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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5期|肖江虹:南方口音(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5期 | 肖江虹  2021年09月23日08:15

编者说

两位老人客居在城市的儿女家中,他们的生活方式与周遭格格不入,最难改变的是老人的南方口音。家庭矛盾、子女教育问题层出不穷,现代都市中的农村老人,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环境中,小心翼翼寻求着下一代人的认同……普通话的意义是什么?方言的价值又在哪里?

南方口音(选读)

肖江虹

晚饭韩晓蕙亲自下的厨。下午没课,从培训中心折到超市去买菜。在生鲜区转了一圈,情况很沮丧,新鲜一点的,品相好些的,早被捷足先登者挑完了。转到海产区,称了一斤半花甲,半斤基围虾,一小块生鱼片。晚饭内容在路上就构思好了。花甲得做成麻辣的,那就得再买一块重庆火锅底料,这东西配花甲,几乎不需要什么技术,味道还好得不行;基围虾白灼,均匀铺在盘子里,扔点姜葱,淋上少许料酒,上屉蒸五分钟,人间美味,制作核心是千万不能过水;生鱼片是为自己准备的,公公婆婆、老公孩子都不喜欢芥末的味道。特别是婆婆,第一次看见自己吃生鱼片,眼睛差点就从眼眶里挤了出来。

小区门口停好车,韩晓蕙几乎一路小跑。不得不跑,跑慢一步,家就有沦陷的可能。

推开门,屋子里出奇安静。女儿闹闹在沙发边玩积木,听见门响,抬头漫不经心喊了一声“妈”,低头继续玩积木。公公在书房写毛笔字,老头就好这一口,不临帖,不写碑,跟着感觉走,写了几十年,用老公的话说:伏案数十载,终于成了乡级书法家。

提着菜转进厨房,婆婆在择菜,老太太眼睛不太好,脸都凑到菜叶上去了。和儿媳妇不同,老太太从来不去超市买菜,只选小区旁边的东山巷,清晨和黄昏,郊区的农户会挑着新鲜的蔬菜过来,一群老头老太太早早埋伏在那里,菜箩刚着地,立时围得水泄不通。老头老太太们大都有乡村生活经历,儿女成了器,进了城,脚赶脚跟来的。拼足残力,帮着看看孩子,做做饭菜,这不叫发挥余热,叫上辈子欠他们的。

一餐饭做完,厨房只有三句话。

韩晓蕙:“妈,麻烦你把勺子递给我。”

婆婆:“大调羹还是小调羹?”

韩晓蕙:“大的。”

婆婆的普通话有点类似夹生饭,“国家”叫做“国(gui)家”,“老虎”唤作“老虎(fu)”,边鼻音永远不分,前后鼻韵更是捋不抻抖,怎么教都不行,估计上刑也不行。最可怕的不是这个,最可怕的是那些属于洪荒远古的方言。公婆刚来那阵子,闹闹喜欢在地上爬,韩晓蕙怕地上有细菌,就大声呵斥:“闹闹,不许在地上爬。”厨房伸出一颗花白的脑袋:“怕啥子嘛?娃娃家就是要在地上梭嘛!他家老者就是在地上梭大的嘛!”韩晓蕙直愣愣定在那里,半天才说:“妈,你能不能说普通话?”老太太很肯定地回复:“我说呢就是普通话。”什么“梭”啊“拐”啊这样的方言,只属于入门级,韩晓蕙凭借自己研究生学历,结合上下文能大约估摸出意思,难度稍微加大,就只有仰天长叹了。去年夏天,韩晓蕙给老太太买了一件衬衫,带点淡淡的粉色,老太太死活不要,阐述理由的时候代入了一个猛词:皱皮腊干。原话是这样的:“花朗朗的,啷个穿嘛?你看我皱皮腊干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腊肉上披了一块花布头。”韩晓蕙当时就傻了,晚上老公在床上解释清楚这句方言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相当于做了一场讲座。

如果说婆婆的普通话是夹生饭,那公公的就是散白酒。特点是味猛,打头。能坚持听他说十分钟还活着的,那是命硬。作为专业的普通话过级培训机构高级讲师、普通话一级甲等、国家级普通话过级测评员的韩晓蕙,什么稀奇古怪的普通话没听过。公公这样的,平生罕见,不标准也就罢了,还会在方言和普通话之间挣扎着来回切换。最神奇的是,如果说方言,老头能絮絮叨叨说上一小时不带喘气的;换成普通话,十分钟就面红筋胀,双眼圆睁,嘴角还挂着白色的沫子,样子随时都可能陷入昏厥。有一次韩晓蕙下班回来,老头正指着小黑板教闹闹认字。

“跟倒我念,‘脚’(jio),脚杆的脚。”

韩晓蕙眼前一黑。

那晚在饭桌上,韩晓蕙郑重表态,两个老人不能在家教闹闹认字。两老倒是没说话,老公刨着饭说“这有什么啊!”韩晓蕙一脸杀气看着老公说:“不行就是不行。”

晚饭刚上桌,老公秦顺阳回来了。站在门口喊了一声闹闹,还笑嘻嘻问了一句:“今天我们家闹闹乖不乖啊!有没有调皮捣蛋啊?”

说的是普通话,音色醇厚,字正腔圆。

解下围裙,韩晓蕙看了看饭桌上的公婆,又看了看正在换鞋的老公,心里有些感慨。不管从生物学还是遗传学角度,你都无法把面前这三个人联系在一起。

秦顺阳高考后才离开老家修文,本科研究生都在上海念的,北京读的博士,毕业后本有机会留在大城市,掂量一番还是回到了贵州,进了一所高校,讲音韵学,也带研究生,不过专业有些冷门,最近两年都没人报考。落得清闲的好处是可以在家做做学问,带带孩子,兴致来了操持一桌,把要好的同事朋友请来小酌几杯。

一餐晚饭,只有碗筷敲击的声音。

晚饭到睡觉这段档期,是典型的混沌期,面上平静如水,实则暗流涌动。

韩晓蕙在书房备课,明天讲授的内容是学习绕口令。

写完教案,韩晓蕙还是有些拿不准,她怕表述上有问题。小心翼翼是有原因的,和自己刚入职那会儿相比,现在的培训中心可谓高手如云,师资越来越年轻化,特别是刚出学校的那群孩子,理论未必贯通,一开口要人老命,闭上眼以为在听央视新闻。

秦顺阳斜躺在沙发上看书,闹闹爬过来吵着要爸爸讲故事。轻轻捏了捏女儿脸蛋,秦顺阳笑嘻嘻说:“好,爸爸就给闹闹讲一个《老汉伦克朗》,这个故事啊!出自《格林童话》——”

使劲摇摇头,闹闹吵着说:“我不要听这个,我要听《宋定伯捉鬼》。”

秦顺阳一愣,眼睛瞟向一旁的老太太。

“妈,你给她讲过吧?”秦顺阳问。

点点头,老太太说:“你们俩都不在家,哄她睡觉时讲的。”

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秦顺阳有些恍惚。

那时候自己跟闹闹差不多大,乡下屋子里有老鼠,一家子,到了晚上就出来见世面,父母带队,五个孩子跟在身后,从屋角的墙洞鱼贯而出,吱吱唧唧,边走边解说,像是买了门票,合理又合法。

秦顺阳蜷缩在床头,双手抱膝,一脸惊惧。

母亲总是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出现,推开门,双脚使劲一跺,老鼠一家落荒而逃。走到床边摸摸儿子的脸,母亲笑嘻嘻说:“怕啥子嘛!几只耗子。”

“妈,为哪样大耗子要让小耗子先进洞呢?”

“你憨啊?自家娃娃喽嘛!肯定要让它先进洞噻。”

“妈,整包耗子药把他们毒死算喽!”

“毒哪样毒哦!乡下喽嘛,没得几只耗子算哪样乡下嘛!”

“我怕得很。”

“幺儿不怕,妈给你摆个龙门阵。”

“摆哪样嘛?”

“摆一个《宋定伯捉鬼》。”

母亲讲故事的特点是人和鬼分得很清楚,人说话气定神闲,鬼说话尖利轻飘,正义邪恶一目了然:从前呢时候,有个地方叫南阳,那地头有个人叫宋定伯,宋定伯气饱力胀的时候,有一天夜里,黑咕隆咚呢,他一个人走路,拐咯,运气崴,遇见了一个鬼,那个鬼,你不晓得,瘦壳啷当呢!宋定伯就问鬼:你哪个?鬼说:我是鬼。那个鬼反问他:你又是哪个?这个宋定伯啊!比鬼还鬼,就说:老子也是鬼。

……

每次讲完,母亲都会哈哈大笑,边笑边说:“从来没见到过这样憨的鬼。”

秦顺阳很少听母亲把故事讲完,故事刚过半自己就睡着了。

此刻母亲就坐在对面,脸庞被岁月雕刻得深深浅浅,眼神没有了年轻时候的自信和专注,看看丈夫,瞟瞟孙女,睖睖儿子,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停靠的地方。

“爸,你快讲啊!”女儿催促。

“哦”了一声,秦顺阳把女儿搂进怀里。

从前有个地方叫南阳,那里有个人叫宋定伯,他年轻的时候,夜里走路遇见了鬼,他问道:谁?鬼说:我是鬼。鬼问道:你又是谁?宋定伯欺骗他说:我也是鬼。鬼问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宋定伯回答说:要到宛市。鬼说:我也要到宛市。他们一同走了几里路。鬼说:步行太劳累,可以轮流相互背负。宋定伯说:很好。鬼就先背宋定伯走了几里路。鬼说:你太重了,恐怕不是鬼吧?宋定伯说:我刚死,是新鬼,所以身体比较重。轮到宋定伯背鬼,这个鬼几乎没有重量。他们像这样轮着背了好几次——

“你讲的不对,”闹闹摇着秦顺阳的胳膊说,“宋定伯是气饱力胀的,鬼是瘦壳啷当的,你为什么不讲呢?”

秦顺阳愣了愣,刚想解释,韩晓蕙在书房喊他。

指了指笔记本电脑,韩晓蕙说你来看看我这样表述有没有问题。

秦顺阳刚俯下身,客厅传来了电视的声音。声音来自本地电视台,方言类节目,叫做《开心帮》,说话的是一个叫大方的演员,云南人。

“我们昆阳人很朴实热情,吃饭前洗手都要谦让一番,客人说:你先洗嘛。主人当然不干,回答道:咋个能主人先死(洗),你先死(洗)你先死(洗),你死(洗)了我再死(洗),一哈就死(洗)完了——”

沉默一阵,客厅传来两声浑浊的大笑。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1-5《收获》)

【肖江虹,男,生于1976年,贵州修文人。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中国作家》、《天涯》、《山花》等刊物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和入选各类选本。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奖项。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