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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5期|丁力:年轻气盛(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5期 | 丁力   2021年09月23日08:44

丁力,安徽人,居深圳。工程师、文创一级。深圳作协副主席、吉首大学特聘教授。出版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50余部。2021年,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丁力卷财经小说系列”。

编辑推介

三十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不但揭开了一个情感的谜团,也将一段尘封的往事慢慢揭开。改革开放之后的三十年,不仅中国社会发生着巨变,人们的精神和心理状态也在悄悄发生着深刻的转变,当蓦然回首时,真正打动人们的,是真诚善良的本心和纯洁无瑕的情谊。

年轻气盛(节选)

丁 力

2017年,是安徽劳动大学77级政治系值得双重纪念的年份。1977年他们参加高考,到2017年正好40周年,但他们是等到1978年2月才正式入学,1982年毕业,因此,2017年也是他们大学毕业35周年。可因为各种原因,他们班却没有再搞同学聚会。

但赵永斌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1977年的高考是“全民参与”,他们班孙凤彩是应届高中毕业生,赵永斌是兵团知青,老佘是江淮汽车制造厂工人,章长贵则是南陵县一个人民公社的副书记。那年凡是考上的都是“时代骄子”,章长贵就是他们公社开着拖拉机从百里之外打锣敲鼓送来的,但也有闷闷不乐的,赵永斌和孙凤彩的第一志愿都是北京大学政治系,却被录取到位于宣城县叶家湾的安徽劳动大学政治系。

孙凤彩心气高,中学是尖子,那个经常与她争第一的男生张鞍民考取合肥工业大学,孙凤彩只因为老师曾经说她像“反潮流小将”黄帅,就忽然喜欢上政治,志愿填写北大政治系和“服从分配”,否则,她也能进合工大或安徽大学。

赵永斌在兵团参加理论骨干学习班写了一篇大批判文章发表在《理论学习》上,被当成兵团的“政治人物”,不仅年纪轻轻入党,而且高考只填写政治专业,以为会上北大政治系,结果也被录取到安徽劳大政治系。赵永斌差点不想来。因为前不久刚看了电影《决裂》,就是讲“劳动大学”的,里面的经典台词是“马尾巴的功能”和“手上的老茧就是上大学的资格”,所以,赵永斌对“劳动大学”很排斥,想放弃,但经不住大家一起做工作,才心有不甘地来学校报到。

第一学期基础课。有形式逻辑、中共党史、国际共运史、中国近代史,还有英语。

最头痛的是英语。赵永斌只掌握26个字母外加几句革命口号,老佘之前学的是俄语,英语基础等于零,但孙凤彩却在课堂上看英文版的《资本论》,显得水平超群且特立独行。

孙凤彩的出现,让赵永斌觉得他不是班上最吃亏的,渐渐放平心态。

赵永斌采取迂回逼近的办法,座位固定在孙凤彩背后,看着孙凤彩的后脑勺,他仿佛看见脑洞大开的宇宙世界。大家还在学国际音标呢,她就心无旁骛地看英文版的《资本论》,这得有多发达的大脑啊。

恰在此时,《中国青年报》上刊登了一篇小说《爱情的位置》,同学们如饥似渴争相传阅。那年月,报纸代表政府立场。政府都公开为“爱情”平反昭雪了,学校还敢反对同学之间谈情说爱吗?

经仔细观察发现,孙凤彩虽然学习用功才智超群,但她并不是书呆子,她很爱运动,而且天不怕地不怕,赵永斌打算因势利导投其所好。

一日,赵永斌假装无意中“巧遇”在“小海”边看书的孙凤彩,礼貌而有分寸地打了一个招呼后,又假装忽然想起来一样回头问孙凤彩:“你星期天有什么特别安排吗?”

孙凤彩愣了一下,回答说“没有啊”,并反问赵永斌:“你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赵永斌说,“就是他们打算翻过麻姑山,到那边去看南漪湖。”

“好啊好啊,”孙凤彩立刻欢呼雀跃,“我也去。”

赵永斌好似后悔但又不好意思反悔一样迟疑了一下才说:“好吧。不过我们出发比较早。星期天早晨6点就从这里出发。不等的。”

孙凤彩说:“好。6点。”

星期天早上6点,孙凤彩准时到达“小海”边,却只见到赵永斌一人。

“其他人呢?”孙凤彩问。

“走了。”赵永斌说,“刚走。”

“走了?”孙凤彩问,“不是说好6点整吗?”

赵永斌不说话,撸起腕表,给孙凤彩看,6点零5分。

孙凤彩伸了一下舌头,又迅速缩回去,算是表达歉意,哪知道是赵永斌提前把表拨快了5分钟,欺负孙凤彩没手表呢。

“没关系,”赵永斌说,“我们走快点,还能赶上大部队。”

二人紧赶慢赶,一路上也确实追赶上一些“大部队”,好像是上一届中文系的工农兵学员,互相打了招呼,但两支队伍并没有合并,仍然是赵永斌和孙凤彩单独行动。

看山跑死马。以前赵永斌以为这话专指远处的大山看着近走到跟前要花很长时间,那天他才知道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大山看起来并不怎么高,但要到达山顶并不容易。因为,爬山不能走直线。站在山下看山顶是直线距离,要攀登上去不得不弯弯曲曲上上下下走不少迂回起伏的路,所以,二人到达麻姑山的山顶已近中午。

他们浑身出汗气喘吁吁,但心情相当激动,相对于南坡的人工“小海”来说,麻姑山北面的南漪湖简直就是汪洋大海!孙凤彩激动地看着大海般的南漪湖,赵永斌则悄悄地把余光集中在孙凤彩的脸上、身上……他想伸开双臂一把抱住孙凤彩,突然,孙凤彩侧过脸,严肃地看着赵永斌,像是发出疑问:你不看南漪湖,盯着我看什么?赵永斌一个激灵,立刻回到现实中。现实是他们站在山顶上,背后是学校,前方是南漪湖,左右不远处还有“大部队”,尽管不是他们班的,但毕竟是一个学校的,虽无交往却也面熟,赵永斌作为班上的团支部书记,他不可能放纵自己的冲动,必须保持彬彬有礼。

“我……”赵永斌努力不让自己的上下牙齿打架,“我发觉你还没有长大,一快乐就忘乎所以,完全像个孩子。”

孙凤彩的脸腾地红了,然后给赵永斌一个大大的台阶,她主动抓住赵永斌的手,与他一起做扬手起跳,为大自然的美景欢呼雀跃……

从山上下来,学校还是之前的那个学校,学校门前的国道还是那条318国道,学校背后的高山还是那座麻姑山,图书馆还是那座图书馆,教学楼还是那座教学楼,但在赵永斌眼睛里,这一切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校园变得更美丽了,生活更美好了……

“我恋爱啦!”

“我和孙凤彩恋爱啦!”

赵永斌无数次想对着大山呼喊,想对着大家喊。

他并非自作多情,他有证据。之前,孙凤彩我行我素,特立独行,来去匆匆,目不斜视,如今,只要见到赵永斌,她都主动地、轻轻地、浅浅地一笑,尽管这种微笑的幅度非常小,其他同学根本察觉不到,但赵永斌能察觉到,他也能感觉到,深切地感觉到孙凤彩对他与对别人的不同。什么叫“恋爱”?恋爱就是一对男女彼此对待对方与对待其他人不同的“特殊感觉”。赵永斌现在就感觉自己与孙凤彩的关系“非常特殊”。要不然,孙凤彩为什么单独对他一个人微笑而对其他人仍然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呢?

不行,光他自己知道不行,还必须让大家都知道,只有大家都知道了,他们才算真正的“恋爱”了。一想到大家都知道他与孙凤彩“恋爱”了,赵永斌就无比幸福,无比自豪,无比澎湃。有那么一段时期,赵永斌甚至认为自己没有考上北大是因祸得福,那一刻赵永斌对安徽劳动大学的热爱超过对北京大学的热爱。但是,怎样才能让大家都知道他与孙凤彩的“特殊关系”呢?大声喊出来肯定不行,主动对别人说更不行,他要让别人自己看出来。怎么才让人家看出来呢?关键要多接触。两个人接触多了,别人就自然看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了。最正当且冠冕堂皇的方式是学习上互相帮助。逮着一个机会,赵永斌正式向孙凤彩提出:“我跟你学英语吧。”

赵永斌自认为他提出的要求非常合理与得体,鉴于孙凤彩与他的“特殊关系”,也无法拒绝,这样,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去找她,他们就可以天天单独接触。可是,孙凤彩却问:“学英语还用跟我吗?老师教的不好吗?你听不懂老师的讲课吗?”

赵永斌当场被问哑了,似精心策划的鬼把戏被人戳穿。但是,他毕竟有两年多的兵团经历,练就了自己给自己找台阶的能力。

“还不是被你逼的。”赵永斌说。

“我逼的?”孙凤彩问,“我怎么逼你了?”

“你都看英文版的《资本论》了,我连中文版的都没看呢。这还不算逼吗?”

“哈哈哈哈……”孙凤彩大笑起来,“其实你也可以看啊。我是偷懒罢了。”

“偷懒?”赵永斌不解。

“是啊,”孙凤彩说,“反正也要看《资本论》,我不如直接看英文的,这样既读了原著,又学习了英语,不是偷懒吗?”

“偷懒也得有这个水平啊,”赵永斌说,“我也想偷懒,能看得了吗?除非你帮我。”

孙凤彩问:“你看过吗?”

赵永斌回答:“没有。”

孙凤彩说:“没看过你怎么知道自己看不了呢?”

赵永斌又被孙凤彩问住了,当时他们正在学逻辑学,从逻辑上说,孙凤彩讲的没错。

“其实看原著没你想象的那么难。”孙凤彩说。

“怎么不难?”赵永斌说,“那么多字不认识,看起来像读天书。”

“大多数是虚词,”孙凤彩说,“英语中虚词就那么几个,反反复复出现,你应该早认识了吧?”

赵永斌点了一下头,承认英文里虚词不多,他确实基本都认识了。

“英文文章看起来很复杂,密密麻麻的,其实大多数是虚词反反复复地使用,也就是说,只要你稍微学习一点英语,英文文章中的大多数词汇其实是你认识的。”

赵永斌一想,是这个道理,以前他不知道,现在听孙凤彩这样一说,好像是。

“其次就是动词,”孙凤彩接着说,“英语中的动词主要做谓语,数量也不多。所以,所谓的‘看不懂’主要是名词。名词还不好学啊,坚持每天记几个,积少成多,很快你就能看原著了。”

“不会这么简单吧?”赵永斌说,“还有语法呢。”

“一样,”孙凤彩说,“西方人说话不绕弯子,先捡主要的说,后面再做补充或解释,所以就有了定语、补语、状语,只是他们不像我们中文一个接着一个说,西方人所有的补充、解释、限定大都放在后面,有时候需要找,但看多了就习惯了,实在找不到也没关系,主要意思全在前面。”

这个赵永斌之前倒没注意,现在听孙凤彩一解释,感觉是这样的,看英文之所以觉得难,主要是修饰语摆在后面,只要搞清楚这一点,先抓住“主谓宾”主要结构,然后在后面找修饰、补充、限定、说明的部分,其实也不复杂。

“当然不复杂。”孙凤彩说,“中国人学英语比英国人学汉语简单。语言体现了民族性格与习惯。比如日本人务实,注重实干,所以日语把动词放在句首,上来就强调‘干什么’,然后再说谁在干和怎么干。”

“你连日语都懂啊?!”赵永斌惊呼。

“算不上懂。”孙凤彩说,“略知一点。”

忽然,赵永斌发觉自己根本配不上孙凤彩。

赵永斌给自己定了一个指标,什么时候能看英文版《资本论》了,他才恢复与孙凤彩的“恋爱”。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按孙凤彩说的做,现在就看。

他从图书馆借来中文版和英文版的《资本论》,藏在广播室里,悄悄地看。

赵永斌在部队长大,普通话标准,经过选拔,成为他们那届男播音员,另有两名女播音员是中文系的,但学校广播室的钥匙却掌握在赵永斌手上,大约他是党员政治上可靠吧。当时,劳大许多同学都有马灯,以备停电的时候看书学习用,但赵永斌不需要马灯,因为广播室有备用电源。

他很自觉,不开大灯,只开台灯。他也很遵守纪律,从来没带其他人包括孙凤彩进入广播室。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永斌一个人悄悄在广播室看英文版的《资本论》成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包括孙凤彩都不知道。

中文版的也看,目的是为了对照英文版。孙凤彩教了赵永斌分清主谓宾和修饰语限定语在主词后面的方法,赵永斌自己发明了中英文对照阅读法。尽管英文版《资本论》里确实有许多生词,但只要与中文版一对照,猜也能猜出是什么意思。他也常常查词典,目的是记住这个生词。如此,生词越来越少,熟词越来越多,赵永斌感觉阅读英文版的《资本论》确实不那么艰难与神秘。由于彼时劳大的停电次数比较多,所以赵永斌躲在广播室夜读《资本论》的时间就比较多,不知不觉,赵永斌的英文水平快速提高。期末考试,他们班英语成绩第一名居然不是孙凤彩,而是赵永斌。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全班同学的意料,连赵永斌也没想到。

“佘老太君”老佘说:“你小子就是聪明。没看你怎么学,怎么就超过‘居里夫人’了。”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孙凤彩变得不那么高傲了。

赵永斌打算向孙凤彩挑明。

关于“恋爱”他并无经验,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在兵团期间听老职工开玩笑,说谈恋爱就是“摸摸捏捏”,只要两个人明确“谈恋爱”了,就可以躲在小河边或树林里互相摸和捏。这么想着,赵永斌就很冲动,就想早日和孙凤彩挑明恋爱关系。

但他说不出口。同学之间天天见面,每次见面都客客气气地相互打招呼,有时候还站在路边聊几句,比如聊《资本论》的中文版其实与英文版并不完全对应,他不好意思聊着聊着就突然来一句“我们俩谈恋爱吧”。

赵永斌递给“佘老太君”一根烟。

老佘先看清香烟的牌子,凤凰,再问赵永斌:“什么事?”

赵永斌先把老佘的凤凰烟点着,然后才说:“其实您已经看出来了。”

老佘把烟吸进嘴里,然后摇着头说:“没看出来。”

赵永斌“嘿嘿”干笑两声,说:“就是……就是关于‘居里夫人’……”

“不错啊,”老佘说,“刚开始我以为是女才郎貌,后来才发现是郎才女貌,现在才晓得是双才双貌啊。行。比我和你嫂子强。”

“可是……”赵永斌磕磕巴巴地说,“可是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啊。”

“不会吧,”老佘说,“你们不是单独上麻姑山了吗?山高林密的,谁知道你们干了什么。”

“这个你也知道?!”赵永斌着实吃了一惊。

老佘“嘁”了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那点小心思小动作,除了你自己不知道,谁都知道。”

赵永斌极力争辩,说自己小心思确实有,小动作绝对没有。说着,一狠心,把大半包“凤凰”全部塞在老佘手里。

老佘象征性地推让一下,说:“这两天我们班真稀奇,昨天章长贵找我说这事,今天你又找我说同样的事,咱班的班长和书记真是保持一致啊。”

“章长贵?他也喜欢上了‘居里夫人’了?”赵永斌紧张地问。

老佘说正好相反,班长之前在农村谈了一个女朋友,还是公社文艺宣传队队长,蛮漂亮的,可他现在上大学想甩掉人家,女方也不是省油的灯,故意制造避孕失败,说要把孩子生下来抱到学校来。“你说说,班长是不是比你更头痛?”

“啊?!他都跟人家那样了,干吗想甩掉人家?这不是陈世美吗?!”

老佘赶紧伸出一根指头压在自己的嘴唇上,让赵永斌小点声。

“他怎么找你说呢?”赵永斌问。心里想,出了这种事,班长应该找我这个书记呀。

老佘说:“这你就不懂了,我是过来人,处理这种事情有经验。找你,你自己连女朋友的手都没摸过,知道女人是怎么故意制造避孕失败的吗?”

“不管他吧,”赵永斌自找台阶地说,“反正他没找我,我就装作不知道。”

老佘说:“对啦,你装作不知道最好。至于你的事,怎么了?既然小动作都没做,能出什么问题呢?”

赵永斌说就因为任何小动作都没做,所以他希望尽早与孙凤彩挑明关系。

老佘说确实应该尽快挑明关系,否则折腾半天,连人家有没有男朋友都不知道,不是瞎折腾嘛。

“男朋友?不会吧。”赵永斌紧张起来。

老佘说:“不好讲啊,你没看见她经常收到合肥工业大学的来信吗?”

“看到过。”赵永斌说,“我还问她了,她说是她表哥,在合工大上学。”

老佘吐着烟,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永斌,问:“你有表妹吗?”

“有。”赵永斌说,“两个。哦,不止,舅舅家的,姨娘家的,还有姑妈家的。总共好几个。”

“你经常给她们写信吗?”老佘问。

赵永斌摇头,说从来没有。

老佘不说话了,专心抽烟。

赵永斌急了,问:“你是说合工大的那个人不是她表哥,而是她男朋友?”

“我什么也没说,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你一试不就知道了。”

“不是不想挑明,”赵永斌说,“而是不知道怎样挑明。”

“那你们俩经常在一起聊什么?”老佘问。

“聊《资本论》。”赵永斌回答,“聊中文版的《资本论》与英文版有并不完全对应的地方。”

“既然聊《资本论》,那还不容易挑明?”老佘说,“《资本论》是谁写的?”

“马克思啊。”赵永斌回答。

“关于马克思与燕妮的爱情故事你知道吗?”老佘又问。

赵永斌说当然知道。

老佘说:“下次你们再聊《资本论》,就顺便聊聊马克思与燕妮的爱情。”

赵永斌再与孙凤彩聊《资本论》的时候,故意聊到马克思与燕妮的爱情。说爱情对一个人相当重要,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谈恋爱不仅不会耽误学习与工作,相反还能给人力量,特别是遇上一个与自己有共同语言并志趣相投的异性,如果再不挑明恋爱关系,不仅可能错过良缘,而且会让自己变得心烦意乱,反而影响自己的学习和工作,比如我自己……

“啊呀!”孙凤彩叫了一下,说突然想起一件事,必须马上去办,匆匆走了。

看着孙凤彩矫健的背影,赵永斌一阵惆怅,他发觉男女恋爱这种事,关键不在于怎样挑明,而在于是不是相向而行。如果双方都有意,赵永斌刚才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孙凤彩即使不作任何回应,只要低下头红着脸摆出害羞的样子,二人的关系就立刻挑明了,但孙凤彩却“啊呀”一声……

赵永斌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可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佘老太君”。

这日下课,孙凤彩照例一蹦一跳风风火火地走了,似生怕赵永斌拉住她再聊《资本论》。赵永斌看着孙凤彩的背影,感觉大脑空洞,等同学们几乎走完了,他才起身。

老佘叫住他,递给他一封信,说是“居里夫人”的,请他带给她。赵永斌疑惑,孙凤彩的信,你不直接给她,干吗让我带给她?再看老佘眼神,赵永斌明白过来,赶紧把信揣在兜里,快步上楼,来到学校广播室。

信封没什么特别。收件人写得非常详细,安徽省宣城县叶家湾安徽劳动大学77级政治系孙凤彩,寄件人却比较简短,合肥工业大学203信箱张。

信封看完了,赵永斌还没想好自己到底要不要当一次“小人”。

他当然不愿意当“小人”,但既然老佘特意把这封信交给他,就是要他拆的意思,要说“小人”,首先老佘是小人,至于赵永斌,当时从老佘手上接过信就打算拆开看的,现在不管拆不拆都已经是“小人”了。

赵永斌从信尾的那一头反面,用小刀仔细地把信封挑开。

信不长。一页半纸。英文写的。

第一句就是“我最亲爱的凤彩”。这话要是用中文写,二人的关系确认无疑,但用英文写则不一定,因为英文书信都这样写。

赵永斌到底是看英文版《资本论》的人,看这份英文书信小儿科。他忽然发现自己看英文书信的速度与看中文速度差不多,诀窍就是跳过虚词,直接看实词,重点看关键词。突然,他读到“亲吻”,又读到“每一处”和“再”,连起来就是“再次亲吻你身上的每一处”,翻成中文,也可以是“再次吻遍你的全身”。关键词是“再”,说明他已经亲吻过她的全身了!

赵永斌担心自己理解有误,又仔细研究一遍。没错,这么简单的结构,哪里能错!

赵永斌强迫自己非常冷静地从头到尾再读一遍,连末尾的中文落款“鞍民”两个字都没放过。根据信封上的“张”,赵永斌已经搞清楚孙凤彩的“表哥”叫“张鞍民”。

他把信封重新封好,夹在书里。

他不会这时候把信送给孙凤彩,除担心封口未干,更担心自己忍不住说出一两句酸话气话或旁敲侧击的话。他要等到明天下午取信的时候,把这封信混在全班一大堆信里,让孙凤彩自己拿走。

赵永斌想从“居里夫人”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不断用“吻遍全身”来制造对孙凤彩的厌恶感,刚开始很奏效,次数多了就产生抗药性,于是赵永斌经过一段刻骨铭心痛苦之后,又禁不住思念“居里夫人”,她在英语课上专心读英文版《资本论》的背影,她走路如风飒爽英姿的样子,甚至她眼睛周围的小雀斑,都不断在赵永斌脑海中放电影。而与此同时,孙凤彩好像也在有意躲着赵永斌。尽管路上碰到仍然打招呼,甚至打招呼的方式比过去更明显,不像之前那样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而旁人看不出的微微一笑甚至一个飞快的眼神,但赵永斌更喜欢那种不易被别人察觉的感觉,像现在这样明显甚至夸张的热情招呼,反而让赵永斌再也找不到那种“恋爱”的微妙感觉。

这样不行。赵永斌觉得有必要找个机会把话与孙凤彩讲清楚。

这一天又在老地方,也就是他们第一次约好一起上麻姑山的“小海”边,赵永斌远远看见孙凤彩走来,内心一阵激动,设想怎样与她打招呼,既显得热情又不卑不亢,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上次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如果说完了遭到拒绝,赵永斌也就彻底死心了,可等他一抬头,却发现孙凤彩已经拐向另一条小路……

赵永斌终于确信孙凤彩是在故意回避他。他相信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再次吻遍你的全身”这句话都产生不了颠覆性的歧义。他告诫自己作为男子汉就要勇于担当,而“担当”的第一条就是敢于承认失败。他承认自己认识“居里夫人”的时间晚了,在他考上安徽劳大之前孙凤彩就已经与张鞍民认识甚至恋爱了,不然怎么可能“再次吻遍你的全身”呢?他承认安徽劳动大学确实不如合肥工业大学名气大,自己在孙凤彩面前败给张鞍民不丢人,即使丢人也必须承认这个事实。赵永斌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从“居里夫人”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件很有压力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没工夫想“歪心思”。

找什么事情呢?

赵永斌决定继续发挥自己特长,写文章。

他决定写一篇关于中文版《资本论》与英文版存在差异的文章。除了列举具体的段落意思差异之外,还论述这种差异产生的原因,说明翻译的过程也是“再创作”的过程,因为,翻译者或多或少会把自己对一个问题的理解融入到译著中,甚至,集体翻译的领袖著作,也会把译者当时所处的时代烙印镌刻在译著中,如1955年版的中译本《资本论》和1975年版的中译本都是集体翻译的,二者之间也有差异。

赵永斌打算把这篇论文投稿给本校的《学报》,这就必须立意新颖,经得起推敲,与兵团时期发表在《理论学习》的文章不可同日而语。要想发表在《学报》上,不下苦功夫不行,于是,这个他自己给自己下达的任务果真给赵永斌制造了压力,让他从满脑子“居里夫人”中暂时摆脱出来。

老佘请赵永斌喝酒,喝当年仅次于茅台的古井酒,这让赵永斌颇感意外。点的菜也很有规格,其中一道甲鱼烧板栗,是赵永斌的最爱。老佘举杯,向赵永斌祝贺,说作为学生能在《学报》上发表论文,空前绝后,值得祝贺!

赵永斌听了当然高兴,但没有得意忘形。在《安徽劳动大学学报》上发表论文完全是无心插柳,当初为了从孙凤彩的阴影中走出来,故意给自己制造压力才撰写《从中英文?骉资本论?骍差异看翻译作为再创作的本质》的论文,碰巧被发表,估计是当时老师们都忙着全省高校院系调整没心情写论文,让他捡了个漏。老佘又是古井酒又是甲鱼烧板栗赵永斌承受不起,他思量“佘老太君”一定有重要事情相求。

酒过三巡老佘才说,毕业分配有一个省进出口公司的名额,他想去。说自己胸无大志,不考虑政治前途,就想收入高一点。

赵永斌说:“行,这事我帮你。”同时心里想,这事用不着这么隆重吧?

老佘赶紧作揖,说:“那就拜托了。不过,估计有难度。”

赵永斌问:“什么难度?”

老佘说:“恐怕章长贵会作梗。”

“他?”赵永斌不信。班长章长贵是有政治抱负的人,不可能想去省进出口公司。

“他不是为自己。”老佘说。

“那他为谁?”赵永斌说,“为谁也抵不过你‘老太君’的面子大呀。”

“‘居里夫人’。”老佘说。

“孙凤彩?”赵永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佘大幅度地点头。

赵永斌见老佘这么肯定,不得不信。他相信孙凤彩可能真想去省进出口公司,可如果孙凤彩和老佘相争,大多数人会支持老佘,毕竟老佘上有老下有小又没政治野心,只是想经济上实惠一点,谁跟他争呢?特别是班长章长贵,即便不支持“佘老太君”,起码不会为了孙凤彩而得罪“老太君”。

“不一定。”老佘说,“你还年轻,不理解男女之间一旦有了肌肤之亲感情就不一样了,章长贵为了‘居里夫人’,得罪我老佘有何不可?”

“你说什么?”赵永斌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肌肤之亲”?谁跟谁“肌肤之亲”?孙凤彩和章长贵吗?这怎么可能?!孙凤彩是有男朋友的人,章长贵女朋友怀孕的事情处理干净没有还不确定,他们怎么可能有“肌肤之亲”?

赵永斌忽然觉得老佘不厚道。不错,她孙凤彩确实伤害了我赵永斌,但你老佘也不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恶意中伤女同学吧!

“你不知道还是装的?”老佘问。

“知道什么?我装什么?”赵永斌越听越感到不对味,对“老太君”也不如刚才恭敬了。

“你真不知道?”老佘问,“你不知道‘居里夫人’被她合工大的男朋友甩了吗?”

“甩了?为什么?”在赵永斌看来,孙凤彩那么完美,只有她甩别人,怎么可能被别人甩?

“听说她男朋友嫌弃‘劳大’不好听,另外找了一个安大外语系的。”老佘说。

“安大外语系的?神经病啊?安大外语系就一定比我们劳大政治系强吗?再说,我们不是也要拿安徽大学的毕业证吗?”

老佘苦笑了一下:“谁说不是呢,可能他当时没想到我们也拿安大的毕业证吧。”

“管他什么毕业证,”赵永斌气愤地吼起来,“张鞍民这小子再怎么说也不能甩了孙凤彩!”

“张鞍民?”老佘因为第一次听这么个名字,忍不住问了一声。

赵永斌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可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他非常气愤,所以最后这句话声音比较大,以至于引起整个小餐厅所有人的注意。最关键的是恰在此时,章长贵和孙凤彩手拉手进来。赵永斌背对着门没看见,可孙凤彩和章长贵显然听见了,此时他们立在门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老佘一抬头,正好看见,想制止赵永斌已经来不及。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