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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9期|王棘:小说家的遗产(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9期 | 王棘  2021年09月18日07:57

王棘,1993年生,山西灵丘人。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作品》《山西文学》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转载,并入选多个年度选本。现居成都。

小说家的遗产(节选)

王棘

我醒来时,发觉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

昨天我坐了一整天火车,晚上九点到达北海时已疲惫不堪,在车站附近找了家连锁酒店入住后,简单洗漱便倒在床上睡了——睡前竟连窗帘都没拉,此刻阳光穿过窗玻璃落在白床单上,刺眼的天光一下将我从恍惚中拉回到现实世界。

下楼在附近的饭馆喝了一碗粥吃了俩包子,回酒店的路上,我给夏芸打电话说我已经到了,她问我现在在哪里,我说就在高铁站附近。我说了酒店的名字,她说她一会过来找我,其他的见了面再说吧。我说好。

夏芸最先联系的我爸,她在电话里向我爸说了叔叔的事,我爸将信将疑,怀疑可能是诈骗——去年我妈被老姐妹拉去听课领免费鸡蛋,后来被骗了两万多买保健品——他给叔叔打电话打了好几次也没有打通,又觉得可能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把夏芸的手机号发给我,让我打给她问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打过去后,夏芸对我说的与我爸向我转述的差不多,她说她是叔叔的朋友,前天上午,她接到公安局的电话,邻居发现我叔叔猝死于家中,警察解锁了叔叔的手机,联系了她;我问了她几个关于叔叔的问题,她都答得出来,我的怀疑便基本打消了,夏芸问我,你就是王知木吧?我说是,我问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她说叔叔留有遗嘱,遗嘱上写着他去世后所有遗产留给侄儿知木继承。挂断电话后,我加了她的微信,她给我几条当地媒体关于叔叔在家中猝死报道的链接,这下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话了。最后她说我们到了后直接打她电话就行。

父亲看完那几条报道,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说感到头晕——他有高血压——母亲赶紧从他手里拿过手机还给我,我俩扶他去了卧室躺下;过了一会,父亲稍微缓过来了些,母亲给他找出降压药让他喝了。父亲睡着后,母亲叫我到客厅,低声说,你父亲这身体,肯定是去不了了,只能你一个人去处理你叔叔的事情了。

叔叔在我们家中一直都是一个传奇,我小时候经常听家里人说起叔叔——最常提起叔叔的当属爷爷,叔叔是他最小的孩子,因为在外地工作,又一直没成家,他也就成了爷爷最牵念的人。爷爷口中的叔叔聪明,懂事,爱读书,学习好,从没给家里惹过一点麻烦;唯一让人担心的是他不太爱说话,性格有点封闭。我听我爸说过,叔叔高考时是以全市文科第二名的成绩被复旦录取的,读大学期间还出版了一本诗集,据说叔叔本来是可以保研的,但他自己不愿意读下去了;毕业后去了北京,好像是做了编剧。我记得小时候看电视时,爷爷经常指着电视画面教育我要好好学习,以后也像叔叔那样去北京编故事拍电视剧。

我印象中上一次见到叔叔还是在十多年前爷爷的葬礼上。那时他已经离开北京,我记得那年我正在读初三,自那次之后叔叔就再没回过家乡;他在与我父母的通话中也曾表示打算回来看看,但最后都是被其他事情耽搁了,一次都没有成行。二零一二年夏天我因高考没考好,情绪很低落,父亲在与叔叔通电话时提了几句我的事,叔叔让他把电话给我,我接过手机,喂了一声。那天叔叔对我说的话我现在还记着,他说人生很长,不要太钻牛角尖,最后他还邀请我去他那里,他在电话那头说,趁放假出来好好玩一下,看看大海,放空自己,车票我给你买。我当时考虑了两天,也想开了,真打算出去,行李箱都买好了,谁知出发前突然接到临县一所很有名的实验高中打来的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那里补习。我爸让我自己决定,我心中的不甘又被勾起来,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复读,于是自然便打消了去北海的计划。

夏芸比我想象的年轻,她头上戴了顶米色贝雷帽,黑色T恤搭配浅色牛仔裤,给人感觉很清新舒服。我猜她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们互相确认了身份后,她说她的车停在外面,先带我去叔叔家里看一下。天气太热了,怕尸体腐烂,昨天我和另外几个朋友一起将他拉去火化了,骨灰就放在他原来住的房子里,她边走边说。我对她为叔叔所做的这一切表示感谢。她说不用这么见外。

叔叔的房子在九楼,夏芸开门后,我跟在她后面进去,先看到一个当隔断用的黑色酒柜,我凑近看了一下,除了角落里的两瓶红酒外,几乎全都是威士忌,最上面那层的几瓶都还没打开。客厅沙发后是一整面墙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还有一些鹅卵石、印章、茶盏等小东西;家里没有电视,棕色真皮沙发前面是圆形的一个大理石面茶几,靠阳台那边还有一把扶手椅,另一边是一张餐桌,角落里放了一盆一米多高的橡皮树。

夏芸过去开窗户通风,我在客厅扫视了一圈后,打开右边卧室的门,里面只放了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床头旁有一个落地灯,整体显得有点空;过道左边的次卧改成书房,靠墙放一个布艺双人沙发,临窗摆一张实木书桌,桌面上有一台合着的黑色笔记本电脑,右上角摆着一个台灯,还有笔筒、几本书和一些打印纸,书桌左手边的矮桌上放了台小型打印机,旁边立着一个三层的竹楠木书架。我走到书桌边,拿起桌上的书看了看书名,最上面的是福楼拜文集中的第四卷,包了透明书皮,另外的几本是关于哲学的书;我探身从窗口朝外望去,视线穿过对面楼群间的缝隙,隐隐能看到一点远方的海面。

我没注意夏芸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对我说,你过来给他上一炷香吧。我跟着她来到卫生间边上一间稍小的房间中,里面设了一张香案,香案上面放着一个正方形的褐色骨灰盒,盒前是一个镶嵌着叔叔相片的小相框。我在案前的垫子上跪下,为叔叔上了四炷香,磕了三个头。我起来时仔细看了一眼叔叔的相片,相片中的男人很瘦削,他没有看镜头,而是望着更远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相片上的人与我记忆中叔叔的模样差异很大,我努力想将他们对应起来,却怎么也做不到。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出来后夏芸去厨房取了俩马克杯,她问我喝不喝茶,我说我喝白水就行。我发现她对叔叔这里相当熟悉,我猜她和叔叔的关系一定不仅仅是普通朋友,但我想若是直接问她,似乎不太礼貌。夏芸一边倒水,一边说话,她说叔叔之前跟她提过,他死后想要海葬。我在扶手椅上坐下,等她说完后,我说既然叔叔说过想海葬那就海葬吧。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你不用和你爸妈商量一下?万一他们反对呢?我说我想不会的,他们都年纪大了,对很多事情早就看开了。她点点头,说,这样最好不过,我之前还担心你们不会同意,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跟他们说一下。

我喝了几口水,等夏芸坐下来,便向她问起叔叔之死的细节。最先是谁发现的?他最近几年有没有生过大病?她向后靠在沙发上,她说她所知道的信息也是后来从警察和邻居口中拼凑而来,他应该是半夜离去的——最近几年他在写一部小说,经常熬夜,这是他的习惯,我劝过他,但他说他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写出满意的文字——是路易最先发现的,路易是他养的一条两岁的拉布拉多犬,听邻居说,半夜两点左右狗开始不住地叫,他们过来敲门也没人应,第二天清晨狗还在断断续续地叫,声音凄凉,还用爪子挠门。邻居那对夫妇知道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和一只狗,路易以前一直是很乖的,他家孩子每次在楼道碰到都要逗它玩——他们觉出路易那天太反常了,猜测家中可能出了什么事,犹豫一番,最后报了警。

路易现在在我家里,她说,这是他养的第二条狗,之前那条也叫路易,你知道他为啥给狗起名路易吗?猜不出来,有什么特殊意义吗?夏芸说,福楼拜最好的朋友名字叫路易,他是福楼拜的信徒。我想起叔叔书桌上的那本福楼拜文集,我问夏芸叔叔有没有让她读过他正在写的小说?她缓缓摇了摇头说,没,其实这两年我俩连见面的次数都很少。她没再说别的,我也没追问,我想如果她不想说的话,我再问就是自讨没趣了。

中午我们一起在外面吃饭,吃完出来夏芸递给我一把钥匙,她说我如果不忌讳的话,可以住在叔叔的房子。我接了过来。她对我说明天上午过来和你一起去殡葬服务公司登记。我说好。明天见,她说。然后转身朝停车的地方走去。我望着她的背影,感觉她与我之前见过的那些女人有很大的不同。是不是因为他和叔叔的关系,我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没来由地,我突然很想知道她和叔叔在一起时是如何相处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退了房,打车来到叔叔的房子。夏芸是下午两点多时过来的,她开车带我去殡葬服务公司询问并办理海葬登记手续,最后我们定了下周二为叔叔海葬。从殡葬服务公司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天边红云漫天,街道、楼房以及路上的行人全都身披霞光,宛如梦中的场景。我提出请夏芸吃饭,夏芸停住脚步,转过身对我说她还有事得先回去,我只好说那就下次吧。我一个人在路边的饭店随便吃了一点,回到叔叔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我先给叔叔上了香,出来后在客厅沙发上躺了一会,我想起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我打了母亲的号,她接起后问我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告诉她叔叔已经火化了,骨灰现在在家里放着,我和夏芸决定遵照叔叔生前的愿望,将其海葬。母亲问你叔叔说过想海葬吗?我说是的,她是这么说的。母亲说你等一下,你爸在卧室躺着,我过去跟他说一下,问问他的意见。过了一会,母亲在电话那边说,我和你爸都觉得既然是他生前的愿望,那就海葬吧。我问父亲身体好些了没?母亲说没事,他一直就那样。她让我别担心家里。

叔叔客厅书架上的书大都是些文学和哲学类的,我找了一本侦探小说,坐下翻了几页,发现自己根本读不进去,可能是我静不下心来的缘故。我将书扔在一边,起身走到叔叔的酒柜前,取出一瓶打开的威士忌,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小心端着回到沙发上。这之前我没喝过这种洋酒,只知道有这么一个种类,我尝了一小口,感觉还不错,比我平时喝的汾酒口感要好一点,它不像白酒那么辣。喝着喝着,我忽然想到或许叔叔也曾如我这般夜里一个人在家喝酒,父亲和爷爷不是都说过嘛,他性格有点孤僻,可能也没什么朋友。

没想到这酒劲还蛮大,一杯喝完后,我就感到头有点晕了,不敢再喝,又拿起之前那本书,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那一个个方块字如鱼儿般在我的眼前游动,我捕捉不到它们,只好再一次将书丢在一旁,我靠在沙发上,渐渐陷入无意识的昏沉之中。第二天醒来时我还以为是在自己家中,然后才想起来这是叔叔的家,而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空间,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我口干舌燥的,起来喝了一杯冷水后才稍微好了些。

按说我应该立即开始着手办理继承叔叔遗产的手续,可我一想到要准备那么多材料、跑好几处部门,心里便不由得生出些许惰怠,我决定先休息两天,等叔叔海葬完后再处理那些事情,反正离暑假结束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没必要急着回去。我从书房桌子上拿了那本福楼拜文集来读,我平时读人文历史类书籍多一些,叔叔书架上有不少书我都挺感兴趣的,但我想先读一下叔叔去世前读的这本书——根据夏芸表述的福楼拜的信徒的说法,我猜此书叔叔应该读过不止一遍——我觉得阅读他曾反复读的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靠近他、认识他、理解他。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星期二那天,夏芸早早就过来了,她带来叔叔的狗,路易一进门就不停地在房子里各处走动,这里嗅嗅,那里嗅嗅,嘴里还发出哼哼呜呜的叫声。夏芸说她早晨起来时看到天阴着,还担心要下雨,好在现在又转晴了。她今天仍戴着之前那顶米色帽子,穿一身黑,我们找了一个纸箱,把叔叔的骨灰盒放进去,带着路易一起下了楼。

到达码头时,殡葬服务公司的人已经在等着了。夏芸将骨灰盒交到一个工作人员的手中,大家都上了船,穿好救生衣后,船便发动了。夏芸坐在我的右手边,她眼睛望着海面,不知在想什么。不时有海鸥从船边掠过,路易站起来,想要去船沿那边,夏芸拉动牵引绳将它拽到身边,用手按着它的背部,低声命令它坐下、别乱动。自从上船后,我就感觉出她在努力克制悲伤情绪,她一定是不想在我面前表露出来。相对于夏芸,作为叔叔血缘关系上的亲人,除了面对死亡与消逝所产生的那部分伤感外,我内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情感波澜,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与叔叔在生活中几乎没怎么产生过交集,并不真正了解他吧。

船停下来,有工作人员过来告诉我们,已经到了。哀乐响起来,我们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将叔叔的骨灰从原来的骨灰盒内取出,装进了专用的可降解的骨灰坛中,夏芸用一根绳子将骨灰坛系住慢慢放下海中,然后我们开始一起往海中抛撒鲜花花瓣,没多久篮子便已经空了,那些花瓣伴随着骨灰坛在海水中载浮载沉,渐渐向远方飘去,这个仪式就算结束了。我转身看到路易蹲在后边,它神情严肃,安静地看着我们,我过去摸了摸它的头。我想它或许明白我们正在做的事意味着什么。船以海水中的骨灰坛为中心,在其周围绕行了两圈,然后便开始返航了。夏芸还怔怔地望着海水中骨灰坛漂浮的方向,她眼角溢出的泪水一直流到了脖子里。我想安慰她说叔叔的愿望实现了,从此以后他便归于大海,于人世再无牵绊,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船回到码头时,天已经黑下来。我向夏芸提议一起去吃饭,她同意了。我们一起上了她的车,车进入市区后,我问她去哪里,她专注于驾驶,过了一会才说,你叔叔家小区附近有家川菜还不错,去那儿吧。我说好。为了打破车内尴尬而沉闷的气氛,我说我们今天得喝点酒,我一边在倒车镜里观察她脸上的神情,一边补充说这是我们家乡的风俗,亲人下葬后,送行的人当晚要一起喝酒。可以,她说。我在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快到叔叔家小区时,夏芸指给我餐馆的位置,她说,一会我去停车,麻烦你把路易送回你叔叔房子,阳台那个柜子里还有狗粮,你给它倒一些让它吃。

送完路易后,我来到夏芸告诉我的那家餐馆里,夏芸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我走过去,她说她已经点了菜,问我想喝什么酒,白的还是啤的?我说啤的吧,我叫服务员先拿一件啤酒,青岛纯生,凉的。酒上来后,我倒好两杯,夏芸端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一口便喝干了。又喝了两杯,她盯着我说,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觉得在某些方面你跟他有点像,我在身上能看到他当年的影子。我说也许吧,从小人们就说我长得随我爸。你今年多大?二十七,我说。真巧,她说。我认识他时也是二十七。我叔吗?他当时多大?快四十了,她说,他比我大十二岁。

她说起他们相识的过程,当时她还在本地一家新闻媒体做记者,那次她本来是去采访一位正在本地拍摄电影的导演的,导演没说几句便打发她去采访跟组的编剧,也就是我叔叔,没想到他们竟聊得相当愉快,不仅聊了正在拍摄的电影,还说到了本地的气候、文化等不相干的内容,快结束时两人都觉得意犹未尽,她提议说互相留个联系方式吧,叔叔欣然同意了。周末叔叔约她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她说开始时他显得很拘束,甚至还有些羞涩,不像是个快四十岁的成熟男人的表现,直到后来话题渐渐打开,他才变得自然起来。夏芸说她当记者十多年了,见过太多人,但她此时发现自己之前对他的感觉是错误的。不过这反倒使得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加上升了一些。

之后他们又约见了几次,一起去逛书店,喝咖啡,吃火锅,夏芸说她能感觉出来他是喜欢她的,但他心里好像有什么顾虑似的,可能是明白他们之间不会有结果吧,反正当时他一直没向她表白,过了一个月,电影杀青了,他回了北京。他走时都没告诉她。她以为他们不会再见了,没想到过了不到俩月,他又给她发信息说他回来了,他为上次的不告而别向她道了歉,说这次他准备在这里定居。等他安顿得差不多了,他约她出来吃饭,见面后,她问他为何忽然想到要搬来这里,他说感觉这座城市让他很放松,而且他喜欢大海。她笑着说真是无法理解他。他则说他向来如此,总是做些让别人吃惊的决定,但自己却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我劝夏芸多吃点菜,她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与讲述中,筷子几乎都没怎么动过,酒倒是喝了不少。她说叔叔搬来北海第二个月,他才终于向她表白,跟他在一起后,她发现真实的他完全不像自己之前所想象的那般好,他对她总是忽冷忽热,热起来时像个小太阳般整天围着你发光发热,会对你说各种甜言蜜语,冷起来时便好几天不联系你,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他们一直没有同居,她偶尔会去他那里,但每次都是她睡卧室,他睡书房沙发,他的理由是他晚上要写东西,睡得很晚。他从来没说过他对将来的打算,她也想过结束这段关系,她们分开过几次,其中最长的一次他们半年没见面,她相了几次亲,心想不如随便找个看得顺眼的男人结婚算了。

她已经醉了。她对我说,你叔叔是一个自私的家伙,在他的心中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你知道吗?我摇头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直言自己对他一点都不了解。我太了解他了,她接过话说,我在他这里栽了一大个跟头,到现在都还没爬起来。我接到那个电话时,已经两个月没见他了,可我接到那个电话后还不是第一时间去到他身边,今天还又把他送走。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我抬起头,猛然看到她的眼泪已流了一脸,我扯了两张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随便擦了一下,拿起杯子将里面多半杯啤酒一口喝了下去,她问我还有没有酒,她还能喝,我忙说不要再喝了,已经喝得够多了。

我去结了账,从餐馆出来,她走路已有点摇摇晃晃,我怕她摔倒,一直走在她身边,以便随时可以扶住她。她边走边在包里翻找车钥匙,找到后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问我知不知道她的车停在哪里?我建议她今晚不如在叔叔那里凑合一下,等明天酒醒了再来找车。她问我你睡哪里?我说我可以睡书房。她同意了。她说,反正我也算是他那间主卧的老房客了。她将车钥匙放回包里,迈开步朝前走去。

那天夜里,我在睡梦中朦朦胧胧感觉有个人站在我床边,我睁开眼,眼前并没有人,但随即听到客厅传来一阵窸窣声。我下床光着脚来到外面,沙发旁落地灯暖色调的光亮下夏芸端坐在沙发上,她一动不动,仿佛是在冥想,路易趴在她的脚边,尾巴不时地来回扫着地面。她眼睛微闭着,没注意到我出来,看样子她不像是梦游,我猜她可能是酒醒后口干起来喝水,至于她为何会进入我的房间,我想可能是处于一种往日的习惯吧。我回到书房,在沙发床上重新躺下,过了一会我听到一阵微弱的响动,我心想她回房间去了。我想着晚上她向我倾诉的那些话,心中莫名泛起些许唏嘘之情,她虽说了许多叔叔的不好,但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我能感觉出她对叔叔的感情并未变化,她其实从未想过真正离开他。

第二天我起来时,夏芸已经带着路易离开。我喝了杯水,在沙发上坐下,开始上网查询遗产继承的相关手续问题。其实我一直都没想明白,叔叔为何会提前立下遗嘱,他明明还不到五十,是不是他早已知道自己得了什么重症?看来我还得找个机会问问夏芸,她或许知道其中原因,毕竟她和叔叔在一起那么多年。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着手办理继承叔叔遗产的事情,他名下的几个银行账户中的存款加起来有五十多万,房子当初是全款买的,估计少说也值一百来万,所有这些全都办完后,我突然感到有点恍惚,感觉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在我原来的生活中,叔叔不过只是一个象征着家庭关系的符号,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可突然有一天,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却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我,我不知自己是否该为此而感激或是什么,我内心中其实更愿意他好好地活着,而不是此刻被动地接受他的馈赠。

叔叔头七那天,我和夏芸一起去海边祭奠他,夏芸买了鲜花水果等物,我带了一瓶红盖汾——我昨天跑了好几家超市好不容易买到的。到海边后,夏芸将鲜花等物放在礁石上,我们朝着叔叔的骨灰最后漂浮而去的方向,低头默祷致意。过后我打开酒瓶,以瓶盖为杯,先往眼前礁石上洒了三小杯,然后自己喝了两小口。我在心里说叔叔,我知道你喜欢喝威士忌,但威士忌适合独饮,我们叔侄俩之前从没一起喝过酒,这第一次还是喝家乡酒的好。

敬完酒后,夏芸提议说去那边海滩上走走,她今天看起来状态还不错,不像上次那般悲伤全写在脸上。她问我遗产继承那些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告诉她除了房子还没过户,其他的基本上都弄得差不多了。她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她问我打算怎么处理叔叔的房子?没等我回答她接着又问道,还有里面他留下的物品,你打算如何处理?卖了吗?我说我现在也不急需钱,暂时不打算卖叔叔的房子,就先让它空着吧。她停住脚看着我说,那太好了,我原本以为你会卖掉房子,处理掉他的物品。我知道那不是我应该管的,但一想到他曾经格外珍视的那些书和其他那些东西被卖给不知道什么人,我心里就特别不好受。我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谢谢,她说。

夏芸走累了,我们找了一块地方坐下来休息。她眺望着远处的海,开口说,他不怎喜欢和人交往,总在他那个房子里待着看书,听音乐,发呆,做饭,喝酒;不过他每天都要来海边散步,经常要从傍晚时分走到天完全黑下来,我跟他出来过一次,我记得我们一直走啊走,互相也不说话,后来我有点跟不上他的步子,他也不停下来等我,我当时就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他这样的一个怪人。我问她那你想出为什么了吗?没有,她说,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不应该为此而纠结,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为什么,就像命运。

她问我身上有没有带烟?我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她,帮她点着,自己也点了一根。我之前没见过她抽烟,但看她的姿势不像是第一次抽,我问她是跟叔叔学的抽烟吗?她吐出一口烟,说这倒不是,不过也与他有关,我当初学着抽烟是为了气他。我说我有一事一直没想明白,叔叔是不是患了什么绝症?不然他为何会提前立下遗嘱?夏芸弹了弹烟灰,说,不是绝症,是癫痫。他跟我说过,这就是他不考虑结婚的原因。他第一次发作是在读大学期间,室友及时把他送去了医务室,他醒来后,校医跟他说这是癫痫。后来室友向他描述了他发病时的症状,人突然倒在地上,瞳孔散大,身体抽搐不止,口吐白沫——他想起自己曾目睹过相似的画面,那时发病的是他妹妹,后来他听母亲说,在去医院的路上,妹妹的身体就已僵硬了。第二次发作是在他大学毕业两年后,那时他和当时的女朋友在北京通州租房子住,之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分手了。他一直在服用抗癫痫的药物,但每隔一段时间——有时一两年,有时是四五年,时间不等——还是会发作一次,他说每次发作后醒过来,感觉就像是死过一回。

我说我听我爸说过他原本有一个小妹妹,还没长大就没了,我没听他说过叔叔患有癫痫。夏芸说你父亲也不一定知道,也许王海怕家里人担心,没告诉他们。也有可能,我表示同意。太阳太晒了,我们回去吧,中午请你吃海鲜,夏芸说着站起来,她拍了拍裤子上的沙砾,我们一起朝着停车场的方向往回走去。在车里夏芸问我这几天有没有去那些景点看看?我回答她说没有,我一向对旅游没什么兴趣。那你都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我说看书。他家里那些书?对,我说,这几天在读叔叔书房桌子上那本,福楼拜文集。夏芸转过头来,你也喜欢文学?谈不上喜欢,我说。打发时间罢了。夏芸说对了,我之前也没问你,你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对你的工作没影响吗?你是请假来的?我说我在一所中学教书,这会学校还没开学。夏芸说没想到你竟是一位教师,我原本还猜测你是不是个搞艺术的,因为你的性格跟他有点像。我在心里纳闷我真的和叔叔相像吗?我印象中爷爷和爸爸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可能是她的心理作用吧。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梦见了叔叔。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我知道那是他,我看见他在客厅里浇花,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过了一会他又坐到了扶手椅上,他不时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要么走到阳台上透过窗玻璃朝外张望,要么徘徊在书架前找书,他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对着屏幕发呆,过了好久他开始打字,他的手指在键盘上不住地敲打,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敲打键盘的声音停止了,我抬头朝书桌那边看去,正好看到叔叔转过身来,我俩的目光相遇,叔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并站起身来朝我走来。

我醒来时看到书桌上的台灯亮着——这几天我一直睡书房的沙发床——椅子的角度像是被挪动过一般,我想起刚刚的那个梦,胳膊上的汗毛一瞬间全都立了起来。别自己吓自己,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冷静下来后,我探身摸索着打开房间灯,我感到口渴得厉害,去客厅倒了杯水喝,回到书房,在书桌前坐下,又回忆了一遍梦中的情景,心想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些天我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象叔叔一个人在这房子里是如何度过的,此刻,我忽然想到他一定也曾像我今晚这般,夜里从梦中惊醒过来,独自面对这空荡荡的房间。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