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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9期|瑠歌:一无所有
来源:《草原》2021年第9期 | 瑠歌  2021年09月28日08:18

1

父亲与情人去了沙漠里度蜜月,因此我拥有了一个人的时光。

今天我也没去学校,教导主任说,你会因此无法考入名牌大学,成为社会中的失败者——对此我并不怀疑。很多青少年认为,他们会像一夜爆火的说唱歌手,凭着“叛逆精神”,就在二十几岁出名,挣上普通人几辈子得不到的薪水。我却觉得,我们都会变成碌碌无为的人,这没什么可在意的。

此时在教室里,那个对自己的学历颇感骄傲的中年女人,大概正在传授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如果有人在朗读时没声情并茂,会被她用那本厚厚的诗集敲一下脑袋。

除了诗歌这种无聊的文字外,他们还传授过什么呢?我记不清了——不外乎那些关于正义、民主、自由与美德的散文,令撰写者自我感动的文学。

现在是九点四十分,阳光洒在被子上,我感觉自己从未接受过它的沐浴。

我光着身子走下了楼梯。

期盼着城市里的人都去另一个世界,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摩天楼的顶上,尽情地吹着风。

可我马上看见了一个多余的人类——一个流浪汉,躺在我家的草坪上,他回过头来,就可以看见裸体的我。

我不悦地望着他的背影,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只好穿上衣服,走出了门外。

“你好,小姑娘。”他说道。

我没有答话。

“这是你家么?”

“……这是我爸的房子。”

“啊哈,私人领地,禁止侵入,对不对?”他笑道。

我捏着鼻子,他身上的味道令我有些无法呼吸。

“让我坐一会儿吧,小姑娘,我从来没有找到过这么好的地方。”

他喘了一口气,艰难地撑起了身体。

“行吧……”

说着,我便要转身回屋。

“陪我坐一会儿吧,小姑娘。”他招了招手。

我犹豫了一下,挑选了一块没有被他污染的草坪坐了下来。

“你老爸是个有品位的人呢。”

“你说什么?”

他的嗓音含含糊糊的,我有些听不清。

“我说,你老爸品位不错。”他指了指身后,由三根柱子支撑起的灰色四方形建筑,“米尼莫主义,不是么?”

“米尼莫是什么东西。”我说。

“一种设计风格,你不知道么?”流浪汉说。

“我知道这个干什么。”我回应道。

“你对艺术没有兴趣么?”

“没什么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资本家的女儿——跑车、影视明星还是香奈儿挎包?”

“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我说道。

“啊哈,一个思春期的彷徨少女,认为世界很无聊。”他笑道。

他随意下了评判,令我颇为火大。

“怎么了?”他看着我说,“你不希望脏兮兮的流浪汉,坐在父亲的草坪上?”

“为什么叫我资本家的女儿?”我质问他。

流浪汉笑嘻嘻地看着我,这时候,我才在阳光下看清他的脸,该怎么说呢,在岁月的污垢下,有一张模糊的年轻面孔,看上去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也有值得骄傲的地方,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望向城市的光辉中。

“看见那些街道了么。”

“嗯。”

“你有想过里面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么。”

“我为什么要想这些?”我皱着眉头瞅着他,“你想指责我不食人间烟火么?”

“知道自己比别人过得好,总是一件舒心的事情,不是么?”他说道。

我一脸不解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或许是我无知了。”过了一会儿,流浪汉挠着头说道。

“什么意思?”

他自言自语了起来:“我以为资产阶级的子女们,在还是婴儿的时候,就会继承那种社会意识,有一本书研究过,人类的世界观在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潜移默化地形成了,这也不适用于每一个人,不是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我朝他说道。

流浪汉看着我,愣了一下,接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惊得我朝后缩了一下。

“你的眼睛很漂亮。是从你妈妈那里传来的么?”

“也许吧。”我说。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流浪汉挠了挠头笑道,“我经常一个人胡言乱语,一个人待久了有些习惯了。”

“没事。”我别过头说道,“……能一个人胡言乱语,也挺好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

“莫里……”

“你好,莫里。”他朝我伸出手,我没有接过去。

“莫里,你对这个社会不感兴趣,不是吗?”

“什么意思……”

“你不关心班上哪个同学学习最好,哪个女生团体最受男生的欢迎,她们私底下说了什么坏话,他们的父母多有钱……”

“一点也不关心。”

“很好,很好。”他点头道。

“你是个好孩子,你的父亲一定很为你骄傲。”他说道。

“他可没这么觉得过。”我咋舌道。

“嗯,那样也有可能。”他挠着下颚思索道,“也许他想要的是一个会弹钢琴的女儿,对财富抱有热忱,同时又会给教会捐钱。”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说。

“你的父亲在哪儿?”流浪汉问道。

“他和情人去沙漠里度蜜月了。”

“啊,沙漠、夜晚、月光……多么美好,不是么?”

“是啊……”我淡淡地说道。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

“因为我得上学,而且我也不想和他们一起去。”

“可是你并没有在学校。”

“我逃课了。”

“你不应该逃课的,孩子。”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连学校都没上过,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么?”

“我当然知道。”流浪汉莞尔一笑,“学校是用来教化年轻人的机构,使他们变得平庸、争强好胜、相信这个社会无聊的竞争规则,成长为碌碌无为的大人。”

“没错……”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所以你更应该去学校。”流浪汉轻快地说道。

“什么?”

“你更应该去学校,试着接受成年人制定的规则,这样步入社会的时候,才不会因为无法承受而崩溃掉。”

“原来如此。”我捏着鼻子笑道,一阵风将他身上的刺鼻味吹到了我的脸上。

流浪汉又摆了摆手道:“或许对于你来说无所谓,如果女儿天生无法适应人类的群体,溺爱她的资产家父亲也会将她保护在大庄园里,每天由佣人伺候着,画着只有精神病人能看懂的油画,永远不必踏入人类社会一步。”

“那样似乎也不错,但是我更喜欢城市。”我轻叹道,“如果有一天,城市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就好了。”

“如果你是个流浪汉,你就会发现,这个城市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流浪汉说。

“像你一样流浪,那不得臭死了。”我捂着鼻子说道。

城市的光辉,印在草地上,好像人类都去了另一个世界。

“莫里。”

“怎么了?”

“你可以给我一些吃的么,随便什么都行。”

“冰箱里好像没什么吃的了……”

“那你可以给我几个硬币么,我去买一只热狗回来。”

“我爸不让我给流浪汉钱。”我说道。

“不给流浪汉钱——非常正确的教育观念,”他赞同道,”不劳者不获,秉持金钱的原则,否则他不会成为一名成功的资本家。”

父亲不给流浪汉钱并非出于什么高深的理由,他只是反感他们身上的味道。

“非常正确的观念。”他又重复了一遍,嘴里念念有词。

“抱歉了……”我嘀咕道。

“但是,我真的饿了一整天了,所以,你能给我一些吃的么?看在朋友的份上。”他祈求道。

“好吧。”

我便转身回到了房间里,过了几分钟,从冰箱里取出一大块生奶酪给他。

“只有这些了。”

其实冰箱里还有鲜火腿、龙虾和面包,但是我并不想分享给他。

“谢谢……谢谢你。”

他接过了被锡纸包裹的冰奶酪,露出了贪婪的眼神。

流浪汉坐在草地上,大快朵颐起来,他吃得满脸黄油,这样倒令我舒心了许多,黄色的奶油遮住了他脸上的污垢,掩盖了他身上的腐败味道。

吃完后,他还不忘把锡纸舔干净。

“把它扔到对面的垃圾桶里。”我冷冷地说道。

“好的好的。”他连忙站了起来。

他费尽心思,软磨硬泡,从我这里讨到了一份吃的,大概从此就会消失到别的地方了。

过了一会儿,流浪汉又回来了。

“感谢您的款待,大小姐。”

“这没什么。”我说,一缕头发被风吹到了鼻尖上,在阳光的芬芳下,那里有些发痒。

“感觉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说。

“大概有两三天了吧。”他指着城市中心的那座大钟塔说道,“我本来在圣佛朗西斯医科大学那里,他们一直给流浪汉提供面包,可是那里实在太阴森了,阳光又不充足,所以我就来到这了。”

“这的人比市区更慷慨么?”我问道。

“哦,不。”流浪汉笑道,“我在这里一分也讨不到,并不是这的人不慷慨,只是没有人愿意专门从跑车上下来,走到一个狰狞的乞丐面前,弯下腰来,往他们的盒子里扔一张大面额的钞票。”

“如果你生活在市中心,随手递给流浪汉一点买咖啡剩下的零钱,是很容易的事情,反正也花不出去,放在兜里又麻烦,不如丢给街边的乞丐了。不是么?”他笑道。

“是啊。”我点了点头,“那你每天在这都做些什么呢?”

“晒太阳,之前有一个好心的老奶奶路过,给了我一张五十块钱,可是她之后便没出现过。”

“五十块钱都花完了?”我问他。

“全都没了,”他叹了口气,“有一天警察要驱赶我的帐篷,他们觉得挡住了豪宅区域的街道,我过去的时候发现东西都没了,包括吃的和装铜板的瓶子。”

我不太相信他的说法,谁会稀罕一个流浪汉的铜钱呢?他大概是丢在了某个地方,或者压根就没有。

“为什么不把钱放在身上呢。”

“那样太危险了,”他说道,“会被人抢走。”

“谁会去抢流浪汉呢?”我冷笑道。

“你不知道,”他挠着头念叨,“那些醉鬼们喝多了专挑乞丐收拾,他们会抢走我们的外套,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你说什么?”

“没什么,孩子,别在意我的事情了。”他摆手道。

我们无所事事地躺在温暖的草坪上,仿佛时间不会再流走了。

“莫里。”

“怎么了?”

“你今天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也许就这么一直躺下去吧。”

“听上去不错。”

“是啊。”

“我想吃冰激凌……”我突然说道。

“什么?”

“蓝莓果酱味冰激凌,在‘月光角’的一间咖啡店里有卖。”

“冰激凌啊,我有多久没吃过了呢。”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月光角’离这里很远。”我说。

“我们可以走过去,”他说,“从这里过去,大概两个多小时。”

“我可不要走过去。”我冷冷地说。

“对于一名流浪汉,几个小时的旅途算不了什么。”他得意地说。

“那你自己去买吧,反正你也没钱。”我说道。

“对了,”他拍手道,“我们可以开车去啊。”

“坐车?这可不好叫出租车。”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开你老爸的车去。”

“开我老爸的车?”

“没错,他的车库里肯定有不少带劲的跑车吧。”流浪汉兴奋地说。

“我又不会开车……”

“不,孩子,你当然不会,但是我会开啊。”他两眼放光地说。

“你会开车?”

我看着他沾满黄油的胡须,和一双天真的绿眼睛,不由得笑了起来。

“走吧,交给我吧,让我开着你老爸的车去买冰激凌,只要他老人家不知道就好。”他恳求道。

“你会把车座弄臭的。”我说。

“走吧,莫里,我们一起去嘛,我带着你在海边高速上兜风,怎么样?”

“好吧……”我犹豫着答应了他。

“太好了!”他发出了一阵难听的欢呼。

“你在这等着,我去找找车钥匙。”

走廊门口的柜子上,陈设着一排银色的艺术品,它们的作者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她来到家里做客,对着我爸激动地讲了什么关于“当代人类物质环境的反思”的话。我爸不知道和她说了什么,当晚这个女人就爽快地将这些心爱的壶出售给了他,用来衬托他的几把汽车钥匙。

2

车库的门打开了。

“一匹黑色的野兽!”流浪汉轻呼道。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辆车。”我说。

“那么就是它了!”

“上车吧,莫里。”他说。

“你不会把它撞坏吧。”我说。

“放心吧。”他握住了方向盘。

“你真的会开车么?”我质问道。

“当然了,孩子,不过有些生疏了……”

话音未落,他就一脚踩下了油门,汽车生猛地从坡上爬了下去,在草坪上留下了一道划痕。

“快减速!”我抓着扶手吼道。

他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惊险地绕过了前面的两辆车,终于在快撞上一面墙的时候,停了下来。

“吓死我了。” 我喘气道。

“莫里。”

“怎么了?”

“当年你爸爸追求你妈的时候,开的是什么车?”

“我怎么知道……车库里有一辆老式的白色奔驰,从我小时候就有了,或许是那辆车吧。”

“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如果你老爸没有那辆白色奔驰,你妈就不会上他的车,也就没有你的诞生了。”

“你是说如果我爸没钱,我妈就不会跟他……”

“是这个意思。”

“我从没想过这些事情……”

“对于女人来说,这是十分自然的选择,也不应该受到任何谴责。”

“反正我不是这样的女人。”我说道。

“是还是不是,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他说。

“抓紧了,我们要出发了。”他欢呼道。

“等一下,别开太快了……”

我们冲出了高速路,没入了一片棉花糖状的云中,蔚蓝的大海在头顶,棕榈树的影子映在波纹上,而天空一直在我们的脚下,或许它只是大海反射出的一面镜子,而我们就在中间穿行着……

那些无聊的诗人,经常将他们自由地比作大海。但是我很确信,他们从来没有体验过自由,也没有看见过大海,尽管此刻的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开心不?”流浪汉大笑道。

我尽力控制着面部的表情,从小我就认为,在别人面前尖叫或者大笑,是很难为情的事。

“开心不?”他踩下了一脚油门,车飞了起来,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你开太快了!”我尖叫道。

现在的我看上去一定很傻,就像那些电影院里,为肤浅的剧情抹眼泪的女观众。

我们在一座破旧的钟楼前停了下来,一只海鸥在邮筒下休憩着,还未从昨日的黄昏中走出来,一个小牌子上刻着三个褪色的字:月光角。

“感觉如何?”流浪汉对我说道。

“你开这么快干什么……”我责备道,扭头推开了车门。

我大步在前面走着,他就远远跟在后面,路边停着两辆二十年前的老爷车,沙滩上什么也没有,只留下静物在阳光中慢慢消逝,走向永恒。

我走进了十字路口的“月光角咖啡”,一只白色的老猫趴在桌子上,一个老人瘫倒在摇椅上昏睡着,他嘴角流出的口水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看店的短发女人,正在笔记本上随意速写着。

“……来一个蓝莓果酱冰激凌。”我说。

“哦,好的。”她有些茫然,我的出现打断了这里的白日梦。

“您要圆筒的还是杯子的。”

“圆筒。”

“好的。”

“祝您用餐愉快。”

我推开了店门,脸上的阳光有些刺眼,我舔了一口闪着金光的蓝莓果酱。流浪汉站在十字路口,直勾勾地盯着我舌头上的糖浆。

我又走进了店里,过了一会儿,拿了一个甜筒出来。

“给你。”

“太棒了,莫里!”他欢呼道。

我们坐在了沙滩边的石阶上,看着普通的大海,让冰激凌的奶油在阳光下融化。

流浪汉用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着甜筒,最后将它塞进了嘴里,嚼碎,声音令我十分不悦。

“莫里,你的父亲知道你和一个肮脏的流浪汉在一起,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也许吧,不过我无所谓。”我说道。

“哦不,该担心的人是我,”他说道,“最坏的情况,他会勒令警察用警棍打断我的肋骨,或许还会把你送到私人医生那里,检查一下你有没有被侵犯的痕迹……我可能要因此坐上电椅。”

那幅滑稽的画面,令我扑哧乐了出来。

“我可没和你开玩笑。”他正经地看着我。

“他们真的那么讨厌你么?”我忍着笑说道。

“他们,你是说谁?”

“社会上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他低头思忖道,“很多时候人们对我很好,他们会丢给我几个铜板,或者把喝了一半的啤酒送给我。”

“你对这样的生活满意么?”我问道。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了。”他说。

“好吧……”我说道,“不过你可一点也不像个流浪汉,你会开车,居然还喜欢吃冰激凌。”

“流浪汉难道不喜欢吃冰激凌么?”他奇怪地看着我,“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是孩子呀。”

“你小时候吃过冰激凌么。”我问道。

“吃过。”他充满希望地说道,“我五岁生日的那天,母亲给了我两美分,我跑去家对面的冰激凌车买了一个甜筒,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吃到冰激凌。”

原来流浪汉们,并非与生俱来就是在街上游荡的幽魂,他们也有过短暂又快乐的童年。

“你知道么,莫里,”他得意地说,“我们和普通人不一样,普通人每天的生活只往返于他们的寓所、公司与地铁间。我们的家是整个城市——这话听上去有些荒唐不是么?但是你仔细想想,一个正常人只能蜷缩在租金昂贵的居所蜗居,但流浪汉可以睡在任何想去的地方:躺在大桥上看日出,随心所欲地睡午觉,但是普通人只能小心谨慎地在酒吧里宣泄一下,再回到实际上不属于他们的小屋里,第二天还得按时上班,不是么。”

“没有了金钱,很多事情反而会变得更简单。”他用说教的口气告诉我道。

我却对此不以为然。

我并没有认为符合社会规范的人就比流浪汉更加高贵。我只是觉得,他在为自己的不堪寻求正当的解释——好像他愿意做一名流浪汉,只是因为普通人的生活太过滑稽了,他不屑于此而已。

“想什么呢,莫里。”他说。

“没什么。”

“大海好美啊……”

我看着在日光下泛起的平淡波纹,恍惚道。

“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免费礼物,可是很不幸,大多数人都无法看见。”他叹了口气。

哦,这样的说法也让我不以为然。人们总是想创造一种孤独感怜悯自己——我的想法是那么……前卫,可惜大众就是无法理解,每个人都经历着这样的时刻,他们只是想让自己看上去有些不同罢了。

“流浪大叔。”我说道。

“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流浪?”

“当然是因为没钱了。”

“赚钱很困难么?”

“很困难。”

“所以你不想再赚钱了?”

“没错。”

“那你每天都做什么呢?”

“找一个地方消磨白天,再找个暖和的地方睡觉,如果能搞点啤酒更好。”

这听上去和我也没什么两样,无所事事地晃过白天,晚上躺在床上,喝着冷饮看电影。

“这么活下去是为了什么呢?”我不禁问道。

“为了等待死亡。”他平静地说道。

一只海鸥停在了沙子上,在它的眼里,世界应该是一望无际的,只有它自己。

之后我们没再说什么,他开车将我送回了家,用抹布仔细擦过了每一块地方,便离开了。

隔日,父亲和情人从沙漠里回来了。他走上楼梯时,我正躺在沙发上,呆滞地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

“一整天都在看这种垃圾电视剧么?”他说道。

我的眼珠里反射着电视中的画面,没有回话。

他看了眼餐桌上的快餐盒子,厌恶地眨了下眼。

“你每天就吃这些食物?你应该学学怎么做饭。”

我依旧没有回话。

老实说,我并没有在看这部肥皂剧,我只是在对着电视屏幕发呆而已,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那天夜里,我在卧室里看一部电影。

一个中年女人厌倦了在地球上的生活,用尽了积蓄来到另一颗星球继续生活,在那里,她发现生活和以前一模一样,每天打工勉强维持着生活,没有朋友,一个人默默地自言自语。

凌晨三点的时候,我有些口渴,便光着身子走出了房门。父亲的房间虚掩着,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喘息声。在走廊尽头,月光从一扇白色的小窗户映在了地板上,它离得十分遥远,好像要穿过一片沙漠,才能抵达那里。

我从厨房回来的时候,忘记关上房间的门,电影中的光便倾斜在了走廊上。过了一会儿,走廊尽头的喘息声停止了,父亲的情人穿着浴袍走了出来,路过我的房间,探进了脑袋。

“莫里,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阿姨,不用管我,我不困。”

“早点睡吧。”

说着她合上了门,让光留在了卧室里。

3

某一天我不情愿地来到了学校。讲台上吵闹的声音令我无法安心入睡。那些聚精会神地盯着黑板的优等生,他们的神情神圣且笃定。当人们认为自己在做着正确的事情时,脸上就会流露出那种表情。

坐在我前面的家伙绰号叫鼻涕虫,鼻涕虫正在被水泡烂的笔记本上,画着他的《中土世界百科全书兽人篇》,他有时候会激动地扭过头,向我展示他的奇思妙想……他字迹像三岁小孩一样难辨认,手上沾满了铅笔印。

坐在右边的“高个儿”将他所有的圆珠笔拆散了,又重新组合到一起。

我正在想象自己化作一只蝴蝶,从教学楼的阳台飞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在围栏外。

终于到了上午最后一节课了,一个年轻女人走进了教室,她故意将领带打得很歪,环视一圈,嘴角浮出了轻浮的笑容。

“都打起精神来,今天我兴致不错,决定传授你们一些大道理。”

她是新来的哲学老师,名字叫凡蕾莎,据说曾经被一所著名大学开除。从第一堂课起,她就不停劝告我们,学习哲学是没有意义的。

这样的亮相方式,惹来了一些上课从不听讲的学生青睐。不过,凡蕾莎受欢迎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她那双布满伤痕的骨感美腿,以及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胸口。据她本人说,那些伤口源自她半夜喝醉了以后,经常跌倒在大街上。

或许你会觉得,她是青春片里常见的那种年轻老师——爽朗、真诚,不墨守成规,与迂腐的校领导针锋相对,鼓励处在思春期迷茫中的年轻人找到自我。事实上,凡蕾莎只是个自大的醉鬼,她对教课没有任何兴趣,她会告诉我们康德与尼采是多么可笑,多么令她感到厌烦,而她的思想是多么卓越,多么得不到自以为是的学究们的认可。

有些人会觉得,讲台上站着的是一位天才,看穿了一切,却选择一笑而过。但是我知道,那只是因为她的人生一团糟糕,全盘皆输。她需要假装不在意社会上的俗套,在学校里,继续维护自己的天才地位,将教青少年们,当作保护所剩无几的自尊的最后途径。

她得意扬扬的嗓音传了过来。

“……我们总是被告知这样一种观念——在过去两三百年中,人类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似乎这种进步理应继续下去……再过二三十年,每个人都会拥有手掌一般大的电脑,我们的欲望会立刻被电脑投射成真实的画面。现实与虚拟的边界被打破了,你在游戏中控制的人物,不只是一个扛着枪的像素小人,而是一个真人角色,你会设定她的长相与性格,决定他要做的事情……我们不需要再为快乐与想象力付出任何成本,除了拨弄屏幕上的按钮。

“你们觉得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问道。

一个戴耳环的男生举手道:“也许核战争马上就会毁灭我们的世界了,就像《疯狂的麦克斯》里面一样。”

“总而言之——”她说道,“再过三十年,即使你们什么也不做,每天躺在家里玩游戏,一切也会很好,永远不会感到空虚,所有的情感都会通过一场虚拟的恋爱、电影、与网络争论宣泄……”

“多么诱人的未来啊。”她懒洋洋地笑道,“像蠕虫一样生活,心想事成,不用再付出任何努力了。”

“莫里,你有什么想法?”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也会安心地做一名快乐的蠕虫么?”

我不情愿地扭过了头,她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什么也不会成为……”我说着,把头埋进了胳膊里。

“哦?”她打趣道,“什么也不成为,拒绝社会的摆布——那样的下场可是会很悲惨呢,你很可能会发现,自己其实不是一名天才,最后再心灰意冷地钻回网络的蜜罐里,做一条安逸的蠕虫,又不时地抱怨几句。”

她的话令我颇为火大——那不就是你自己么?我也不再理她,扭头望向窗外。

随后她下发了上次的论文作业,通常在这节课上,你只要随便写些想法,就会得到一个B,但是她却给了我一个C。我将卷子丢在了桌子上,下课铃响后,直接离开了学校。

午后的阳光洒在人行道上,穿着衬衫的男人,脸上带着茫然的困倦走过。男男女女借着买咖啡或者抽一根烟的理由,从写字楼里溜了出来,享受着走神的时刻。

我朝着南边的下坡道走去,坐在了十字路口的一间咖啡店里。

我该何去何从呢?

我继续朝着海边走去,路边,一个流浪汉正在蹩脚地掏着垃圾桶。

我们对视了两秒。

“莫里……”

他愣愣地看着我,接着将手从垃圾桶里掏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说。

“碰巧路过了。”他说。

“你在这干什么呢?”我瞥着他从垃圾桶里抽出的那只手。

“这里面有个挺漂亮的瓶子,我想拿出来用,但是它好像卡在口上了。”

说着他又费力掏了两下,最后把垃圾桶的盖子拆了下来,终于拿出那个瓶子。

“千万别用那只手碰我。”我小声道。

“放心,不会的。”他在已经脏得辨认不出颜色的外套上拍了拍灰。

“你要去哪儿,莫里?”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望着坡道尽头的海滩。

“逃学了?”

“嗯。”

“因为什么?”

“一个自以为是的老师。”

“啊哈,她讲了什么让你厌烦的话么?”

我将凡蕾莎的理论告诉了他。

“你相信她说的么?”

流浪汉思忖了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马上就要死了,但是,无论在什么时候,人类总是能获取一点小小的快乐的,不是么?这对于我们来说,就是生活最大的意义了。”

“所以你认同她的理论了。”

“不完全认同,但是她并非只是夸夸其谈。”

“看来这套理论适用于所有逃避了社会,又自认为成功的人。”我评论道。

“是这样的,所有逃避社会的人,包括未来的你,不过你只需要在你老爸七百平方米的豪宅里逃避,而我们要在街上,或者沉闷的办公室里讨饭吃。”他指着我说道。

我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我没有逃避,也没有参与,我并没有与社会产生过任何纠缠,所以不存在任何关联。

一只胖鸽子落在红色的邮筒上,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你等下有什么打算么,莫里?”

“我不知道,反正这会儿我还不能回家。”

“一起去海边走走?这次我不会求你买冰激凌的。”

“不是不可以……”

于是我们便一前一后隔着几米的距离,朝着海边走去。

海边有一片简陋的白房子,一只白猫趴在房顶上午睡。我们进入了一条小巷子,墙上有零星的涂鸦。

“蛮有意思的地方……”我自言自语道。

“是啊。”流浪汉附和道,“这里没有产权,不属于任何人。”

我们沿着小径来到一个出口,前面就是大海。一只流浪狗趴在沙子上睡觉,沙滩上的人很少,他们在阳光下瘫软着四肢,无力思考自己的处境。

我们也像那样,躺了下去。

“好舒服啊……感觉,太阳再也不会落山了。”

“是啊。”流浪汉轻叹道,“我经常在这里坐上一整天,那种感觉就像白天会一直下去,死亡不会再来临了。”

“你害怕死么?”我问道。

“不怕。”他说道。

“我不相信。”我说。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轻一笑,说道:“我每天有漫长的时间去思考死亡,我花了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去等待它。”

“你是怎么开始流浪的?”我问。

“说来话长了,你想听么?”

“嗯。”

说起来,我并不喜欢听别人讲故事,大人们在晚餐桌上,总是喜欢摇着几杯红酒,钻进他们那段甜蜜的青春回忆里——“我们那一届划船社是全校最帅的,你还记得XXX的女友么?她现在和XXX在一起又离婚了,据说分走了不少财产,我当时买的那辆RX-7可是全市第一辆,还记得那年在XXX山脉滑雪么,那可真是太疯狂了。”

诸如此类微不足道的事情,在他们的嘴里,好像就是全世界中心的话题,而对其产生共鸣,就是你加入他们私人俱乐部的门票。

然而,我却对流浪汉的故事充满了好奇——他每天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晃着,这样的日子堆积起来,究竟留下了什么呢?这样琐碎的人生,他是怎么撑过去的——忘记每一天发生的事情,让它看起来像新的一样,还是记着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让生活变得漫长……

“说来话长了,我们可以先去旁边买一瓶啤酒喝么?”

“好吧。”

我给了他两枚硬币,过了一会儿,他赤着脚,拿着两瓶冰啤酒走了回来。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他的故事里没有离异的父母,也没有贫困潦倒的童年。他生长在东部的奥德纳鲁(ordinary)镇,镇上的居民全部是中产阶级。他父亲在石膏工厂里担任检测员,母亲是全职主妇。男人们辛勤地劳动,养活家庭,源源不断的石膏板被运往全国各地,见证着这个国家的经济一次又一次创下新高,每个人沉浸在一种伟大的自豪感中。

“电视机、体育比赛、啤酒与周末的教堂。”他笑道,“这四件事足以概括了每个奥德纳鲁人的一生。”

“那他们的人生也太无聊了。”我说。

“总之——”流浪汉接着讲道,“年少时,我的人生也在朝着那个美好又无聊的未来奔去。在镇上长大的孩子,都会在工厂里得到一份工作。然而不巧的是,金融危机爆发了,同时随着建筑业产业的升级与《环保法》的颁布,这个曾经支撑了我们国家建造业的勤劳小镇居民,被养育了他们半个世纪的工厂辞退了。他们顿时失去了养老金和住所,有人在刚步入社会就发现自己失业了,有人在快退休时发现自己变得无家可归。对那次危机,每个人都有一套非常复杂的看法,有人认为工厂背叛了他们,有人认为国家背叛了他们。在饭桌上,成年人们对着电视机里的新闻,与这个国家的未来争论不休,父亲开始酗酒,抽打孩子,母亲开始在夜里幽幽抽泣。”

“你认为是谁毁掉了你们的生活。”我问道。

“年轻时,我一度认为是像你爸爸一样的人物窃取普通人的一切。”他说。

“现在呢?”我问道。

“我不知道——或许不是任何人的过错吧,我早就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他说。

当将要成年的他意识到,工厂已经不会再像他老爸的年代,给他提供在周末吃着煎香肠,喝着啤酒,躺在沙发上看棒球赛的待遇时,他毅然决定上大学。

他申请到了学生贷款,独身前往了东部最大的城市。来到大学后,他很快就被那种诗歌、小众电影以及在某个破旧公寓里,烂醉如泥、神志不清地探讨先锋派艺术的文艺青年生活迷醉了。他混迹艺术青年的圈子里,每个小团体中充满了诗人、摇滚乐手以及政治家(说着,他向我展示了小腹上的一个滑稽文身)。

他们过着一种古怪的生活,白天几乎不去课堂,深夜却要激昂地辩驳哲学。

那时,他隐约觉得自己会成为一生孤独的艺术家,就像《月亮与六便士》里的那位主人公,他渴望像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那样,拥有大好时光去为青春感伤,而学生贷款的利息每年都在增加。到了大学四年级,他发现自己仍然受困于一种极富艺术性的虚无主义当中。

结果就是,他花了五年时间,背了一屁股债,又无法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一生孤独的艺术家……”我笑道,“听上去就傻得要命。”

“我们年轻时候崇拜那些虚假的偶像,”他说,“以为事情像他们的歌词里唱得那样,凭着一股劲儿和天赋,就能成功了,事实上,你除了一身自大的怒火,什么都不剩下,喝上一整晚酒,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他接着说道,“毕业后我在一间连锁药房里打零工,省吃俭用,终于花了七年还完了贷款,马上又遇见了新的困境。”

公司管理层在经历巨大变动后,迎来了一位毕业于常青藤大学的女CEO,她为了让公司顺利上市,开除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累赘老员工(很多人在即将领到养老金前,失去了工作)。他说,年过三十的自己这才意识到,他永远无法成为一名正式员工,管理层不想支付他高昂的养老金,大规模的扩张计划意味着节约成本、薄利多销,所有员工都变成了临时工——年轻人苦于生计来到这里,干了几个月后又因无法忍受长时间站立而辞职,那些从上个金融危机走过来的老家伙们,则坚持得更久,身上的负担已令他们别无选择。

此时,他与妻子尚未从新婚的爱河当中恍过神来。于是他每周做两份工作,五年后,拥有了人生第一份房贷,搬进了全是白人的现代化公寓。

“马上我就犯了和老爸一样的错误。”他微笑道。

“我以为生活会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

他告诉我,十年前那场震荡再一次摧毁了上百万的人,他用半生心血换来的房子,贬值到了一半的价格,而还清贷款的日子仍遥遥无期,顷刻间,他又变得一文不值了。

“那个时候我变得有些暴怒,于是妻子选择离开了我。”他轻描淡写地说。

“那可真是糟糕。”我叹了口气。

“其实没什么糟糕的,”他轻松地说道,“那个时候我还是很有干劲的。”

他卖掉了房子,用所剩无几的积蓄买了一辆旧房车,开始了心灵之旅。

他又恢复了年轻的活力,在全国各地旅行,做着季节性零工,结交像自己一样四处流浪的失败者,参加年轻人的裸体游行,在旷野下,独自朗诵他写在烂纸条上的诗歌。

终于有一个夜晚,他烂醉如泥地高歌着,在下坡的时候,将房车撞在了一块路牌上。

“于是我就搬进了帐篷里。”

他说,这一次自己懒惰了许多,不再想着明天会发生什么。市中心有一块空地,无家可归者的帐篷都被集中在里面。他计划躺在里面,安心地睡觉,夜晚听着高楼被敲打的声音,白天等待免费的汤和面条。

然而这并非一个免费的项目,将流浪汉安置在市中心的空地里,是市长连任计划的一部分——让每一个失业、无家可归的人们,重新找到一份工作与安身之处,于是,这些脏兮兮、神志不清的老头们,成了开发商的免费劳动力,每天被勒令到附近的摩天大厦工地上捡拾垃圾。

“你不能游手好闲,会有管理员过来给你安排劳动任务,他们甚至还要记录考勤。”

“这听上去和学校一样。”我说。

“是啊,和学校一模一样!”流浪汉哈哈大笑起来。

某一天,他因为难以承受的四肢酸痛,瘫倒在帐篷里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意义——他已经劳动了一辈子,并且创造的价值一分不值,他的存在与人类的历史进程没有丝毫关联,他只是在残喘地活着。他以舒缓的方式接受了这一切,没有一丁点对社会的怨恨。

“所以我决定什么都不管了,我会像一摊稀泥一样,慢慢地融化掉,沉入大地。”

“你的家人和朋友们呢?”我说。

“不知道,从我失去住址开始,就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了。”

“好吧。”

我看着白色的沙子,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莫里,你为我感到垂头丧气么?”

“也许吧。”

“别这么想。”他用脏手摸了摸我的头。

“看见阳光了么。”他望着大海上方那片没有尽头的空白说道。

“嗯。”

“阳光是上天送给每一个人的礼物。”

“我直到现在,才真正接受了它的馈赠。”

“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他微笑道。

夕阳下落了,沙滩变成了绯红色。

“该回家了,莫里。”他抱着双腿,痴痴地看着落日,说道。

“我不想回家。”我说。

“那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你饿了么?”他问道。

“还好……”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月光角的巷子深处,我们找到了一家小餐馆。

他点了一份双层汉堡、奶酪龙虾、烤土豆、番茄汤,还有一大杯咖啡圣代。

“莫里,你身上带的钱够么?”

“我看看……”

我从兜里摸出了两张崭新的五十元。

“太好了。”他欢呼道。

他咬下了一大块肉饼,奶油顺着胡子流了下来。

“莫里。”他嘟囔道。

“怎么了?”

“你知道么,我给你讲了那么多故事,只是为了打动你,让你再给我买一顿晚饭吃。”

“哦。”

“怎么了,没法接受么?”

“你刚才说的那些,全是胡编乱造么?”我说。

“我不知道……”他抓起一块虾腿放进了嘴里,嚷嚷道,“或许我为了打动你,掺了不少假话进去。”

“我记不得了……”他说。

“莫里。”

“又怎么了?”

“我们是朋友么?”

我犹豫了许久,没有说出答案。

他将一大块圣代挖到盘子里,轻声哼哼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觉得我们算得上朋友……”

“你真的只吃这么多就够了么?”他惊愕地看着我的盘子。

“够。”

“真的够?”

“确定够。”

“好吧。”他又将一只龙虾腿叉进了盘子里。

夜空像一条不可名状的河,流入了幽幽的小巷子里。

“你该回家了吧。”流浪汉满意地摸着肚子说道。

“我还不想回去。”

“如果你爸爸生气了怎么办,他会派出私人保安上街找你,然后就会发现你和我混在一起。”

“他不会那样做的。”我说。

“好吧,那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

“哪里?”

“世界上最甜美的地方。”

我们沿着海边的小街走着,在一间破旧的地下室停了下来,沙滩上有一棵棕榈树的影子,而月亮就在它的枝梢上。

“就是这里?”

“没错。”

我们沿着窄小的楼梯走了下去,里面黑咕隆咚的,挤满了其貌不扬的人,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使我不得不小心地从他们之间穿过。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嘀咕道。

“上天留给孤独者的舞池。”他说。

“可是我什么也听不清啊。”

“安静下来。”他说。

我逐渐听清了它的声音,我看见了许多失魂落魄的人,来到这里寻求安慰。他们的人生真叫人唾弃,使我想到了自己,短暂的安慰结束后,苦难还会继续着,但是所有人都怀抱着无比的期望。

两个小时后,我们离开了这里。

我们沿着“月光角”走着,街上安静得只剩下海浪声。

“那是什么音乐?”我问道。

“迪斯科。”他说。

我们在前面的路口告别了,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它穿过隧道,朝着郊区驶去。夜幕下,一切变得无比陌生,就像我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

回到家时,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翻阅着报纸。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

我说着,上了楼梯,走进了房间里,没入了白色的床单,看着十字窗外的月光,一言不发。

4

之后的两周,我又变得闷闷不乐起来。

我如往常趴在桌子上,等待着下课铃。虽然离开这里后,我也不知道去往何处。

淡粉色的天空使我内心更加失落,美好的事物都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我拎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走下楼梯时,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莫里。”

我转过头来,凡蕾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夕阳的光辉洒在了灰白色的桌面上。

“你过来一下。”

她摆弄着耳后的头发,温柔地说道。

“有什么事么?”我停在了办公室门口。

“为什么论文交了一张白纸呢。”

“因为我什么也不会。”

说着,我便要离开。

“先别走,坐下来和老师聊会么。”她微笑道。

我不情愿地坐在了她对面的转椅上。

“发生什么事了么?”

“什么也没发生。”我生硬地说。

“情绪不好?”

“没有,和平常一样。”

“放学后急着去哪里么?”

“没有。”

“要去看电影么,还是去游戏厅?”

“哪也不去。”

她轻轻地捂嘴笑了起来:“你可真是个别扭的姑娘。”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我说道。

“别嘛,陪老师聊一会儿天,”说着,她递给了我一块巧克力,“朗姆酒口味的,尝一块嘛。”

我犹豫地接了过去。

“好吃么?”她问道。

“还可以。”我说。

“为什么交了一张白纸呢?”

“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大脑空空如也。”我又重复了一遍。

凡蕾莎轻快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是觉得没人能理解你知道的吧。”

我没有回答。

“要想让别人理解你,要先学会理解别人哦。”她撕开糖纸,将一块巧克力放进了嘴里。

“我又没想让人理解我。”我冷冷地说。

“那也应该把你的想法坦荡地写下来,理不理解是他人的事,首先你要直面自己,并且有将之公布于世的勇气。”

她递给了我一张白纸。

“重新写一份吧,下次见面交给我。”

我没有接过那张纸。

“怎么了,不愿意么?”

“给我零分就好了。”我说。

“你是不是一直很讨厌我上课说的那套?”她笑道。

“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我说。

“莫里。”

“怎么了?”

“如果你是一个天才的话,终有一天,你要理解,每个人都是平凡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未来或许会非常地绝望,但是你要强忍着度过每一天。”

说完,她露出了酸楚的笑容,轻轻抚摸了下我的脸。

“拿回家重新写一篇吧。”她说。

“嗯。”

我将那张白纸放进了书包里,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再见,莫里。”她说。

“再见。”

在校门口,年轻的男女们狂欢着涌入同伴之中。染发的女孩们窃窃私语着,不时发出尖锐的笑声。一个叼着烟的家伙靠在他的摩托车上,刻意维持着轻狂的神情。

这些人大概也像我一样,并不认为,自己也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莫里!”

一个虚弱的嗓音叫住了我。

“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流浪汉双手插在浅黄色大衣的兜里,兴奋地看着我。

“顺路过来看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学校在这?”

“你上次说过学校的名字。”

“是么?我没印象了……所以你来这里干吗?”

“当然是来看看你了。”

“为啥?”我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陪我走一会儿吧。”他说。

“去哪儿。”

“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我今天没什么兴致。”我说。

“来吧,真的非常有趣。”他恳求道。

“好吧。”我答应了他。

一路上我远远跟在他后面,也没有和他搭话,只是低着头走着。

他中途停下来几次,回头朝我说道:

“你没事吧。”

“没事。”我一脸不快地说。

“心情不好?”

“没有。”

“真的没事,你要再问,我就直接回家了。”

“好吧。”

我们走到了闹市区。一辆红色卡车飞驰而过,上面坐着四个穿棒球服的男人。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匆匆而过,撞到了我,她手上的购物袋子掉落在了地上。

她轻蔑地瞥了我一眼,我不由勃然大怒,正要一把夺过她的袋子,将它们扔到马路中央。

而这时,前面的响声让我抬起了头。

一个高大的醉汉将流浪汉撞倒在了地上,他的啤酒被碰洒了一地。

“对不起,没事吧。”流浪汉勉强地立起了身子,朝那个男人说道。

男人阴沉着脸,没有答话。低头看了眼溅在自己身上的啤酒,一脚将他踹倒在了地上。

路过的女人们发出了惊呼。

男人又要再踹一脚,被他的两个同伴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他喝多了!”他们向周围的行人解释道,拉着他离开了这里,临走前,他怨恨的眼神,与我相视而过。

我眉头紧皱着,站在原地,没有说一句话。

流浪汉躺在地上咳嗽了许久,挣扎着爬了起来。

“莫里,我们走吧。”他喘息道。

“莫里?”

我远远跟在他的身后,继续走了起来。

一路上他一直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是我只是低着头,浑噩地盯着白色的路面。

黄昏洒在摩天楼的玻璃上,一只燕子的影子映在上面,飞过了天空。

“这里面就是我之前待过的帐篷。”他指着路边的围栏说。

我恍惚地点了下头。

我们穿过了无人问津的工地,走进了一栋水泥大楼,地上堆砌着废弃的木板,墙上涂着某人愤怒的字迹。

一切都没有意义!

意义两个字拼写错了。

在楼梯口,一个人在墙上写下了很多个“我爱你”,在它的旁边,一个人写道:打工十年,一无所有。

流浪汉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楼梯。他一口气爬到了五层,朝着窗边走去,艰难地靠在了一个圆柱上。

夕阳洒进了灰白色的室内,他渐渐倒在了地上。

“疼死我了,”他笑道,“这一脚估计得让我少活几个月。”

我没有说话,从地上抄起了一块塑料板子。

“你要去哪儿,莫里?”他说。

“我要去敲死刚才那个混蛋。”我说。

“回来。”他说道,“你找不到他,别去了。”

我没有理他,只是咬着牙朝着楼梯走下去。

“莫里!”他大吼一声。

我又走上了楼梯。

“没关系的。”他说,“我不介意的。”

他奄奄一息地坐在墙边,就像要睡着了那样。

“我带你去医院吧。”我说。

“没事,不要紧的。”

“我还是带你去医院吧。”我的眼眶有些湿了。

“没关系,莫里,在这坐着就好。”说着他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我握住他。

他用力捏住了我的手,冰冷又坚硬。

“看见外面的夕阳了么?”他喘息道。

“嗯。”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他说,“没有人注意到,没有人打搅。”

“从这里,能直接看到大海。”

“是不是很美。”他笑道。

“嗯。”

“莫里。”他疲惫地呢喃道。

“我快要死了。”

“……别随便说这些话,你不是还能爬上五层楼梯么。”我冷冷地说。

“我快要死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离开这个世界,化作虚无……”

“别胡说……”我说道。

“人都会死掉,总有一天你也会面对……”他说,“来陪我坐一会儿。”

我抱着双腿,坐在了他的身边。

“莫里。”

“怎么了?”我捏紧了手心。

“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么?”

“我总觉得明天睡着后,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你只是太困了吧。”

“或许吧,说不定我还能再活蹦乱跳个几年呢。”他的语气短暂地恢复了活力,之后又回归了疲惫中。

“但愿如此。”

“其实我是来和你道谢的。”他说。

“道什么谢?为了那两顿饭么,这有什么可谢的……”

“那两顿饭也该好好谢谢你,估计是我人生中最后的大餐了。”他捏着我手指笑道。

“莫里。”

“到底有什么事,你快说么。”

“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他说。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让我在临死之前,又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让我这个一事无成的糟老头子,不必揣着对人类无聊的偏见,郁郁而终。”

“莫里,你怎么了?”

他抬起虚弱的手,拂过我的脸颊。

“不要为我的死亡感到失落。”他说。

过了许久,我开口道:

“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带我去过的那间俱乐部。”

“当然记得。”

“我从小到大一直没有什么爱好,我爸总是说我没有什么天赋……”我苦笑道,“但是,最近,我终于找到了热爱的事情。”

“是什么?”

“就是跳迪斯科,我一定是为了它,才来到世界上的。”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

我接着说道:“那天晚上我们离开以后,我回到了家里,一下子变得非常难过。”

“怎么了……”他关切地握住了我的手。

“因为我实在太快乐了,然后我就想到,人活在世上,原来有那么多的痛苦,而快乐的时候,只有短短一瞬间。”

“这个世界真是糟透了。”

我倒在他的怀里,小声说道。

5

一周以后,我来到了学校。

少男少女们如往常聊着青春偶像剧,以及其他无所谓的话题。这时候,一个以往默不作声的人,突然成了话题的中心,同学们都围了上去。

我趴在桌子上试图睡觉,可是他们的话却传到了耳朵里。

他正在亢奋地讲述着一件大新闻。

前天夜里,一辆黄色的跑车撞翻了一个流浪汉,但是消息马上被封锁了,据说肇事者是一个女明星与政客的私生子。

“我爸爸是报社的撰稿人,现在他正在负责挖掘背后的真相。”他得意地说道。

“今天早上路过那条街了,”一个女生关切地说,“好多人在那里献了花环。”

我立刻推开桌子,撞开教室门,朝着楼梯外跑去,冲出校门,一路跑出了几条街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路边有一团白色的鲜花,我呆呆地走了过去。

“我们会记住你的,弗雷德。”一个人在他的花环上写道。

我并不知道弗雷德是谁,却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我将花丛里那些不好看的花,全揪了出来,膝盖被地砖磨破了皮。这时候警察来了,他们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们问我是谁,为什么不去学校上课,我一直不答话,他们便要拉着我去做记录。我说:“拿开你的手。”其中一个矮个子警察便要将我铐起来,我拼命挣扎着,手腕留下了一大块瘀青。这时候另一个高个子警察拦下了他,将我送到了警车上。

过了两分钟,他给我买了一杯咖啡回来:“小姑娘,你的学校在哪里,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回答。

“我们不能就让你待在这里。”他苦笑道。

“不想去上学么?”

“还是和家里人闹矛盾了?”

他叹了口气:“好嘛,别生气了,我那同事是个愣头青,至少告诉我们你姓什么。”

“莫迪里利阿尼……”

我喝了一口手中咖啡,小声嘀咕道。

“莫迪里利阿尼?”

“嗯。”

“你确定么,孩子?”

我点了点头。

他急匆匆地推开了警车门,和一旁在抽烟的同事激动地争论了一番,之后两个警察都回到了车上。

高个子笑眯眯地对我说道:

“小姑娘,我们送你去上学好么?”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为何他们找到了我的学校。

他们把车开上了山坡,目送我走进了校门。

高个子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道:

“快去上学吧,别不开心了。”

“嗯……”我怔怔地说。

他又凑到了我耳边,小声说道:“别让你父亲知道这件事,我的搭档最近失恋了,他情绪不太好,别放在心上。”

“拜托了,大伙都不容易。”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微微点了下头,朝着教学楼走去。

在他身后,那个矮个子警察正在紧张地看着我。

我趴在教室里睡了一整天,放学后,直接回了家。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抽着雪茄,他的情人在吧台边煮咖啡,哼着轻快的小曲。

“你回来了。”他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嗯。”

“学校里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他说。

“没什么。”我说。

我将那只瘀青的手藏在裙子后面,走上了楼梯,打开房门,躺在了白色的床上。

【作者简介:瑠歌,1997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美国波士顿大学。著有诗集《公路旅行》、小说集《灵魂住着老头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