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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5期 | 汤成难:海水深蓝
来源:《钟山》2021年第5期 | 汤成难  2021年11月03日08:46

小编说

海潮送来物件,也送来难以遗忘的往事。被冲上岸的凳腿、酒瓶,灯泡、钢琴,捎来的是谁的耳语。打捞不停,领认不止,浩瀚的海水不断地向岸边的人涌来,深蓝色的旋律循环往复,直至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

汤成难,作家。现居江苏扬州。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奔跑的稻田》、中篇小说《月光宝盒》、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等。曾获第五届、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曾在本刊发表短篇小说《呼吸》《寻找张三》。

海水深蓝

文/汤成难

1

站在废弃的灯塔上可以望见太平洋的一部分,这处的海湾呈锯齿状,跃过海边的石崖可以看见远处的岩手山。一到傍晚,落日被群山挡住,灯塔附近一派阴翳。天空高渺,云层低垂,海平线上的云朵笼罩着淡紫的阳光。海鸟在水面低翔,它们鼓动着双翼,眼看就要俯冲下来,却在贴近海面时迅疾偏离出去,身子在水上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溅起白色水花,为黄昏阴霾的景色划上一道银白。

没有雾霭时,海里的岛屿历历在目。其间,还可以看到鹰嘴岛勾型的模样。近处的岛上有一小片松林,朝向海岸的这侧,高耸的岩壁沾满鱼鹰的白色粪便。被山峦遮挡的石崖的南侧没有风,海面因没有阳光照耀而呈墨蓝色,海水沉郁,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只有在起风时,波涛轰轰地扑打岩石,墨蓝色里炸裂出无数白色浪花。

QIU坐在岩石上数着涛声,1001下,1002下……1010的时候他起身跳下岩石。这个数字并没什么特殊意义,他习惯数。浪花被一层层推上岸,像是带着海底无数的秘密。

QIU跳上小船,那种从渔民处买来的小舢板,有桨,还有动力不错的小发动机。两头尖尖的,质地很轻,稍一用力就能将它倒扣在肩上。舢板仅容两三个人,对QIU来说,大小正好。

他要去欢岛,欢岛离岸最远,即使刮起西风,雾霭被吹尽,也无法从岸上看见。欢岛的名字是QIU取的,田野畑村的人对那些没有名字的岛一律称作荒岛。的确,欢岛上除了高高低低的石头外,连鸟的粪便都看不到。

QIU停下桨,回望岸边,已经看不到岸和其他岛屿了,大海一片平静,远处的水面闪耀着银白光芒,鱼儿在跳跃,它们似乎陶醉在无限的欢乐之中。QIU跳入海里,他知道自己无法像鱼儿那样欢快。

他的身子徐徐下沉,一条金枪鱼从腋下穿过。当然,常常不是一条鱼,而是一群,挑衅般成群结队游行。

阳光被水折射成无数个星星,在眼前不断地闪烁、耀动。海底泛着明亮的光,没有光的那一面,影子缩成一团。QIU慢慢潜行,睁大眼睛,在珊瑚礁和沙地里寻找着什么。突然,那双眼睛又出现了,正躲在珊瑚礁后面看着他。一开始他以为是光斑,再看时却不见了,原来眼睛调皮地躲到珊瑚礁的另一侧。他觉得眼睛在笑,因为它变得弯弯的。他从后面绕过去,便看见她瘦小的身子,穿着蕾丝裙,白色。她的皮肤也很白,仿佛透明,抱住珊瑚的胳膊又细又长。她还不知道他在身后,所以脑袋正向前探看呢。似乎听见她在笑,咯咯咯,那种七八岁小女孩才有的奶声奶气。他悄悄向她靠拢,趁她没回过头来从后面用力抱住。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用力过猛,他抱了个虚空,怀里除了微生物产生的一串水泡外什么也没有。他很沮丧,整个身子瘫在珊瑚旁,眼泪不自觉地流出来,又被潜水镜死死兜住。

他从海底的沉沙里发现了半个壁灯。壁灯呈菠萝状,灯泡没了,最上端叶子的部分破碎了,突兀地张着大口。

这三年他打捞了不少被海啸卷走的东西,书,帽子,相册,球,钱包,邮票,有一次看见漂浮在海面的一只凳腿,他也将它送到了档案馆。档案馆在下闭伊郡,海啸后第二年建的,蓝色的轻钢结构板房,附近的人习惯称它为蓝房子。

蓝房子里的工作人员起初不肯接受,认为一只凳腿不太具有缅怀和纪念的价值,担心不会被认领。后来勉强收下,并说如果三个月内无人认领的话将自行处理,毕竟这儿空间有限,容不下那么多不明所以的物件。然而,等他第二周再去时,凳腿不见了,据说被一个拄着拐杖的奶奶领走了,奶奶认得它,她说一定不会错的,因为那是她梳妆台的一部分。

他在欢岛上休息片刻,舢板系在一块柱形石头上。岛不大,却有不少诸如凳腿这些不易被收留的物件———几块木板,半个皮球,轮胎,空酒瓶,灯泡,等等。这里成了他一个人的档案馆。

QIU躺在砂石上,回想刚刚的眼睛和白裙。他曾在海底看见她们,不止一次,他和蓝房子里的人说起过,说海啸发生时妻子还给他发来信息,她正和女儿在一起,她们很害怕。那是她们的最后一条消息。对方安静地听他说完,两小截眉毛聚拢在一起,问他需不需要心理医生,并起身为他冲泡了一杯茶。

天边涌起浓云,天空笼罩在无限苍凉的静寂之中。云层下面,浩瀚的海水仿佛要向他涌来,海比陆地更加广大,辽阔无边,似乎连海湾也无法扼住这片海面。

2

QIU每个周末都去潜海,遇上恶劣天气就在岩洞里坐一坐。他见过愤怒的大海,每一股情绪都包藏在前赴后继的浪涛之中。

他将壁灯送到蓝房子,工作人员向他耸耸肩。那是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圆脸,手肉嘟嘟的。她对着壁灯琢磨了片刻,不太情愿收下了,把它放在进门的地方,在标签上写上打捞时间和地点。

蓝房子在田野畑村的东边,一条石子路顺着山坡而上。QIU每周都来,将从海里打捞的东西送到这儿,再顺便看看新增添的。绳子上多了一些照片,分装在塑料袋里,再用夹子夹在绳子上。照片被海水侵蚀,人脸都模糊了,像是被谁刻意涂抹掉似的。有全家合照,照片上的人笑得很开心,镜头外的摄像师见证了他们的幸福时刻;也有证件照,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古板、拘谨地坐着;还有用于学生证上的照片,人脸都看不清了,只剩洁白牙齿。他一张张地看过去,没有她们。

从蓝房子出来,天已经暗了,远处有隐约的亮色。地上湿湿的,似乎不久前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树叶落了一些,补丁一样地贴在地上。

他从斜坡下去,没有直接从鱼骨巷往回走,而是拐个弯从小石桥经过,又在团子店停下,买了两个团子。团子有红豆沙馅和黑芝麻馅,他喜欢芝麻的,而她们喜欢豆沙的。记得有一年去一关市,遇见郭公团子店。那店很有意思,店铺和顾客取货区分别在岩美溪两侧,店铺较高,两地之间用一绳子连接,绳子上挂一篮子,如果你要吃团子,就等着篮子滑到取货区时将钱放进去,再用小锤敲篮子边上的木板,店员就会把篮子拉回店里。过一会,篮子顺着绳子飞来了,只不过里面的钱变成绿茶和“郭公团子”。篮子飞来的瞬间,她兴奋得尖叫,那时她还被抱在手上,小脸比团子大不了多少呢。

他在石阶上坐下,拿出团子,咬了一小口。豆沙馅很甜。

他望着对面小楼,灰色的墙壁已被青藤覆盖,每一片叶子都被雨水洗得发亮,叶片很厚,有种脆脆的质地,风吹过,发出拍手的响声。青藤的间隙里有一扇小窗,半开着,窗帘一动不动。有钢琴声从窗帘后面飘出来。

他咬了一口团子,琴声轻轻的,像雨点落在叶子上。他将身子倚着墙壁,闭上眼睛,琴声清冷如钢珠,粒粒分明。

他吸了下鼻子,继续咬着团子。很甜,和芝麻馅是不一样的甜,也不一样的感觉。豆沙绵绵的,细细的,像海沙,在口腔里荡漾开来,最后,又像被海浪冲走,只留下甜意。

琴声徐徐,舒缓,飘逸,如雨雾,又如雨滴,清亮的,从高处落下,像要穿透什么。最后一滴雨滴落下后,他睁开眼睛,天已经黑透,路灯竭尽所能地照耀着,灯光将路面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

一只狗坐在路灯下,怅惘地看着他。这是一只秋田犬,眼睛看起来十分忧郁。他把剩下的团子丢在地上,唤它过来。它故意不看他,倔强地望着远处。半晌,才摇着尾巴走来,嗅了嗅团子,慢慢叼回路灯下。

这样的狗村里还有几条,一条是巴哥,脸黑黑的,扁平,像被谁一掌推进去,鼻子皱皱的,看起来总像在生气;还有一条金毛,身上的毛都打结了,也不让人靠近,每天在村里游荡。它们都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去了哪儿。

秋田犬吃完团子,又到刚刚丢团子的地方嗅嗅,它抬头看QIU,眼睛仍然是忧郁的,然后悻悻地回到原处。QIU离开时,它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一直把他送出很远。

3

低矮的山崖上面有一片墓地,涨潮时海水逼近崖下,如果在黎明或黄昏的黯淡光线里望去,白色墓碑宛如海港停泊着众多白色帆船。这些不再鼓浪航行的船帆,在长久的休憩里,化作了凝重下垂的岩石。好像铁锚深深刺入黑暗岩土,再也不会起锚航行了。

QIU 向墓地眺望,脖子酸了,才转过脸来。他也想给她们立个碑。

太阳从海面升起,一跃出云层,阳光便满含愤怒般灼热。已经秋天了,这样的太阳让人感到恍惚和无所适从。

他从海里爬上小舢板时正是晌午,阳光辣辣的如芒刺,使人睁不开眼。QIU闭上眼睛,躺下,海浪轻轻拍着,他感到身子微微起伏。有时是一条大鱼,突然撞在舢板上。不知过去多久了,等他睁开眼睛,顿时被头顶的深蓝天空震惊了。他知道,身下也是深蓝的海水,世界统一成一种色调。

他坐起来,海面与天空在远处相连,欢岛已经离他很远了,依稀看见它牛背似的轮廓。

在离欢岛两三百米远时,他看见岛上多了一个黑黑的东西。QIU心里一紧,加快速度,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团黑色。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黑黑的应该是人,那人穿着黑色衣服,正趴在岸边,由于被海水打湿或涨开,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某种奇怪的光泽。

离岛越近,QIU越坚定自己的猜测。黑色一动不动,伏在岩石上,还有一部分淹没在水里。这是他第一次在岛上遇见人。他的心跳加快。

终于看清了,他没有料到,那团黑色不是人,竟然是一架钢琴。它孤傲地躺在岩缝里。

QIU跳上岛,用力拖拽钢琴,使尽全力,钢琴仍纹丝不动。整个下午,他所有的时间都在对付这架钢琴了。不管是从上面拖拽还是从下面托举,一点松动都没有,琴身被岩石咬得死死的。他把手伸进翻盖,弹了几个键,完全走音,很难想象是从一架钢琴里发出的响声。他想起蓝房子里的那只尺八,背面的按孔里被什么堵上了,一直没清理掉,后来它的主人来认领,试着吹了很久,尺八只发出断断续续的两声,像是哽咽。

这天他比以往更早回到岸上,尽管什么都没打捞上来,他仍然去了趟蓝房子,向那个圆脸短发的女孩说了钢琴的事,对方聚精会神地听完,立即给打捞队拨去电话。

蓝房子里有不少人,来自石泉町和普太村的,还有从更远的青森县赶来的。人们在照片前一张张看着,面色凝重。他也转了一圈,突然发现那个壁灯不见了。他问小女孩,对方回说是上周被认领走了。再问是谁时,女孩已经去忙别的事了。其实,他并不关心被谁领走,没有人会错领的,尤其是那种没什么怀念价值并且残破不堪的东西。只是因为是他从海底打捞上来的,好像与自己有了一点奇妙的关联。

他买了几个团子去青藤的窗下,秋田犬正端坐在路灯杆旁。他分了一半团子给它,这次它没有犹豫,摇着尾巴就过来了。QIU喊它团子,团子,狗没抬头,囫囵吃着,QIU又把剩下的团子喂给它。这时,钢琴声响起,QIU愣了一下,站直身子,没有像以往那样坐在石阶上,而是轻轻推开那扇快被青藤遮掩的木门。

门没锁,和窗户一样半开着。门内是一小院,院内种了两株矮石榴,石榴下有一个不大的水池,被雏菊覆盖了大半。

楼梯隐在一侧,拾级而上,就到达传出钢琴声的二楼了。

弹琴的是秋野先生,七十多岁,后脑勺的头发稀疏苍白。他是个建筑师,退休后和妻子一直在田野畑村生活,三年前,妻子死于那场海啸。

琴声从指间流淌而出,深沉,婉转,而不失激昂,犹如溪水在石头上跳跃,又像飞瀑撞击着岩石。QIU 的眼睛湿润了,水雾迷蒙,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他努力从灰色窗帘向外看,外面的一切像失了焦,不真实。这种恍惚感使他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他感到自己的嘴角在上扬,慢慢作出那个生硬又陌生的微笑。

此刻的时间不是向前走,而是往回奔跑,三年前,四年前,五年前——那年他们一家三口刚来到日本,住在离东京四个小时车程的田野畑村,他的工作尽管很忙,但每周至少拥有两天轻松的时光。每个周末他们都会出游,逛公园,看电影,或者去海边。海湾青碧而明净,红藻包裹的圆形的岩石,在没有波浪侵扰的时候,清晰地浮现于水面之上。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在沙滩上追逐,跑累了,她们便躺下来,海滩留下一片人体般大小濡湿的沙子。QIU总是看着远处,心情很舒畅,山间色彩无限,明亮的天空映着彩霞,墨绿的松林和低低的白云几乎融在一起。近处,石崖上的松树树干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褐色,上面爬满了石斛、苔藓和蕨类,泛着深浅不一的绿。

阳光如瀑,无声地倾泻,落在头顶,落在肩上,落在他眨得轻快的眼皮上。他仰起头,感受着这一切,却发现倾泻而下的不是阳光,而是雨水,雨水洒在身上,落在脸上。眼前模糊了。

琴声戛然而止,一曲结束了,他仿佛从远处奔跑而来,幸福,疲惫,眼睛里蓄满雨水。

4

他混混沌沌站起来,发觉正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这是QIU第一次来到这儿,他觉得自己有点冒失,刚要表示歉意,秋野先生说话了,如果喜欢听琴,可以经常过来。

啊,谢谢秋野先生。他鞠了躬,有些意外。在他转身要离开时,突然看见那盏壁灯,就是他送到蓝房子的那盏,不会错的,他记得菠萝的上面破碎了。

壁灯放在桌子上,正对着桌子的墙壁有一段电线,很显然,这是壁灯原来的位置。QIU指了指壁灯,说前不久在蓝房子里见过它。

秋野先生告诉QIU,这是他前天去认领的,他很惊喜被打捞上来,壁灯是他和妻子结婚时购买的,那时菠萝还是完好的,上面的叶子很逼真,灯光照在上面,还能看到叶茎的纹路。

QIU笑了笑,虽然没说这是自己打捞上来的,但心里很满足。他向秋野先生道了谢便匆匆往门外走去。快到门口时,秋野先生叫住他,他站在楼梯口向下看,半晌才说了句,我的妻子也喜欢听琴,她最喜欢的钢琴曲,是《水边的阿狄丽娜》……

第二个周末、第三个周末,QIU 也来了。他从欢岛回到岸上刚好是傍晚,秋野先生的琴声将会在那个时候响起。从前QIU坐在下面的石阶上聆听,现在,秋野先生邀请他到楼上来。

钢琴在二楼一角,弹琴时秋野先生背对着他。秋野先生很瘦,穿一灰色棉麻短衫,背很直,只有在走路时才会发现他的腿不太好,秋野先生指着右腿说,就是那年弄坏的。不过,他停了停说,那一次它可是救了我的。

QIU 坐在沙发上,他已经不那么拘谨了,闭着眼睛,听秋野先生的钢琴弹奏,常常从夕阳很高一直到黑夜降临,秋野先生弹琴的时间越来越长,并且,QIU发觉秋野先生会等他到来才开始弹琴。

从海里打捞来的壁灯已经回到墙壁原来的位置,QIU为秋野先生安装的,这对他来说是件小事,他把灯泡换了,接上电源,菠萝发出鹅黄的光。

傍晚的阳光照进窗户,投射出小船形状的光斑,在地板上缓缓滑过。直到屋内光线有些昏暗,菠萝灯点亮,QIU才从沙发上起身。他们很少说话,琴声填补了空白。

那架被海水冲上岸的钢琴仍然卡在岩缝里,QIU担心会被海水卷走。专业打捞队那儿还没准确消息,据说他们现在正在福冈市。有一次,QIU带去两根撬棒和绳子到欢岛,希望借助外力让钢琴上岸,但仍未成功,当然,他也不敢硬来,害怕弄坏钢琴。他想,或许专业打捞队有更好的办法吧。

QIU 向秋野先生讲述钢琴的事。秋野先生眼睛直视着前方,半晌才说,那架琴……一定经历了很多……他把手放在琴键上,悬在那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脸问QIU,春山桥那边的安藤先生还好吗,他上次在蓝房子里看见安藤先生,他刚刚生过一场病。

安藤先生是个喜欢戴礼帽的老头,很乐观、活泼,常常坐在桥头上晒太阳,有人经过时,他总是大声地打招呼,嗨,你一定是没吃饱饭吧,走路无精打采呢;嗨,上学迟到了吧小家伙;呃,太阳真是太毒啦。QIU最近几次见到安藤先生,他没有戴帽子,脑袋光秃秃的,在太阳下十分醒目。

安藤先生还不错吧,昨天看见他在春山桥上呢。QIU告诉秋野先生,他还看见那只巴哥也常跟着他,它的个头不大,走起路来像愤怒的拳击手。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搬离了,人们不愿再待在这儿,去了东京或大阪。国道朝海的那侧堆满建筑垃圾和残骸,岩井农场附近也砌了一些安置房,但很少有人愿意搬过去。

秋野先生也是住的原来的房子,幸好破损不大。门外的青藤是若干年前他妻子栽的,最茂盛时都爬上屋顶了。大前年被海水卷走后只留下光秃秃的根,但它还是活了下来,三年时间又变得葳蕤蓊郁。秋野先生说自己需要的东西不多,这里什么都有,他不愿待在崭新却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5

到第四个礼拜,打捞队那边来了消息,告知他们正在青森市的海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赶到田野畑村来。

被海水卷走的物件已经飘去很远了,据说今年,也就是2014年,将有2500吨残骸随洋流飘到加利福尼亚海岸。刚刚过去的春天,村里的山本先生还给美国华盛顿州阿伯丁市长比尔·辛普森写过一封信,因为山本先生收集的大量图书卡被海水卷走了,如果在阿伯丁市发现了它们,麻烦市长帮他寄回来。

QIU向秋野先生虔诚请教钢琴最基础的弹奏,他在纸上认真记下指法和每个琴键的发音:哆——哆——哆来咪——哆来咪发——哆来咪发唆拉西哆——

QIU每天傍晚都会准时赶来,又在周末赶到欢岛上。他把小舢板系好,在岛上走一圈,那些被打捞上来的无人认领的东西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他发现有一块木板上竟然长出了海草;还发现钢琴的琴箱里有一尾小鱼,QIU不知道鱼从哪儿钻进来的,或许是涨潮时进去的。它来来回回游动,有些惊慌失措,身体畏缩地紧贴转接器。QIU想将它放回海里,但自己的手却伸不进去。这样折腾很久,索性放弃了,他想到了命运,很沮丧。他主宰不了自己或别人的命运,包括一条小鱼。

他轻轻地摁下琴键,啵——嘞——啵嘞唔——钢琴发出令人气馁的声音。更令他憋屈的是,为了能够摁下琴键,人不得不趴在钢琴上,他用一只手弹琴,另一只手抱着它,手累了,换另一只手。但很多时候,QIU只是趴在上面,像一个无可奈何的孩子。有时,又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满,他不满钢琴斜扣在岩石里;不满钢琴的走音;不满三年来还没找到她们;不满在他出差时,突然发生了这种事,而自己一个人却被撇到了一边。

阳光穿过云层,将他的身影浓重地印在钢琴上。他的脊背渗出了汗水,海风吹拂着额头,汗水闪着光亮,面颊热辣辣的。风息了,阳光朗朗地照着。他的肌肤被太阳晒得不能再黑了,一张脸就像被海风鞣熟了的皮子,连皱纹深处也被日光晒黑了。

云彩迅速地涌动,天空忽明忽暗,瞬息万变,含着不透明光线的半透明的云朵时时出现。但是,转眼之间就消泯了。

他猛地翻了个身,潜入水中。只有在海里,他才能感到舒服和希望,才能感到离她们很近,他的左腕上印着“QHE”的字母,那是他和她们的名字开头。

欢岛附近海水并不深,岩石凸起,在稍远的地方形成一个斜坡。越往下潜,越感到苍凉,看不到珊瑚和海草,海底仿佛是一片荒漠,连绵起伏。QIU第一次看到这景象时很惊讶,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便接受了,甚至带着一点奇怪的喜欢。这种喜欢里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想起沧海桑田、海枯石烂这样的词语。

记得有一次,秋野先生问他,为什么每周都去海里打捞?他愣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低下头,肩膀下垂,像被什么无形的重物压着,很久之后他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什么都不做会让人很沮丧。

他躺在空无一物的沙漠上,准确地说,是躺在空无一物的海底,泪水一点点渗出来。

6

一连好多天,天气十分糟糕,浪涛越过港口的防波堤,水沫高扬,海面上银浪翻滚。无法去到欢岛,QIU便去秋野先生的二楼,闭上眼睛,感受着时间和琴声的缓缓流淌。琴声抚慰,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会感到一种舒展。

窗户被海风吹得咯咯作响,灯光摇曳不定,光影在墙上轻轻晃着。门外,大海就在不远处,阵阵轰鸣的海潮,似乎倾吐着一种自然的不安和力量。

秋野先生的腿和眼睛都越来越糟,如果只点亮壁灯,它的光线已不能使他的主人看见更多的东西,QIU 给壁灯换了更亮的灯泡,似乎也无济于事。

秋野先生没再去过蓝房子,因为那条坏腿已经走不了那么多路。QIU便把蓝房子里新添的东西详细描述给秋野先生听,比如一只空的相框,照片已不知去向。相框边长为三十公分,正方形,窄边,胡桃木……QIU每说出一个特征秋野先生便欣喜一下,直到QIU说到相框是黑色的,秋野先生才叹了口气,他问QIU,确定是黑色胡桃木而不是金丝胡桃木?

QIU只帮秋野先生认领过一只拐杖,他的妻子的,秋野先生拿到拐杖后很激动,一刻不停地握在手心里,浑浊的眼泪从镜片后流出来。

春山桥上晒太阳的安藤老人摔断了腿,谁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阴雨天里他也跑到桥上来,村里人劝他回去,安藤老人皱着眉头说,唔,太阳很快就要出来,那时准要把人晒干呢;或者说,屋里真是太闷了,人都要长出霉点啦。腿断了后他仍然坐到外面,搬一张被屁股盘出包浆的藤椅,撑一把黑色雨伞,这时,巴哥就在他脚下,一大一小两张布满皱纹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路过的人呢。

连日雨水之后,气温降了不少,QIU和秋野先生点上电炉,水汽袅袅而起,将眼前变得模糊不清。青藤的绿意从窗外涌入,带着一股湿意。起风了,叶子间的谈话开始,而屋内很安静。

除了弹琴,他们交流的不多,唯有一次因为海里的钢琴,他们面对面坐了很久。那是QIU将录了走音的钢琴声带给秋野先生听,啵——哔——惊——叮——叮——嗵——唔——秋野先生突然捂着脸啜泣起来,他的头低着,QIU发现秋野先生的头发变得雪白,每根都硬硬的,仿佛压抑了很久的东西正慢慢渗透出来。好一会儿,秋野先生才将脸从手掌里抬离,声音一度哽咽,他对QIU说,又仿佛自言自语:钢琴它一定经历了很多——

那个傍晚,秋野先生破天荒的没有弹琴,他坐在沙发上,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他问QIU会不会离开这里,回你的家。QIU摇摇头,说,不离开,因为自己的家人在这里——

经常梦见她们吗?秋野先生轻声问。

QIU点了点头。

秋野先生握住他的手,手很凉。夜幕逐渐降临,他们缓慢而艰难地交谈着,好像每一个字都需要无穷的力量才能从身体里被解救出来。夜晚的静谧和对往事的回忆使他们感到无比的精疲力尽,四只手交叠在一切,凉意和温暖彼此交融。

该回去了,QIU站起来,慢慢向门外走去,他能想象出黑暗中秋野先生的神情。月亮出来了,月光像水一样洒在万物上,雏菊卷曲的叶子上有霜似的白色,昏黄的路灯在地上打出一片仿佛与世无关的光圈。两侧的树木漠然地看着他,或许有些嘲弄,月光筛过枝干,洒得地上一滩白一滩黑。

突然,远处的小窗户里传来钢琴声,成串的音符仿佛是一队精灵,撒着脚丫向他奔跑而来。

7

那晚之后,QIU病了一场,不知道是受了凉还是因为情绪的过度悲伤。

安藤先生去世了。有人说他不小心掉到了桥下,也有人说是他自己跳下去的,等救上来时,已经停止了呼吸。村里的人觉得这是迟早的事,因为安藤先生总是说他“早就活腻了”。巴哥每天仍去桥头,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在桥头迎来送往,有时跟在路人脚后面嗅很久,脑袋伸得长长的,五官皱到一起。没嗅到熟悉的气息,再缩回脖子,怏怏往回走。

QIU躺在榻榻米上,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太阳的光影从地板上慢慢爬上墙壁,又在墙壁上逐渐变淡,直至消失。到了晚上,外面的车灯有时会照进来,落在墙壁上。灯光似乎会留有痕迹,他发现几只蚂蚁正在光影旁走动——什么时候有蚂蚁的,蚂蚁又是怎么进来的,他并不知道,也不去关心。换做以往,一定会第一次时间跳起来将它们干掉。但此时的QIU没有力气完成这些,相反,这群不速之客却吸引了他注意,他看着蚂蚁瘦小又忙碌的身子,突然一阵感动,心想,这大概是屋里除他之外仅有的生命了吧。他翻了个身,以便更好地观看,QIU伸出一只指头,蚂蚁们依次翻山越岭般从指头上经过,步履坚定,他感到一种微乎其微的、不易觉察的触碰。它们绕着光圈,乱窜觅食,却一步也不曾踏进光圈之内。后来,车灯熄灭,光线从他的视线里消失,蚂蚁们仍然避免进入,仿佛光线还存在于它们的视觉里。

直到第四天,他的身体才恢复了力气。蓝房子里的圆脸姑娘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打捞队将在一周后来到这里,那时候就可以去岛上把钢琴拯救回来了。圆脸女孩用了“拯救”一词,她的声音细细的,在说到拯救二字时加了重音。她说真不可思议,钢琴居然还在岸边哩。

比打捞队先到的是来自美国华盛顿州阿伯丁市的一只集装箱。集装箱里装满漂流过去的物品残骸,虽然没有发现山本先生收集的大量图书卡,但仍然打捞了不少书籍、照片、相框、记事本等值得纪念的东西。

集装箱停在田野畑村港口,志愿者们帮忙将物品搬运至蓝房子里,QIU也是志愿者之一。他从海边扛起一只箱子往蓝房子走,中途经过秋野先生的家。他站在台阶上瞥了一眼,算算已有好几天没有过来了。QIU 发现那扇小窗正关闭着,大概气温降低,为抵御寒流吧。墙上的青藤也仿佛一夜之间落尽,原先的澎湃绿意变成纵横交错的枯藤。墙壁裸露出来,寒意顿生。

QIU由此经过,每次都抬头看一眼,他想,或许能从窗户里看见秋野先生吧。第四趟经过时,QIU手里的东西轻多了,只有两只抽屉,以及一袋被海水涨过的照片。他经过路灯,踩着石阶向前。走出很远了,突然感到什么不对劲。夕阳从云层里探出来,将万物染上金色,这个时候琴声应该会响起。

他拔腿往回跑,用力推开木门。

屋里静悄悄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除了昏暗沉寂,安静得可怕,还有一丝长期不通风而产生的霉腐味道。QIU打开灯,发现秋野先生正伏在钢琴上,他走过去,伸手拍拍秋野先生的后背。

QIU的手僵住了,手指下的身体已经僵硬。他蹲下来,捂着脸,嗓口发出一声低嚎。

8

秋野先生死于三天前,最后一个动作应该是坐在钢琴旁。瘦长的身体几乎圈成一个圈,那只拐杖被紧抱在怀里,收尸人用了很大力气都没有将他们分离。

在钢琴的琴盖下,QIU发现了一些信,是秋野先生写给他的妻子的,每封信装在不同的信封里,如果没有猜错,秋野先生是在每月的固定日子里写信。

最近的一封是六天前,QIU听琴的那晚。

亲爱的阿狄丽娜:

这也许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已经很久没有下楼了,从客厅到卧室需要挪上很久。昨天,我又在门边摔了一跤,手撑在地上,幸好没有骨折,要不然现在就不能给你写信,更不能给你弹琴了。身体里的力气越来越少,像是被什么抽走,空剩一副皮囊。从前那个自信、乐观、健康、向世界张开双臂的男人,那个坚信可以活过所有动物,活过云朵、大海、太阳和岩手山的男人,现在连写字都感到十分吃力。不过,我并不害怕这样,甚至有些期待,因为,当所有力气耗尽时,我们就要见面了。

阿狄丽娜,我多么喜欢这样称呼你,当我得知这个名字源于希腊的神话故事时,我更加感动和执着,那个名叫皮格马利翁的人雕塑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每天对着她痴痴地看,他爱上了雕像。皮格马利翁向众神祈祷,期盼着爱情的奇迹。他的真诚和虔诚感动了爱神阿芙洛狄忒,爱神便赐给了雕塑以生命。我也每天祈祷众神,祈祷爱神阿芙洛狄忒,希望在傍晚的钢琴声中让我们相会。

我很高兴在人生的迟暮之时结识了两位朋友,一位是来自中国的QIU先生。如果你见到他,一定会惊讶地叫着:“哈,这不是我们的秋野先生嘛。”是的,他就像是而立之年的我。刚刚过去的几个钟头里,QIU先生正坐在二楼的沙发上听琴,我们聊了许多,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一次交流。我们都相信人是有灵魂的,肉身存在于宇宙中,灵魂也存在于宇宙中,当想到我们处于同一个宇宙里,便不那么孤单了。

QIU 先生每个周末都去潜水,然后在傍晚来听我弹钢琴。我很庆幸,我们都找到了与失去的亲人联系的独特方式。后来,QIU先生握住我的手,也许,是我握住他的手吧,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这是彼此之间最好的祝福。

QIU先生在海里打捞出一架钢琴,啊,这么说不准确哦,应该是钢琴自己爬上了岛。我很想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这个象征着人类艺术和精神文明,每一个发音都那么精确和充满玄妙的钢琴,如今会发出怎样的音调呢。但是,我没有力气再走那么远的路了。

啊,差点忘了向你介绍我的另一个朋友。它是一只狗,每天坐在路灯下,黄白相间的毛,眼睛很漂亮,却十分忧郁,我知道,它也失去了主人。有一天,它突然走到楼上来,我以为它寻找食物,或者感到寒冷,于是给了它一块章鱼丸,它怔怔地看着我,接了过去。我从没有见过一条进食时如此优雅的狗,吃完后它把脑袋钻进我虚握的手中,我以为它还要食物,后来才知道,它是想获得我的抚摩。它亲吻我,鼻子湿湿的,我的掌心感受着它呼出的温热气息,我的眼泪出来了。我很久没有因为温暖而流泪。

亲爱的阿狄丽娜,我快写不动字了。让我再为你弹一曲《海边的阿狄丽娜》。啊,我总是把“水边”写成“海边”——可难道不是吗,你是我海边的阿狄丽娜。

你的丈夫 秋野

2014年10月20日

从二楼下来,天已经黑了,天空正飘着细碎的雪花。路灯下团子正怔怔坐着,雪花落在它身上,它并不知道,或许是雪花轻得让它察觉不了。QIU坐在台阶上,它走过来,在他脚尖坐下,它已经愿意和他挨在一起了。

第二天,QIU没去上班,而是去了欢岛,赶在打捞队前到达那里。

钢琴还在,像一个无可奈何的人伏在岸边。他轻轻地摁下琴键,咕——啵——

他伏在钢琴上,海水深蓝,远方的海面被朝阳染上曙色。他翻了个身,将身体平躺,天空恍若另一片海洋,倒扣下来,浩瀚,广阔,深邃。海浪有节奏地撞击着岩石,撞击着钢琴。

钢琴像一只摇篮,他感到身体轻轻荡漾。

朝霞慢慢收走了色彩,终于腾出了单一明亮的天空。突然,他的身子动了一下,又一下。钢琴在动,像在挣脱什么,它的滑动在加快,离开了岩石,回到了水面。它在慢慢变小。

这架“经历了很多”的钢琴再次回到了海里。它不再需要人手的弹奏,从此回归为一件单纯的物件。海水轻抚着它,轻叩琴键,发出奇妙的声音:哔——啵——叮——唔——嗵——

这是来自自然的调音。

QIU静静地听着,闭上眼睛。天地间,是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