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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4期|瑠歌:月亮都市电台(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4期 | 瑠歌  2021年08月04日08:05

编者说

由四个人物的独白咏叹调构成的小说。老师凡蕾莎因为与老教授有染而获得了遗产,被教授妻子控告而丢了工作,在新情人介绍下来到了这个学校,而情人的女儿莫里就是她的学生。她们不约而同与伊瑞西斯相遇,通过他感受到月亮都市电台神奇的音乐,发现现实的虚假和空洞,反而更加向往月亮蓝调的理想和自由。

月亮都市电台

瑠歌

凡蕾莎:

撒克逊人经过四十九天航行,在新年前抵达乐土(ThePromised Land)。

撒克逊人与当地土著展开斗争,起初撒克逊人节节败退,直到来年春天,一场瘟疫席卷土著人,让他们几近灭亡。撒克逊人说,神听见了他们的祈祷,便让他们取得胜利。

……

那之后,撒克逊人为教育他们的后代。在山顶上建了学校。在离天空更近的地方,这样孩子们便能听清神的声音。

——《马太简史》

“乐园建立在对无神者的屠杀上。”我总结道。

多数学生不在意我的话,我也不想改良年轻人的价值观,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也不该影响他们眼下的快乐。课堂上有一个听话的小妞,我讲述这些令神愤怒的话,只为了欣赏她纯真的嘴唇微微收紧。

这是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金色卷毛的女孩对着化妆镜,抹上浓厚眼线——涉世未深的丫头们总认为那样性感。校门口,她男朋友正骑在黑色哈雷摩托上,不时轰鸣油门,向全校示威。孩子们迫不及待奔向放荡的夜晚——我理解她们,我将青春荒芜在虚伪的知识上,如今只想琐碎地生活。

总有些年轻人认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是蠢货,只有自己看见了真相。高挑的少女维罗妮卡,冷漠地注视着《中世纪史》,右手摆弄着银白色的发髻。对于大半人生奉献给学位,只谋来一份私立高中教职的男老师们,她是理想的暗恋对象。她的父亲住在山脚的白色官邸,拥有一辆加长版迈巴赫黑色轿车,用来接送情妇。

教室里的时光,让我找回了青春,那是一切知识无法换取的快乐。我的目光回到了角落里的男孩。他如往常望着外面,瞳孔捕捉着我看不清的世界。人们常说那些事物,随着年龄增长,会离去人们的视线;但人可以年轻到死,我时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么想。

伊瑞西斯:

窗外有一只黑鸟。我叫不出那鸟的名字,乌鸦、黑燕,或者麻雀?它时而在天上盘旋,时而落地,它像地上的黑塑料袋,被风刮到天上,我已分不清到底是黑鸟,还是塑料袋。

黑鸟逐渐远去,直到云朵遮住了屋顶,天边变成粉色,新的一天开始了。

维罗妮卡是班上最美的姑娘,她的乳房发育得完好,我睡醒的时候,常注视着她的后脑勺打发时间。曾有个家伙素描维罗妮卡,将她的脸蛋接上成人的裸体。

我曾在校长室前看见维罗妮卡的母亲,黑石榴裙包裹着熟透的肉体,脖子上挂着月牙项链,银色的头发高盘在脑后。

第二天,我将这幅场景画了下来,可它与我心中所想相去甚远。

我总是在思考女人的身体。学校建在山上,在下坡的林荫道上,可以望见全校的漂亮女孩,我目送维罗妮卡的背影乘上校门口的黑色加长轿车,想起了她动人的母亲;她的父亲依靠金钱,让漂亮的女人生育。

我在校门口,发现了高挑的黑发姑娘,为了看清她的脸,我特意跟到了地铁站。她的黑眼珠落在手中的书上,右手下意识遮住嘴唇。我和她上了同一辆电车,她始终未发现我在对面,盯着她的脚脖子,想象着延伸到屁股的稚嫩大腿和脖子下的平坦乳房。她的裸体不亚于维罗妮卡,是另一种美。

过往人群挡住了过道,我的视线离开了她,从书包里取出耳机,听昨晚录制的唱片,拿出笔记,构思歌词。

不知不觉间,我抬起头,电车已来到海边,夕阳洒在了车厢内,乘客只剩下三两个。我看着白纸泛着红光,写着:

美好的事物总是干净。

整首歌只有这一句话。车厢缓慢停靠在一家咖啡店前,我在那里下了车,沿着海边小路走着。今天已没要紧事,我打算坐在台阶上看着晚霞,再回到昨晚的酒吧,一对流浪的男吉他手和女歌手要在那儿演出三晚,近些日子,除月亮上的电台外,那是地上最好的声音。

一辆黑色跑车的尾翼,划破了街道的和煦。驾驶座的车窗外,飞扬着黑色的长发,我猜测着墨镜下的女人有着怎样的眼睛。才察觉到,上个月,我从演出完的地下舞厅走上来时,这辆别致的跑车就停在门口,野马般的身躯融入了昏暗的窄道。我花了许多时间琢磨女人的身体,头一次意识到,我与她们间可能的桥梁,是音乐。

莫里:

我今天没去上学,起床时,阳光已洒满了白床单。昨夜我看了爱情电影,按摩女郎为了追逐她的情人,孤身来到陌生的南国,寻找无果后,她便一个人在那儿生活下去。我惆怅到无法入眠,又看了鬼片。性感女郎赤裸着上衣,躺在红色法拉利的前盖上,对着迎面的丧尸惨叫,聚光灯对准了她的乳房。在男性观众欲火焚烧时,下一个镜头跑车女郎就被撕咬成了一摊血肉。

我躲在被子里,幻想着有人和我一起睡觉。父亲和他的情人去了沙漠里,此刻他们在床上缠绵,我联想着各种事情,好让自己不去回放那摊血肉,可它在脑里挥不去,我只有闭着眼睛,到天亮才失去意识。

我常盼着父亲和情妇出去,他的手提电话会处于离线状态,老师便联系不到。另一个好处,我可以偷开那女人的车,那是父亲给她的生日礼物,车名叫莲花,夜晚奔驰时,它又像情欲失控的野兽。

我自认是漂亮的车手,在午夜的沿海高速,尽力踩油门,凌晨五点回到车库时,它又毫发无损。

这栋房子里的装潢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我推开卧室的落地窗,让玻璃墙外的阳光充分进入,给室内添加一些温暖。父亲不喜欢客厅里有装饰物,除了两张白得融入墙面的桌子,一面巨型屏幕,只有一套几乎陷入地板的灰色沙发和阳台上的一张几何形躺椅。那个女人曾抱怨过,这里的一切过于单调,但对我恰到好处,我常坐在阳台边,看着层云慢慢从白色变为粉红色。

我随手套了一件白色的短袖,光着脚走下楼梯(地板很冷,但我总忘记拖鞋在哪儿)。走进二楼父亲卧室的洗手间,四面铺着黑色的瓷砖,白色的洗手池上摆着情妇的化妆盒,这是整栋楼里(除了她的衣柜)唯一五彩缤纷的地方。那女人很懂得让自己时髦,她不在时,我会跑来这里偷试她的口红。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变成蓝莓的颜色。我的眼睛像老爸,人们说我们面无表情时,显得愤怒又冷漠;我的鼻子随了妈妈,鼻尖微微上扬。我有时模仿父亲情人的打扮,可她不怎么和我说话。我的老爸不知道我晚上去了哪里。他喜欢独自一人坐在车上,听着黑人蓝调独奏,我喜欢在人群里听迪斯科。

最近他常和那女人出去,白天我便有了更多时间收集唱片,晚上去寻找睁着眼做美梦的地方。上个月,我找到了叫“梦幻宫”的俱乐部,它是间一百平方米的地下室,天花板上挂着各种万花镜,演出的男孩看上去比我还小,他的音乐始终环绕着某种直入灵魂又酥软的合成音,我在大小唱片店里,都未找到那种音色。

我被这种感觉迷住了,如果接下来的岁月失去它,我定会心碎。那男孩下月还会在梦幻宫的地下室演出。在那个夜晚发生前,我想过慢悠悠的生活,好像这样人生方变长。

我化好妆,挑了身黑色的皮衣和短裙,好让自己看上去成熟三岁。城郊的高速上零散着高大的棕榈树,我只喜欢在空旷的路上驾驶,进入市区的地下通道前,选择了通向海边的小路。

这条老街上一切停留在二十年前,街边的双门轿车是当年最潮流的样式,证明着他们的主人不愿再向前,只想将人生定格在最美好的年代。邮筒上的红漆,在晚霞下褪色;海鸥在岸边盘旋。我踩下油门,让车窗外的海风刮起来。

我正想喝点什么,掉头回去刚才的咖啡店。过道上站着一个男人,直勾勾地看着我,那女人的跑车常招来注目。他丝毫未修饰自己的视线,直到吸引我摘下墨镜,为看清他的面庞。

“哈喽。”

“是在叫我吗?”他的眼神从蓬乱的头发间回应道,他显然不常与女人打交道。

我拉下车窗,莞尔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伊瑞西斯。”

“抱歉,我有些突兀,我上个月在梦幻宫参加过你的派对,可没记住你的名字。”

“坐上来聊聊?”说着我打开车门。

他坐上副驾,一直盯着我的脸,我也看着他,他的眉骨和下颚看上去像某个思考者的雕塑,它是一个漆黑的裸体男人,脸上唯一看清的只有深邃的眼眶和下巴。

我察觉到他脸上露出害羞,便朝着他笑笑:“刚从学校出来吗?”

“嗯。”他似乎感到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没想到你是高中生,别在意,我也是学生。”

“你开车上学吗?”他的视线正在仪表盘旁边的石英钟表上。

“我?不,这是我老爸情人的跑车,我不过偷开出来了。”

“它真漂亮。”说着他抚摸着风窗玻璃前的皮革。

“去兜风吗?”

“好啊。”

这是我第一次载着男人,以三十英里的时速缓行着,让风在脸庞微微吹起来。

伊瑞西斯说道:“我在梦幻宫门口见到过你的车,没想到她的主人是个漂亮女人。”

我会心一笑,他的表情不像在恭维,他看上去像一辈子也不说那种话的男人。

我告诉他:“我喜欢你的音乐,它太独特了,我从未听过那种声音。”

“它们来自一个神秘干净的地方。”他平静地说,看上去就像说这种话的男人。

“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我问他。

“抱歉,你叫什么?”

“莫里。”

“莫里是一种黑巧克力的名字,它的味道很甜,里面含着杏仁,吃下去总有一个好梦。”他闭着眼睛说道。

“我从没吃过。”我意识到自己傻笑不停,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迷住了我,“下次带我尝尝吧。”

“好啊。”他淡淡一笑。

我忘记买饮料,又掉头回去,点了一大杯杏仁奶茶。之后我们闲聊着,朝着西边的海滩开去。

“你的唱片是在哪儿收集的?”

“这座城市有许多好地方,但最精华的部分不来自这里。”

“哪里?你自己做的?”

他点点头,接着说道:“它的源头不在地上。”

“不在地上?”

“对,它在天上。”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天上,一片绯红的海浪流向远方,好像天空中也有着洁白的沙滩。

“听听看?”

我点点头。

他开始在汽车收音机上换台,起初是一条腔调圆滑的保险广告,转到黄金档侦探连续剧的广播,之后成了一些孤零零的电台,我从未听说的,有一个烟嗓女人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有的电台只传出小号的声音,之后频道里的电波变得不稳定,它逐渐稳定成一种清晰的环绕音,与那晚我在梦幻宫听到的一模一样。

“闭上眼睛?”

“什么?”

“闭上眼睛。”

我感受到鼓点轻轻捶打着耳膜,和一些顿挫的迷笛声,接着它们飘散开,我已分不清听到了什么乐器。我感觉远方发生了什么快乐的事情,便睁开眼,原来汽车正处在一条白色的桥上,不见首尾,四周是平静的海面,反射出亮光,天上却不见太阳。只剩坐在车上的我们。

“睁开眼睛。”

说着他又拍拍我。

我再次睁开眼,原来我们还停在刚才的地方,一只海鸥扑打着落在前面的石阶上,又离去。

“这种感觉,太美好了。”我恍惚道。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音乐?”我问他。

“这是来自月亮的声音。”

“月亮?”

“欢迎来到月亮都市电台。”他朝我一笑,“我从来没告诉别人它的存在,你或许是世界上第二个知晓它的人。”

“天哪……”

“原来月亮上也有人存在啊。”望着窗外的红云,我完全看不透那后面的事物。

“月亮上有座干净的城市。”他说道。

“谢谢你。”我对着他的嘴唇,亲了一口。

“我从没遇上过这么好的事情。”从大桥上的白日梦醒来,我的身体就舒缓得像被温暖的海水浸泡。方才醒悟到,伊瑞西斯早已习惯了那种境界,无论他做什么,心中也不会拖泥带水。

他挽住我的后脑勺,回亲了一口。

“从今天起,我们是好朋友了。”我朝他笑了。

伊瑞西斯的十指按下收音机,月亮电台的声音回到了身边,曲调变成了短促、厚重的钢琴,男人在随性嘟囔着,他不像有意歌唱,每个音节却恰好打在节拍上。我更能确信,月球上存在着都市,这就是它们的语言。

我讲起了自己:我喜欢翘课躺在屋顶,听高楼之下汽车呼啸;我不知道“几何”的意思;我喜欢跳舞,或许是我唯一擅长的事。

伊瑞西斯无声地听着,好像这些珍贵的秘密,他会放在内心深处,再不向第三个人打开。

“前面就是看日落的地方。”我用眼指着沙滩的入口。

他点点头,未说话,似乎未接受我的邀请。

“你晚上有什么打算?”我试探地问。

“我要去一家小酒吧,那里有一对蓝调歌手。”

“什么样的蓝调?”

“默默无闻,在路上行走了许久的蓝调。”

“你介意我一起去吗?”

他摇摇头:“我不介意,但是……”

“怎么?”

“但是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我感觉心中被刺了一下:

“好吧。”

他回复道:“我并不介意你,我喜欢你;但是,刚才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需要回想,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说完,他淡淡一笑。

“我可以在这儿下车吗?我想看一会儿海霞。”

“好吧。”我打开了车门。

“喂!”我喊道。

他回头看着我,表情如刚上车时,要将我望至穷尽的眼神。

我从车门的抽屉里取出一张便条。

“有笔吗?”

他从兜里取出一支马克笔。我拿过笔,写下自己的电话。

“这是我家的号码。”

“嗯。”他将便条放进兜里。

关上车门后,我发觉脚不受控制,不停朝着路前面加速,白色的沙滩延绵着,直到周围已看不见一辆车。

我嘲弄着自己,心里一直想着掉头,肉体却执意前行。我突然难过,我才去过世上最好的地方,心里却不停想着再无法回到那里。

直到弯道直至眼前,我才用尽全力左转,一阵刺耳的摩擦,我被甩回在座位上。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收音机,无论我怎么换台,只是些无聊的节目。

我捂住眼睛,止不住地哭了。

下车检查了下,右侧的保险盖和车门留下了一道激烈的曲线。这下老爸和那个女人回来后,立刻能发现。我取出了半杯杏仁奶茶,朝着沙滩走去。

轻柔的细沙如踏在水泥地上,我拖着沉重的步伐,任沙子进入鞋里。

海鸥啄食着沙地上的残食。我坐在沙子上,海浪冲到离脚趾一英尺不到的地方,又退回岸边,一只白帆的影子浮在海面。

我不由得想着伊瑞西斯,可始终只看见他望着大海的背影。我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化作一朵朵红浪,朝着地平线推去,想象着岸上是什么样的景色。

就这样,直到余光仅残留在海的尽头,天上的云化作深蓝一片。

我回过头,月亮这个时候出现在城市的上方,仿佛看到一道射线,从月球传播到摩天楼顶的天线。

那杯奶茶早已失去余温,只剩下舌头上的甜腻;店主是个老头儿,可为什么还爱吃糖?

……

(节选自《花城》2021年第4期)

瑠歌,1997年生于北京。毕业于波士顿大学建筑与哲学系。著有诗集《公路旅行》、小说集《灵魂住着老头的少女》,主理微信公众号“十二美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