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花城》2021年第5期|韩东:素素和李芸(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5期 | 韩东  2021年09月24日08:35

编者说

女孩素素给单身汉我介绍了一个已婚女士李芸。我本对素素有心,猜测她究竟出于何意,也发现李芸有着婚外情人。从此,素素、李芸和我开始了三人行的故事。李芸一方面跟我讲述她的婚外情事,一方面说着素素坏话,让原本暧昧不清的关系更为复杂。现代男女的情爱在稍纵即逝的感觉中脆弱不堪,会因为细节不欢而散,也会因为理智而冷静麻木。小说写出了当下社会的爱情面孔,以及背后掩藏的淡漠与疏离。

素素和李芸(节选)

韩 东

北门广场

一天晚上,我和素素、李芸坐在北门广场的花坛沿上聊天,一个人影突然走了过来。我们坐的地方靠里,基本没有灯光;那人站下后撩起上衣,肚子上有一个大洞,塞着一个木头橛子之类的东西。我拿起放在花坛水泥沿上的手机,举到耳边,同时说:“你干吗?”从对方的角度看,我可能是在打110报警,也可能是打另一个电话。下一秒那人空咚一声跪下了,趴在地上就磕头。我说:“有什么事,你好好说。”那人直起上身,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手。我故意慢悠悠地掏出钱包,找出一张面值大概是五元的人民币,递过去。他拿上钱,站起来一溜烟地走了。步履轻盈得要命,瞬间就没有了影子。我的手上残留着烂钞票软塌塌的感觉。

这一过程中,素素和李芸都没有说话。也许是事发突然被惊到了。她俩始终都在笑。是前面我们的交谈十分愉快,笑容没有收敛住,还是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微笑是最恰当的,我就不知道了。她们一直在笑,而且笑出了声;我由于需要处理眼前的变故,并没有多加注意。或者是事情已经处理完毕,我回过神来她们才开始笑的?我只知道她们的笑肯定不是嘲笑,有明显的赞许成分。我的镇定给她俩留下了沉稳可靠的印象,在她们的心目中加分了。

然后我们开始谈论那人肚子上的大洞。既然肚子上有洞,为何走路如此轻快?我告诉素素、李芸是假的,那人是装的。由此我说起,以前旧社会有一种乞丐被称作“恶要饭”,比如拿一把刀划自己的身体,你不给钱他就再划一刀。要不手臂上盘一条蛇,敲开你家门就放下那条蛇,也不说话;蛇就游进屋里的床肚里面去了。给了钱他再把蛇捉回来,盘在手臂上走人。素素、李芸听得一愣一愣的,惊讶的表情胜过刚才看见那人肚子上的大洞。

北门广场只有一家茶社兼咖啡馆,也可以喝酒。从我们坐的地方能看见咖啡馆的灯光,门口的小彩灯一闪一闪的。我们没有进去坐是我的意思,一个男的带俩女的比较奇怪,而且是两个美女。加上李芸是大江卫视的主持人,她主持的节目虽说始终不火,但还是有被人认出来的可能。

我问素素、李芸喝点什么,她们说也没什么想喝的。于是我要了三瓶啤酒,让服务员打开瓶盖递给她们一人一瓶。我对待她们的方式就像对待哥们。

三个人坐在花坛沿上一人抱着一瓶啤酒,在素素、李芸看来肯定很浪漫。广场上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我们边喝啤酒边聊天边看风景;那些人隐藏在黑影里或树丛间,并不会打搅到我们,只是构成了某种神秘氛围。“都是些什么人呀?”李芸说。

“谈恋爱的,偷情的,拉皮条的,”我开始胡说八道,“走私贩毒的,当然最多的是流浪汉,找个地儿睡觉。”

“不会吧。”

“当然了,像我们这样的组合绝无仅有。”

肚子上有洞的人出现以前,我们的话题比较严肃,聊的是人生、艺术。那人走了以后就开始聊别的,但主要还是聊那个肚子。我进一步指出,那个洞是画出来的,而塞在洞里的东西是用胶水粘上去的。素素说:“画得可真像。”

我说:“肯定不像,也没有必要像,现在这样的光线下无论怎么画都像是真的,这不过是一种提示,告诉你我肚子上有一个洞。如果他在肚子上写一个‘洞’字,我们也会看见一个洞。”

素素和李芸都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铁 手

认识李芸以前我就认识了素素。当时我是单身,不免四处寻寻觅觅,素素也没有男朋友,于是就成了我的一个潜在目标。这么说,是因为我对素素并没有一见钟情的感觉,只是觉得有某种可能性。素素更是一个慢性子,对我的态度也不是那么冲动的,但显然很有好感。我和素素开玩笑,也许也是一种试探,“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说,“你是搞艺术的,认识的人多。”

“我不是搞艺术的,是做衣服的,裁缝。”素素说。

“服装也是一种艺术,尤其是时装,不单是艺术,而且是最流行的艺术!”

素素听了很受用,虽然她的志愿是做制服、工装之类,一直想自己开工厂,或者搞一个作坊。这个朴素的理想我觉得很是不俗。然后,素素真的就带过来了一个美女,就是李芸。

素素学的是服装专业,在大江卫视打工,负责李芸那档节目的服装,主要就是负责李芸的衣服。她会帮李芸量身定做一些衣服,要不就去服装店里买现成的,更多的时候则是去借,录好节目再将衣服还给店家。李芸每期节目都得穿不同的衣服,于是素素便骑着她那辆电瓶小摩托在大江卫视和服装店之间往返不息,中间可能还有一些洗涤、熨烫工作。由于这个原因两人走得很近,成了闺密。

我和李芸自然没有任何可能,因为不是一路人。李芸的出现只是我和素素进行中的一个插曲,或者一个节目。我让素素给我介绍女朋友,她就介绍了一个,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只会这么想。我和素素是在逐渐趋近,还是正在远离,或者近一点再远一点,远一点再近一点……总之看不见那个必然的方向。之后就有了三人约会的格局,比如那次在北门广场。

李芸对约会倒是充满热情,每次都是她主动,定好时间、地点,她和素素分别前来,有时她俩也会同时出现。后来我也明白了,李芸主要是想听我聊天,她则有提不完的问题,关于爱情,关于人生、人性以及性。我尽其所能地回答李芸。我一向好为人师,况且面对的是两个美女。

我们谈论的问题都比较抽象。李芸会问:一个人会不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如果会,对这两个人的爱有没有侧重?既然有侧重,那么对爱得较少的那个人的感情还是不是爱?爱情和亲情的区别又在哪里?哪一种感情更刻骨铭心?男人可以和不爱的女人上床吗?没有感情的性是更刺激了,还是更没意思?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男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

因其抽象,我也只能泛泛而论。我心想,李芸肯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不会平白无故问我这些的。

每次约会结束我都会送素素,这也是惯例了,毕竟我们认识在先。其实也不能说是我送她,这个说法不准确。素素骑着那辆电瓶小摩托,我怎么送呀?我不会骑摩托,不可能是我带她,我们也不可能推着摩托走,就像推一辆自行车那样,只有素素带我了。我跨上摩托车后座,搂着素素的腰,那也是在她的要求下才搂上去的——为了安全。搂上去之后毫无暧昧的感觉,或者说素素没有让我有这样的感觉,她的腰没有让我有此感觉;素素的腰就像是一个柱状物,被我握住了,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们和李芸告别,一路颠簸,穿行于大街小巷,我觉得我送素素实在是给对方添麻烦了。

不送也不行。如果我不送素素就得送李芸,那素素把李芸介绍给我不就真的是那么回事了?还有一种选择,谁也不送,三个人各自回家,似乎也不妥。毕竟是男女约会,哪怕是一男两女,完了男的总应该送女的,就算是送一个女的回去也是必须的……

素素住在老城区,那一带非常破败,需要在昏黑的巷子里和杂乱无章的居民区穿行。我心想,如果我一个人再来,即使是大白天也不可能再找到这个地方。突然我们就到了,素素停车,我跨下摩托,她一次都没有邀请我去家里坐坐。我知道素素一个人住,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一路上搂了半天素素的腰并无任何意义。但素素很礼貌,会告诉我她住哪栋楼,哪个阳台或者窗户是她家的。我稀里糊涂地一看,表示知道了,认识了。素素说:“下次找机会来玩。”她说的是“下次”。

这样送了几次之后,我不免觉得有些过分,太生硬尴尬了。有一次我想改变一下,当素素指着一扇黑洞洞的窗户说是她家的时候,我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向对方伸出一只手。素素也伸过来一只手,和我握了握,尴尬没有减轻反而极速加剧,都快爆表了。我忙不迭地甩开素素的手,转身就走,就像逃跑一样飞奔而去。我在黑巷子里乱闯一通,终于来到了灯光明亮的大路上。

那次和素素握手最致命的感觉还不是尴尬,是素素的手,非常之硬,她就像戴着铁手套一样,让我想到好莱坞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海盗假肢上的铁钩。那么漂亮的女孩手居然这么硬,我完全没有想到。再次见到素素,我特地打量了她那双手,手形完美,皮肤细嫩,看上去并无异样。但在那漆黑的小巷里就是那么硬,难道是在我们相握的一瞬间变硬的吗?

我找到老童,告诉了他这件事。老童说:“女人手如姜,有福,手硬本来是好的,但硬到你说的那种程度就是大不吉了。正因为宜手硬,所以不能太硬,负负得正……”

老童是不赞成我找素素的,对他那套神秘主义我也持怀疑态度,但他的说法就像素素的铁手一样,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的确是太硬了。

……

(全文刊载于《花城》2021年第5期)

【韩东,著有诗集、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言论随笔集46本,导演电影、话剧各一部。近年出版的著作有诗集《我因此爱你》《奇迹》《他们—四人诗辑》,短篇小说集《韩东六短篇》《崭新世》,言论集《五万言》,新版长篇小说“年代三部曲”《扎根》《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知青变形记》。2021年获首届先锋书店先锋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