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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1年第3期|梁鸿:静雾(节选)
来源:《大家》2021年第3期 | 梁鸿  2021年08月03日08:21

梁 鸿,学者、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当代》长篇小说2017年拉力赛总冠军等奖项。

静 雾(节选)

文/梁鸿

……

丁明雅被推出门,扑倒在地的一瞬间,看到女儿含子正看向她。那眼神,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她还想再看时,又一脚踢在了她腰上,力道并不大,但足以使她咕咕噜噜滚到教学楼门口的那摊污水里。

在楼道里奔跑玩耍的学生们看到了这一幕,满脸惊恐地停止喧闹,朝下张望着。正在下楼梯的同学也怔住了,挤在楼梯口,不敢继续往下走。

刚下过雨。

菊潭镇第二高中教师宿舍前面泥泞满地。自从菊潭镇第一高中成为封闭学校后,第二高中就愈发卑微起来。本来所有的资源,校建、教师和学生资源都倾向于第一高中,第一高中的占地面积不断扩张,接连盖了几栋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楼,吸纳了临近几个乡的好学生。家长们把孩子送到学校,钱一交,就可以继续出门打工了。

相形之下,第二高中就有点自生自灭的意味了。校园正中靠后位置,孤零零一座四层教学楼,左边一排低矮的青砖瓦房,是教师办公室,右边靠后另一排青砖瓦房,是教师宿舍。房子年久失修,房顶上结满一层瓦楞草,夏天雨大的时候,总有一些瓦、泥和着雨簌簌掉落。办公室和教学楼之间的地面没有硬化,整个校园都没有硬化,一到雨雪时节,泥团、水滴被老师、学生带着,在办公室、教学楼里来回穿行。教学楼前的操场几乎被“蚕食”。那些住在学校的老师沿着操场四周开垦掘进,茄子、空心菜、西红柿、萝卜、白菜,季节轮换,一年年下去,操场被包围在菜地中间,变成了一个小圆心。某年,来了一位年轻校长,要重建校园文化,在圆心中间挖了一个坑,注入水,栽入荷花,名曰“荷塘月色”。“荷塘月色”里面的荷还没来得及亭亭玉立,年轻校长就调走了,于是,月色还在,荷塘却变成了一个污水坑。一到夏天,黑色大花蚊子满校园飞,其声音之大,简直要压过孩子们的读书声。

丁明雅就倒在教师办公室、荷塘月色、教学楼形成的那个三角地带。这一部位使用最为频繁,地上的土被带走较多,久之,成为一个凹陷区,一点点雨水就可以积攒出一个污水坑。夏季雨多,上次水坑里的污水还没有干,就又来一场雨,把它填满,水坑里的水逐渐发黑发臭,上面飘着不知道什么样的物件。

含子站在楼梯上,一只手紧抓着另一个女孩子的胳膊,满脸惊恐。

丁明雅抬起头,“呸呸”吐掉嘴里的脏水,双腿跪在水里,努力撑起身体,回转身,双手紧握拳头,朝站在办公室门口的一位女教师俯冲过去。那女教师身强力壮,往旁边一闪,丁明雅朝着敞开的门窜进去,女教师一把抓住丁明雅的衣服,拦住正在高速前行的丁明雅,一边说,“你疯了?别闹了,赶紧回家去。”

丁明雅回转身,头又向女教师撞了过去,女教师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丁明雅又飞了出去,卧倒在了水坑里。她的黑色薄棉衬衫完全湿了,紧贴在她身体上,上面挂着泥、水滴和各种脏东西,头发湿漉漉的,刘海耷拉在前额上,遮住她的眼睛。她透过刘海,盯着那女教师,又作势要扑过去。

女教师喊道,“丁明雅,别闹了,你看你都在干啥?”她走到水坑前,蹲在丁明雅面前,用手去架丁明雅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一边低声说,“明雅你迷了啊?我是陈冰,陈冰。”

丁明雅使劲推开那只胳膊,仰头看着那个叫陈冰的女教师,“说的就是你,你说,你到底贪了家长多少钱?你多收了多少补课费,你给学生吃的是啥?你到菜市场捡那些老白菜叶、批发的坏番茄都用到哪儿了?”

陈冰听到丁明雅的话,怔住了,围观的老师们也怔住了,似乎不相信这是丁明雅说出的话。众所周知,丁明雅和陈冰是老同学,也是好朋友,她们是什么时候决裂的,这简直是本埠最大新闻了。

很快,陈冰昂起头来,环顾周边围观的老师和同学,说,“丁老师的头疼病犯了,药物副作用太大,人有些糊涂了,我不和她一般见识。我办寄宿学校不是一天两天了,各位也都有亲戚朋友的孩子住在那儿,欢迎大家前去监督。”

期待中的惨烈场景没有出现,一向泼辣、得理不饶人的陈冰,此时像一个宽宏大量的英雄,原谅了无理取闹的丁明雅。这反而使丁明雅更像一个小丑,既让人可怜,又颇有些可厌。

陈冰没有再去扶丁明雅,她朝一直站在楼梯口的含子微微示意一下,含子低头看了看仍然躺在水坑里的母亲,满脸通红,回转身朝楼上教室跑去。上课铃响了,孩子们往各自的教室里跑过去,办公室的各个门也随之关闭。

丁明雅从水坑里站起来,缓缓朝校门口方向走。

她留着很多年前流行的童花头,眼睛隐在厚厚的刘海下面,她既不拨开它,也不努力抬起眼睛看路,而是低垂着头,含胸驼背,右手紧握,放置腹部处,左半身子往前斜刺着开路。

校园空旷,大块大块的雨云在天空聚拢,只差一个响雷,云就会破开,里面的雨就会一倾而下。丁明雅一个人匆匆前行,像误入人间的鬼魂,栖栖惶惶,全然顾不得自己身上显露的早已过时的时间。

三十年前,丁明雅也是这样的头发,这样的表情。谁都看不到她的眼睛,她展示给大家的是一张平静顺从但又倔强无比的脸。她走路几乎是半匍匐姿势,头往前窜,两腿快速交替,感觉她随时都要摔倒,却又始终保持着奇怪的平衡。那时,她在穰县师范学校读书,刚满十七岁,就是含子现在的年龄。她总是独来独往,不与人说话。她有两个爱好,一是往校文学社投稿,她投的稿大多会被采用,她的文笔很好,尤其是描述事物或场景,总是有出其不意的比喻和意象;二是每周六都要回家,不管刮风下雨。她家是菊县的,离学校有四十里左右。从穰县到菊县的客车每天早晚两班,晚上经过穰县师范时是五点四十分左右。丁明雅的班主任是一个严肃呆板的老头,每周五最后一节课是班会,也是他发表演讲的时刻。他从马克思主义谈到新中国的胜利,谈到今天的幸福生活,谈到穰县师范的成立,当他谈到他历年所带学生都分配到怎么好的学校时,黑板上方的时钟已经指向五点半了。

所有同学都心急如焚,不是忙着他们下课,而是焦虑丁明雅。十七八岁的少年,怀着赤诚无比的热情替丁明雅操心,班主任一说下课,几个男生箭一般地飞出教室,朝校园外的公路飞奔。女生们连声催着丁明雅,让她快点,车马上就要到了,就快要开走了。丁明雅夹着书包,在女生的簇拥下,一路窜到“师范站”的站牌面前。其时,天已微黄转暗,公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偶有声音,大家伸脖探头,总是没来。到六点的时候,所有人都绝望了。大家围着丁明雅,说家里要是没什么事就别回去了,说,走回去太远,下了公路就是土路,村与村之间太远,庄稼长得太高,太危险了。丁明雅垂着头,默不作声,但身体语言却在告诉大家,她是非回不可的。

班长说不然我和另外两个女同学护你回去,周日下午再一起回来,也全当我们到你们那儿旅游。丁明雅抬起眼睛,脸颊涨得通红,哀求地看着班长,仿佛再说下去她就要死掉。

最后,丁明雅一个人夹着书包,消失在黄昏的公路上。她的背影急切慌张,好像如果今夜她不能回到家里,她就无法活下去。班长和一群同学往回走,不知哪个同学说,她这样早晚要出事。此话一出口,就像一只乌鸦飞过天空,所有人都有强烈的不祥之感。

国庆节过后,九二一班的同学熬过最初想家的痛苦后,彼此熟悉起来,迅速以老乡、宿舍、爱好为起点组成了一个个朋友群。他们非常幸运,班长是一个如老母鸡护窝一样温暖、霸道的男生,他把全班同学归拢在一起,以不由分说的一体感塑造出大家庭的感觉。

只有丁明雅游离在这大家庭外面。她独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头发覆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样子,如若冰山,这让班长很不舒服,他必须要感化她。他不允许他的班里有人感受不到他的温暖。他惊讶地发现,丁明雅几乎没赶上过客车(也许根本就没想着赶上,客车票太贵),周六下午她夜奔几个小时回家,第二天下午又长途奔袭返回到学校,回来往往是在宿舍楼关门的最后几分钟。他问丁明雅家里的情况,想知道丁明雅每周一定要回家的缘由,丁明雅却紧闭嘴巴,任班长如何温暖,也不为所动。这是后来丁明雅给大家的基本印象,所有的关心和友情,在她那里,都好像没得到过回馈,她既不格外多和你说句话,也不格外对你展开笑脸。

没有人知道走在夜路上的丁明雅在想什么。

黑暗降落大地,像泼了墨一样,遮住世间的一切。月亮开始显露出微弱的光辉,淡白、清冷。下了公路,沿着土路再走几公里,就到了菊县的地界。道路两旁有时是高大阴森的玉米地,玉米秆子排列成阵,蓄势扑来,有时是低矮平坦的红薯地、菜地,一望无际的平原,月亮的光铺洒过去,银光闪闪,能感受到那些绿色植物的生机。再往前走,村庄开始多了起来,一个接一个,藏在树林里面,有的就在路边,她经过时,有狗叫几声,她反而很安慰。

她专注于赶路。没有月亮的夜晚,她完全凭感觉行走,居然也走得通。她从来没有摸错过路,总是在濒临绝望时看到远处村庄的一线微光,这一点微光能支撑她走几里地,再看到下一个微光,村庄就像旅程中的驿站,让她获得短暂的温暖和目标。漫长的行程,她很少碰到人,或者很少让人看到她。她悄无声息地疾走过去,那些偶尔也在夜晚行走的人还来不及看清楚她的影子,她就闪得不见踪影。她逐渐摸清了基本路况,脚步也越来越轻盈。

那一夜也有月亮,不是圆月,是下弦月,天空黑蓝,没有一丝云,那半轮月亮一直跟着她。她刚走过一个小镇,从这个小镇下去,就要离开公路,进入菊县地界的乡村小路。

小路两旁有废弃的厂房,长满荒草的砖窑,还有一所被庄稼地包围的一所小的学校,再之后,就是连绵的玉米地。玉米秆子枯黄,叶子耷拉着,好像它们所有的精气神都是为了那两根穗子,穗子一旦离开,这世间就不值得留恋了。她惊讶于这样瞬间的牺牲,一边快速往前走,一边在内心琢磨。

……

(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