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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1年第6期|康夫:翠狐
来源:《西湖》2021年第6期 | 康夫  2021年08月03日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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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要搬家,偏逢连日雨。原先讲好至少租半年,如今不到两月,就变了卦。房东在生意上赔了钱,急要钞票周转,只得忍痛卖掉最不心疼的一处物业,赶陆明走路。

“吴总,这样急,我去哪里找房子?你看,我上次搬过来的箱子还打着封条没有拆,就又要搬,不合适吧。”陆明试着讲好话。一年里,他总搬了三四次家,尽是书,哪个折腾得起。

“小陆,我也有难处。做玉石十多年了,从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做起,哪年也没遇见过这样的行市。个个稳赚,我一个独赔。连下七块石料都没赌中,如何办?卖了这一间屋,也只能把几块废料的尾款付清,想新买一块成色好的都难。”吴总说。

吴总也是个讲理的人,不像一般暴发户。他一气爬了三层楼到陆明屋门口,气喘吁吁,一只手抹脑门上的汗,一只手抹肚皮上的油。

“你说是吧,小陆。同你讲,过了这一回,我是再不做翡翠了。大不了改做和田玉,再大不了做南红,样样都比现在强。”吴总又喘了一回气,陆明还想再讲,一个暴栗突然从楼下炸上来。

“一句话怎么还没有讲完?我的头发卷还等着要拆!”噔噔噔噔,吴太噼里啪啦上了一截楼梯,花绸裙子在楼梯间一闪,整个人因为起步太急似乎要后倒下去,好在一只胖乎乎的胳膊抓住了楼梯扶手,三只深浅不一的冰种镯子丁零当啷一阵响。

“你催什么!我在跟年轻人讲道理。”吴总往楼下说。

“还有什么讲?上个礼拜就跟他打了电话,今天还在这里住着!不行就把他东西扔出去。”吴太的脑袋从楼梯缝里露出来,果然满头发卷,摇摇晃晃。

“那就这样吧,小陆,你抓紧找地方。”吴总一句话没完,楼下已经开始跺脚:“哎呀,再不拆,定型膏时间长了,做出来的花就不自然了,到时候还得重新做!”

吴总叹一口气,扶着扶手,一步一喘下了楼。自打生意不好,几个月没有给小秘书交上房租,吴总的日子也不好过。那重庆妹子是惹得的?一闹就闹到老婆那里。吴太又更是惹得的?结果吴总就落了个“监视居住”的下场,一天24小时必须跟着吴太,出不得视线。

没有住处,总好过有这样的老婆,陆明心道。接下来的几天四处奔波找房子,但京城之大,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吴太又亲自上门闹了两次,差人将废了的玉石籽料搬到陆明屋里,把窄窄一条过道严严封住。

“那是送你的,可以拿去刻几个名章嘛。万一以后你自己出了书,成了名人,就不用亲自费劲签名呀。”吴太尖着眼角取笑他。她晓得他在图书公司上班,编些泼墨山水摩崖石刻之类的集子。

这年春天雨水多,陆明四处找房,上班迟到早退,一眼镜水雾,一裤腿泥点。单位领导看见他,意味深长地说:“小陆,最近工作不太上心呀。”

陆明红了脸,不想解释讨饶。正僵在那里,门缝里伸进来一个脑袋,是他原来的对桌,李胜。李胜捧了校对过的教辅书稿来表功,领导果然慈眉善目。

陆明赶紧告退,没想到李胜一路追到他的小格间边上。“我听我舅说了,你别怪他,都是我做事不周全。”李胜说。当初租吴总的房子,便是李胜介绍的,这人娘舅一支很有些家产,故而在京城混得十分顺畅。

“我在北清路那边有个房子,你去住。是新的,只远些,出了西北五环。”李胜一把将钥匙塞进他手里。

陆明不想多欠人情,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出路,只好拿了钥匙,雇了面包车火速搬家。自然是远,但远有远的好处。车子一路奔着西山去,越走人越少,平日见惯了的堵车的长龙,挤公交的人群,霓虹和垃圾,喧嚣和雾霾,统统不见了,脚下一条平直宽阔的柏油路画卷一样往前展开。正是傍晚暮色起时,两列修长的路灯亮起昏黄的光晕,延伸到前面青黛色的西山怀中。陆明北漂两年,便似在一锅沸腾的杂烩菜里熬煮,此刻见到山麓暮色宁静柔美,深为所动,恨不得再不回城里、再不见同事领导、再不见吴太那样的货。

新居在顶层,新墙雪白,地板橙黄。屋角有一截楼梯,天花板上面是一扇关着的木门。陆明爬上楼梯,推开木门,迎面两扇大窗,窗外一轮明月。繁星闪烁,夜空如洗,清风徐来,棉纱窗帘如流云起伏。陆明一天没顾上吃饭,肚中早饿了,又大爱这夜色,便席地而坐,取出便利店买的酒食。两罐啤酒下肚,周身热络,索性脱去鞋袜,将光脚架在窗台上,掏出卤鸡腿来吃。

窗外夜幕中一片辽阔山景,正陶醉间,一双人腿忽然垂在窗前。

陆明大惊,将手中鸡腿一扔,跌坐地上。但见那两条光腿不着片缕,白净修长,光洁夺目,一晃一荡,好似有人坐在屋顶,伸下这双腿来。陆明壮起胆子慢慢靠前,想去看屋顶之人。那双腿却忽地一晃,缩了回去。

陆明心中狂跳,不敢伸头。只听屋顶一声轻响,嗖一下,半个身子倒挂下来。人头上两只眼珠隔着玻璃贴住他,半长黑发垂在空中。陆明大叫一声,倒退数步,摔在地上,抖如筛糠。

窗外两只眼珠新奇地凝看陆明片刻,道:“咦,是个人。”

这句话的重音放在了“人”字上,陆明听了,越发毛骨悚然。

只见窗外那人垂下两只手,月光下一个矫健的翻身,正过身子坐在窗边。

“不叫我进来么?”那人问,似有不满。

陆明汗出如浆,嘴唇哆嗦发不出声音,只定定瞪着看。明月之下,窗台之上,坐着一个圆润的少女,黑发垂肩,柔柔一把,面如满月,双目盈盈。初春尚冷,她只穿了一件翠色单裙,一双腿光着,一双胳膊光着,白嫩的脖颈和双肩也光着。

少女见陆明不答话,便赤脚跳下窗台,径在屋里踱步,四处打量。陆明见她模样神情并无可怖之处,惊惧之意稍缓。少女停在陆明的酒食旁边,面现喜色,扭头来看他,似乎在问:“这是你的?”

陆明点头。细看那少女身形丰美,面孔神态却天真可爱,总不过十五六岁。只见她拿起啤酒罐闻闻,又拣起豆腐干审视,好奇不已,见到陆明扔在一旁的鸡腿,一把抓在手里。

“那个……我吃过了……袋子里有新的。”陆明忙道,哆哆嗦嗦地将袋子递过去。少女试探着从袋子里抓起一只,慢慢送到嘴边,方才咬了一口,便龇牙咧嘴。

“咸!辣!”少女叫道,“人的饭菜这样难吃!”

但她并不肯把鸡腿扔掉,只不敢咬了,小心翼翼放在唇舌间舔吮。陆明说:“喝一点酒,可以解辣。”少女依言拿起啤酒猛喝一大口,眉眼眯成一道长缝。

“原来是这个味道。”少女道,“倒没有白来一回。”

陆明挪到少女边上,试探着问:“你从哪过来的?怎在房顶上?”

少女笑道:“往天台的门又没有锁,每个楼道都上得去。屋顶上好月色,纳凉最好。”

陆明问:“你叫什么?”

少女歪头反问:“你叫什么?”

陆明讲了自己名字,少女便也不隐瞒,说:“家里叫我阿翠。”

陆明问:“你家里人准你这样晚出来?”

少女道:“自然不准,不过这几天他们要忙,不晓得的。”

陆明一算,过几天便是清明,不知道“他们要忙”是要忙些什么,不免心中又一阵寒意。少女见他神情僵硬,取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鬼。”说着,啪一下打开墙上的壁灯:“你看清楚,我有脚有影子,身上也不是凉的,不信摸摸看。”二话不说,抓过陆明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红扑扑的脸颊温热可人,眉眼间生机勃勃,如何是鬼?陆明也不禁觉得自己好笑,又取些酒食与阿翠边饮边叙,甚为投缘。阿翠时而天真可爱如少女,时而豪爽大气如侠客,不喜瓜果,只爱酒肉,喝多一些便不胜酒力,明艳的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凶狠神情,好似一只小兽。陆明平素不善言辞,此刻却口若悬河,抚掌大笑,只觉生平从未如此畅快淋漓。

“我知道了,你不是鬼,却也不是人。仙不吃酒肉,你定是狐一类。我听说许多狐化身成俊男美女,专门捉弄人取乐的。”陆明借了三分醉意,“不过狐女可不像你这样倒挂出场,也不会这般肆意洒脱大吃大喝。”

“哦,她们要怎样出场?怎样吃喝?”阿翠倚在他身边,笑问。

“大概是轻飘飘,施施然,轻声细语,柔情蜜意。”陆明说。

“干吗要那样?”阿翠问。

“那样才迷得住男人啊。”陆明说。

阿翠若有所思,歪头想了一会儿,噗地笑道:“说得有模有样。你说我是狐女,可曾摸着尾巴?”

阿翠将脸孔贴近陆明,轻轻握住陆明的手,慢慢放到自己腰间。陆明摸着一片温润的起伏,细细的脊柱和尾骨,再往下滑去,手掌里好似充盈了两团细腻绵软的桂花糯米糕。这种糯米糕是陆明故乡的美食,只有狼吞虎咽,才配得上急切的心情。

“人的事,这样有趣。”阿翠在陆明怀里说。

次日一早,春寒袭人。陆明一觉睡到天光,阿翠早已不见踪影,连带没吃完的鸡腿、鸭脖,都一样不留。

接着几天,陆明都将窗户敞着,酒食碗筷放在窗边,一面等,一面盘算她来了聊些什么,不觉独自发笑。一有风吹草动,便赶紧趴到窗边去看,然而一连两晚都没有阿翠的影子,不免心中怅然。

第三日是清明放假。陆明近午才起,下楼掬一捧凉水洗脸,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你的酒,好醉人,害我睡到这时才醒。”

陆明一回头,门边倚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女子,穿一件翠色薄衫,细软的长发束在身后,脖颈上用一条细银链子挂着一枚小小的玉坠,眉目如烟。是阿翠,然而又不全是上次见面的模样。

陆明一阵恍然:“真是你,一下子没敢认。”

阿翠笑道:“你不是说这副模样更叫人喜欢?”

陆明不好意思地笑笑:“怎样都好。”

“今日春光好,我领你去山里踏青,好不好?”阿翠问。

“自然。”陆明说。

两人一路往西山中漫步,春风和煦,桃花始开。山中有一处大觉寺,寺内一眼清泉,有白袍老僧汲泉水泡明前香茶待客。那和尚也不像是安守本分的,揣摩两人神色暧昧,便想多赚一份茶钱,恭维道:“面相上看,两位的姻缘可是不浅。”

陆明不置可否地笑笑,阿翠也低头浅笑。两人这一次见面,心中反比上次初遇多了一分矜持,都不提那夜的事。

喝完茶,转出寺来,到了妙峰古道。这一处原是为慈禧太后进香而修,如今两侧都是卖玫瑰酱的山民,花香十里。半山有一间歇脚的亭子,亭前一片开阔的观景台,可以俯瞰京城春景。两侧杏花乱开,微风起时,白茫茫的柔软雪瓣便向山下的京城抛洒而去。

阿翠倚在亭子栏杆上,看杏花如雪遍洒京城,不禁叹道:“人间万象,这般热闹。不像山中草木,一岁一枯荣,了无新鲜。都说山中清修百岁,不抵世上一年见闻,大概是真的。”

陆明道:“既如此,不妨就变作人。”

阿翠摇头笑道:“我们这一类,性本聪慧,既可修道,又能长生,谁肯做人?那不是从天上掉进淤泥?”

陆明说:“这话不全是真,我也听说过修成人的例子。过去出版社门口传达室里的大爷,一到夏天就一顿吃一个西瓜的,据说是獾,后来退休了说是回郊区养老,再没人见过,也不知真假。”

阿翠说:“这样的自然也有。修人最简单,三年就成,故而心向往者众。但真修成了人的那些例子里边,鲜有善终者,所以大家不过是叶公好龙地说说罢了。”

陆明道:“既不肯做人,做些什么去?”

阿翠道:“自然是辛苦修行,以图圆满了。若修仙道,最少千年;若修妖道,也需五百岁;哪怕不思进取,只零碎修些法术,也要百余年。”

两人游至日暮,方才惜别。阿翠将陆明送到公交站,说:“你在这里坐车吧。我住附近,自己回去。”

陆明道:“好。”

沉默半晌,又道:“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阿翠笑:“你不怕我?”

陆明道:“你肯与我往来,便是我的运气。”

阿翠听了,轻声道:“一有空闲,自来找你。”

自此之后,阿翠便常与陆明往来,相敬如宾。陆明曾问起她脖子上玉坠来历,阿翠摇头道:“我也不知,自小便有这么一条项链。师傅说我有些玉缘,往这个方向去修,或许能通玉石之道。”

陆明听了,便将吴太“送”他的那块籽料拿给阿翠:“这块石头算不上玉,不值钱,是边料。你若有用便拿去。”阿翠也不推辞,当下收了。

夏去秋来,不几日便是中秋佳节。是夜下起绵绵秋雨,无月可赏,两人在阁楼中相伴听雨,默默下了半宿棋。后半夜秋寒凝重,陆明将棋盘收了,摆出一只电磁炉,一口小锅,热腾腾地煮起面条来。阿翠吃惯人的饭菜,也不再对五味大惊小怪,学陆明的样子用筷子夹蔬菜来涮。

“人的食物,顶有意思。煎炸烹煮,酸甜苦辣,花样许多。”阿翠说。

“又羡慕起人了。索性别光动心思,不做一回人,怎知道人间冷暖?”陆明笑。

阿翠蜷在沙发上,笑而不答。陆明收了汤碗,搬出黄酒,二人温酒共饮。三杯既过,阿翠似有醉意,从身后绕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来,揽在怀中,以指绕之。陆明见了,神情自若,不以为怪,起身取两件大衣,自己穿一件,为阿翠披一件。

“喝了酒,容易冷。要醉不醉的时候最易着凉。”

阿翠见他毫不畏惧,收起尾巴笑道:“人间冷暖,我是不知。你自己穿吧。”

陆明正色道:“还有什么吓人的把戏?都拿来看看。”

阿翠脸上一红,说:“我又不是要看你笑话。人对我们,从来只见得年轻美貌,见不得本来面目。一条尾巴,十个男人就要吓跑九个。”

陆明说:“他们是他们。换作我,什么样的狰狞野兽,也没有人世险恶可怕。甘愿默默无闻还好,若要博个功名利禄,少不了头破血流,一间办公室,就是一处修罗场。平常生活也不那么容易,论爪牙手段,你便是变出一只猛虎,也没有我原先的房东太太吓人。”

阿翠半晌不语,低头道:“我原是西山大觉寺后洞中翠狐,日夜听经,修炼成的。嫌山中冷清,人间热闹,便趁清明时师傅们做法事溜下山来,如今已逾半载,该要回去了。”

陆明一惊:“定要回去么?在山下不好么?”

阿翠道:“只区区三百年的修行,如何能在人世长居?”

陆明急问:“那往后如何见你?”

阿翠道:“一入山中修行,便是百年的工夫,自然是不能再见。”

陆明脸上一片灰白,说不出话来。阿翠握住他手,低声道:“但我不想一去百年,我想在人世活着,如此,只有修成人一条路了。”

陆明大喜:“你肯做人,再好也没有!”

阿翠轻声道:“只修过三年,我便不是狐,是人了。到时再来找你。若你还记得……”

陆明叫道:“记得,记得!不说三年,三十年也不会忘。你回来,我们便再也不分开了!”

阿翠没有作声,从怀里取出一本线装古书交给陆明。陆明接过来,见封皮上用毛笔写着《玉石辨真》四个楷体字。

阿翠说:“谋生不易,你把这书仔细读了,做些玉石生意,出路好些。”说罢,又取出一块晶莹翠绿、熠熠生辉的冰种翡翠:“那块籽料,加以雕琢变化,已成了美玉,你且收着。以后做起生意来,可以当本钱。”

2

中秋之后,阿翠再也没有现身。这一年陆明的运气十分不好,转过年去,图书公司忽然倒闭,先是老板欠债跑路,然后传来消息说总经理年前就给自己找了下家,索性一声不吭,甩手高就了。陆明勤恳工作三年多,从未升职、加薪不说,这一次连遣散费也没有拿到,直接扫地出门。好在还有李胜。这人思路很活,早看出印刷业日薄西山,电子出版方兴未艾,利用原来的人脉开了一家小公司,收留陆明去做项目经理。听起来好听,实际上就是负责将纸版书扫进电脑转成电子版的体力活。陆明生性散淡,并不计较。李胜奇怪陆明为什么不搬回城里,陆明只说五环外空气好,没有雾霾。

“那随你。房租直接从你工资里扣了。”李胜说。

陆明不能搬,他怕阿翠回来找不到。他请了老师傅将那块翡翠雕成一只清瘦的狐,放在案头,日夜伴着,又将想同阿翠说的话写成信,放在床头一只木匣里。李胜的日子蒸蒸日上,午餐时得意洋洋地跑过来跟陆明炫耀:“告诉你,亲戚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贤惠得很,每天给我做午饭带来吃。”李胜晃晃手里的饭盒:“晚上一起吃饭,让你看看。”

陆明只得答应。当日冬至,三个人去吃饺子。吃完出来,陆生既不晓得李胜的女朋友长什么模样,也记不得饺子的味道。

转眼三年。又到中秋,陆明夜夜留着窗户,但阿翠总没出现。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在被窝里睡觉,楼下梆梆梆的敲门声像一支拆迁队,把他从梦里挖了出来。

陆明顶着稀糟的头发胡子,光身子只穿了一条裤衩、一双拖鞋,滚下楼去开门。最恨周末早晨的快递!便是送一个活生生的林志玲来,他也不能给快递员好脸色。

一开门,陆明吓了一跳。外面没有快递员,倒有一个韩剧女主角模样的美女。修长身材,栗色卷发,白,瘦,露——我的天,是阿翠!

“走楼梯好累!”女主角埋怨道。居然真的是阿翠的声音,只语气不同些。

陆明还没有回过神来,讷讷问:“你怎么没走窗户……”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傻了,阿翠今非昔比,已不是狐,如何能走窗户?这么一想,陆明不禁觉得自己好笑。陆明一笑,女主角也笑了,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陆明心里很感慨,阿翠真的来了,梦里的一切不是假的。他情不自禁想低头亲一下她的前额,但是很快发现有点不顺嘴,因为阿翠和他几乎一样高,他够不着她的前额。要不就直接亲嘴唇,但两个人又抱在一起,要亲到位于同一水平线上的嘴唇的话,他必须先把脑袋往后移开,用目光找到她的嘴,再凑上去,还得注意不要撞到鼻子。陆明有点犹豫。他记得以前阿翠没有这么高,正好到他胸口才对。低头一看,对了嘛,她穿了一双高跟的黑色皮靴,里面还穿了黑色丝袜。

两个人进了屋。阿翠说:“帮我拿双拖鞋。”陆明赶紧去找拖鞋。他完全没有想到阿翠要换鞋,因此一点准备也没有,临时翻了一双洗澡穿的塑料拖鞋给她。阿翠试了试,说:“太大了,一会儿去附近家乐福买一双。”陆明说:“好,我陪你去。”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个人站在客厅中间,互相看一阵,又都笑了。

陆明说:“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阿翠扑到陆明怀里,用力点头,流着眼泪说:“再也不分开了。”

这一回阿翠穿着拖鞋,比陆明矮一截,高度正合适。但陆明没有试图亲她,想想分别的这一千多个日夜,他心里一阵阵地酸。一定要对她好。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闻到新鲜的头发的气味,这也是过去没有的。大概,这就是人味儿。

他们拥抱了好一阵,阿翠忽然想起什么,推开陆明说:“给你看样东西。”

她在手提包里翻一阵,翻出一张小卡来,得意地说:“看,我的身份证!”

陆明接过来一看,忍不住笑了,果然是一张身份证,上面写着:

姓名:胡翠

“你去哪里弄的这个?”陆明说。

“什么呀,这是真的!脱了狐籍,入了人籍,自然要有身份证。”阿翠——现在该叫胡翠了——擦擦眼泪说,“我饿了,一个早上没有吃东西。”陆明说:“家里有面条,我煮给你吃。”胡翠笑道:“谁要吃这些单身汉的东西。我们出去吃。”

两个人出了门。陆明熟悉的馆子只有快餐店,他选了一家最好的,必胜客,带胡翠去吃。胡翠第一次吃西餐,很新奇,很兴奋,还有一点羞涩。

“我们这就是在约会了,我学过,谈恋爱要约会。”胡翠说,“可不可以喝咖啡?”

陆明带她去旁边的星巴克,胡翠喝了咖啡,很满意。

“我喜欢这里。”她说。

喝完咖啡,陆明领着她往回走。但胡翠并不打算这么早回去,现在才下午两三点钟,他们正在一处大型休闲购物广场。

“我们不逛一会儿吗?约会都是要逛街的,我学过。”她说。

胡翠挨家逛过去,所有东西都喜欢,拿起来看一看,扭头问陆明“好玩吗”,陆明笑笑跟在后面,什么都说好。逛到一家卖衣服的店,胡翠挑了两件一样款式、不同颜色的裙子,在镜子前左右比划,一面比划,一面从镜子里看陆明。

“哪个颜色好看?”胡翠问。

“都好看。”陆明说。

陆明觉得好极了,他竟然和胡翠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在一道,不是半夜翻窗户,也不用担心隔壁的藏獒。她现在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了,就像别人的女朋友们一样。不,比别人的女朋友们好得多,美得多。他经常听有女友的同事吐苦水,要买那么多礼物,要记得那么多日期,对他们的要求多么苛刻,自己又是多么俗不可耐……太可怕了,那样的女朋友还不如不要。但胡翠不一样,胡翠是天下最好的女朋友。

他这么想着,胡翠已经把那两件衣服放了回去,又逛了几家店,停在卖珠宝首饰的柜台前面,向往地看着那一排玻璃柜笼。

“我还没有戒指呢。”胡翠说,趴到柜笼上去细看。营业员过来了,问小姐是挑婚戒还是对戒,看一眼陆明,陆明还在笑眯眯地盯着胡翠。他眼里哪里有什么珠宝钻石,就只有胡翠一个宝贝。营业员一眼看出两个人是情侣,连忙拿一只钻戒出来。

陆明不发话,胡翠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站在那里客气地笑笑。营业员以为胡翠不喜欢,连忙又拿几只出来,热情地给她套在手指上。摆弄一阵,胡翠的十个手指头都套上了各色钻戒,亮闪闪一片,映得她眼睛也亮亮的。她回头看看陆明,看出他没有买一个送她的打算。

胡翠只好找了个台阶:“你说,女孩子为什么都喜欢这些又不能吃,又不能玩,还贵得很的东西?”

“就是,多傻啊。”陆明同意。

两个人什么都没买,坐公交车回了家。

过去三年,陆明给胡翠写了很多信,如今终于见面,倒不好意思了,指着木匣子轻描淡写地说:“这是给你的。”

原来陆明早有准备,难怪刚刚不给她买。胡翠打开匣子,见里面是一叠叠的信纸,又是一阵意外。展开来读,禁不住抿嘴偷笑,笑了之后,眼睛湿润起来。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胡翠搂住了陆明。搂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问道:“你的玉石生意怎么样了?”

陆明一愣,笑道:“哪里有什么玉石生意,我哪是个做生意的人!”

胡翠吃了一惊:“咦,我上次不是要你去做这一行?专门送书给你,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在哪里做事?”

陆明被这样一问,心里莫名有点虚,模模糊糊说:“还在出版公司做事。”

胡翠眉毛皱了起来:“出版公司没有前途的。对了,留给你做本钱的那块翡翠呢?”

陆明连忙将玉雕狐狸拿给她:“你看,我请了老师傅雕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样。”

胡翠又吃了一惊,说:“手艺是很好的,但雕成摆件,就不那么好卖了,还得找合适的买主。而且这么一雕,损失了许多玉料,价钱不开高一些,就要折本。”

陆明没想到胡翠竟然这样说,心中忽然有几分生气:“为什么要卖掉?我有工资,又不缺钱!”

陆明这样一说,胡翠也严肃认真起来:“怎么叫不缺钱?眼下我们是两个人了,又要吃饭,又要租房,又要办婚礼,又要度蜜月,还要买房子、买车子,你存了多少钱?应付得来吗?以后有了小孩子,还要给小孩子请保姆、上学校,现在不趁年轻拼一把,领工资领到老吗?”

胡翠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两边脸都红了。陆明哑口无言,不晓得她哪里学来这一套知识。她说的这些,他一样也没想过,但他不想承认:“你说的那些自然需要,但不是还早着!”

听了这句话,胡翠站住不动了,一声不出,静静地、充满哀愁地看着陆明。陆明哪里被女人这样看过,心里一片毛,好像长了藓,想去抓,又不晓得从哪里抓起。良久,两碗眼泪在胡翠眼睛里汇聚起来。

陆明赶紧说:“我的意思是,这些不用着急,自然都会有,我不会委屈你呀!”

但胡翠还是一言不发,嘴唇哆嗦着,胸口一起一伏,好像有万语千言随时要喷薄而出。陆明一百个后悔,如今后悔也晚了,不晓得狐狸变成了人,会不会一生气又变回去?胡思乱想间,两颗眼泪终于从胡翠眼睛里吧嗒一下掉了下来。陆明看着那两颗眼泪掉落,自己也差点腿一软,扑通倒地。

“原来……你……你果真……没想和我在一起……”胡翠身子颤抖,抽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不不,我每天都想和你在一起,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盼你回来。”陆明忙说,“我只是还没想到结婚那么远。”

胡翠情绪平静了些:“你过了三年寻常日子,我却受了三年委屈,三年苦。谁都不晓得我为什么要做人,只当我发了疯。日日夜夜的,我看别人是怎么样说话、做事,自己学着做人,只盼着赶紧修得圆满,与你做个好妻子,一天都不想等。你却说,还早……”

胡翠本已不哭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最后变成掩面痛哭。每一声哭诉都像一句“你不是东西”,骂在陆明心头。陆明先前还生气,现在锐气全消,只在心里扇自己嘴巴子。

胡翠见陆明脸上一片真诚的悲切,又有些内疚,收了眼泪,安慰说:“我太着急了。你不要难过。”

“我明天就去找人买玉。”陆明说。

胡翠感动地抱住他,担心地说:“到哪里去找人?你这样老实,去市场上未免受人欺负。”

陆明一时也没有想出对策,打算硬起头皮到潘家园去碰运气,大不了把面子扔了,挨户兜售。这时狗急跳墙,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吴总。吴总做了这么多年玉石文玩,肯定是懂行的,即便他不买,也能介绍几个买主。可是之前那一回把关系闹得太僵,一点余地没留,如今恐怕不容易再联系了。

胡翠想了一会儿:“直接去找吴总怕是搭不上话,不如通过他那个侄子?同辈人之间打交道,总要容易些。”

陆明一拍脑袋,对,不还有李胜吗,中间桥梁。

“李胜和你还有联系没有?关系怎么样?”胡翠问。

这问题,陆明又不敢回答了。

“和李胜关系是不错的,我去约他出来谈一谈。”陆明说。这次学聪明了,没有讲真话。

“好。不用担心,我学了很多做人的法子,一定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比别人都要好。”胡翠又搂住了他。

3

李胜这几年真是走狗屎运。这人不过在一个三流学校读了一个骗人的市场营销专业,却假作中文系毕业的,在图书公司混得比谁都强。虽说英雄不问出处,那好歹也得先算得上英雄。写文章文理不通,讲话一口官僚江湖气,也好意思享受英雄待遇?况且私德也不好,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泡公司的长腿小姑娘,搭讪起来句句都是诗,实际上颠倒来去就那么几句,“落红不是无情物,早有蜻蜓立上头”,荒淫无耻。

李胜境遇这样好,自然是因为家里的关系。具体什么关系不知道,但既然他舅舅为富不仁,其余一家子肯定也是一路货。说起来陆明不应该这样讨厌李胜,两个人前后脚进公司,都在负责古典文化的部门编书,又都是单身男青年,一起打饭打牌,最初很是亲近过一阵,但自从李胜得了上司赏识,再到有了自己的公司,两个人就疏远了。李胜总是主动对他好,帮这帮那,一副“苟富贵,不相忘”的做派。如今陆明在李胜手下做事三年了,平时不去想这些还好,胡翠一说起,讲什么平辈人好打交道,其实哪里知道是要跟领导攀关系,一样地不容易。

自从胡翠住进来,陆明家里翻天覆地大变样。客厅中间先是躺了一条圆圆的、毛茸茸的地毯,第二天地毯上面蹲了一只茶几,第三天茶几上又站了一瓶鲜花。客厅窗户本来是光的,现在也挂上了窗帘,外层麻,里层纱,白天透亮,晚上遮光。三五天光景,看着就像个家了。

不过客厅并不是变化最大的地方,厨房才是。原先陆明的厨房里只有一只用来煮面的不锈钢奶锅、几只碗,几天工夫改朝换代,新来了一套五颜六色的崭新进口瓷器、煎牛排的平底锅、煲汤的紫砂汤锅、做焗饭的焗锅和做石锅饭的石锅。此外,一支由小型电器构成的军队也开进了他的厨房,电蒸锅、高压锅、电饭锅、电饼铛、面包机、烤箱、榨汁机、豆浆机、搅拌机、酸奶机、煮蛋器……小机器人们形态各异,胡翠做一顿饭好像指挥千军万马。抽油烟机呜呜地响着,为它们的壮举叫好鼓劲。

光厨房受灾,问题还不算太严重,很快厕所也沦为了灾区。原本洗脸台子上只一个漱口杯,插一根牙刷、一支牙膏,淋浴边上一瓶海飞丝、一块香皂,陆明洗完澡原地跳跳就直接穿衣服,毛巾也省了。胡翠来后,先多了一支洗面奶、一只装满妇女用品的粉色大盒子,很快又多了爽肤水、卸妆油、日霜、晚霜、眼霜、精华霜、防晒霜、bb霜、护手霜……这是一支由瓶瓶罐罐组成的迷你军队,和厨房里那支军队一样,打了陆明一个措手不及。朝思暮想,胡翠是真的来了,但来的又不只是胡翠。

礼拜五晚上陆明下班回家,一推门就撞到了什么东西。挤进来一看,门后是一只五层高的鞋柜,满满放了大半柜子新鞋,都是胡翠的。

“商场打折,就都买了。回来发现没有地方放,只好又去买鞋柜。真麻烦。”胡翠的声音伴着抽油烟机的轰鸣和锅铲的叮咚声,从厨房里传出来。

陆明一路挤公交回来,这会儿累得很,只想在沙发上瘫一会儿。他忽然发现沙发不见了。

“沙发呢?”

“扔掉了呀,旧得要死,你弄来的时候就是个二手货吧?”胡翠关了抽油烟机,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那我坐什么呢?”难以置信,她竟然说扔就扔,这么大个东西!

“坐新的呀!我已经买了。明后天就送到。”胡翠说。她摘下围裙,倒上红酒。自从胡翠来了,陆明竟然在家吃上了西餐,不但有肉,还有鲜花,还有红酒,还有蜡烛。女朋友这样的手艺,这样的生活情调,不知道要羡慕死多少男人。

陆明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沙发突然没有了,他不知道该把下班后的屁股放在哪里,站在屋子中间茫然无措,但他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挑胡翠的不对,只好坐下来吃烛光晚餐。

“噢对了,这个忘了给你。”胡翠吃了两口,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张信用卡递给陆明。

“没有额度了,今天买沙发只好分期付款。”胡翠说,“记得抽时间还款,我还有几件东西要买。家里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你怎么过的日子。”

陆明有点拿不稳刀叉:“工资卡也在你那里,我拿什么去还款?”

“哎呀,忘了告诉你,工资卡礼拜三就用光了。这两天都是用的信用卡。”胡翠说。

“工资卡用完了?这个月还不到月底,下个月要十号才发工资,中间我们吃什么,喝什么?”陆明举着刀叉,牛排是吃不下去了。

胡翠说:“不怕的呀,你不是去找人买玉了吗?卖玉的钱还不够我们吃饭?”

陆明本来已经努力忘了玉的事情,这下猛一听胡翠说起,心中不禁咚的一响,好像一块石头砸了脚背。

“对,玉的事情怎么样了?”胡翠问。

陆明稳住阵脚,说:“不管玉的事怎么样,先把沙发退掉。眼下哪有钱来分期付款。”

“沙发退掉,坐什么?”胡翠问。

“坐凳子。”陆明说。

“不行。凳子只是吃饭的时候坐,其余时候要坐沙发!”胡翠不同意,她起了疑心,“吴总肯不肯买玉?能出多少钱?”

陆明不说话,闷头吃牛排。

“我问你呢。”胡翠不肯放他,“你到底有没有联系吴总?李胜怎么说?”

陆明沉默了半晌,开口道:“李胜说下个星期一起吃饭,顺便谈谈。”

他的声音听起来忽然低矮了一个八度,好像一瞬间有人抽走了他的气力。

胡翠却笑了,她放下了悬着的心,眼神也恢复了温柔,看起来好看极了。

“看样子有戏。别担心,这几天的菜总是有的。”她说。

陆明也勉强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对胡翠撒谎,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更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陆明真正没想到的是,这个谎竟然没有撒成。陆明还在痛苦地思索怎样找李胜开口,李胜居然主动来找他了。那是快下班的时候,李胜从陆明的格子边上路过,忽然拍了一下他,低声说:“下班去烤串。”

陆明不知道李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别是要跟他谈离职才好。两个人一言不发出了写字楼,从风调雨顺的空调房一步踏入余热未消的街道,汽车尾气扑面而来,各自出了一脖子汗。吃烤串的地方在立交桥边上,因为在国贸,所以生意做得很大。夜幕刚起,青年男女就把里外桌椅挤得爆棚,叽叽喳喳,像一盘热锅上的蚂蚁。店伙计抬了一张摇摇晃晃的折叠桌到蚂蚁势力范围的边缘,支两个凳子,让他两个坐。李胜还没坐,边上一辆车噌地贴着擦过去,唬得他一跳。

“他妈的!”李胜骂了一声。

两个人缩着胳膊坐下,尽量往里靠,离车流远一点。李胜上来就要冰啤酒,自顾自地喝。陆明点了几串烤串,看着壮观的红黄灯光的车流在身边缓缓流动,感觉自己坐在一条大河边上。河流对面是成片灯火通明的国贸写字楼群,好像泊在对岸的泰坦尼克号。

李胜闷着喝了两杯,忽然说:“晓红要你当伴郎。”

“谁?”陆明莫名其妙。

“晓红,我女朋友。”李胜说,“你见过,一起吃过饺子。”

陆明回忆半天,模糊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还是她啊!”陆明有点惊讶,赶紧又补一句,“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办?”

“下个月。”李胜面无表情,“看场地订酒席,扯了半年的皮。不瞒你,我本来请的是合作方公司副总的儿子当伴郎,人家肯来也是个面子。结果晓红不肯。”

“为什么不肯?”

“晓红看了那儿子的照片,说油头粉面又胖得没有脖子,就死活不肯。伴郎又不是新郎,不是要你嫁给他,你管他有没有脖子?我问她谁有脖子,她想来想去,说我的熟人都不是好东西,只有你还行,斯文,上相,一起拍照好看。”

这样一说,陆明也尴尬,推也不是,应也不是。李胜已经有三分醉意,把酒杯一拍,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再闹下去,老子就不结了。妈的,她要给我换伴郎,我就得给她换伴娘,这才叫男女平等。对,你有女朋友没有?”

陆明被突然一问,愣了半秒。李胜虽然喝多了酒,但这种事情上的反应灵敏度一点没有下降,一把抓住陆明:“你小子有对象了!”

李胜像打了鸡血,一个劲问来问去不肯撒手,非要陆明把女朋友带来当伴娘,正好一对。闹了一阵,忽然不出声了,盯着面前的残羹冷炙,掩面哭起来。

“我告诉你,有没有对象都不打紧,要紧的是得有钱。男人没有钱,就没有面子;没有面子,在家里就伸不直腰,就得被女人拎着耳朵赶着跑。对不对?如今我们家生意出了状况,你要不想结婚,人家家里就要把你的公司收回。你得自个儿买房,买车,炒股,做信托,抢购黄金,创业,搞互联网,拿风投……等这些全都是你自己的,你才能想干什么干什么,活出个人样儿来。”

好在李胜已经喝得七七八八,陆明赶紧拦住一辆出租车,把他往后座上塞。眼看要被塞进去了,李胜忽然抓住车门站定,回过头对陆明说:“忘了一件事,北清路的房子你得搬出来,买家都联系好了。我得换个好点儿的车结婚。”

4

陆明这个伴郎最后没有当成。本来一切准备得好好的,婚礼前一个星期忽然接到老家电话,他母亲不小心摔了一跤,把髋骨摔坏了,亲自打电话来让他回去一趟。这样一来,伴郎的重任还是只能由原定人选担任,和胡翠配对儿。

到了婚礼那天,李胜和晓红早累得不行,筹办准备是累,扯皮打架也是累,两个人都苦着脸盼着早点演完。最高兴的人竟是胡翠。胡翠不像别人见惯了红白喜事的热闹,她是第一次见婚礼,这样多宾朋,这样多美酒,这样蛊惑人心的音乐,这样铺天盖地的鲜花。她不晓得这是逢场作戏,以为这些美梦都是真的。这也是她第一次打扮得像个仙女,做了头发,穿了礼服,从万众瞩目的红地毯上走过。尽管她的衣服、首饰、发型样样不如晓红,但她脸颊容光焕发,双眸流光溢彩,比憔悴呆滞的新娘子夺目百倍,艳惊四座。当她伴着新娘一路走上舞台,红毯另一头的新郎和伴郎一道发起了呆,两个男人都瞪起眼睛看着她,在脑海中伸出手来去牵她,恨不得把兜里的戒指给她戴上,好像她才是今天真正的新娘。

等陆明处理完老家的事情回了北京,胡翠迫不及待地将婚礼上的照片给他看。陆明心里有些烦,一张张随意地翻。胡翠见他心不在焉,又得意又神秘地压低声音说:“卖玉的事情,搞定了!”

“怎么会?吴总人都没来,怎么就搞定了?”陆明一头雾水。

“吴总已经退出江湖了!几年前赔了本,告老还乡开养鸡场去了。现在公司的业务是他管。”胡翠指了指刚刚照片上和她合影的男人,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胖子,说:“就是这个,孙总,年轻有为。”

陆明愣了愣,反应过来,什么孙总,不就是李胜合作方公司副总的儿子孙满嘛!当初被晓红嫌弃没脖子的。

“孙总这人很热情,又平易近人,一见面就说自己接了吴总的业务,让我有空来公司玩。”胡翠说,“我问他收不收玉,他立刻同意把我们那块玉放到门店里显眼的位置展卖。连玉都没见着就答应了,真是好人!”

胡翠眉飞色舞,陆明怒从心起,硬邦邦地说:“那胖子不是好人,他的话你别当真!”说完,一把拿过桌上的玉狐要找地方收起来,不让别人碰。胡翠却没有让他收,一把将陆明的胳膊拉了回来,紧紧拽着说:“只要把玉卖了,我们就能翻身,就能做生意买房子,就能……结婚!我要跟你结婚!像晓红那样。只要能跟你一道过日子,我什么都不怕。你也别怕,我是你一个人的,谁也拿不走。”

陆明迎着她那真诚又热切的目光,像迎着两团火,他也动了感情,把胡翠搂在怀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同意。”

翠狐的玉雕,最终是陆明送到孙满店里去的。胡翠知道陆明不想自己出面,她就不出面,好叫他安心。送玉那天孙总很早就在门店等着,见来的不是胡翠而是陆明,他也没有挂脸,心知肚明地微微笑了笑,事情便过去了。自始至终客客气气,一点也没有刁难。胡翠后来听说这一段,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冤枉了孙满。

玉雕送去的时候,陆明没有十分舍不得,他并不认为翠狐真的会转手,毕竟这样贵的东西,又是个不实用的工艺品,哪里那么容易卖?拿去展览几天罢了,最后还不是回到自己手里。

偏偏,谁也没有料到,不到一个星期就变了现。两百万人民币,孙总一分钱寄卖费都没收。陆明拿着那张薄薄的银行卡往家里走,脑子里煮着一锅馄饨面。他竟让翠狐落到了旁人手里!还没来得及看上最后一眼,最后一次抚摸它冰凉光滑的弧线、矫健的后肢,就再也见不到它了。孙总喊他到店里拿钱,他看着空空的展柜,恨不得伸手掐死这个胖子。

“收藏市场眼看回弹了啊。追涨杀跌,现在是抄底的好时候,好货自然走得快。”孙满说,“陆先生有什么好东西,欢迎再拿到我们这里卖。”

陆明把银行卡贴身放着,挤地铁回了家。他们已经从北清路李胜的房子里搬走,租在城里住。这一回租房陆明没有费一点力,都是胡翠去跑。陆明刚掏出钥匙,门就从里面被猛地打开了,胡翠站在门口,两眼放光地问:“钱拿到了?”

陆明点点头。

胡翠用目光搜一遍,问:“在哪儿?”

陆明掏出银行卡,胡翠一把抢过去,说:“不是现金?”

陆明摇摇头。

胡翠把银行卡正反看了一遍,问:“在取款机上验了没有?”

陆明又摇摇头。胡翠二话不说,穿着拖鞋就跑出家门,陆明还没来得及换鞋,也被拖出了家门。

胡翠直奔楼下取款机,一颗心怦怦跳着按了查询密码,机器运转的嗤嗤声增加了紧张的气氛。屏幕上终于出现2,000,000的字样,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翠狐被别人买走了!”陆明悲痛地说。

“你傻啊,这是整整两百万啊!”胡翠说。

陆明这才有点回过神来。天哪,忽然之间就有了两百万!真是不可思议。

这天晚上他们没敢出门吃饭庆祝,就在客厅里开着灯坐着,四只眼睛瞪着茶几上摆得端端正正的银行卡。

“明天你就辞职,做编辑拿死工资,没有前途。”胡翠说,“我给你的那本书,赶紧学起来,抓紧时间上新料。做生意要快准狠,听孙总的意思,最近商机很关键,等价格真的炒起来了,就屯不了货了。”

“这200万怎么办?”陆明问。

“100万买房子,50万结婚,50万留着做本钱。”胡翠说。

“结婚不用50万,太浪费。”陆明说。

“要婚礼,还要蜜月旅行,过日子先准备充裕一点好,我学过的。”胡翠说,“拿电脑来,我看看100万可以买些什么房子。”

第二天一早,胡翠就真的出门去买房子。陆明听胡翠的话,到单位去辞职。陆明一路上都在想象和李胜谈话的场景,他决定要先抑后扬,苦着脸提辞职,这样李胜肯定会认为他又遇到了什么困难,搞不好还会主动伸出援手。这时候陆明再告诉他,自己做生意“赚了一点小钱”,正在“买个小房子结婚”,打算全职做生意,不打工了。不能太喜形于色,要装作“这有啥”的样子,然后看着李胜大跌眼镜。

他满心雀跃地到了公司,才想起李胜还在马尔代夫休婚假,根本不在北京。他不但没有机会演一出凤凰展翅,说不定还要落人议论:突然离开,避人耳目,灰溜溜地,搞不好出了什么事儿。这样一想,心情就有些低落,心情一低落,就想到李胜根本不戴眼镜,想让他跌眼镜也没戏。

胡翠在外面跑了一天,得出一个结论:高跟鞋不中用。她早晨出门时打扮一新,身怀巨款,自以为马到成功,手到擒来,晚上到家的时候天已黑透,满面尘灰烟土色,虽然疲惫,但精神奕奕。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沙发毕竟没有买),让陆明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说:

“要快!”

“什么东西要快?”

“当然是房子!”

胡翠昨晚在电脑上查过市区房价,知道四环内的房子都不在预算范围内,于是将四环外的几片集中住宅区圈出来,逐一盘查,最终确定了备选小区一、二、三。

今天一早她先去了小区一。从网上看,这个小区安静整洁,房子漂亮,价格居中,亲眼一看也确实如此。唯一的问题是,要亲眼看到这个小区并不容易,下了地铁还得坐两站公交,坐完公交还得走一段小路,这段小路也不是什么好路,坑坑洼洼,如果下班回家晚,说不定就会掉进坑里。

接着她去了小区二,这个小区倒是很懂事,一出地铁就是大门口。实际上,她买得起的小户型就建在地铁正上方,出了楼道就是人潮汹涌,关上房门也能感受到一分钟一趟、永不停息的列车带来的震动。好处当然也是有的:如果突然下雨又没有带伞,只要快跑几步就能跑进楼道。可是,京城下雨的日子屈指可数啊!

于是,她又马不停蹄去了小区三,这是个红砖房老小区,虽然年纪不能跟胡翠比,但比陆明大是肯定的。房子户型好,没有物业费,而且生活方便——楼下一条小路,白天是菜市场,夜里是卖麻辣烫的地摊,天上有小卖部私搭乱建的电线横空而过,地上有污水横流垃圾遍地。此外,发小广告的、办假证的、销赃手机自行车的、偷钱包的、卖盗版碟的……神出鬼没,给小区增加了无限活力。

胡翠看完三个小区,才想起还没有吃饭。没工夫吃牛排喝咖啡了,随便找家快餐凑合一下就行。等着取餐的间隙,她给小区一的中介打了个电话。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区还是不错的,夜里走路小心点就是了,哪能说掉坑里就掉坑里。

“刚刚看的那套今天能买吗?”

“美女,已经卖掉了,客户正在我们这里办手续,首付都交了。”

“啊?还有别的吗?”

“还有大户型,一百二十平,总价……”

这是胡翠没料到的突发事件,她赶紧给第二个小区打了电话。噪音震动慢慢就习惯了,交通方便毕竟是好事。

“刚刚看的那套还在吗?”

“还在!您要的话得赶紧签约,刚都来了三拨客人了。”

“我马上来!98万对吧?”

“不不不,姐,98万那是网站上的价,那都好几个月以前的事儿啦!现在135万。”

几个月就涨了三分之一?房东恐怕是犯了精神病,胡翠想。虽然她有几百岁年纪,但毕竟没有遇到过史无前例的房价猛涨潮。

这样一来,她就只好给第三个小区打电话。电话打通了没有人接,她担心中介正带别的客户看房,搞不好看的就是她看中的那套。千钧一发,先下手为强,她挥手打了车,亲自飞奔过去。

没想到,她还没有飞到中介店门口,就听见一声巨大的怒吼:

“没良心的,不得好死!——”

砰!

最后一个“死”字尾音没落,半块板砖凌空飞过头顶,狠狠砸在中介店面的大玻璃外墙上,好似哗啦啦一阵雨,一整面墙化身玻璃碴子噼里啪啦落了下来,上面贴着的房源广告掉了一地。

整条街都安静了,卖菜的不吆喝了,卖碟的也不拉客了。胡翠呆在原地,缓缓转头,只见店门对面站着一个愤怒的男人,穿一件上不得台面的灰黑色夹克,一张憔悴悲痛的脸,胳膊还保持着扔砖头的姿势。

“龟儿子,把老子的钱还起来!老子存了八年——”

老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群人就从胡翠身后涨潮似的向他扑了过去。胡翠给这样一冲,险些扑到地上,被边上一个眼疾手快的菜贩一拦,才稳住身形。

那群人有五六个,清一色穿着同样款式的白衬衣,外面写着中介公司名称的黑西装已经脱了,工牌也塞到了衬衣里面,只脖子上露出一截绳子。他们看上去也气坏了,没一个空手,全抄着家伙,为首的大喊一声:

“操你大爷——”

老子见势不妙,拔腿就跑;龟儿子年轻力壮,奋起直追。一个拿拖把棍的龟儿子仗着武器长度的优势,一棍把老子撂倒。这下老子就落了下风,被涌过来的棍棒一阵打。

胡翠吓坏了,正想着要不要报警,市场另一头还真有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喊过来:“警察来了!——”

龟儿子们一听,立刻收了攻势,转身撤回中介门店,脸上纷纷写着没有发泄完毕的愤怒。刚刚撂倒,还没正式打开,就这么散了!便宜这小子!

老子蜷着身子躺在地上,双手掩面。虽然吃了几棒,好在没伤到要害,慢慢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胡翠想叫住他等等警察,之前扶了她一把的菜贩说:“姑娘,哪有警察啊,就是有,也来不了这么快啊!”

胡翠愣了愣,恍然大悟,原来刚刚那一嗓子是哪位雷锋“见义勇为”。但她还是不明白,被打了怎么不报警呢?菜贩说:“那人自己图便宜,没有正经手续的房子也敢买,被坑了怪谁呢?110也不管经济纠纷啊。”

胡翠吓了一跳,原来这个小区是拆迁区,这些房子,好多都不能交易了。中介全没跟她提过。是了,这就是黑中介,人家做的就是这种生意,怎么会跟你提?好在自己见了这一场恶斗,不然她的一百万就要落进无底洞,而她恐怕连捡砖头砸玻璃的本事都没有。

“所以,干脆去买小区一的两室一厅大房子!”胡翠总结道。她一口气讲了许多话,又口渴起来,不得不再喝一杯水。

这个结论和陆明的想象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本以为她会说“所以,房子暂时不买了”。看来他低估了她战胜困难的决心和毅力。

“两室一厅的房子要多少钱?”陆明问。

“一百五十万。”

“这么贵!”

“只比小区二那个地铁上的房子贵十五万!面积大得多。”

“但是小区二交通方便。”

“交通是方便,但床底下跑火车,那也不像话。”

“不管跑不跑火车,我们都买不起,好歹总共只有一百万。”

“一百万做首付足够了,剩下的我们贷款。”

“贷款?到哪里贷?”陆明吓一跳,刚刚还为手握巨款高兴,转眼就要债务压顶,变化未免太快。

“公积金!中介讲了,公积金贷款利息最少。”胡翠说。

“公积金哪里贷得了!”陆明哭笑不得。

“如何贷不了?”

“今天刚去办了辞职呀!没有单位,谁给你办公积金贷款!”

陆明这样一说,胡翠也愣住了。

“辞职了就不能办公积金贷款?那你这样着急辞职做什么!”胡翠生气,跑一天,好容易打听出一条生路,竟然也走不成。

“你昨天叫我辞职!”陆明说,女人记性怎的这样差。

“我不知道辞职了办不成贷款!”胡翠说,“你应该告诉我这一点。”

“我又不知道你要办贷款!”陆明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嗓门不小,显然,胡翠也发现了。

“你凶什么凶?我在外面跑一天,这些行情信息全是我跑来的,你做了什么?一整天工夫,就办了个辞职手续!”

本来陆明有点为自己的大嗓门心虚,但胡翠这样一说,他就不得不委屈,不得不诉苦:“好像我想辞职!我工作做得好好的,不是你叫我辞,我怎么会辞?”

胡翠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噌地站起来瞪着他,呼吸急促,一喘一喘。糟糕,陆明心道不妙,胡翠只要一喘一喘,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意思。他犹豫着是偃旗息鼓还是奋勇抗争,没想到胡翠的气势一下矮了下去,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那就……别贷款了。结婚的钱拿出来,正好五十万。”她低声说。

5

陆明的电话响了好几遍,陌生号码。他和胡翠忙着收拾新房,没顾上接。两个人一头土一身汗,活像两个泥鳅,好歹屋子像个样子了。胡翠坐在地上擦汗,冲陆明笑。

在弄房子这件事情上,陆明和胡翠都没有经验。他们以为一百五十万就可以买一个家,实际上还要交中介费、契税、营业税、个税、物业采暖。即使不重新装修,也要做些小的修补;即使一切从简,也不能不添些家具电器。这样一来,不但扔进去原来计划结婚用的钱,还损失了一部分准备留着做生意的本金。自从买房子开始,胡翠就不再买各种喜欢的玩意儿了,也不吃牛排、不喝红酒,每天炒两个小菜就当晚饭。尽管如此,她还是高兴的,做人不能要求十全十美,美好生活要慢慢奋斗,这些道理她学过。

“先洗个澡,今晚出去吃馆子。”胡翠说。陆明一贯有点迟钝,这回也听出弦外之音。有了家,就是一家人了,为了庆祝,应该是要“那个”一下。

这时候陆明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号码。手滑,接了。

“阿明!”电话那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打你几次电话都不接,我还以为手机是坏的。”

陆明一愣,这怎么回事?那边又喊了一声:“阿明,听见吗?”陆明回过神来,说:“妈,我姐怎么换了手机号码?”

“你姐给我买了手机,这个就是我自己的号码了。”陆明母亲说。

“妈,你还在县里?上次不是出院了?”陆明听见电话那头嘈杂的马路声音,不像在村里,只可能在县里看医院,莫不是复查出了问题。

“阿明,我在北京呀!我来看你!”陆明母亲说,“我到车站好久了,打你电话一直没人!”

陆明并不知道,母亲上一次摔倒摔出了她的人生新决定。她是踩着凳子从房梁上取腊肉时脚下一滑摔倒的,当时就僵在地上动不了。村里没有急救车,好在邻居儿子是跑建筑的,这两年攒钱买了一台小车,当即把陆明母亲送到了市里。

陆明母亲有四个孩子,头三个都是女儿,陆明是第四个。父亲走得早,母亲不容易,儿女都懂事。一听说母亲住院,三个在本地工作的女儿赶紧去了,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日夜轮流陪着。但老人家心里还是有个坎,女儿来得越多,越让别人看着自己一窝女娃。明明是有儿子的,而且还在京城谋职,有出息,只恨隔得远,在关键时候不能出来撑场面。更难过的是,往年即使过年回家,陆明也没有车开回来。读书人在邻居眼里是个纸老虎,还不如跑建筑。

陆明母亲暗自委屈,偷偷掉泪,拿女儿的手机给儿子打电话:

“我没事,只是骨头开裂,年纪大了身边没人,可不就容易出事……你不用回来,医生说恢复不好的话最多瘫痪……我是取腊肉的时候摔的,你最喜欢的腊肉,我取腊肉是要给你寄的……你不用回来,只要你有出息,在外面做大事,我一个人死在家里也无所谓。”

这是母亲多年来说话的习惯,陆明再熟悉不过。她一定是安慰你、给你宽心、让你不必如何如何,但是你……只能如何如何。于是陆明上个月就回了一趟家,为此错过了李胜的婚礼,母亲见到他,果然甜蜜又嗔怪地说:“说了让你不要回来!”

这一次的遭遇让陆明母亲意识到岁月不饶人,养儿防老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摔伤并不严重,用不着打石膏,回老家休息了几天,她便整理行装,锁上院门,独自去她远在京城的“新家”安度晚年。坐了几个小时车,又在车站等了小半天,总算打通了儿子的电话。

陆明顾不上洗脸,赶紧奔到车站接人。不请自来让人别扭,腿伤刚好就站着等人又让人心疼。陆明接过行李,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阿明,咱们不坐公交啊?”母亲奇怪地说。

“没事儿,公交太颠。”陆明说。

母亲没说话,过了几秒钟,把嘴凑到儿子耳朵旁边偷偷问:“涨工资了?”

陆明红了脸,收了收心里的兴奋,故作镇静地说:“做生意了,不靠工资。”

母亲吃了一惊,脸上显出刮目相看的惊喜,既难以置信,又理所当然。就是了,儿子毕竟是高学历,怎么会比不过跑建筑的?厚积薄发。

“做生意要买车的吧?”母亲问。

陆明又红了脸,依旧不动声色地说:“刚买了房子,收拾利索了再安排买车。”

陆明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重复了一句:“你买了房子?”怕司机听见,又赶紧压低声音:“找朋友了没有?”

陆明说:“在家里。晚上一起吃饭。”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陆明母亲高兴得一愣一愣,一把抓住陆明的手,满面红光地问:“已经住到家里了?”

陆明没多想,“嗯”了一声。陆明母亲很为儿子骄傲,说:“能省不少钱!”陆明以为说的是房租,也“嗯”了一声。

陆明带着母亲回到新房,打开门,面前香风一闪。胡翠穿着粉色雪纺连衣裙,卷了头发,化了妆,戴了耳环项链手镯,二十个指头都涂了指甲油,还穿了最高的那双银色高跟鞋。她打扮得像雅典娜下凡,又背着光,陆明母亲得抬起头才能勉强看到她的脸。

“您把行李放这边地上,换那边那双拖鞋。”胡翠亭亭玉立,陆明忙着给母亲放行李、找拖鞋。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陆明母亲这才看清胡翠的长相,明艳艳地。“姑娘,你太瘦了呀!”陆明母亲说,“要吃好一点。”

陆明母亲问了生辰八字、生肖属相,胡翠都按身份证上的信息回答了,又问两人认识多久了,陆明说四年多,陆明母亲怪儿子不早说,害自己没有准备见面礼。

“你做什么工作的?”陆明母亲问胡翠。

“我刚毕业,还没有工作。”胡翠说。

“没有工作?那你打算找什么单位呢?”陆明母亲问。

“最近忙着收拾房子,还没考虑单位。”胡翠说。

“那你平时都花阿明的钱?”陆明母亲一下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陆明打圆场说:“这不是想着先成家吗?”

“也对也对!女人成了家早晚是要在家里做饭带孩子的,工作什么的都是糊弄糊弄。”陆明母亲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要小孩?”

胡翠说:“我们生活还没有稳定下来,现在不打算要小孩。”

“阿明已经三十了!你父母不催你?”陆明母亲惊讶地说,“对了,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父母……都是普通人,走得早。”胡翠说。

“哦……家里还有什么亲戚?”陆明母亲问。

“也没有什么亲戚了,远亲有几个,不太来往。”胡翠说。

陆明母亲没有更多的话要问,三个人去饭店默默吃晚饭,胡翠点了一桌菜。

“别点这么多,吃不了浪费了。”陆明母亲说。

“您大老远来一趟,多吃点。”胡翠说。

“还不是花我儿子的钱!”陆明母亲忽然硬邦邦地扔了一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生起气来,本来一切都是高高兴兴的。她养儿养女省吃俭用,儿子大了去了京城,她生怕儿子吃不饱穿不暖,从来不问他要一分钱,不要他买一样东西,原来,她省下来的铜板都被这个涂脂抹粉的女人大吃大喝去了!四年多,她过的什么日子,她又过的什么日子?她这是图什么!

“你们年轻人处对象,我们做父母的不干涉,不反对。”陆明母亲说。

胡翠弄不明白事情发生了什么变化,看了看陆明眼神,陆明也不明白。胡翠说:“您放心,我一定把陆明照顾好。”

“我们阿明从小就是出类拔萃的,远近闻名,上小学的时候过河,那些女娃子都争着给他拿书包。看上他想来倒贴的不知道多少。”陆明母亲说,“你这样的条件,自己多珍惜。”

这样一说,两个年轻人就不晓得如何圆场了,坐在那里不动。陆明母亲平平稳稳地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你家里没有父母,我们也不要嫁妆,首饰彩礼也就一并免了。婚礼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们……刚买了房子,财政紧张,婚礼就不办了。”胡翠说。

“婚礼是必须要办的,我们家阿明既然出了房子,按规矩该你们家出婚庆。你一个人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我也理解,年纪轻轻不工作,有点钱都吃喝打扮掉了。往后不能这样。你先找个工作存存钱。不够的部分阿明的几个姐姐可以帮忙。”陆明母亲娓娓道来,在情在理。

胡翠说:“阿明出的房子?他这么跟你说的?他一个编辑哪里来的钱?”

“他开了公司。”陆明母亲说。

“那是我的钱!”胡翠说。

陆明母亲愣住了,疑惑地说:“你的钱?你又没有工作又没有父母,哪里来这么多钱?”

“……我的存款!”胡翠说。

“干什么能存这么多?”陆明母亲忽然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念头,吓了一大跳,禁不住站起来仔仔细细打量胡翠,还真是有可能!难怪直接就住到家里了,这个跑来的,不是什么正经人。

陆明也看出了母亲的想法,赶紧说:“妈,你别瞎琢磨!那是我做生意挣的,让阿翠给存着。”

陆明母亲看了看陆明,又看了看胡翠,胡翠这下也明白过来了,唯唯诺诺地说:“是他挣的,我给存着。”

陆明母亲说:“你管他挣的钱是‘你的存款’?很新潮。”说完,拎上布袋走了。胡翠在她身后喊:“办婚礼就办婚礼,我出钱,不用你女儿出,我有遗产!”话说完,两个眼圈红了。

陆明母亲没有在儿子家多住,陆明送她去车站,一路安慰她“阿翠会找工作的”、“我们会办婚礼的”。这些话自然没有安慰到点子上,也没有说到他母亲心坎里。但心坎里的话,她又不能自己说出来,因为那样就显得她十分封建愚昧。陆明母亲虽然一辈子在农村,但她和陆明父亲都是人民教师,都受过知识文化的洗礼,知道干涉子女婚姻是不对的,不能直说,只能拿个态度,让子女自己领会。子女不领会怎么办?像陆明这样被蒙住了脑袋的情况,她就只能淡淡地说:“到时候让几个姐姐帮你拿主意,我就不参与了。”

把母亲送走,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安抚胡翠。胡翠好像起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说话少了,也不像过去那样劲头十足、事事关心。她不再张罗着布置新家,也不在厨房里开动小机器人军队,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什么地方,一坐就很久。这种时候陆明就很怕。如果不闻不问,他不知道事态会怎样发展;如果真的去问,往往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胡翠委屈地哭起来,一个劲地问“为什么”,但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的为什么;要么更糟,她会忽然喷出一团怒火,歇斯底里大闹一通,但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喷火。陆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反复跟她说:“我们会结婚的,你不要担心。”胡翠说:“嗯。”陆明说:“你不是本来就很想办婚礼?这下好了,正好可以下决心办。”胡翠说:“嗯。”陆明说:“你想怎样办就怎样办。”胡翠看看他,说:“好。”

开始筹备婚礼似乎为沉默的生活带来一点喜气,但一座山一旦开始滑坡,就很难止得住。胡翠天天担心预算超支,进一步削减了自己的生活费用,两个人都过着省吃俭用的生活。陆明没有工作,做生意的本钱被充公办婚礼,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到处多余。如果他不配合胡翠的焦虑,胡翠就会怒斥他“你怎么一点也不操心”,如果他表现出和胡翠一样的担忧,胡翠也会怒斥他“担心有个屁用”。婚礼的准备过程漫长繁琐,到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陆明既不能显得厌烦或不关心,也不能越俎代庖、擅自决定,因为前者会让胡翠极度伤心,“你不想娶我,你们心里都嫌弃我”,后者会让胡翠鄙视和愤怒,“谁让你定的,我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东西”!他要显出高兴、激动、期盼的样子,又得恰到好处地逢迎胡翠的决定,他衷心希望他的人生再没有另一个婚要结。

因为婚礼要回老家去办,陆明没法亲力亲为,只得由三个姐姐操刀代劳。家里的意思是说要穿红色、放鞭炮,胡翠说要穿白的、上教堂,搞草坪那一套,让陆明很难办。

大姐传达陆明母亲的旨意说:“你总不能让亲戚朋友领导同事在草地上端个盘子站着吃饭,谁跟你玩这一套?教堂更荒唐,有沙发没有?能抽烟不能?讲话都不能大声,各方宾客之间如何扯关系?”

二姐拥护大姐说:“你胡翠觉得唯美,感人,那是你的事。我们不能陪着你演这么一场堂会,就为了哄你开心。别人要看的是陆家娶媳妇的排场,不是要看你这个媳妇的脸色。总以为婚礼是围着自己转的,幼稚!”

三姐脾气是比较好的,不爱说难听话,此刻也只是劝陆明:“小明,女人后半辈子都要在洗碗擦地养孩子中度过,结婚的时候让她们高兴一下也是应该的。要不你就来个中西合璧!”

最后的方案就是中西合璧,一次结两个婚。越临近婚礼,陆明的日子越没法过,胡翠为了各种各样鸡毛蒜皮的破事儿三天一大哭、一天三小哭,搞得他恨不得把喜事办成丧事。斗争形势在婚礼前一天晚上布置现场的时候发展到高潮:按胡翠设计好的方案,婚礼现场应该摆满白玫瑰和粉玫瑰,配上她的婚纱和新娘妆,田园梦幻,恰到好处。可赶到现场一看,婚庆公司弄来的清一色是红玫瑰,一朵白玫瑰和粉玫瑰都没有。田园梦幻变成了一片火海,漫山遍野,激情燃烧。胡翠旋风一样冲到婚庆公司负责人面前,但是人家一点也不惊慌,很有礼貌地说:“美女,你家里人改的方案,我们是照章办事呀。”胡翠莫名其妙:“哪个我家里人?”“你婆家呀!”婚庆公司意味深长地笑了。胡翠一回头,陆明的几个姐姐正在后面指挥搬花,婆婆并没有露脸。

“花的颜色弄错了。”胡翠按着火苗说。

“哎呀阿翠,结婚不能用白花的,不吉利呀!大家看了多不像话,是不是?”大姐说。

“这是我结婚,我想要什么花就是什么花。”胡翠一咬牙,冷着脸讲了一句毫不客气的话。不管姐姐们的面色会不会青一阵白一阵,她下定决心先为自己的面子负责。

结果姐姐们的脸既没有青也没有白,仍旧热情洋溢:“正因为是你结婚!你都是结婚的人了,不是小孩子,这么多亲友看着,千万不能任性!”

胡翠一下就懵了,明明自己在理,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任性胡闹了呢?倒霉的是她还想不出怎么反驳,简直是被秒杀。

“好,不要白的,那粉的呢?粉的总可以了,在哪儿?”

“粉的是二婚呀!”二姐说。

争辩粉的是不是二婚是没用的,只要“别人”可能认为和二婚沾边,那就是二婚。第二个回合,胡翠又落败了,但她只要还有气,就得杀回去。

“既然要换,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你三姐眼睛尖,下午才发现!好在来得及,不然闹笑话!”姐姐们说,九死一生,好惊险。

胡翠安静了几秒钟没讲话,突然倒在地上放声大哭,把在场的人吓坏了。陆明大窘,冲过去想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别闹了你!”但胡翠就是不依,赖在地上大喊大叫:

“你们这些人,流氓、无赖、渣,飞禽走兽都不如!”

陆明吓坏了,大吼一声:“你精神病了,瞎说些什么!”

胡翠那句话在她说来其实合情合理,在不知情的旁人听来却大逆不道。宴会厅顿时一静,陆明的大姐反应快,怒发冲冠,啪啪几大步走上前就要痛击对手,忽然有人喊了一句:“都别闹,一会儿老太太来了!”

“来啊!一分钱舍不得出,还摆架子耍威风,我……”

胡翠一句话没说完,陆明飞身扑了过去,赶紧捂住她的嘴!让妈听见了怎么办?千钧一发,容不得拖泥带水。陆明下意识地高扬胳膊,扬到最高点才发现这个动作有点不对,立刻空中转向,硬生生把一个类似耳光的动作收了回来,险些把自己撞成内伤。他顾不得自己没站稳,眼睛先看门口,还好,母亲没有来,虚惊一场。他松了一口气,才发现周围的人都看着他,胡翠也不闹了,静静地坐在地上,盯着他挥起来又缩回去的手。

只有婚庆公司的人见多识广,继续摆椅子、扎彩带、插花球、鲜花铺路、一片火海。

第二天快到吉时,陆明母亲才姗姗来迟。宴会厅里已经流传着昨天京城来的新娘子大闹会场的精彩桥段,这些演绎钻进她的耳朵,她一副“早料到”的无奈表情对旁边人说:“自己跑来的,非赖上我们阿明,给钱都赶不走,倒贴都要嫁。”周围的人心领神会地嬉嬉笑笑,点点头,将红包塞到她手里。

胡翠在化妆间里卷头发,两个眼眶乌得像服了毒。她没有父母,没有闺蜜,没有亲友,没有伴娘,所以从早上起来到中午,没有人为她倒一杯水递到化妆间里来。她在心里骂陆明的姐姐们,哪里晓得三个姐姐也是这样过来的——从订婚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一件事自己做得了主。更何况过去三十年里,她们为陆明这个唯一的弟弟受尽了糟心的委屈。当姐姐什么时候容易了?事事要迁就。如今弟弟身边终于也有个女人了,必须让她也迁就迁就。姐姐们清楚得很,除了几十年后自己收媳妇的那天,恐怕只有在弟弟的婚礼上可以体验一把当家做主的风光。做女人一辈子,能挪动的都是别人棋盘上的棋。

正式出场的时候胡翠僵得像一只提线木偶,面无表情地跟着音乐踩着红毯向陆明走去。陆明站在舞台中间,头上一束耀眼的聚光灯照着,看不清脸,隐约没有笑容。观礼的亲友团并不在意这么具体的细节,新娘出场,欢呼一片,T台两旁迅速涌过来一群手机、相机,拍照的拍照,录像的录像,闪光灯不断。负责撒花的工作人员也就位了,在胡翠缓步往前的同时,恰到好处地撒花瓣、金粉,人人笑逐颜开。音乐声越来越雄壮,胡翠也渐渐入了戏,当主持人问她“愿不愿意”的时候,她又哭了起来。不过这一次和昨天不同,没有人对她的失态不满,因为这是“幸福的泪水”。大家都很高兴,觉得这一场婚礼没有白来,多少有点看头。

仪式完毕,新人到后台换装。胡翠换上一身大红旗袍、凤冠霞帔,陆明换了锦袍马褂。两人胸前系着大红花,一前一后牵着,再次登场。舞台上的香槟塔和九层蛋糕已经撤走,换上大红喜字的背景和一对冲天红烛,毕竟不能不拜天地就做了夫妻。对这个中西合璧的“二婚”方案,胡翠开始虽然不肯,但后来也懂事了,照单全收。如此看来,婚礼还是十分必要的仪式,能把一个不听话的野丫头变成一位合格的新媳妇。

婚礼演完,胡翠觉得一辈子都过完了。

6

古人说,成家立业,想必是有科学根据的。陆明结了婚,忽然交了好运。

本来一切都很拮据,自从卖玉卖了两百万,陆明就不再愿意回小格子里上班,做生意又苦于没有本钱,翻来覆去地看那本《玉石辨真》,忽然意识到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本秘籍不仅能教人辨别玉石的品相好坏、价值高低,还能教人从普通石头里看出有没有玉来。陆明一琢磨,干别的不行,赌石倒是可以。

他下了功夫,得空就往收藏市场跑——反正在家里待着也是多余。几个月过去,那本书已经倒背如流,市场上各种好坏石头也都看过摸过,决心动手一搏。这一天赶早去市场,先看了两轮,都不是什么好石头,旁人也没在意。第三轮上来一块,陆明看了像是有戏的,但那石头很大,卖相也好,一圈人争着出价,轮不到他。第四轮是翡翠,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陆明估计有还是有,但可能有裂纹,不好加工。尽管价格不算高,他一人还是拿不下,想跟人伙,结果旁边人见他面生,不但不肯跟他伙,还以为他是卖家的托儿,明知道是废料,故意在这里抬价的。这么一来,谁都不肯要这石头,到散场也没卖出去。几个腰宽体胖的玉老板坐在台上抽烟扯闲篇,陆明心里拿了主意,说:“老板,这块给我吧。”

玉老板看看他,说:“你有多少钱啊?”陆明说:“总共一万,还得出加工鉴定费。”玉老板哈哈一笑:“得了,八千卖你。懒得运回去了。”

陆明搬了石头,直奔旁边的加工处。二三十斤的石头抱在怀里就像抱个疙瘩,恨不得徒手扒开看看里面的成色。沾了水的切割齿轮呜呜地响,先沿着石头上明显的一道纹切下去,过半了,还没见玉。切工停了手,问他:“还切吗?”听这口气,八成是没戏,倘若不继续切,或许还能折价转手找傻帽儿接盘。陆明说:“切完。”切工二话没说,甩甩膀子接着切。一切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旁边已经聚集了一小群看热闹的人,有人说:“兄弟,你这是个馒头呀,没馅儿!”另一人说:“你懂什么,这是包子一口没咬着,第二口又咬过了!”房间里一片快活的笑声。陆明涨红了脸,指着一分为二的石头中大的那一块说:“这边再横着切一刀看看。”边上的人又笑了,切工说:“您是要切片儿还是切丝啊?”陆明不理他,掏出加一刀的钱,让切工切。时来运转,这一刀下去没半寸就露了玉,往旁边一展,面积还不小。先前说笑的那些人都瞪了眼睛,纷纷围过来看新鲜,人人脸上一股兴奋劲儿,噼里啪啦地拍陆明的肩膀。

陆明寸步不离等了好几个小时,直到石料除尽,露出完整一块玉料来。这块玉偏安一隅,躲在石料的一侧,所以之前居中那一刀没有切中,实际上皮薄馅大,颇为可观。虽然质地一般,但胜在形状完整,做一只玉雕摆件相当合适。陆明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气来,太阳穴上的神经跳得一突一突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身边好几个声音问:“哥们,卖吗?要多少啊?”

陆明拿着10万现金回了家,比他过去一年的工资还要多。客厅里黑着灯,厨房没有晚饭的气息,电视在演最新的韩剧,胡翠躺在沙发上贴面膜,不时哈哈大笑。

陆明走到胡翠跟前,说:“阿翠。”

胡翠应了一声,眼睛没离开电视。

陆明说:“我回来了。”

胡翠又应了一声,嗯,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站边上点儿,挡着我了。”她说。

“我今天去买玉,挣了十万。”陆明说。

“是吗,挺好的。”胡翠的眼睛仍然盯着屏幕,表情随着剧情而变化,始终没有看陆明一眼。

陆明默默地把钱放在她前面的茶几上,退回到黑暗之中。第一桶金带来的紧张和兴奋也迅速退去了,就像拿着一张满分的试卷回家,却发现大人只顾着搓麻将。他们确实有一段时间不太说话,谁都不提过去的事情,他认为这是因为他没钱让她受了委屈的缘故。此刻厚厚一捆钱躺在茶几上,他站在屋子中间却更加茫然。他在厕所马桶上发了一会儿呆,独自回到卧室里躺下。她不是喜欢花钱的吗?

胡翠确实喜欢花钱。回到京城以后,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再也不搞省吃俭用的战时经济了,特别舍得花钱,而且只在自己身上花钱。她在一家小公司找了工作,不上班的时候就逛街、泡吧、下馆子、做美容。她通常在拿到薪水之后的第一时间把所有的钱都花完,不断地买衣服、鞋子、包,办八千块的美容卡,请几百块一小时的私人健身教练,花完自己的薪水就从那两百万里剩下的余钱中拿。陆明从不抱怨,她要买什么,他都支持;他越支持,她看他的眼神越冷。她跟钱有仇,她痛恨存款,她要在它们落到别人手里之前把它们屠杀干净。有一次发完季度奖金,她给自己买了一颗亮晶晶的大钻戒。

那天陆明从收藏市场回来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只在路边吃了一碗面。胡翠和同事聚餐,喝多了些酒,醉眼蒙眬地靠在卧室门边,软软地抬起一条胳膊,垂下手背,让陆明看到她手上闪闪发光的新玩意。

“好看吗?今天买的。”胡翠笑着看着他。她波浪起伏的卷发散开了,身上穿着一条陆明没见过的丝绸睡裙,浑身散发出一种被美酒浸得松软的肉类气味。如果一只狼闻到这样的气味,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但陆明是一只羊,他在这种不能消化的、陌生的食物面前感到狼狈。

“好看。”他局促地说。

“明天戴去上班,我就说是你送的;比全公司女人的都大。”胡翠说。她娇柔地陶醉着,看陆明的反应。

陆明从来没有给她买过婚戒,也没有送过任何贵重的东西。他十分不安,好像身处一只正在磨爪子的猛兽面前,猛兽慢悠悠地暗示他,不露声色地折磨他,玩够了之后下一秒就会把他撕碎了吃掉。但猛兽看起来又那么温柔,妩媚,好像并不是真的猛兽,而是一只猫科动物。

“我们第一次约会那天,我就看中了。等来等去,真是蠢得很,怎么就没想到自己买。”胡翠欣赏着手上的戒指,“谁买不是买?一样地好看。往后我喜欢什么,都自己买。”

猫科动物伸出爪子,显出了猛兽的本相。他紧张地一动不动,猛兽的眼睛从戒指移到他的脸上,好像十分快乐,又好像万分委屈,还深深地藏着一分期待,亮晶晶地闪烁着。它期待他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全部的脑子都在思考如何保全小命。不能转身就跑,因为人类不可能比野兽跑得快;也不能就近找一棵树爬上去,因为他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屏息凝神假装自己不存在,让猛兽自行离开。他们僵持了一会儿,野兽眼睛里的火苗慢慢黯淡了,亮晶晶的星星隐匿到了云层后面,他安全了。这时候他成功地发现了一棵树——门旁的挂衣架。上面挂着一件外套。

“快穿件衣服,别着凉。”他说,把衣服给她披上。

火焰和繁星咻地熄灭了,荒野之中什么光亮也没有。猛兽披上了外衣,也不再是猛兽,变成了一株植物。他安下心来,恢复了镇定。

胡翠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那以后,胡翠更加开朗。房间里到处都是她的笑声,尖锐、豪爽的笑声。陆明觉得那笑声像一把锋利的玻璃刀,只要一响起来,就会震破温室所有的窗户。他胆战心惊,在心里祈祷窗户的质量好一些,不要开裂,不要垮成一地玻璃渣,他觉得应该用宽胶带把窗户贴起来,但他又害怕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都可能导致玻璃进一步损坏。他隐约感到笑声后面藏着巨大的黑洞、溃烂的伤口、很久没有打扫的房间,他曾经鼓足勇气,试图走进幽深的黑洞,清理恐怖的伤口,打扫肮脏的房间。

“阿翠,我跟你说个事。”他说。

“你说!我一会儿约了同事吃饭,你看新开的这家馆子,团购好优惠!”胡翠快活地挑选出门的衣服。

“我们结婚的钱,都是你拿的,我……”

“咳,多大个事儿,一家人,不分你我!”胡翠打断他的话,明快豪爽地拍拍他的肩,不让他说下去。

“还有,婚礼之前那次,我……我不是要……”

“哎呀,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也没误会呀,别老搁心里,啊!”胡翠大度地摆摆手。

即使在那件事上,胡翠也一样地豪爽。自从那个向他炫耀钻戒的夜晚之后,原野上那只危险又诱人的野兽再也没有出现过。胡翠总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到深夜,等陆明睡熟了再爬回床上,或者干脆在沙发上窝一晚。在极少数情况下,陆明会一直醒着,等胡翠看完电视回到床上,慢慢地向她靠拢。她发现他的企图,便立刻爽快地把衣服脱光,直挺挺往床上一躺,大声说:“来吧!”

陆明静止在空气中,过一会儿便慢慢地退了回去。他什么也没说。胡翠伸手抓过衣服穿上,翻身继续睡了,也没有多余的话。除了初次相见的那一次,他们在这件事情上从来没有好过,从一开始就很糟糕,然后越来越糟糕。为了不再糟糕,结婚几个月,他们就彻底结束了从未开始过的蜜月期。

陆明沉到了一滩滑腻的冷水中,不能动弹,四周都是幽暗的海底。他想起了小学时学雷锋纪念日,每个同学都要去一位孤寡老人家里帮他们料理家务。他用一只脸盆打满水,走到学校附近的一位老人家里去。

他叫开了门。那是一位终年不出门的独居老太太,阴鸷地看着他。

“奶奶,我给您做卫生。”他说。

“我不用你做卫生。”老太太说,呯地关上了门。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那盆水。离开是不对的,学校布置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继续坚持也行不通,他连多余的手都没有,怎么敲门呢?他就那样端着脸盆,站在门口。

如今,他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胡翠是一扇敲不开的门,他只能离开黑洞、伤口、房间,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

就这样,相安无事,蒸蒸日上。陆明看石头的眼光越来越好,他很少大赌,不经常出价,但也几乎没有失手。家庭的优点在于,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夫妻感情就会恩爱和睦,绝不斗气吵架。每次陆明接他母亲的电话,告诉她胡翠没有怀孕、今年他一个人回家过年,他母亲都会在电话里义愤填膺、悲痛欲绝:“我儿大好前途,就被这样一个好吃懒做的女的耽误”、“我们家三代单传,被这狐狸精害得断后”、“你跟她搞在一起,就是不孝”。自从摔了那一跤,陆明母亲经常有些不明原因的头痛,对媳妇的不满又加重了她的头痛,但她的声音仍然十分响亮,从话筒里奔跑出来飘满陆明家的小客厅,奔向坐在一旁贴面膜的胡翠。胡翠一点也不生气,她既不大喊大叫,也不让唯唯诺诺的陆明为自己说句公道话,她习惯这些莫名其妙的攻击,习惯他缩成一团,她早不在意面子,只在意面膜。

“我春节去澳门。”胡翠说。

7

胡翠独自去了澳门,住在威尼斯人酒店里,早上起床下楼就赌。华服红妆,每天换一套首饰、换一只皮包,美艳迷人又寂寞神秘,吸引了许多男人的注意。第三天上,她忽然在赌桌旁边碰见了一个熟人,白白胖胖,没脖子,是孙满。

孙满也是来玩钱的。老婆一家带着孩子在香港购物,他就从海港城边上坐了船来澳门,下船直奔赌场。转了几个桌,看见一个眼熟的侧影,像是胡翠。几年没见,他也不太敢认。坐到边上观察了一会儿,越发疑惑,记忆里明明是个天真热情的姑娘,如今怎么成了烈焰红唇?何况新春佳节,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赌钱?他没敢认,胡翠却认出他来了

“孙总!”胡翠也挺吃惊,收了筹码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胡小姐,看见你老半天了,没敢认!”孙满说,“老婆带着孩子陪她父母过春节,我自己随便转转。”

这一句正好敲在胡翠心上。她讪笑一会,说:“我也差不多。”

两人闲扯几句,孙满说:“海边去看过吗?跨海大桥附近,风景很不错。”

胡翠说:“下了飞机就进了酒店,哪里都没去。”

孙满说:“你到大门口等等我,我带你去。”

胡翠左右无事,慢腾腾地走到大门口。澳门这一天正刮风,天色昏暗,在威尼斯人里面根本感觉不到。天气不好,她不想出门,正在琢磨借口,一辆捷豹停在面前,车上的人笑眯眯地喊她:“胡小姐,快上来!”是孙满。

胡翠上了车,说:“哪弄来的车?你的?”

孙满笑笑,坦白说:“自然不是我的。这是输了钱的人押在赌场的车,我和他们老板熟,每次来澳门,要用车就问他们借。哈,有机会带你去看车库,比车展还齐全!要不是天气不好,今天该开个敞篷。”

胡翠笑说:“孙总这下自揭老底,可就掉了身价了。”

孙满哈哈大笑:“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有什么好装的。”

两个人开到海边,风起云涌,波涛起伏。水面上没有船,桥上也没有车,风浪里只有水鸟凄鸣。凄鸣的声音隔着车玻璃,其实是听不见的,一声声都叫在胡翠脑子里。

孙满轻轻握了胡翠的手,问:“几年没见,过得怎么样?”

胡翠没有动,也没有答话。孙满说:“你得说过得好,才能让我少些念想。”胡翠低声说:“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又有什么好装的。”

“去吃饭吧。”孙满说。

两人上了顶层的旋转餐厅,360°海景。胡翠站在大玻璃墙边俯瞰脚下,山川湖海都成了沙盘上的摆设,往前看,夜色与海含混在一起,像是没有尽头。忽然一个人影从窗外直愣愣地坠了下去,吓得胡翠大叫一声。孙满赶紧搂住她,说:“别怕,楼上是玩蹦极的。”果然,绳子还在窗外吊着。过得片刻,又是一条黑影纵身跃下,胡翠不由得倒退两步,胆战心惊。身在半空之中,人世也不像真的了。

从澳门回来以后,胡翠和孙满还见过一次。孙满约她吃饭,吃完饭,忽然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天鹅绒的四方小盒子,推到她面前。

胡翠笑道:“这我可不敢拿。”

孙满说:“你别误会,本来就是你的。”

胡翠疑惑地打开盒子,一只晶莹碧翠的玉雕狐狸站在丝绒衬里上,腰肢似柳,双目如萤。胡翠怔怔看着,问:“哪里找回来的?”

“我卖的,自然找得回来。”孙满说。

她伸出手指去触碰翠狐冰凉的背脊,质感熟悉又陌生。人的时间是奇怪的,几十年工夫短短一瞬,却比狐的千年还要漫长,那些往事,都好像上个轮回一样久了。她把翠狐握在掌心里,站在玻璃窗前俯瞰不远处堵成一锅粥的车流,红黄的灯光连成线,像一条大河。

吃完饭,孙满没有往回开,把车停在一片黑暗的树荫里,伸手揽住胡翠的脖子,另一只手搂过她的腰,凑过去一阵亲。胡翠一路郁郁,此刻回过神来,觉得胸口热烘烘的,低头一看,孙满正将一颗白胖的头埋在她领口。

“孙总,别拧了脖子。”她一把推开孙满的头,下了车。

这是她和孙满最后一次见面。孙满四处搜罗翠狐的事情,自然被陆明知道了,他没和胡翠提起,默默在一块石头上做了手脚,简简单单,弄垮了孙满的公司。胡翠知道这件事之后和陆明大吵一架,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吵架。此后,他们都变得客客气气。

胡翠像换了一个人。她不再光顾美容院和健身房,不再碰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也不买包包和衣服,渐渐地连门也不出了。她每天睡到午后起床,穿着松松垮垮的秋衣秋裤、拖着拖鞋在屋里走动一圈,打电话叫一份外卖,然后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有时候直到太阳下山才起身洗脸刷牙,晚饭又是一份外卖。薯片和碳酸饮料不打折扣地变成肥肉,她像一团深陷沙发的发酵面包,每隔一段时间就膨大一圈。垃圾桶里塞满了扔掉的饭盒,穿过的衣服乱七八糟地扔在沙发上,掉在地板上的零碎物件一周后才会被捡起来。人间的各种声色,她都不再抱什么兴趣,无非几十年阳寿,混日子混完,也算是一生。

男人和女人相反,一旦失去了巢穴,反而更加勇猛。陆明在温泉酒店开了固定套间,兼做办公室,整日埋在石头堆里,不再谨慎地只赌小石头了,变得气势磅礴,果断凶狠。其实他的眼光一直都是靠得住的,过去不敢赌大,是顾忌家里;如今自己的家在哪里,他不知道,拿回家的钱有什么意义,他也不知道。

自从有了这间临时办公室,他在温泉酒店一住数日,整夜抽雪茄,喝洋酒,泡池子,做按摩。只有一条,从不找女人。会所固定接待他的客户专员是个年轻姑娘,一开始尽哄他买些高档烟酒,后来时间长了,见他失魂落魄,也有点于心不忍。有时候陆明泡在私汤池子里打电话叫酒,她就劝一句:“陆哥泡着温泉呢?喝酒危险。给您送杯饮料来。”有时候陆明要烟要得多,她也劝一句:“陆哥,少抽点儿呀。”

陆明很少回家,每次回去都是为了“送信”。信封里装着厚厚一叠钱,是这段时间的收成,他把它们默默地放在门口换鞋的柜子上,或者沙发上,或者电视机旁边,总之胡翠能看到的地方,然后又默默地关上门离开,像一个真正的邮递员那样。有时候他会正好和胡翠碰一个正面,那就彼此打个招呼。

“最近忙呢?”

“嗯。想买什么就买。”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一片巨大的蓝色海域当中,胡翠独自在游泳。她游得太远,在岸边已经看不清她的身影,他担心她有危险,无法回到岸上,着急地大喊。喊了一阵,他猛然想到这样喊下去没有用,得造一艘船,划过去,把她救回来。他立刻造了一艘船,一艘粉红色的漂亮的船。他划着这艘船漂在油一般的水面上,漂向胡翠。这时他惊恐地发现,胡翠早就不见了,也许就在他忙着造船、享受划船的过程中,胡翠沉到了海底。他来得太晚了,他救不了她了。一瞬间海面上掀起狂风暴雨,海水从甲板上漏了进来,他这才发现他的船只是一艘纸船——用一百元人民币折成的粉红色的纸船。

这个梦后来断断续续地出现过好几次,每次梦中陆明的脑筋都十分清晰,记得自己上次失败的原因,并试图改进。但是他仍然一次也没有成功,胡翠总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不见。

又一个夏天到来,气温像收藏市场的行情一样高涨。那天陆明从温泉酒店出来,刚到麦子店附近就堵得一塌糊涂。天气又热,路上那些骑车走路的人看起来都走了形,随时要蒸发似的。就在这些走了形的路人当中,他忽然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那人瘦小个子,右手打一把绣花太阳伞,左手拎一只很大的超市购物袋,为了保持身体平衡,整个人斜到了一边。陆明看着她一歪一歪地在人行道上往前走,马上快要走出视线了,才猛地回过神来叫司机停车,打开车门下去喊:“晓红!张晓红!”

陆明把晓红拖进宝马车里,叫司机把冷气开大,又递过去一瓶矿泉水。他这才想起来上次看见晓红还是她和李胜结婚之后不久,请大家吃回礼饭的时候。一晃好些年,他竟然还能一眼认出她来,说明她没什么大变化。陆明仔细看看,又发现变化还是有的,当年晓红化着淡妆,穿得雅致,很有几分千金小姐的古典美,如今她脸上都是汗水,刘海打湿了,头发也没有做过,只用一个褐色的满大街常见的塑料发卡卡了一个马尾,穿一身洗了多次的日常旗袍,也不是什么高级货,反倒叫人看出来她生活拮据又坚守着一点审美的窘境。不过,轻声细语、温柔体贴还是和过去一样的。

“给你添麻烦了,把我放在前面路口就行。”晓红轻声说。

“不忙,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反正顺路。”陆明说,“买这么多东西,也不叫李胜开车带你。”

晓红低了低头,没说什么。车到路口就非要下车了,陆明拦不住。

晓红下了车,车里还留着她淡淡的气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陆明根本无从准备,无从体会,只能回味。他们短暂的碰面美好又惆怅,还藏了一丝不安。不知道李胜现在都做些什么?公司怎么样了?他越想越觉得不踏实,晓红刚刚的神情很不愿意提起李胜似的。

陆明今非昔比,很有些人脉了,私下留心打听。京城说大也大,混进了圈子,其实又小得很。没过多久陆明就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李胜和晓红早离了婚。李胜那个王八羔子,一点一点地卷光了她家的产业,然后金蝉脱壳、人间蒸发。晓红直到离婚后才发觉公司、房子、股票全都被转走,连信用卡都透支了尽可能多的额度,留给她的只有孩子和一群讨债公司的人。陆明听到这里,啪地把茶杯摔了,气得一张脸铁青。消息人士吓了一跳,不知道陆总和李胜的前妻是什么关系,如此大动肝火。陆明既不撇清也不解释,直接管他要了晓红家里地址。

陆明叫司机停在楼下,自己揣了一包钱上楼。陆明来家里,晓红很意外,陆明很想替她谴责李胜,甚至想帮她把这个龟孙揪出来,但他才开口就被晓红制止了。

“李胜这个人虽然不着调,但要不是他这么一番折腾,我也不会看明白许多事。”晓红说。

“按你这样讲,他倒积了德了。”陆明愤愤不平。

晓红淡淡笑了一笑,说:“他是什么样的人,早先也不是不知道。偏偏还总怕他哪里不满意,老想着自己好人做到头,哪里是个头呢?这样一闹,倒把我闹清楚了,人活几十年,又不是为了让别人满意。现如今比过去三十几年都过得好,想通了,就自在了。”

陆明听了这番话,心里像塞了一块糙米糕,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晓红是大彻大悟了,但陆明怎样都觉得难受。明明都是怀着热情努力走到生活里去的人,怎么不到十年的工夫,一个个头破血流,满目疮痍?他从晓红家里走出来,怀里揣着那包没有送出去的钱,胸口憋着一团闷火。过去他一无所有,处处夹着尾巴做人,想帮谁想对谁好都没用;如今翻身了,有了拔刀相助的能力,人家却不要他的刀。他一身力气,但就是一点用没有。

陆明怒气冲冲回到温泉酒店,刚走到客房部就听见一阵躁动。经理在前厅叉着腰训人:“今天礼拜五,到你换班的点儿就回去收拾东西。”

被训的小服务员背对门口站着,抽抽搭搭:“……我妈还在医院里,别辞我……”经理说:“行,你家特殊情况,周六日的工资我也给你算上,够对得起了。”小服务员闻言放声大哭,紧紧拽住经理的袖子,旁边几个低头站着的服务员大概是她的小姐妹,纷纷求情。

陆明黑着脸走过他们身边,皱眉道:“多大点事儿,吵什么。”经理一看是陆明,换了笑脸,说:“陆总来了,真是不好意思,吵着您了,我们这就走。”陆明嗯了一声,正要回房,挨训那人忽然喊道:“陆总!”拨开人堆扑过来,抓住陆明:“陆总,陆哥,你帮我说说话,我不能丢工作,老乡借了我的钱现在人不见了,我妈又中了风在住院,我现在要是丢了工作,怎么办,怎么办,陆总!”一面说一面哭,语无伦次,陆明认了半天才认出来,原来是他的客户专员,总劝他少喝酒少抽烟的那个年轻姑娘,姓什么没记住,人挺不错的。

经理气得面红耳赤,冲过来一把抓住她胳膊往边上一甩:“李梅你闹什么!谁要听你们家这点破事儿!你这是骚扰顾客!”陆明见李梅被甩到地上,心里忽然一阵可怜,息事宁人地说:“这小姑娘我见过,平时做事还可以,这回就算了。”经理赔笑道:“陆总不知道,送错东西也就算了,她今天直接把一瓶1982年的拉菲给脆了!脆人家衣服、床单、地毯上全是。不说酒钱赔不起,光清理费就得多少……”陆明原本只想打个圆场赶紧回房休息,这会儿忽然涌出一阵怒火,轰的一下把原先堵在胸口的糙米轰成了爆米花。

“我说了,这回就算了。多少钱记在我账上。”

前厅立刻安静下来,霸道总裁英雄救美,这种故事不是没见过,但那是在电视上。何况陆明一贯的做派,怎么也不像做出这种壮举的豪杰。三五秒工夫,小服务员们的眼神从惊讶变成了羡慕,全望着李梅,只有经理压着被截胡的愤怒,瞪着陆明。

陆明淡淡说:“不记账,收现金?”经理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看一眼李梅,白瘦幼,没胸没屁股,心里不太信这两人有事。但毕竟是在酒店做了多年经理的,见怪不怪了,客客气气地对陆明说:“不用不用,这就给您记账上。”

陆明对李梅说:“你跟我来。”径自回了房间。一群人呆在原地,小服务员们交换着忐忑的眼神,经理嘴角飘起一丝笑,本来不太信的,这下都信了。李梅涨红了脸,只得跟在陆明后面。她一迈步,好像答案揭晓了似的,一群人“轰”一下全散了。

陆明进了房间,把皮包往桌上一扔,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李梅站在进门处的一小盏灯光下,神情平静了些,不像刚才那样张牙舞爪。

“你妈病了?”

“嗯。”

“什么病?”

“中风。”

“你老家哪里的?”

“重庆。”

“老乡借了你多少钱?”

“好几万。”

“以后不要随便借钱给别人,到处是骗子。”

李梅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个是我男朋友。”

陆明没再说什么,掏出被晓红推回来的那包钱,叫李梅拿去。李梅吃惊地看着陆明,陆明疲惫地说:“拿着吧,不用还。”李梅眼圈又潮了,陆明叹口气说:“别太放心上,也不全是为了你。”李梅擦擦眼泪,拿了钱,说:“陆总,这钱我肯定还你。”陆明颓唐地摆摆手:“走吧,何必讲这些。”

这包钱总算送出去了。陆明在沙发里垮了下去,黑暗中默默流下了眼泪。

8

李梅第二天就不见了。大家都以为自己对李梅的去向心知肚明,实际上各人心里都揣了一个版本。过了大半年,陆明早忘了这回事。生意一直忙,温泉酒店的临时办公室人来人往,很快不够用,他打算搬去写字楼,把公司牌子挂上,再雇几个趁手的人来帮忙。巧得很,就在他打算搬走前几天,李梅来了。

她看起来比过去更瘦了些。过去这大半年里她办成了几件大事:给母亲料理后事,还清父亲欠的债,给弟弟交大学学费。

李梅说:“陆总,如今我是无牵无挂一个人了,谁的也不欠,只欠你的。”

陆明说:“早说了,不用还。”

李梅说:“你给我个账号,我一个月还一点,总有还得清的时候。”

陆明没想到重庆妹子这样倔,只好说:“你跟经理说好了?回这儿上班?”

李梅说:“在这里是不行了,上次那样一闹,他们都以为……不可能再让我上班。”

陆明被将了一军,只得说:“你到我公司来做事算了,前台、行政、秘书一类的,卫生保洁可能也得做点,有什么做什么,不能挑。欠的钱我每个月从你工资里扣。”

于是李梅就到了陆明公司,给他当助理。她果然聪明,生意上的事一学就会,不久就把上下游的关系打得火热。没两年,他的名声传到大陆以外,跟香港的玉器行做起生意来。两个人和香港老板谈完单子,在维港一家海景餐厅吃庆功宴,李梅笑说:“一会儿去逛海港城吧?辛苦一趟,陆总总得买个包奖励一下员工。”陆明说:“这单买卖是你的功劳,提成的钱够你买十个包都不止。”李梅撅嘴道:“提成的钱都被陆总扣债扣掉了嘛!”陆明忙说:“哪里扣了,我可一次都没扣过!”李梅慢悠悠地说:“你到底是想让我早点还清好各走各路呢,还是想不给我还清的机会,好把我一直扣在你身边?”

事情进展得很快,又顺理成章。第二天早晨陆明从李梅旁边醒来,有种模糊的错觉。他很快回忆起昨晚的过程,真是棒极了,原来一个男人只有在觉得自己有用、有意义的时候才能威风起来,而他和胡翠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有用、有意义过。一想到胡翠,他又有些慌张,他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手机里没有胡翠打来的电话,也没有来自她的信息,她会不会在那个小小的、想方设法买下来、又费尽心思布置打扮的家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死在外卖和垃圾食品的包围中,电视还开着,尸体滚在沙发下。

陆明匆匆定了回京的机票,夹起他的皮包往家赶。冬天刚过去,夏天就来了,日光晒得马路白晃晃的。他心里着急,出了一脑门汗,到家门口正要掏钥匙,一阵女人的热闹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陆明一愣,又看了看门牌,心一横开了门。

欢声笑语立马按了暂停。屋里三五个人一起回头看着他。走错门了!这哪是他家,清一色中式装修,仿古家具,佛乐飘扬,檀香弥漫,客厅中间摆一套功夫茶具,几个珠光宝气的陌生妇女坐在那里喝茶谈笑,角落里还有一架叫作室内水景的盆子,插上电就上下循环流水,中间一个大理石的球不停打转。

那几个陌生妇女当中的一个,忽然站起来招呼道:“老陆,你回来啦!”一面过来拉他进屋,一面对客厅里另外几个人说:“这是我们家老陆呀!”又对陆明说:“这几位太太都是和咱们住一个小区的,李太的老公做沉香生意,王太的老公做明清家具,张太家里有好几个度假村!你说巧不巧,我们都在西门那个女子美容养生会所做护理,一来二去认识了,真是相见恨晚。”

陆明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一身黑底大红牡丹旗袍,腰腹滚圆,腋下余肉四溢,一头新烫起来的花卷把脑袋围成球形,脸上擦了许多美白霜,更显得两只黑眼袋鼓鼓囊囊。脖子上、手腕上、耳朵上、手指上,全是粗壮的黄金首饰,闪闪发光。陆明回过神来了,这是胡翠呀!

屋里那三位太太先前见陆明神色不定,都暗自心里揣测着没敢说话,看陆明脸色转晴,方才纷纷松了一口气,热络地打起招呼来。

“陆总呀,听胡翠说了好多次,这下算见到真人了。”王太说。

“陆总做翡翠的,有时间到我们店里坐坐,我老公收了几件把件,正想请内行看看门道。”李太说。

“要我说,找个周末,到我们密云的度假村去打牌,吃吃有机菜水库鱼,人多最热闹。”张太说。

七嘴八舌又说了一阵,三位太太起身告辞,前后脚出了门。陆明一屁股坐在新沙发上,四下看看改造之后的客厅,倒杯茶一口喝了。

“你没事就好。”陆明说。

“我怎么会有事。”客人一走,胡翠神情也冷下来了,“你在外面挣钱,我也配合演演恩爱夫妻,免得抹你面子。”

陆明一阵尴尬,胡翠看看他,叹了口气:“老陆,你都快四十了,要按和你同年算,我没两年也四十了,不年轻了。过去那些事,就那样吧。人生不过几十年,难得糊涂,何必跟自己较劲。”

胡翠这话,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怎样,她还活着,他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内疚。

“你放在家里那些钱,我拿去买了一套房子,投资房产亏不了,你知道的吧?剩下的翻新了一下家里。”胡翠说。

“你想怎样都行。”陆明说。

“新买的那个房子周末办过户,咱们一块儿过去?”胡翠说。

“你说怎样就怎样。”陆明说。

周末,陆明跟胡翠去办手续,二话不说,在房本上写上了胡翠的名字。

“都是你的。”陆明说。

“还不是一回事,什么我的你的。”在一众年轻中介的注视下,胡翠娇嗔地说。

房产中介的人由衷地赞扬了他们:“这年头为了房子扯皮打架的多了去了,大哥大姐你们这样的恩爱夫妻真是不多见。”

房子虽然不大,但位置好,一个月能租四千块钱,胡翠当即挂牌租了。十年工夫,房客变房东,大家心里都高兴。陆明看胡翠在人前高高兴兴的,心里也舒了一口气,走出中介大门的时候有一种不再被人踩住尾巴的感觉。

陆明既然有钱,就可着胡翠高兴,没多久又入手了几套小户型,照样出租。他买的房子越多,回家的时候越少;每买一套房子,他的负疚感就减轻一些。实际上他也不确定胡翠是不是真的高兴,但他想,有钱肯定是让人高兴的,再说他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在这条道上蒙头走到黑。

转过年去,陆明迎来了他的四十岁、李梅的三十岁。陆明不懂浪漫,但从胡翠身上他了解到房子能让女人高兴。他在一个叫梅园的新楼盘里给李梅买了一套房子作为生日礼物,搬进去的时候他对李梅说:“房子给你的,结婚是不行。”李梅说:“想得美,谁要跟你结婚?”陆明笑笑说:“回头不要怪我耽误你青春才好,反悔也不许。”李梅说:“你呢?会不会反悔,想着要娶我?”陆明搂过她:“淘气。”李梅推开陆明,神秘地说:“你有礼物给我,我也有礼物给你。”陆明问:“什么礼物?”

李梅不回答,轻盈地踮着脚尖像跳芭蕾一样跳到床边,从枕头下面抽出一张叠好的白纸,一路跳回沙发,挑衅地把白纸递给陆明,神情就像老师给学生出了一道挺难的题。

陆明笑说:“又是什么合同?新订单?管我要提成呢?”打开一看,黑白的,图文并茂。他从没看过这种报告,一头雾水,一看抬头,B超,一看结论,活胎。天,敢情李梅不是要提成,是揣了一个活人在肚子里!

陆明拿着那张“提成单”,半晌没有动静。李梅看看他神色,倚到矮柜旁边,自顾自打量下午新做的手指甲。过了一会儿,幽幽地叹口气说:“你别犯愁,我也没想着赖你。早跟医院预约好了,这就是去之前告诉你一声。”

白纸黑字,陆明又逐字逐句瞪了一遍,一点不假。从来没想到过,他陆明也会有个孩子。人到四十,早认了半条命了,没想到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一块亲生的肉。甭管是男是女,都是菩萨派来的天使。他心里风起云涌,又涌起一阵悲凉:可惜母亲走得早,临走还心痛没抱上孙。如果她泉下有知,知道他如今和李梅在一起,会怎样说?大概是会高兴的。温柔能干,又能挣又能生,正是她想要的媳妇。最重要的,只有跟李梅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活得不窝囊,活得像个男人。既然是男人,就要拿出男人的样子来。

陆明噌一下站起来,走到李梅旁边坚定地说:“明天就去找个保姆来照顾你,不能再出差了。你们俩,大的小的,都算我的。”

李梅眉眼笑了起来:“说得轻巧,偷摸着生下来上不了户口,以后上学怎么办?”

陆明说:“干什么要偷摸?不是说了,大的小的,都算我的。”

9

胡翠正打算出门做头发。她头发细软,年轻时不论披肩还是束成一把都很中看,如今上了年纪发了福,清汤挂面就显得没有气场,穷酸相,必须剪短了每个月烫一次花卷。

陆明叫住她,说:“你稍等一会儿,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

陆明没有立刻说。虽然他已经把一切都想得清楚,用词造句也提前准备好了,但真要开口,同样觉得泰山压顶。他摸出一支烟点着,最后一次整理了思路,然后冷静、清晰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咱们在一起其实不太合适。”这是开头的话。“我觉得这样对我们都好。”这是收尾的话。

胡翠安安静静听他讲完,听得十分认真。“老陆,这可有点突然。”末了她说。

“我也没有料到。要不是……我也没想到这一步。一直没孩子也好,忽然有了,就没法撒手。”陆明说。

“老陆,你可都想好了?”胡翠问。

“你想要些什么,提就是了。”陆明说。

“你要是放不下孩子,咱们就按现在这么过也行。老夫老妻,我也不在意旁的。”胡翠说。她这样表态,让陆明心里一阵酸,但他还是咬了咬牙:“不成了,咱们俩,已经完了。”

“凑合过也过不下去了?”

“过不下去了。”

“要是没这孩子呢?”

“没这孩子咱们也完了。”

“要是没有李梅呢?”

“没有李梅,说不定还能凑合,自打有了她,就一天也不能再和你凑合。这些年我过的就不是男人日子。”

胡翠顿了顿:“那你是真下了决心了,老陆。”叹口气,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小本子:“不算咱们住的这个房子,一共是九处房子在出租,三处本来就要到期了,另外六处,只能上门去催,给个三五天工夫,应该问题不大。房子腾出来,我好卖掉变现。”

“全部卖掉?你要那么多现钱做什么,又不缺钱花。”陆明说。

“我要那么多房子做什么,又不缺房住。”胡翠说。

“你的意思是卖房子的钱全部归你?”陆明不可思议地问。

“是啊!”胡翠说。

“那车子和存款呢?”

“车子也卖掉好了,现金当然归我。”

“凭什么?”陆明愤怒了。

“唉,老陆,我之前不是问你想好没有?你同我离婚,这些身外之物,婚内财产,肯定是带不走的啊。”胡翠说。

“为什么?法律规定这是共同财产!”

“可是老陆,你的生意又如何不是我帮你弄起来的呢?”

陆明的脸白了,他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话。

“好,你这样说,我承认一开始是你出的主意,但法官要的可是证据。何况一个主意就能换来这么多钱吗?天下好主意多了!即使离婚原因我是过错方,你又有什么证据?我不主动承认,谁会把财产都判给你?你能分到一半就不错了。”

“唉,老陆,随你怎样讲,这些真金白银,你带不走就是了。”胡翠说。

陆明呼一下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好,房子,车子,存款,都归你,只要赶紧离婚。说来说去,你要的是钱,她要的是人,这样一分,两全其美。”

陆明摔门而出,下楼的时候他发现手里那包烟已经被捏成了湿漉漉皱巴巴的一团渣,他把它用力甩进垃圾桶里。

胡翠办事雷厉风行。一份家业置办起来不容易,含辛茹苦燕子衔泥,拆起伙来倒快得很,该腾房的腾房,该挂牌的挂牌,该过户的过户,过了一两个礼拜,人瘦了一圈,事情也办得七七八八了。只一户租户麻烦得很,拖拖拉拉赖着不肯搬,说是和陆总认识的,请陆太宽限宽限。胡翠叫陆明去撵,陆明无奈说:“总得找个理由。就说做生意亏了钱,不得不卖房子救急。”胡翠说:“随你怎样编都行。我在楼下做头发,你先上去,搞不定的话,我来救场。大不了你演红脸我演白脸。”

陆明只得亲自出马。那是他们买下的第一处投资房产,电梯坏了,他一口气爬到顶层,气喘吁吁,一只手抹脑门上的汗,一只手抹肚皮上的油。租房的小伙子白净瘦弱,苦着脸说:“陆总,这样急,我去哪里找房子?你看,上次搬过来的箱子还打着封条没有拆。”

“唉,我也有难处。做玉石十多年了,个个稳赚,我一个独赔。如何办?”陆明说。

两个人僵在门口,陆明还想再讲,一个暴栗从楼下炸上来。

“一句话怎么还没有讲完?我的头发卷还等着要拆!”前来救场的胡翠噼里啪啦爬上一截楼梯,满头的发卷摇摇晃晃。

“你催什么!我在跟年轻人讲道理。”陆明往楼下说。“那就这样吧,你抓紧找地方。”陆明叹一口气,扶着扶手,一步一喘下了楼。

这出戏果然见效,没几天小伙子就搬走了。胡翠和陆明去收房,两个人站在乱七八糟的空屋里,好像站在台风过后的重灾区。陆明看着胡翠有条不紊地检查水电,心里一片空茫。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外面澄黄色的灯光映在玻璃窗上,好像悬浮在深蓝色夜空中的萤火。他望着玻璃窗里的胡翠,半晌,说:“你们这一类,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吧?”

胡翠挑了挑眉毛:“哦?你指的是人这一类?那确实很难说。”

陆明绷着脸:“不,不是我们人这一类,是你们那一类。自私自利,无情无义。”

“老陆,何必呢。相识一场,我不愿意同你这样闹的。何况我又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没有一样对不起我,你样样都对,样样都在理,我样样都是错,做什么都是王八蛋。我过去不懂得如何对你好,你不肯教,后来有本事对你好了,你又不领情,躲在那十万八千里九霄云外,叫我如何办?”陆明胸口起伏,面色赤红。

过了许久,胡翠低声道:“老陆,结婚这样多年,你从来不像今天这样讲些真话给我听。如今虽然晚了,说了总比没说好。我这一世修人,也没有修好。以为做人容易,哪里知道三年只修得一张入场券,难题都在后面。”

陆明颓然地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坐下,抬头去看玻璃窗映着的自己。人到中年,头发稀疏了,脸皮松弛了,眼袋也浮了起来。忽然间他感到一阵凉意,好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一排巨浪扑过来把他拍在了礁石上——玻璃里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张久违了的面孔:当初租房子给他、又催着他搬家的吴总。他慌张地去看玻璃里映着的另一张脸,那也不是胡翠,而是吴总的老婆,那个可恶的房东吴太。他浑身发着抖,许多碎片像惊涛骇浪里破碎的飞鸟一样上下翻腾,胡翠扶住他的手臂,流下泪来。

“你我三世姻缘,百年前便有白首之誓,只可惜从来也没有走到最后。你总怕我们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其实又有什么好害怕?人世里,谁能长生,谁能免俗?谁对不起谁,有什么关系?谁辜负了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同你一道看看一辈子是怎么一回事。”

陆明脑子里挤满了回忆的碎片,颤抖着说:“我们都蠢得很了。这一回绝不再和从前一样,谁也不要当逃兵,就这样继续下去。你不如以前漂亮,我更俗得很,那又有什么糟糕,我们在一起,还有半辈子可活。”

胡翠垂泪笑道:“如今我们明白了,这好得很。我们这一类,一入人世便没有回头路。百年虽长,亦有尽头,修为耗尽,便只能做回花鸟虫鱼、飞禽走兽。”

她取出一叠叠的存折、房产证、支票,秋风过处,全都成了白纸。她伸出手来轻轻摸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影像,回过头冲陆明笑了笑:“这一趟,怎样也没有白来。”

夜风吹在陆明脸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像一片黑色的纸坠了下去,转眼消失在窗口。

陆明慌张地扑到窗户前面,大喊胡翠的名字。他眼睁睁见她落下去了,努力往下看,除了流光溢彩的夜景,什么也看不到。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下去,楼下干干净净一片空地,什么也没有。他来来回回地寻找胡翠的踪迹,喊她的名字,回荡在夜色中的只有凉风。

京城短暂的春天到来,陆明和李梅的孩子出生了。李梅抱着婴儿,张罗着补办婚礼、装修新房的事情。陆明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独自去了一回西山大觉寺,捐了一堂罗汉斋。花树缤纷,香客如云,他在许愿墙上挂了牌子。不久,他们离开京城,不再做玉石生意。

西山有狐之事,亦不复有闻。

康夫,生于湖南,久居北京。编剧,作者。著有《灰猫奇异事务所》《失业之旅》《翠狐》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和西班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