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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 | 孙毅先生的最后时光
来源:新民晚报 | 简平  2021年08月12日15:57
关键词:怀念 孙毅

今年4月,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儿童事业家孙毅先生住进了医院。以前,他也住过医院,不过那是去做理疗的,90多岁的人腿脚有点不利索也属正常。每年他都会拿着体检报告告诉我,啥毛病也没有,他还说:“医生讲我身上的零件只只都好,样样指标都不高不低,我自己也觉得很神奇。”但是,这一次,他真的生病了。

孙毅先生得了胃出血。我一听,非常紧张,但我想,他是一个有着顽强生命力的人,一定会转危为安的。果然,他的病情很快就控制住了,医生说,这全仗他的好体质,没有任何基础疾病。确实,如果没有一个好身体,他能在90岁过后开始创作长篇小说“上海小囡的故事”三部曲吗?我去医院探望他时,他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看了看我,朝我点点头。我不知道他思维和表达是否清楚,便问他道,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他讪笑起来,说:“这还要问,你当我脑子出血啊,我是胃出血。”我立刻吐了吐舌头。

那天,孙毅先生跟我说了许多话,都是对过去时光的回忆,比如在上海解放前夕最黑暗的日子里参与地下少先队的创建,为新中国的诞生出生入死;比如在1953年2月接受宋庆龄的任命,出任儿童时代社副社长并兼任儿童剧团创作室主任,为推动上海乃至全国的儿童文学和儿童戏剧创作担负起组织工作;比如改革开放后,参与创办《为了孩子》和《现代家庭》杂志,为读者提供精神食粮。说起小时候,他说他那会很顽皮,总让爸爸妈妈不放心。他爸爸在恒丰路桥下开了爿老虎灶养家,老虎灶周围有不少江湖艺人,唱各种戏曲的都有,他最最喜欢看“扁担戏”(木偶戏),有一次,看得入了迷,跟着那挑担的一路看过去,结果走丢了。虽然被爸爸妈妈敲了“毛栗子”,但他却由此激发起文艺兴趣,后来加入了宋庆龄创办的儿童剧团,从事党的地下戏剧活动。他说着说着睡着了。我在病床边一动不动地守着他。突然,他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地说,他心里很难过。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他都生病住院了,可他的爸爸妈妈却至今没来看他。我安慰他说,你爸爸妈妈年纪大了,住得太远了,没法来看你。我一边说,一边湿了眼眶,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病中竟像孩子一样地希望有父母的陪伴。事实上,他的父母早已离世。

到了6月,孙毅先生明显地缓过劲来了,能吃能睡,还天天看电视。他是上海市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的前辈领导,为上海儿童文学的发展立下汗马功劳,我去看他时告诉他,为了向他致敬,上海作协儿委会与浦东图书馆合作,在开设的“上海儿童文学基地·星光童读会”上,将由我主讲他的红色传奇故事。他听后说,我也要去,我要去看看我的小读者,听听他们对我作品的意见——他一直很想把他的“上海小囡的故事”拍成动画片。我说那得医生同意。我建议道,你就给去听讲座的读者写句话吧。他马上答应了。他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把耳朵贴近他。他跟我说,你让我写字,那总得把缚住我双手的这副手套给卸掉吧,我实在受不了啦!原来,为了方便输液,他的右侧颈部埋了管子,时间一长,胶布引发过敏,奇痒无比,他便用手去抓,这当然很危险,于是就给他套上了一副加厚的羽毛球拍大小的手套,还把两只手分别绑在床的两边。他几乎带着哭腔说,我求求你啦。说实话,我很难过,我愿意冒险帮助他。于是,我解开了缚在床栏上的带子,帮他脱去了两只沉重的手套。他开心地笑了起来,说他解放了。他执意要下床,后来,他坐上轮椅,让我将他推到大厅里,在大桌子上用我的笔写下了“向浦图读者致敬”几个字。因长时间戴着手套,使得他握不住笔了,写字有些困难,但他坚持着,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最后还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笔墨,他将之献给了他的读者,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加完美的了。

7月2日,这天是孙毅先生的生日,他的家人在医院里为他庆贺98周岁华诞。由于我没有做过核酸检测,所以无法前去,只好让他的女儿用手机做现场直播。只见他身穿一件绛红色中式短袖上衣,头戴一顶灰色帽子,神采奕奕,精神十足,他吹灭蜡烛后亲自切了蛋糕。我让他戴上刚刚拿到的“光荣在党五十年”纪念章,他戴上后,抬起手臂敬了个礼,高兴得合不拢嘴。他真的完全不像个病人了,他跟我说,能不能与医生和他的家人商量一下,让他出院回家,他说:“我没病,在医院里呆着干嘛,这件事要靠你帮我了!”

但我没能帮上他。8月3日上午,他因呼吸问题需转病房,在这过程中,由于缺氧,导致血氧饱和指数直线下降,陷入昏迷,进了ICU重症监护室,之后病情凶险,急转而下,已回天无力。孙毅先生的夫人,作家、编辑家彭新琪女士认为,应当让他平静地有尊严地离开,所以拒绝了各种插管抢救。我相信这也是孙毅先生自己的意愿,他热爱生命,所以才对生命十分达观,他曾这样对我说过:“我不能‘老不死’的,我生活过,革命过,写作过,已经足矣。宋庆龄先生会来接我的,因为她亲自给我颁发过任命状,我要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完成她交办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