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胜诗选
对湖
一个坐在湖边的人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羡慕
芦苇像他曾经的生活
规矩而仔细的仿宋,风一吹
成了凌乱难堪的草书
湖水也像他曾经的生活
一排排玻璃房子,摇晃着
这么多年了,他住过的每一间
仍在黑暗中莫名战栗
就这样吧,他微笑着说
像是自言自语
一座废墟夕阳中镀金
仅仅一个傍晚
他便放下了万顷芦苇和湖水
沉默的钟
沿着大巴山脉的沟壑,三个省攀缘而上
最终,鱼背一样隆起的峰顶,神田
它们汇聚在一朵贝母花上
那是一口银质的钟,已在遗传中磨旧
仍然不曾被谁敲响
就算是利器一样的风刮着它
我们背负的无人知晓的巨钟
被刮着,隐藏在草丛里的比贝母花还小的钟
也被刮着,成千上万卑微的物种啊
贴着地面,我听到了很微弱的声音
嗡嗡——嗡嗡——
莫名地战栗着,恐惧又惊喜着,辗转亿万年
嗡嗡——嗡嗡——
我们将在哪一个清晨敲响?
谁是那走过来的敲钟人
谁的耳朵,能放得下这成千上万口钟
发出来的巨大轰鸣
北屏即兴
一生中登过的山
都被我带到了这里,我昂首向天
它们也都一起昂首向天
一生中迷恋过的树
也被我带到这里,我们默契地
把闪电藏在身后
群峰之上,天马之国
可以挽狂风奔雷飞驰
也可以安坐溪谷,放下幽蓝的水潭
上面漂浮历年的落花
满山遍野的山樱上
有忍耐过无数冬天的碎银
有鹰滑过的影子
这是适合我们的国度,总有狂野之物
和我一样,友好而忍耐
但不可驯服
玛曲
我来的时候,黄河正尝试着
转人生的第一个弯
第一次顺从,还要在顺从中继续向东
这优美的曲线其实有着忍耐
也有着撕裂,另一条看不见的黄河
溢出了曲线,大地上的弯曲越谦卑
它就越无所顾忌
它流过了树梢、天空、开满马先蒿的寺庙
流过了低头走路的我
它们加起来,才是真正的黄河
可以谦卑顺从,也可以骄傲狂奔
只要它愿意,万物
不过是它奔涌的河床
九重山
多年后,我仍留在那座不可攀登之山
有时溯溪而上,有时漫步于开满醉鱼草花的山谷
它和我居住的城市混在一起,我推开窗
有时推开的是山门,有时是裳凤蝶的翅膀
夜深了,半人高的荒草中,我们还在走啊走啊
只是那个月亮,移到了我中年的天空
几乎是我想要的生活:堂前无客,屋后放养几座山峰
前方或有陡峭的上坡,不管了,茶席间坐看几朵闲云
依旧是一本书中打水,另一本书中落叶
将老之年,水井深不可测,每片落叶上有未尽之路
黄河边
一切就这样静静流过
云朵和村庄平躺在水面上
像一个渺小的时刻,我坐下
在无边无际的光阴里
悲伤涌上来,不由自主的
有什么经过我,流向了别处
每一个活着的都是漩涡,比如马先蒿
它们甚至带着旋转形成的尾巴
蝴蝶、云雀是多么灵巧的
我是多么笨拙的,漩涡
有一个世界在我的上面旋转,它必须经过我
才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川续断
如此沉重的头颅
如此纤弱的身体
清晨,还要挂满露水,再挂满蝴蝶
黄昏,还要加些盛年,再加些暮年
它微微摇晃了一下,又努力站稳
还能如何,谁不是站在时间的悬崖上
又一次,在如此渺小的容器里
宇宙放下自己的倒影
又一年,它们复杂而甜蜜的齿轮
在黑暗中运转,朝着不可预测的未来
世界或许正由此进化,永不停息
有时凭借它们的奇特思考,有时凭助
它们突然遭遇的阵阵晕眩
菩提树
它照顾着一座空山的寂静
一边接纳我,一边安抚被我打扰的一切
其实我来了,山也仍然空着
万物终会重归寂静
两种寂静的差异
让它结出了新的菩提
赵述岛的采螺人
这湖蓝色的,以及
它怀抱着的其他的闪耀
美得很不真实
像一个人的梦境
……什么样的人
才能创造出如此梦境
采螺人牵着船
踩碎了湖蓝色的镜子
像一个悄悄进入天堂的小偷
放过那个小小的螺吧
放过那个稍大的螺吧
微笑着的神,疼痛着,忍耐着
这湖蓝色的慈悲啊
在渔村的餐桌上
我们品尝着采螺人的收获
鲜美,但有一点咸咸的
那个做梦的人
微笑着,又似乎滚动着眼泪
月亮背面
即使在西沙群岛
我们也只能看到月亮这一面
夜里,海龟慢慢爬上沙滩
这些勇敢的搬运工
为我们带来月亮背面的事物
有一缕光在随着它们移动
从永恒的寂静开始
穿过万顷波涛,最终来到这里
清晨,银毛树开花了
它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旅行
我是否也是这样
不明白自己来自何方
也无法解释
为何身披如此多的银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