毫无意义,只能徒伤感情。

我们文友圈大约十来个人,经常来参加聚会的有五六个,其中有老海、老桑、小蒋和我,被戏称为“四人帮”(只是缺少一女的)。我们四人是在九龙山笔会相识的。那是一九八三年夏天,五湖市文联举办了一次青年作者改稿会,地点就在九龙山。九龙山是著名的风景区。山上有一座寺庙,叫九龙寺。寺后有一处院落,紧挨着山脚。笔会就安排在这个院落内。院内有一栋小楼,另有三五间平房。我们下榻的地方是那栋小楼,两层,木板楼梯,已很陈旧,踩上去吱嘎吱嘎响。会议约二三十人,我和老海、老桑,还有小蒋住在一个房间,很快熟悉起来。

老海姓戚,名江海,老海是他的笔名。有人问他为啥要取这个笔名,他说也就是随便起起的,没啥意思。但我们推测,除了他的名字中有一个海字外,可能与海明威有关,因为有段时间,老海总爱把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挂在嘴边。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我刚从大学毕业(那时大学生很吃香,但我顶着工农兵大学生的帽子,便矮了几分),分到市图书馆工作。老桑是矿机厂工人,小蒋是复员军人,退伍后在机要局开小车,老海则在一所中学任教。他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当时师范生的毕业去向只能是学校,这是硬性规定,死杠杠。老海对教书没啥兴趣,但也不能不去。

那次笔会开了一个星期,每个人都带了作品前去,并在会上传阅、讨论。会上还请了一些作家、评论家来讲评。老海的作品得到了不少肯定,特别是市作协主席高河对其赞赏有加,认为他可能是本市,乃至本省最有前途的新星。高河主席是搞评论的,并兼任市文联主办的文学期刊《文学之光》的主编。该刊虽属市级刊物,但在全国小有名气,时有“五小花旦”美称。他的赏识非同小可,老海的身价陡然飙升,在改稿会期间,他俨然成了焦点。高主席还专门安排他在会上谈了创作体会。就在这次会上,《文学之光》决定留用他的一篇小说和两篇散文,这让我们羡慕不已。因为整个改稿会上除了老海的作品外,几乎没有其他人的作品被留用。老桑本来有一首诗要用的,可让他改了几次,最后还是给毙了,这让老桑沮丧不已。老海则很得意,他对我们说,这几篇(指被留用的作品)原打算是给《当代》《中国作家》的,既然他们想用,就给他们吧。“没办法,”他耸耸肩,一脸淡然的样子,“老高开口了,总不能不给面子吧。”

听他那口气,好像他的作品被采用不是荣耀而是恩赐似的,而且他一口一个老高(当面可是高主席长高主席短),一副牛皮哄哄的样子,让我们恨得牙痒痒。老桑说:“听他扯!鬼才信哩!”老桑这样说,一方面是心里有气,另一方面也是看不惯老海的德性。的确,他太爱摆谱了,动不动就嘚瑟,这让我们很不舒服。

我们住的小楼传说闹鬼。这里曾是寺内的寮房,抗战时有人逃难到这里上吊自杀了,传说是殉情,此后阴魂不散,时常在院内游荡,尤其是阴雨天。开始时没人相信,可隔壁房间一个作者说,有天夜里睡觉时(那天恰逢阴雨天),他突然喘不上气来,睁眼一看,一团白色的气体,像鬼魂似的压在他身上。他拼命挣扎,试图喊叫,但浑身无力,一句话也喊不出来,眼看就要背过气去,这时,有人叫了一声(叫了什么没听清),那鬼魂似乎受到惊扰,倏忽而去。据那个作者说,叫声是边上一个作者在说梦话——谢天谢地,这才救了他。第二天吃早饭时,这事便传开来,起先人们只是当作笑谈,可当天晚上,有人在半夜里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咯噔,咯噔——那声音阴森恐怖极了,但拉开灯后却不见一人。老桑也证实了这一点,有天夜里,他醒来时除了听见脚步声,还听到有哭声。那哭声一声长,一声短,像是上气不接下气。老桑当时就惊叫起来。

他的喊声惊动了大家。老海和小蒋都起身查看,边上几个房间的人也被吵醒了,好几个人都爬了起来,但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件事,我是第二天早上才听说的。我睡觉一向很沉(用老桑的话说,睡得像头死猪),他们闹出那么大动静,我居然一点不知。第二天,众人议论纷纷,将信将疑。我们住的小院,周围都是山林,十分僻静,夜晚到处一片漆黑,风一刮起来,树林里便哗哗乱响,有时还会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这样的环境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闹鬼的事,大家嘴上说不信,可心里都有些忌惮。很多人夜间不敢起夜小便(老式房子没有卫生间,厕所在楼下),只好死劲憋着。

有一天早上,老桑发现自己的脸盆里不知让谁撒了尿,不禁气得大骂:“哪个王八孙子,太缺德,干出这种事,我操他祖宗八代!”听到老桑的骂声,我们都围了过来,只见老桑的脸盆里汪着一泡黄水,经过一夜发酵,泛着酸臭刺鼻的气味。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会条件简陋,住宿条件也差,由于没有卫生间,报到时每人可领一个脸盆,用于洗脸、洗脚之用,放在各自的床下。昨晚肯定是谁夜里憋不住尿,又不敢出去,便把尿撒在了盆里。问题是,你尿自己的盆不要紧,可你尿了老桑的盆,这就有些太缺德了(老桑骂的没错)。但屋里的几个人都赌咒发誓,拼命撇清,拒不承认是自己干的。由于死无对证,这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事后分析,老海的嫌疑最大,因为他的床紧挨着老桑的床。我们那间房东边摆两张床,西边摆两张床,中间摆着桌子和椅子。我和小蒋的床在西边,如果要去老桑那里,得穿过中间的桌子椅子,从逻辑上讲,这很不方便。后来,这事闹到了会务组,会务组的人员分别找我们谈了话,仍然无法做出结论。老海说,也许是老桑自己尿的,但他忘了。老海这话是对会务组说的,但不知传到老桑耳朵里,他气得直跺脚:“我操他娘的,我还不至于老糊涂吧!”

这事成了一桩悬案,好多年后,有一次老海对我道出了实情。他承认这事是他干的。我问他为啥要这样干,他解释说,当时睡迷糊了,拿错了盆。这种说法显然经不起推敲,因为他的盆就在床下,伸手就可以拿到,而老桑的盆却隔着一段距离,他不拿自己的盆反拿老桑的盆,这明摆着有些说不通。

依我对老海的了解,这话八成是托词。他这人虽然聪明,但毛病却不少,除了喜欢显摆外,还喜欢占人巧,从不肯吃亏。有一次,小蒋对我说,老海这人简直不上道道。我说咋了。小蒋说,他早上刷牙老是挤别人的牙膏。我有些不信,心想牙膏能值几个钱。后来,老桑也对我说起这事,还把自己的牙膏藏起来,我才多少有些相信了。

随着交往的深入,我对老海的了解越来越多。我听说他家里兄弟姐妹多,从小就养成了精于算计的习性。凡是能占的便宜他都不会放过。比如,我们每次下馆子,只要一结账,他不是上卫生间,就是说忘了带钱;外出乘车时,不论是打的,还是乘公交,他都磨磨蹭蹭的,等到别人付了钱,他才把钱包掏出来说:“别呀,别呀,让我来。”对他这一点,我们都很看不上,但作为志同道合的文友,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往来。

改稿会认识后,我们经常聚在一起。那段时间,老海又发表了好几篇小说,有的在省内刊物,有的在省外刊物,这引起了省市作协的关注。高主席打算把他调入《文学之光》当编辑,此事正在运作之中。因此,老海越发春风得意,他还放出话来,只要他进了编辑部,你们几位的作品我会重点关照。听了这话,我们都很高兴。老桑更是巴结有加。他一边吹捧老海,一边说我的诗你一定要发,他们不懂,你肯定是懂的。老海表面应承着,背后却说拉倒吧,你那也叫诗?什么破烂玩意!老海对老桑打心里瞧不上,认为他的诗还停留在五十年代,老得掉了牙,早被淘汰了。还说,他什么诗不好写,偏要写爱情,他哪懂爱情啊?连老婆都留不住。那些“啊”“呵”的,简直让人酸掉了牙。对于小蒋,老海同样看不起,不过,有所保留。小蒋是写通俗文学的,写过一些公安和武侠小说,在老海眼里这类作品根本不入流,但小蒋在机要局开小车,手里握着方向盘(那时开车很吃香),老海常常有事求到他,因此当着小蒋的面,他多少留有余地,说他讲故事还行,语言也凑合。

至于我,老海算是高看一眼,起码在我看来是如此。他常说,我们这帮人中他最看好的是我。理由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因为当时我的创作成绩十分有限,只在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刊物上发表过作品,也许他从这些作品中看出了我的潜质?或许是他常找我借书,碍着情面?

后一种可能性非常大。我那时在市图书馆采编部工作,这给老海借书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不论什么书,包括一些新到期刊杂志,只要馆里有的,我都能帮他借到,而且不限时间、册数。老海受益匪浅,自然对我十分感谢。

那段时间,老海常来图书馆,开始每次来借书都找我,后来时间久了,他和各部门都混熟了,便不再找我。他最常去的是期刊阅览室,往往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阅览室的吴娜对我说,戚老师好爱看书的,听说他是作家,写过不少东西吧?我说是啊。吴娜说,我看他挺有水平的。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她说,听他说话呗,他懂得可真多。我心想,准是老海在她面前天花乱坠瞎吹什么了。

吴娜是阅览室的工作人员,今年刚顶替母亲进了馆里。她长得娇小,身材很好,细长脸,皮肤白净,爱笑,面颊上有几粒细碎的雀斑,特别可爱,也特别单纯。老海要蒙她简直易如反掌。有一次,我去老海宿舍,一进门竟发现吴娜坐在那里,不禁大感诧异。吴娜见了我满脸飞红,有些不自在,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老海反应快,他说:“真是巧了,小吴是给我送期刊的。”说着,用手指了指桌上放的几本杂志。

吴娜听了这话,马上顺杆爬道:“是的,戚老师急着要,我顺路给他送一下。”

显然这话并非实情。第二天,老海来馆里,我便问他你打什么主意,是不是看上吴娜了,老实交待。老海先是装糊涂,后来看糊弄不过去了,便说我正要找你打听呢。

“打听啥?”

“这丫头咋样?”

“你说吴娜?”

“是啊。”

“挺不错啊,”我说,“人也漂亮。”

“漂亮倒算不上,”老海说,“不过,长得还有点味道。”

嘿,我心想,你他妈的眼光还挺高!也不看看自己长啥样?

老海长得黑粗,国字脸,浓眉大眼,虽说眉眼周正,但皮肤黑漆漆的,脸上也不平整(青春痘遗迹),乍一看像个搬运工,要不是满头长发,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舞文弄墨的。如单论长相,他根本配不上吴娜。

吴娜自那次被我撞见后便有些不好意思,看见我老是脸红。有一天,吴娜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她母亲原是馆里副馆长,现已退休,我到馆里工作后,她一直对我很关照。她来电向我打听老海的情况。我尽自己所知如实回答。吴娜母亲很满意,特别听说老海是作家,发表过小说,马上还要调进市文联,就更高兴了。

“看来这孩子挺有前途。”

“那是。”

她又向我打听老海家里的情况,这个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答应帮她了解一下。吴娜母亲说:“那就谢谢你了,这事你要多关照。”

“那是一定。”我回说。

就在吴娜母亲给我打电话后不久,有一天,在走廊上碰到吴娜,她便问我,我妈给你打电话了?我说是啊。她的脸便红了。我问她怎么打算,她说不知道。

“啥叫不知道啊?”我说。

吴娜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去小声咕哝了一句:“戚老师说,他喜欢我。”

“那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说着低下头,脸红得像烧熟的虾子。

我明白了,这就是喜欢了。其实我早该想到,凭老海的三寸不烂之舌,像吴娜这样涉世未深的单纯的小女孩根本抵挡不住。不过,他俩真要是好上了,倒也不错。虽然老海家在农村,兄弟姐妹多,家境是差点,但他本人条件还不错,中专毕业,有稳定的工作,况且还会写小说,所谓男才女貌也说得过去。

我在心里这样掂量着,满以为老海应该心满意足了,哪知有一天我和他谈起这事,问他的态度时,他却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先处处吧。”他说。

这个回答让我有些意外。“你啥意思啊?”我说。

“没啥意思。”

“人家可是认真的。”

“我知道。”

“那你咋想?”

“我不是说了吗?先处处。”

老海的口气让我有些反感。你他妈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凭吴娜的条件,只有人家挑你的份儿,哪有你挑别人的份儿?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可老海却说这事急不得,我得先看看。他还大谈什么货比三家,普遍撒网,重点捕鱼等等,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我有些火了。“老海,”我说,“你少来这些,人家可是正经女孩,你要谈就认真点,不谈就拉倒,人家可没求着你。”

老海一看我认真了,便笑着说:“瞧你,瞧你,我又没说不认真。”

“那你哪儿来那么多屁话?”

老海又笑了:“婚姻大事,我总得慎重点。”

“行啊,”我说,“我这就告诉吴娜,别让人家蒙在鼓里。”

“别啊,别啊。”老海一把拉住我。

“老海,”我正色道,“咱们是朋友,有些话可得当面说清楚,吴娜是我的同事,她妈是我的老上级,你要耍弄人家,就是给我难堪。”

“知道,知道,”老海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这人啥都好,就是太古板。”我说做人还是古板点好。他便哈哈大笑。

就在那次谈话中,我把吴娜妈打电话给我的事告诉他,说她们对你还比较满意,你可别错过机会。我还告诉他,吴娜的家境不错,父亲在商业局工作,是个科长,母亲原是市图书馆副馆长,现已退休,家里只有吴娜一个独生女。我特别强调说,她家有两套房子,一套是商业局分的,一套是图书馆分的,如果你们成了,婚后连房子都有了。老海听了自然心动(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但他嘴上却说:“房子不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好。”我操,这货也太会装了吧!

这次谈话后,老海和吴娜的事似乎进展顺利。老海常来阅览室,而且每次都是吴娜当班的时候(以前也是,只是我未注意到),吴娜也是一副幸福满满的样儿。

可是,有一天,我上街买东西,回来的路上,街对面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是老海,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载着一个年轻女孩,两人有说有笑的。我原以为是吴娜,扭头一看却不是。尽管老海的车骑得很快,一下就过去了,但我还是看清了。那女孩的确不是吴娜,因为她戴着眼镜,而吴娜并不戴眼镜。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心想老海骗了我。

其实,这事本来和我关系不大,但吴娜妈找到我,我就自觉有了责任。当天晚上,我便去找老海。老海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那是一个筒子楼。同宿舍的一个老师说他还没回来。我便在楼下等,一直等到十二点多钟。老海终于回来了。我一把拉住他,责问他是怎么回事。我本来就很生气,又等了几个小时,憋了一肚子火。老海却不当回事,嬉皮笑脸道:“你咋知道的?”

“她是谁?”我问道。

老海起先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吴娜知道吗?”我又问。

老海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你听我说,”他拍着我右肩膀说,“兄弟,别多想,不是那回事,我和她没啥,就是看了场电影。”

“什么电影看到十二点?”我说,“你哄老鬼啊?”

“这个,你听我说……”

“得了吧,”我打断他的话说,“你脚踩两只船,你想干吗?老海,我早对你说过,这事不能开玩笑。我把你当兄弟看,你却骗了我。你要瞎搞我不管,但对吴娜不行。这事你要对吴娜讲清楚,你要不讲,我来讲。我决不允许你耍弄她!”说着,我推起自行车转身就走。

“别啊,别啊。”老海追上来,伸手想拉住我。我用力甩开他,一偏腿骑上了自行车。我心里气愤极了。老海这么做太卑鄙了!他明明知道我和吴娜以及她妈的关系,而且他也答应过我,但背地里却另搞一套。吴娜和她妈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我气得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老海便来找我了。他说兄弟兄弟,你听我说,这事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还向我解释说,他和那人就是普通朋友关系,这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吴娜。“我向你保证,”他赌咒发誓说,“我要有一句话是假,就是他妈的小妈养的。”我看他态度诚恳,便说我就信你一次。我还说,你老兄知足吧,吴娜的条件这么好,追她的人可不少。

那段时间,老海调动的事有了进展。上世纪八十年代,师范生是免学费的,这对一些困难家庭有一定的吸引力。老海家在农村,当年报考师范就是冲这个去的。但是国家有规定,师范生毕业后必须在教育系统工作满五年后方可调出,这就难住了老海,因为他毕业后到中学教书还不足两年,按规定无法调出,尽管高主席做了不少工作也无济于事。后来,还是靠吴娜的妈妈,她和宣传部一个副部长是同学。通过这位副部长的协调,市文联决定以借调的方式先让老海来《文学之光》上班,等到五年期满后再正式调动。

老海去了编辑部,势子一下大了起来,连走路都变了样子——常常背着手,迈着八字步,膝盖也不会打弯了,一副重要人物的样子。作者们众星拱月地捧着他,他的感觉越发良好,口气也越来越大。过去我们在一起,他总是说“我们”“我们”,而现在则成了“你们”“你们”,好像一下子和我们拉开了距离。平时说话的口气也变了,常常带着导师的口吻:“你们,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要多看书,多思考,功夫在诗外,这是经验之谈。”“你们,不要老想着发作品,对你们严格点没坏处。记住我的话,关键是打好基础。”“你们,我对你们讲,照顾你们发一两篇作品,这不是什么难事,但从长远看这可没好处。”听他那口气,活脱一副教训人的派头,甚至比主编还主编(高主席和我们说话也没他这么自以为是),这让我们很不爽,尤其是老桑。当初老海刚去当编辑部时,大家给他摆酒庆贺,老海拍着胸脯保证,苟富贵,勿相忘,有我吃肉的就有你们喝汤的。可现在口气完全变了。“这他妈的才当几天编辑,就屁眼里插鸡毛掸子,装起大尾巴狼来了!”老桑提起这事便气不打一处来,何况他比老海年长好几岁,老海那副训孙子的口气也让他接受不了。

我劝过老海,认为大家都是朋友,没必要官腔官调,特别是对老桑,他是老大哥,更应客气点。哪知老海听了,眼睛往上一吊,说啥叫官腔官调,我是为你们好,要不是朋友我不说哩。“就老桑那货,”他说,“趁早歇,根本不是搞文学的料,他的稿子就是想照顾也照顾不了,他还有啥好抱怨的?”

有一次聚会,大概是多喝了几杯,老海竟当着好多人的面挖苦老桑,说有些人缺乏悟性,朽木不可雕也,写一辈子也写不出名堂。他还说老桑写诗写了这么多年了,越写越差劲,连起码的句子都不通。这让老桑勃然大怒,扔下酒杯,便冲过去要打老海。众人连忙劝解,老桑钳工出身,人虽长得瘦巴巴,手上可有劲。真动起手来,老海肯定不是对手。他吓得向后直躲。

这件事后,老桑和老海彻底掰了,连聚会也不再参加了。事后,我们想做些调解,毕竟文友多年,可老海毫无歉意,还愤愤不平道,这种人不识抬举,我是为他好,他还和我犯相?要不是看他年长几岁,我肯定饶不了他!老桑的脾气一向很倔,当年不向老婆低头,如今更不会向老海示弱。他大骂老海,说他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当个破编辑,还是借调的,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他算个啥啊?”老桑呸地冲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扯起脸说,“老子这辈子就是不发诗也不会去求他!”

在这件事上,老海明显有些不厚道——也许他说得不错,老桑可能缺少文学才华,这是事实,但也犯不着当众踩人脸。老海过去虽有些轻狂,但还不至于毫无顾忌。很显然,自打他去了编辑部,开始变了。我们这些文友也越来越不在他眼里,他有了更大的圈子。老桑和他闹翻后,我们的聚会越来越少。有时聚在一起,通知老海,他也不来参加。即便来了,喝上几杯,点个卯,然后屁股一拍:“对不住了,我得先走一步,还要赶下一场。”说完,匆匆而去。

那段时间,老海混得风生水起,名字常常见报,不是参加这个座谈会,就是出席那个研讨会。我们和他的关系渐渐疏远。

有一次,小蒋对我说,有人正在告老海。我说告他啥,小蒋说老海到处借钱,影响很坏。那天,我正在逛书店,小蒋也来逛书店,我们有好一阵没见了。书店边上有一个街心公园,我们便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聊起来。据小蒋说,告老海的是一个作者,姓楚,他在银行下边的一个服务公司工作,人们都叫他小楚。我曾在市作协举办的联欢会上见过他几次,见面点点头,也算是认识。老海先后几次找他借了五千元,一直拖着不还。那年头,五千元不是个小数字。关键是老海原答应给他发的稿子也落空了,这下子小楚不干了,到处告老海。上边一调查,发现被老海借钱的人还不少,而且大多是作者,有滥用职权之嫌。其实,这早已不是秘密。我们这些文友中都被他借过钱,而且至今未还。不过,他借我们的钱并不多,因为我们也不富裕。他找我借过一千,小蒋的稿费多点(他的稿子畅销,还帮书商写过书),老海找他借过两千。

“他借那么多钱干啥?”我说。

“谁知道呢?”小蒋也不清楚。

按理说,老海一向抠门得很,哪来那么大花销?难道是结婚后老婆卡得太紧?但在我的印象中,吴娜可不是那样的人啊。

老海与吴娜的婚姻说起来并不顺利。老海和吴娜相处期间,其实一直没有消停过。就在我警告他后,他表面上答应决不会再与别的女人来往,可事实并非如此。据小蒋说,他还打过他们局里一个机要员的主意,但并未得逞。在与老海交往的女人中有一个是百货大楼的史小红(就是那天他骑车带她被我撞见的那个女孩),老海不知怎么和她认识的,两人一直保持交往。尽管老海十分谨慎,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况且那时的五湖城并不大。有一天,老海陪吴娜逛公园被史小红撞上了。她上去就揪住老海,吴娜上来拦阻,两个女人当场开撕。吴娜的衣服被扯破了,史小红的眼镜也被打掉了,老海当然也未幸免,脸上被抓了几道血痕,不知是吴娜抓的还是史小红抓的。

这事发生后,吴娜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来找我。我也非常恼火,大骂老海不是东西,并说这种人不值得信任,趁早断了也好。吴娜听了这话更伤心了。她说那我咋办啊,我说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凭你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啊?只会找到更好的。可吴娜说,我有了,是他的。我半天无语,这才感到事态严重。

吴娜的父母很愤怒,他们要找老海算账。吴娜的父亲说,我给老白打电话,把这小子抓起来。老白是市公安局长,与吴娜父亲是熟人。吴娜母亲说,公安局凭啥抓人啊?吴娜父亲说,就凭他玩弄女性,耍流氓。吴娜母亲说,男女谈恋爱,这事公安可管不了。吴娜父亲说,那你说咋办?吴娜母亲说,我找他们领导去。

这一招实际上是比找公安还管用,就在吴娜父母亲即将采取行动时,老海找上门来,二话没说,便扑通跪了下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他先是检讨自己,请求二老原谅。接着又辩解说,这是一场误会,他和史小红之间啥也没有,是她得了妄想症,缠住他不放。他还口口声声表白,他心中只有吴娜,此生要对她负责到底。说到动情处,他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吴娜父母起先态度坚决,说啥也不肯原谅他。老海情急之下,便抡起手巴掌,左右开弓,啪啪地打着自己的脸。吴娜有些心疼了,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抱住了老海。

“别打了,别打了,”她泪眼婆娑地喊道,并冲自己的父母说,“爸,妈,你们就开开口,说句话吧!”

吴娜父母又气又恨,但也无可奈何,况且吴娜已经怀了老海的孩子。如果闹开了,不仅女儿的声誉毁了,他们也脸上无光。最后,只能坐下来,与老海约法三章:一是尽快与吴娜成婚,断了与史小红的关系;二是婚后好好过日子,不准再三心二意;三是婚后财权归吴娜掌管。具体做法是,老海的每月工资、奖金必须上交,除了留下少量的零花钱——这是吴娜妈的主意,她认为男人有钱就变坏,如果手中没钱,就难以兴风作浪。应该说,这是经验之谈。据说,吴娜爸年轻时也曾有过不安分的经历,但这危险的苗头刚萌芽,就被吴娜妈掐死在摇篮里。具体做法就是控制住他的经济来源,这才使他没有在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老海这时一心灭火,对于吴娜爸妈提出的任何要求均不敢有半个不字,一概答应。但事后,他却有另一套说法。有一次他见到我说,我才不怕他们告哩。主要是吴娜有了,我不能不管。“我最看不得女人哭,”他强调说,“吴娜一哭,我这心就软了。”听他那口气,仿佛是他在大发慈悲。至于下跪、打脸的事,他则提都不提,好像从没发生过。

不过,这事他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据我所知,公园撕架的事发生后,史小红发现他脚踩两只船便果断与其断了联系。老海这时已无退路,加上他也不得不考虑后果,真要闹起来对他可不利,说不定调动的事也会泡了汤,到头来竹篮打水,一样也捞不着。在这种情况下,他才不得不去求吴娜的父母。可即便如此,这货仍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用老桑的话说,骆驼死了,架子不倒,他要不这样,就不是老海了。

老海借钱的事造成了不良影响。起先,老海还矢口抵赖,可事实俱在,他想抵赖也抵赖不了。高主席代表文联找他谈话,要他严肃地对待这件事。他还转告他,文联领导很生气,有人提出要中止他的借调。这一来,老海害怕了。他好不容易熬了两年多,马上就要出头了(高主席对他说过,年限一到,马上正式调他),如果这时出了岔子,岂不前功尽弃?一天晚上,他拎着大包小包去找高主席,请他帮忙。高主席说,东西你拿走,该帮的我会帮,但前提是,这些钱必须马上还,并消除影响,以后严格要求自己。

老海满口答应,可这两年,他陆陆续续借的钱可不少,加起来有小两万。这么多钱一下子从哪弄呢?他想挪借一下也难,因为他所认识的人大多被他借了个遍,实在开不了口。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求吴娜。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吴娜一听便叫了起来。

老海早就想好了主意。他说农村老家要盖房子,爹娘开口了,我不能不给吧。过去他们省吃俭用,供我上学,现在求到我了,你说我咋办?设身处地,要是换作你的爹娘,你会咋办?吴娜听了不说话。

老海说:“你不给也行,那就等着外边戳着脊梁骨骂吧。不过,人家骂的可不是我,而是你。”

“为啥呢?”

“因为钱在你手里,是你不想给。”

“你想要多少?”

“两万。”

“你不想过啦?”吴娜叫了起来。“我们结婚后总共也没攒下多少钱,孩子要找保姆,以后还要上幼儿园、上学,总得留下点钱吧。”

“你放心,这钱很快就会还。”老海说,他家里养了好几头猪,年底养肥了一卖,钱就有了。他还说,他正在写一本畅销书,书商答应了,交稿后就给一万。吴娜信以为真,第二天便把钱取了出来。

老海渡过了难关,又神气起来。一次饭局,他大骂小楚,说这狗娘养的不是东西,差点毁了我。“五千元钱算个屁啊!我能不还他?”他发狠道:“这小子死定了!有我在,他休想在《文学之光》上发一个字。”

我们听了他的这番话都有些不以为然。小楚告他是有些绝情,但你借钱不还难道还有理了吗?况且——据我所知——他至今仍有一些人的钱未还,包括我和小蒋在内。当然,他是为了家里盖房子,属孝顺之举,也有情可原。

春节过后,老海所说的卖猪钱,还有所谓的写畅销书的钱迟迟不见影儿。吴娜追问了几次,老海先是搪塞,后来就吵了起来。有一次大吵之后,老海竟离家出走,一去不归。

吴娜开始以为他是赌气,也没当回事,心想他气消了,自然会回来。以前这种情况也有过。哪知这次不同,老海走了半个月也没露面。

吴娜来找我,让我劝劝他。我拉起小蒋一起去找老海,可老海态度强硬。“回去?我才不会哩!”他说,“这个女人真让人受够了。”

“那你住在哪?”

“我有地方住。”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老海操起话机,里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都几点了?你还不回来啊?”

“哦,回来,我马上回。”老海笑眯眯地说。

我听出他口气有些不大对。“谁的电话?”

“是婷婷。”

“那个文工团的?”

老海点点头。

“你他妈的想干吗?”我说。

“别问那么多,”老海挥挥手,一脸得意的样儿,“这事你们以后会知道。”

老海说的婷婷名叫康婷婷,是市文工团舞蹈队跳群舞的。她的脸型一般,像个圆盘,眼睛挺大,但下巴有些短。不过,毕竟是学舞蹈的,体形很好,胸脯饱满,臀部后翘,腰板挺直,走起路来脚下一弹一弹的,加上会打扮,气质看上去非同一般。

我第一次见到康婷婷是在国色天香俱乐部。那是全市最高档的舞厅。有一阵子,交谊舞在社会上很时兴。一些单位和企业逢到开会,或过年过节什么的都要举办舞会,这在当时很时髦。为了适应这种趋势,一些单位还办起了交谊舞培训班。这天,小蒋来找我,他搞了几张国色天香的门票,便拉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去。我那时刚学会三步、四步,还是在市文化局工会举办的培训班学的。小蒋也比我强不到哪里。在这之前,我们曾在单位礼堂里跳过几次,像国色天香这样的高级舞厅还从没去过。

一进去,我们几个全傻了。舞厅的装修豪华时尚,各种设施精美高档,激光镭射灯不停地旋转,伴随着丰富多变的音效,让我们眼花缭乱,有些不知所措。随着一波波舞曲响起,穿着入时的红男俊女,成双成对地在舞池中摇来摆去。他们舞技高超,动作娴熟。我们几个顿时露了怯,谁也不敢下池了,更不敢去邀请女伴,只好一个个瞪大眼睛,傻不楞登地看着,心痒难耐。

“看!”忽然坐在边上的小蒋用手捣了我一下。

“什么?”

“老海!”

循着他的手指方向,我果然看见了老海。他正搂着一个舞伴在池里扭来扭去。“嘿,他跳得还不错嘛。”我说。

“那是,他经常跳。”

“是吗?他啥时爱上这口了?”

“有段时间了。”小蒋说,“我听说,他经常打电话到处找票。”

正说着,老海转到我们面前了。我和小蒋都朝他招了招手,他也看到我们了,得意地扬起一只手。

一曲终了,他领着那个舞伴来到我们座位前。“这是婷婷,”老海介绍说,“文工团的。”我们都起身打招呼。那女人化着淡妆,烫着头,上身是一件黑T恤,绷着丰满的身躯,下身是一条黑长裙,动作雅致飘逸。她朝我们略微点点头,表情有些矜持。

“你们咋不跳啊?”老海说。

我摇摇头,小蒋说我们看看。

“跳呗,”老海说,“来了就跳呗,要不让婷婷陪你们跳下一曲?”

我们都说不了不了,你们跳吧。

婷婷没说话,轻轻一笑,显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康婷婷。她给我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但我万万没想到,老海居然和她搞上了。

后来,我才了解到一些情况,老海早和她有一腿了。他们还在外边租了房子,难怪老海到处借钱,花销那么大,至于给老家盖房子,全是胡扯。据文工团的一位驾驶员(与小蒋在部队时是战友)说,他们好了有一年多了。这么长时间,竟把我们全都蒙在鼓里,包括吴娜也毫不知情。

事情败露后,这一回吴娜和她的家人坚决不干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她们大闹起来。事情一直闹到了宣传部。市文联决定终止对老海的聘任,退回原单位。原单位也接到投诉,认为老海品质败坏,已不适合担任人民教师。如果他要回来,只能另行安排去后勤做打杂工作,而且还要根据教师管理规定,对他做出相应的纪律处分。老海一怒之下,愤而辞职。

“狗改不了吃屎,”吴娜妈对我说,“这种人我们不抱任何希望。趁着年轻,还是让吴娜早点离开他。”

吴娜很伤心。她和我谈起这事,几度流泪。我试探地问她有无挽回的余地,她的回答异常坚决。“不可能了,”她说,“我们给过他机会。”我注意到她使用了“我们”而不是“我”,说明在这件事上她已与家人商量过,并且达成了统一战线。

老海被扫地出门,虽然十分狼狈,但他似乎已有准备。老海与康婷婷好上后,曾经有过离婚的打算,但还没拿定主意,起码当时他认为条件还不成熟。他想等工作稳定后再谈此事。康婷婷也被他说服了,答应再等等。可没想到不慎走漏了风声。

老海本想稳住吴娜和她的家人。他故伎重演,但这一次却没能奏效,而且他也低估了吴娜家人的决心和能力。他们斩尽杀绝,没有给老海留一点退路。

老海辞职后,一度陷入低谷。那些过去围着他转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老桑说,他以为他是谁啊?人家过去搭理他是看在《文学之光》份上,如今他离开那里,屁也不算!他还真以为他是海明威啊?老桑说这话时有些幸灾乐祸,但事实正是如此。

有一次,我碰到老海,他大骂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自打离婚后,他的工作丢了,开始陷入低谷。过去吆五喝六、呼风唤雨的他,如今早落得个西风古道瘦马,人也萎了,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尽管如此,他嘴上仍不怂。

“你也是自找的,”我替他惋惜说,“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瞎折腾!”

“你不懂,”老海说,“这种女人我受够了,早晚要和她离。”他指的是吴娜。我说,吴娜对你多好,还有她的爸妈,简直把你捧上了天,你还不知足?

“好有屁用?”老海说,“没有爱,婚姻就是坟墓。”我一听他又不说人话了,便说:“你和康婷婷就有爱情吗?”

“那是当然,”老康说,“你不知道婷婷对我有多好!”

“是吗?”

我哼了一声。心想,别臭美了!据我所知,康婷婷离过一次婚,有传闻说,她还和她们团的副团长有过一腿。这种人根本靠不住。

“你别不信啊!”老海看出我的质疑,连忙表白道,“我和婷婷是有真爱,她肯为我奉献。”

“咋个奉献了?”

“这么说吧,”老海敞开心扉,“咱们兄弟,有话我也不瞒你。你知道,我干那事不喜欢戴套子。”

笑话,我咋知道?“你想说什么?”

“吴娜生过孩子后,不戴套子根本不让我碰,”老海说,“可婷婷不同,哪怕冒着流产的危险。”

“这就是爱?”我听了哭笑不得,“你他妈的太损了,光顾着自己也不为别人想想?”

“你不懂,这是两码事。”老海强词夺理道。

后来有一次,我把老海的套子理论讲给小蒋和老桑听。小蒋说这家伙干得出来,只图自己痛快,太自私。老桑则上纲上线,说他不尊重妇女,畜牲不如。

老海离婚后,我们之间的来往越来越少。没几年,市场大潮兴起,文学开始不景气。文友们分崩离析,各自找起出路。我窝在小小的图书馆也看不到前程,于是,在妻子的鼓励下开始报考研究生。一天晚上,我从英语补习班出来,碰到了小蒋,站在路边聊了一会儿。小蒋这时已调进报社工作。那几年纪实文学风头正健,大受欢迎。小蒋及时转型,写了不少这方面的作品,开始小有名气。据说稿费赚了不少。他提议找机会聚聚,我说好啊。交谈中问及老海,方知他去了深圳,据说开了一家文化公司,混得还不错。

“那个康婷婷呢?他们还在一起吗?”

“在哩,”小蒋说,“老海是总经理,她是财务总监。”

“嘿,夫唱妇随嘛。”

老海去深圳不久,我就听说老海和康婷婷结婚了。原以为老海落难后,康婷婷与他长不了,没想到还终成正果。小蒋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俩在一起还挺搭的。”

我问小蒋近来见过老海吗,小蒋说见过一次,不过经常通电话,他约我写书哩。

“写啥书?”

“纪实方面的。”

“这你拿手啊!”

小蒋也不否认:“有钱干吗不赚?”

我们又聊了几句就分手了。我考研并不顺利,连续考了三年才考上,是省城的一所大学。有一年放暑假,我接到小蒋的电话,约我吃饭。我很高兴,当即答应,还调侃说最近是不是又赚了不少稿费。

“哪里?”小蒋说,“不是我请客,是老海。”

“嘿,这倒稀罕!”我有些意外。

“人家如今是老板了,不缺钱。”

傍晚时分,老海来接我。几年未见,他明显发福了。人胖了一圈,脸膛红扑扑的,泛着油光,肚皮也鼓了起来,把一件花格子衬衫挺得老高。他一只手握着大哥大,一只手伸出来与我握了一下。我本来说自己去饭店就可以,不用接,但老海执意要接。见了他之后才知道,他是要显摆他的车。那是一辆新款的黑色桑塔纳。那时,能买起车的还很少,这是身份的象征。

“这车咋样?”老海拍拍了车身。

“不错。”

“刚买的,三十多万。”他的口气轻描淡写。要知道,当时一般工薪阶层月工资还不足百元,三十多万绝对是巨款。

“上车吧,我带你兜兜风。”

小蒋和他一起来的。我们上了车,老海让我坐副驾驶的位置,小蒋坐后座。车子启动后,老海打开冷气,车里一下子凉快下来。“这车不错。”小蒋说。他是老司机,原先在机要局开北京吉普,对车略懂一二。

“深圳还有一辆,是大奔。”老海说。

“那得上百万吧?”小蒋说。

“手续办齐了,一百五十万。”老海说。

“你小子发啦?”我说。

老海轻轻一笑:“我只花了六十万。”

“这么便宜?”

“走私货,”老海抹了一下嘴巴,得意地说,“公安局查抄的,我从内部拿的。”

“真有你的,”小蒋说,“海哥路子野啊。”

老海哈哈大笑:“这么跟你说吧,上到北京,下到地方,就没有咱玩不转的,你信不?”说着说着,他又牛皮哄哄起来,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瞧他那德性,与以前没啥两样,不同的是口气更大了。

晚宴在市内一家高档酒店。我们到达时,包厢里已经有十几个人了。屋里烟雾缭绕,声音嘈杂。有人看见老海,便迎了上去。

“啊呀呀,海老板来了!”那人一边握手,一边大声说道。众人也都起身招呼,一一握手寒暄。

我一看,一屋子人没一个认识的。经过介绍才知道,大多是一些老板和生意人。做东的是一个印刷厂的老板,姓郝,剃寸头,中等身材,皮肤黑黑的。搞了半天,我才明白,今天的饭局不是老海请客,而是别人请他,他借花献佛,把我和小蒋叫来了。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面对这些老板,我几乎无话可说。但老海却如鱼得水,传杯换盏,高谈阔论。他酒量本来就大,如今更是见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高兴起来还与人频频炸起雷子,引来阵阵喝彩。

几圈下来,老海便成了饭局的中心。他一边喝一边胡吹海侃。说到市委杨书记,他说老杨啊,我们的关系还用说,我现在打个电话,让他来他马上就会来,你们信不信。当然没人说不信的。他还说他和黄涛关系非同一般。黄涛是副省长,主管经济的。“你们以后谁要有事,只管找我,我打个电话,或写张两指宽的小纸条就给你搞定。”众人听了都纷纷向他敬酒,请他今后多关照。

席间,他还不停地用大哥大打电话,也不知是打给谁,但口气同样大得没谱。

“一千万,算个屁啊?我来和朱总说,让他马上办。”

“那块地我要定了,多少钱都行,你只管说。”

“什么?再宽限半个月?这话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给我住嘴,就三天,到时钱不到,别怪老兄不客气。”

他声音很大,惟恐周围人听不见。有人关心地问他是啥事,他一摆手说:“一堆破事,都来找我,整天没个清净,不谈了,喝酒,喝酒。”一副气派不凡的样子。我就坐在老海的边上,郝老板(就是那个做东的印刷厂厂长)来敬酒时,我听到他和老海说到贷款买德国设备的事,市行一个副行长卡住不批。老海说包在我身上,我让省行行长给他打电话,看他敢不批。郝老板高兴坏了,当场炸了个雷子。

这场酒喝了好几个小时,我都快坐不住了,后来总算结束了。这时,老海已经喝大了,浑身酒气,舌头也捋不直了。小蒋要替他开车,他却不肯,执意要自己开。路上连闯几个红灯,还把一个骑车人给撞倒了。老海下车就骂,说你找死啊,还动手要打。那个被撞的人吓坏了,半天不敢吱声(好在那时还没出台严格的酒驾规定)。我们劝住了老海,之后由小蒋开车把他送到了宾馆。

回去的路上,我对小蒋说,老海势子也太大了,他啥时认识了杨书记,还有黄省长。小蒋说,你听他吹,驴子都会下蛋哩!家门口的塘,谁还不知道深浅?(节选)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2年第2期)

【季宇,安徽省文联原主席、省作协原主席,曾任中国作协、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安徽省政府参事、《清明》《安徽文学》主编等职,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群山呼啸》《新安家族》《淮军四十年》《共和,1911》等,小说集《猎头》《当铺》《最后的电波》《金斗街八号》等多部。作品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星光奖、飞天奖、金鹰奖、人民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和安徽社科文艺奖等。根据《当铺》改编的电影《家丑》获第二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