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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4期|禹风:前英巡殁于日军刀
来源:《江南》2021年第4期 | 禹风  2021年08月03日0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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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的上海,在租界待了二十年的英国人汀康为阻止日本军队进入英国工厂抓捕中国工人,而死于日军刀下。两条线在小说中穿插叙述,一条线讲述汀康的过往,另一条线讲述他阻止抓捕的斗争。作者试图以一个英国人的视角,理性而客观地描写抗战时期上海的局势,以及日军在中国的暴行。在汀康身上,读者可以看到他对中国人态度的复杂转变,和中国人抗日的决心和力量。最终,汀康也意识到,在中国人眼里,自己也是侵略者。

前英巡殁于日军刀

禹 风

前工部局巡捕、英国公民汀康已过不惑之年。他计数年份,感慨自己来远东并滞留上海这弹丸飞地已整整二十年!

汀康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退役,当年有人向他展示了上海工部局在英伦三岛发布的招聘广告。他由此痛下决心,告别谈婚论嫁的女友,想到远方挣钱,外加赌运气……这一去,却消耗了他如此之长的时月,女友最后成了别人的老婆……

如今的汀康往员工宿舍镶在床头的穿衣镜里一看:再没记忆里那个穿一战尉官服、戴大盖帽挺胸立正的年轻军汉,只一个满脸胡茬目光呆滞脸蛋肿胀的中年白人。

汀康看自己扔满地的卷烟烟蒂,墙角横倒的威士忌空瓶……是是是,落泊的路总和烟雾酒臭做伴,当然,也并非从陡峭悬崖一脚踏空,像还有挽回的希望,只,只是,汀康害怕自己烂在浦东这厂房了,哪也去不了,更回不了英国。

离1937年中国人淞沪抗战已整整两年,蒋介石在这不友好的滩涂城市拼掉了他输不得的德械精锐部队,接着自然失了首都南京。日本兵,正如汀康对野蛮民族不齿时能意料的,在那个倒霉的首都里尽情释放了兽性。如今,上海的英国人也只能勉力迟延日本人的进逼,靠拖时间打发租界里不祥的日子。

作为当过十多年上海巡捕、爬到过相对高位、对公共租界有广角视野的英国人,汀康首当其冲忌惮及厌恶的还不是日本兵,倒是那成千上万常住虹口的日本国平民,他们比军队更好斗,是国际化的公共租界难摆脱的隐患。日本居民们就像躲在房屋里的狼群,瞪着眼等待天时,要出来,要撕咬猎物。

论及种种亚洲人,汀康从年少时就不肯隐藏高傲及居高临下的厌弃:无论日本人、印度人、安南人还是中国人,汀康全看不上。

汀康主张用暴力的管理方式对付亚洲人,别花时间研究,别费功夫倾听,无论如何,亚洲人残破不全的思维和生来固执的脾性永不能符合大英帝国利益,也别指望谁能诱导他们真心服从工部局。

从前,他眼看耳听心下琢磨,慢慢学会用警棍和手枪对付租界地面上的亚洲人,尽管上司一年比一年制定更严格章程防止巡捕们对“有身份有地位”的本地人滥施暴力,汀康从心底里不愿改变自己已形成的手法。他也许有点愤世嫉俗,不过,工部局上层这群绅士们虚伪且势利,虽一样暗暗蔑视亚洲人,却想给中国人留面子,以维护上海传统商业利益。

不过,即便汀康这种人,心里也有例外:他对静安寺路上恒必祥西服公司少东家、宁波老板乔百祥有种复杂感受,甚至可上升为复杂的感情。

汀康当年混到穷困潦倒,依旧忘记不了自己是英国人,跑到基督教青年会申请了免费床位,却还不肯屈尊当下三滥的瘪三。就在他计划吞下过量海洛因的前一天,乔老板偶然碰着他,竟主动选择他,给他食物和报酬,让他得到体面活下去的机会,不给帝国丢脸,也不抹黑工部局巡捕房这前东家。

汀康发现乔老板不但穿着打扮不像其他中国人,态度举止也有英伦式绅士气派,他一口英文虽不是伦敦音,但没什么语法错误,也没一丝洋泾浜英文混杂其中,这在上海滩华人里实属少见。

乔老板年纪不比汀康大多少或小多少,汀康没问,觉得是同龄人。一个同龄的亚洲人,却有种天然慧情,叫汀康在他面前高傲不成。汀康首次承认“有身份有地位”的本地人确可能存在,虽然巡捕房前上司这么强调时他每次都反感。

乔老板似乎没看不起山穷水尽的汀康,但也恰如其分,没任何表情暗示汀康属于有优越性的种族。乔老板给走投无路的汀康一个工作:当恒必祥西服公司成衣模特儿。

得着两三年喘息,汀康活过来,犹似冻黑的维多利亚玫瑰枝返青,竟还保住了自己在共济会里的秘书位子。正是凭了共济会人脉,就在1937年年头,终于有家英国公司愿雇用他这当过巡捕的人充任纺织厂的“工人监理”。

汀康被心头的复活感感动,觉得上海滩这地方天也新地也新,而乔老板听见他辞工,只嘴角绽开一丝微笑:“好的,谢谢你站了这么久柜台,你一米八五宽肩体型很适合展示西服。对了,账房结工资时,那几件按你体型裁剪的西服都归你,算额外一点礼物。”

汀康穿着时髦西服来黄浦江对岸上任,他在厂区同其他几个未婚英国同事有共用的宿舍区、厨子和佣人。很快他丧失了去对岸租界的动机,他必须替曼彻斯特的老板看好这厂里所有不稳定的中国工人。

日本人已完全占领苏州河北岸的公共租界,也占据了浦东。汀康所在这家英国厂于1937年战争中逃散了所有中国工人,如今重新招聘的工人们又都不敢在浦东居住,宁愿拥挤在租界出租屋里,每天由公司派汽艇拖驳船接送他们上下工。

汀康处境尴尬。他宁愿处在1937年的交战期中,那时候,他仍是中立且强有力的英国的海外公民,前租界巡捕,再前英国军队尉官。他宁愿面对不时落进厂区的炮弹与子弹,发挥勇气解决问题,并介入一些事件。但今天的日本人已认定自己是上海的单一征服者,鬼知道他们面相沉默的心里如何看待租界里这些英国人。

这厂区的地理位置在战争期间简直就是观战台,一边对外滩,可眺望浦西,发见中国军人的布防和移动;另一侧正是防波堤,日本军舰在堤上安置了军人。日本旗舰出云号就停泊在视野里。汀康目睹过多起血腥事件,不过,对一个从一次大战欧洲战场上退役的老兵,除激发他沉寂已久的血性,并不能让他产生种种软弱情感。

汀康用自己最黄金的二十年,睁开英格兰人的眼,看清上海是善变戏法的城市:每天都变,变幻无穷,一刻不停。只要前后隔开五年,就变异出全新的城市部分。一个人,若不是时刻准备适应陌生,调整队形,用不了几年,就会像旧螺丝从上海永动的齿轮上脱落,被遗弃阴暗里……汀康觉得自己就曾如此老化,失去了灵活性,已失足于暗地,幸好运气尚在,被乔百祥捡起来。

好运不可能第二次降临,汀康具有英国人的现实态度,他知道自己必须牢牢立足于帝国的这家远东纺织厂,像秋天里一只鸣蝉要时刻飞进阳光,道理一样:一旦曼彻斯特认为他这位在本地雇用的价格便宜的员工无法尽到职守,那战云密布的上海就不再有他的经济来源了。

十几年前从巡逻街头开始,慢慢升职巡官,升职到会审公廨当差,最后升职进特别科,汀康窥探过租界各色人等的隐秘世界。时下他明白自己的活儿不轻松:纺织厂男女中国工人们从上海华界的瓦房里,或从更远的苏浙皖乡镇出来,在公共租界这染缸里获得了足够的浸泡,既可能隐藏有布尔什维克分子,也可能属于沪上帮派,或是国民党、共产党甚至日本人的特务,都可能是他职务里潜在的麻烦制造者。

无论工人们展开罢工、破坏机器,抑或等待机会攻击日本人或与日本人合作的当地政府成员,这种种意外都立刻会成为他汀康的灾难,导致他丢掉丢不得的饭碗,像推他跌入深渊:

难道一个英国人,一个帝国公民,肯下贱地回去求西服公司怜悯,再当什么丢人现眼的“活衣架子”混饭吃么?

有关切姆斯福德乡间清新空气的印象大概是英格兰留给汀康唯一的愉快记忆,其他呢?其他都已被这滩涂泥城的各种诱惑和牢不可破的暗中束缚活活给糟蹋了。

上海人不会理解汀康对故乡的怯意,他二十年间只回国探望过一回:父母不在了,女友早已嫁人,生下一堆孩子;他唯一的兄弟去了西班牙。

经历过上海那夜空礼花般空虚的璀璨,明知道自己看见的是撒旦盛宴,人还是无法再回原点的。对回去原点的恐惧,有时甚至比地狱的警示更叫人难承当。

难道工部局巡捕房施加压力逼他主动辞职时没兑现养老金么,没提供回国旅费么?这些当然都有,他完全可带着积蓄回切姆斯福德的。在那静丽小镇上,退休金足够他捣鼓养活自己的小营生,譬如盘下一家专门招待牢骚镇民的小酒吧,或自创一个远东风格的小餐厅,甚至可以拿出前上海巡捕的狠劲,弄个殡仪馆兼棺材铺也行。这些行当,想来满可以被乡亲们认可。

汀康并不只是想想,他还拿到了回国船票,带上自己行李(里头是二十年上海生活的纪念品和累积的书籍),进了远洋客轮。他计划经美国到达向风群岛,然后航向撒哈拉沙漠外海的加那利群岛,在一个听说过的小岛朗萨罗得晒几周太阳,然后径直回英格兰老家。

不过,天晓得,他到达美国后就黏住了脚跟,大萧条让这曾经潇洒的国家变得尴尬狼狈,汀康忽然意识到怎么也比回家乡好。他简直害怕,害怕得发抖,那切姆斯福德,已没有他家的任何印迹;旧日朋友死的死散的散,回去能得着什么?

汀康流落在一家家美国酒吧里,把一些积蓄变了酒精,浇灌益发脆弱的神经。他在酒精帮助下重新离开陆地,踏上海船。这船,顺着他的来路归返,他又在吴淞口出现,由上海船民的小舢舨摇他到了离开不久的外滩。汀康觉得这旅程叫自己老了十岁。

原先他在上海,常会心头一痛,或午夜梦回,感觉一种遗憾深刻到内脏,把自己锋利地剖开:他忘记贝蒂多久,他的憾意就多深。像往自己不愿走的方向走了多年,却还在分离的路口哭泣。

他无法回到过去,他希望上帝打发一块石头把他砸昏,昏迷不醒,足以对得起岁月,醒来依旧是少年,可以重新选择人生。他只想和贝蒂守在一起,哪怕受穷,哪怕见不到任何世面,成为切姆斯福德典型的乡巴佬,他也甘心。

不过,做个真正的成年人吧,像一个帝国巡捕的样子!如果上海不是疗治心伤之地,它好歹也是冒险家的乐园。

他确实振作自己,想好好利用上海。有那么一阵子,不短,好几年,他努力了,干得不错,上司对他的大个子留下了正面印象。他不再被派遣到深夜的闸北马路上机械地行走巡夜,他得到了学习上海话及整理捕房资料的机会,他明白这里头隐约暗示出他的前程。

在上海,他和其他英国人一样,被当成是一等公民。他的宿舍虽小,却有当地人为他做仆人,每个早晨都把厨师做的早饭端到他床头。他和其他英国巡捕一样,自然是所有华人巡捕的指导者和管理者,他可以对这些人颐指气使:既然所有人都有接受帮派贿赂的嫌疑(他们的工资不够他们养家),他们也只能接受他这个不受贿赂的英国人盛气凌人。华人巡捕们假装听不懂和看不懂他,唯唯诺诺,避免开罪他。

与其说汀康身上留存不去的一次大战军人的粗鲁让他不能得着上司真心喜爱,不如说这种粗鲁造成了他能在上海环境中发挥才能的假象。和他同批来上海的英国人有些升迁很快,他们也帮助同船而来的汀康,终于,汀康经过在会审公廨和杨树浦捕房的打磨,如愿以偿进入了侦探的行列,负责探案,并有机会被派遣到上海远郊,去观察不同派系的中国军队或日本军队的动向,撰写情报(这些情报有额外报酬)。

很多人觉得汀康高大而阴森,他有时喜欢用肢体冲突的方式压制部下或同僚,在争执中确保自己权威。他因晋升得到更多工资,他决心把钱花出去而不是缝在自己靴套里。他既不像有些英国人跟中国女人来往,也不像另一些英国人跟日本女人胡混,他之所以没像不少前巡捕那样被工部局劝退,主要是他保持了同亚洲女人的距离,她们显然没打动他。

但是,沙皇俄国发生革命之后,忠于前沙皇的一部分家族,经过不断败退,从北方南下,来到了上海,进入自由开放的租界地。虽说白俄女人是白人,但她们失去了国籍,不享有治外法权,她们那些家庭必须服从地方政府或租界工部局的治理。总之,上海滩一下子多出了数不清的白俄男女,而上海大小歌舞厅已为此骚动:白俄女人很漂亮,而且,很多出生于沙皇治下的贵族家庭。

汀康觉得俄国女人有魅力,她们有些与他身材般配,长相不同寻常地艳丽……

娜塔莎起先并不是舞女,她在戈登路法式面包房里当营业员。作为巡捕,汀康在已褪色的戈登路上走来走去,他常去戈登路巡捕房的培训点。他看见了面包房里的新鲜,娜塔莎是蛋糕上的奶油镶草莓。

“喂,警官先生,你要来点什么?”带俄国口音的轻松英语,表露出这白俄女子有善于带领别人一起快活的性格。

高大的汀康觉得久违的阳光从眼窝照进他颅底,嗡的一声。

汀康每天的主粮变成了棍子面包。

“今天出炉的棍子。”娜塔莎抬起眉毛招呼汀康,汀康看见她墨绿色的眸子,戈登路上的法桐树叶都开始跳舞。

全城都在跳舞,这是上海白人妇女乃至本地摩登女性一致入迷的娱乐,到处是歌舞厅,到处是舞池,到处是为服务舞会而戴着高帽伺候人的本地“西崽”。

汀康带娜塔莎去他这种英国人能去的舞厅,虽非大班们进出的俱乐部,不过,俄国人独自也不能进。娜塔莎很高兴能来上等舞厅娱乐,她的宫廷舞跳得好极了,泄露出在俄国她曾是个常出入舞池的贵族小姐,当然,她哈哈大笑,断然否认这种可能性。“你得见见我哥哥,我住在我哥哥家。”

但汀康并不想会见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前沙皇近卫军中尉,如果娜塔莎没瞎编,她哥哥也是上过战场的军官。汀康知道英国军人对俄国军队的偏见,他眼前出现一个豪饮伏特加的康斯坦丁,会把他带进各种无礼游戏加以嘲弄,以证明他对娜塔莎的追逐只是种愚蠢的浪漫。

工部局明确希望汀康这一批在1919年受招募的人尽快组建家庭,工部局会给予相应的津贴和住房,这有利于增强巡捕队伍中层力量的稳定性。不过,工部局对英国雇员毫不掩饰歧视政策:同中国女人、日本女人或其他亚洲女人结婚,除非经上层斟酌觉得对方社会地位合适(极少成立),雇员将得不到任何补贴,并最好在短期内从巡捕房辞职。如同美国女人或其他欧洲国家女人结婚,经调查对方没有名誉或道德瑕疵,一般可接受。但俄国人不在这范围里,上海无国籍的白俄更不必说。

汀康知道,如果自己被娜塔莎迷住,一定要谈婚论嫁,那么,他会丧失迄今为止在巡捕房积累的所有资历,尚好的个人纪录也将全部化为乌有。

不过,后来在现实里狠狠扎他心的利刃不是彼此不能成婚,而是娜塔莎出乎意料的无耻选择。

1939年春天的早晨,形单影只、离开纺织厂现有职位就会身陷经济困境的汀康从繁复无意义且恼人的梦里醒来,宿舍外除宛转鸟鸣,还飞扬着汽笛高高低低的音调。江面上交通自由,没被日军封锁,也就是说,他该立刻起床吃早饭,工人们马上要坐船从对岸浦西租界过来上班。

如此一转念,汀康明白了自己为何一夜烦恼,连觉也睡不好:厂里大部分工人已宣布罢工了,纺机都停了,曼彻斯特经理部也已接到电报。

马上来上工的只是相当于正常时期四分之一人数的工人,这些人要么急需钱用,要么向来同汀康关系处得不错,受过汀康关照。他们愿意给汀康一点面子,好让他向上司显示他还是管得住一批工人的。汀康虽不能把这些工人当平等人看,但他愿意保护和善待赶来上班的人,对他们好,就是对自己好。

这天的天气也真奇怪,推开宿舍小窗往江面看,黄浦江暖风吹来,汀康忽觉心里软酥酥,有种不合时宜的幽怨。他凭借自己身份和身材,常粗暴打骂中国工人,以求迅速摆平很多麻烦,他这种人心里发生女人般的幽怨,原是奇怪的,像是一种征兆,但他不晓得是什么(他当然不会晓得,只有天晓得)。

汀康随手摸摸自己络腮胡,这部胡子伴随他已有五六年,他对胡子产生了某种依赖,像一旦躲到胡子后面,胡子就可以保护他免遭当面挑衅。工部局巡捕房当初暗示他主动辞职,就是一种激烈的挑衅,他经受了,受了一种看不出的伤,他不想再重温那种难受滋味。

汀康取出自己的小剪刀,对着穿衣镜,努力把胡子修剪了一下,让自己看上去还过得去:尚有工人渡过黄浦江来上工,这是对他重要的支持,他们能帮他留住饭碗。他告诫自己脾气好一点,把这些工人当人,给予他们适当的照顾和温情。本地工人么,无非喜欢偷懒和互相争抢(虽没什么可争,争抢也许是战乱期人们的习惯)。自己暴躁的脾气少针对他们,至少这些天不要……

汀康知道很多中国工人都怨恨他,这自然,公司雇用他,就是雇用一只牧羊犬,他的工作就是让工人们随时与机器合作,生产,生产,再生产。哪有牧羊犬能讨好羊群的呢?汀康知道厂里还是有几个老工人了解他,他们从前特意传讲过他在1937年战争期间的义举。

目击者们认为汀康把慈心藏得很深。

不过汀康自己不这么看,他另有原因:

记得厂区就在当时中日交战区的侧翼,蒋介石的部队处于下风,日本人有出云号旗舰指挥的海军,他们能把强有力的炮火倾泻到虹口的中国阵地上。但浦东仍受张发奎的部队控制,日本海军陆战队只占领了防波堤和一段江岸。

飘在纺织厂大楼顶上的英国旗十分显眼,交战双方显然也努力避免直接射击或轰炸英国产业。汀康那时同几个英国机修师留在厂里,中国人只留下门房和经理室的秘书先生。

汀康记得自己很亢奋,自一次大战后他还是首次置身战场中,双方攻击的都不是他,但他提着来复枪,一直在厂区能瞭望的地方走来走去,观看双方的较量,看见外滩的天际线镶着战火的黑云。

那只倒霉的小舢舨是反常地从南面往北划过来的。这种简陋的舢舨简直是漂在黄浦江面上的一张大树叶,或像一页木片,你可以把舢舨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汀康本来只认为舢舨的风险是吃流弹,不过,他不太有把握地扭头看了看防波堤上的日本兵,这时他便叫喊起来,先朝日本军人挥手,然后他放弃了,朝面前不远处的小舢舨喊起上海话来。

来不及了,日本人开枪了。毫不犹豫的枪击,子弹强硬而粗鲁地飞过纺织厂外墙,准确无误地打中了小舢舨。小舢舨上并没什么叫喊,但船身马上失去控制,在原地打旋,朝汀康面前的堤岸靠过来。

汀康觉得热血几乎昏花自己的双眼,他暴怒地跳到围墙边高台上,对着防波堤上的日本军人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畜生!枪击平民!”

舢舨上是一对典型的中国夫妻,穿着棉质土布衣服,他们带着六个孩子。汀康从舢舨上抱下六个小孩(都活着,没受伤),但是,那女人已经心脏中弹当场殒命,男人手臂挂彩,委顿在地……

日本人派出一个小队,想从厂门进来,要搜检舢舨上的“狙击手”,他们带着一个会讲英文的随军翻译。汀康挥舞来复枪,不让日本人进入“英国产业”,他反复用粗话侮辱日本兵,引起了日本兵们的骚动。不过,最后汀康赢了,日本军队停止了搜索,允许汀康用英国厂的汽艇把受到枪击的这一家人送去浦西的英国医院。

汀康知道自己的真相并非公义,他并不同情伤亡的中国人,他觉得他们自寻死路,是彻彻底底的愚蠢,不可救药。他那么狂怒,只因为对另一个亚洲民族的蔑视:日本人是嗜血的野兽,自命不凡的矮子,他们一直觊觎大英帝国的产业,在工部局里争抢董事席位。这种想和白种人竞争的狂妄叫汀康反胃,他不计较自己安全,他只想露出他的高大身材和不修边幅的英国脸,肆意怒骂和侮辱日本兵……让他们开枪吧,来吧,子弹!

江面上传来了汽艇声音,汀康打开对着江面的厂门,亲自去迎接没罢工的工人。这时候他看见了厂区外大群的罢工工人,他们正愤怒地逼近汽艇码头。

汀康依旧保持着原巡捕的敏感,他立刻明白罢工工人的目标是那些不罢工的人。汀康转身折返,拿起了自己的来复枪。他瞬间下了决心:不能让罢工者殴打不罢工的人。

江滩上尖叫推搡的人群制造出春天早晨不安的噪音,他们身上飘来一些酸臭气味。守卫浦东的日本海军陆战队营地有军官拿起了望远镜。

汀康挥手斥责迎面而来的罢工工人,非但无法阻止他们,反而听见上海工人们大声的对话:汀康先生是欢喜打人的,向来对阿拉拳打脚踢,今朝给他点颜色看看好伐。

汀康明白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犹豫了几秒,终于举起来复枪,对着罢工工人头上的天空开枪了……

罢工人群停住了脚步,他们瞪着汀康这个“帝国主义殖民分子”;汀康身后是船上下来的上工工人,他们缩头缩脑吓得不轻。英国人汀康就站在两群中国人之间,他觉得自己的饭碗真的要保不住了!

但他没想的却发生了:一队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全副武装走出兵营,往英国人的纺织厂开进……

汀康最后意识到自己性格有缺陷,但无意于做任何改变。他醒悟自己天性藐视权威,在一次大战的战壕里其实就已暴露,只不过战场上的子弹选择了他的同胞,却轻轻巧巧放过了他的大身材。死人不会写评语,所以只有他知道自己曾屡屡不听从指挥,甚至以个人鲁莽出击的方式表达对无能上司的不屑。工部局巡捕房最后暗示他自行离开,那些上司们也不是不了解汀康此人的暴躁和自行其是。

他轻易玩弄掉自己在工部局巡捕房的前途是不明智的,毕竟已坚持了十多年,比大部分英国人坚持的时间要长。

别人觉得帝国殖民地范围里有更好机会,就辞职走了;别人为同各式各样的女人在一起,宁愿离开……而他,他甚至牺牲了发誓在切姆斯福德等他的贝蒂(原可以在她等不下去前带着一点钱回去完婚),这可怕的错误毁掉了他的心灵。

他麻木在上海不动,机械地处理一桩桩关于盗窃、不忠仆人、拐骗、交通事故、占路营业及人为噪声之类上海模式的日常警务,慢慢才混到指挥一个捕房的中级位子。

酒助长了他乖戾的心情,他实在太不把当地人当人来善待。他几乎忘了那个夜晚,忘了那两个报绑架案的上海居民(其中一个穿着睡袍就敢来巡捕房);他忘记自己怎么无缘无故动的手,事后他申请查阅部下和投诉人的笔录,笔录上面的自己被描绘成一个公务时间里喝醉酒的小丑,以壮大身材肆意欺负平民:他们一致报告说汀康凶狠地抓住报案人的头发,把两人的脑袋互相撞,咒骂他们报假案,是不可救药的撒谎民族后代……

即便在英国上司眼里,汀康也是一个无可辩护的种族主义分子。有位上司遗憾地指出这是由一个人受教育的程度决定的,另一个当官的则认为所谓种族主义只是幌子,真正原因是人的自卑感作祟。

汀康没为自己说什么,他倒是从头至尾保持了沉默,这为他赢得一点尊严,也顺便保住了他在巡捕房历年积累的退休金和其他福利。

汀康并非为这些缄口不言,汀康觉得那些人只是顺手捞起一个最容易的帽子扣他头上,其实他的病不在这里。

如果是纯粹的种族主义,汀康觉得自己就不至于爱上白俄女人。

如果只是种族主义,汀康觉得之后自己不可能对中国人乔百祥产生近乎崇拜的复杂心理。

说起乔百祥,汀康在垂死之时一直想的是他。

这个母语是宁波话的上海小开身上混杂了很多气息,这些气息都平和,互相处得蛮和谐,使他像由一团绞绕在一起的漂亮海鱼组成,成为一个耐看的虚影。

乔百祥爱穿西装,爱打领带。或者说但凡恒必祥西服公司这位少东家出场,总西装革履,配着梳理整洁的黑发。

汀康对乔老板形成的第一印象是乔能施舍饭食提供宿舍,哪怕汀康从来是个藐视权威的人,也为自身的冷暖饥饱暂时收敛了。

不过,年龄接近的乔百祥并不挑战汀康的自我,他一口淡淡的缺乏口音力量的英语:“你做你的工,不需要东想西想,你身材很完美,等七工师傅把新西服做好,你穿上,在店里走来走去,也可以到店门口抽烟,就好。”

汀康漠然地瞪着身前的空间,他假装看不见乔百祥,他问:“假如我是个模特,我就得尊重身上衣服,不能叫衣服起皱纹,不能弄脏它,是吗?”

乔百祥摆摆手:“还没等到起皱纹出污渍,就换新的了。恒必祥的模特,常换新衣。还譬如,谁同你一样身材,想要你身上那套西服,你就脱下来卖给他好了。”

汀康忽然仔细看乔百祥,想以一双前巡捕的眼睛看清乔老板话里是不是带着讥讽,不过,他看见的是和善笑意,不光在脸上,也在乔百祥眼神里。

“你的个子太适合展示西服;你的眼神,这种若有所思或说满不在乎的神情也实在适合男模特!”乔百祥笑说,“保持,保持,永远不必与他人混同,做你自己罢了!”

乔百祥并不时时在店,他父亲老乔老板倒坐镇在账台上,赶也赶不走。乔百祥一般每天下午三点左右来店里看看,他不关心任何生意,只关心一件事:有没有新面料进关。

直到当了恒必祥半年的模特,汀康才明白乔百祥并不是个吃用靠爹的小开,乔百祥本身是有名的七工师傅大裁缝呐。同店里其他裁缝(包括其父)的区别只有一个:别人为做生意裁剪衣服,乔百祥如今只肯为一个人做衣服,这人是他自己!

乔百祥身上那别有一韵的西服原来是他自己的手笔!汀康算开了眼界:这种西服收腰不凶,下摆修长,领子呈现中国柳叶的线型,胸袋有个隐隐装饰条,白手绢塞进去,特别考究。西裤也修长匀称,轻闲而讲究。

乔百祥痴迷面料,他定期从英国法国进新面料。有手感细腻视觉新奇的货,他一定手痒,就来店后头工场间动手裁衣。

少东家做完自己新西服,店里就有了两个模特,一个是西人,一个是华人。乔百祥对汀康招手,叫他小名:“托尼,吃香烟!”

他俩站店外落地大玻璃橱窗前,一个高大威猛,一个像只中国白鹤。他俩抽着烟,望着大马路上行人,用英语对话。乔百祥反复问:“托尼,侬勿欢喜女人?”

有天傍晚汀康看看怀表要下班,乔百祥坐汽车从外面来店里,走过汀康面前,又回转身:“托尼,下了班别走,到厨房吃点东西,晚上陪我去舞厅。”

“舞厅?”汀康看看自己,很久没想过舞厅,自从娜塔莎,舞厅是记忆的陷阱。

“有啥勿好,去呀,放松一下,侬当模特,绷得太紧。勿穿这身西服呀,去换件适意的。”乔百祥关照。

汀康锁自己在试衣间,面对镜子,眼前掠过穿英国军服的自己、穿便装走在英格兰田野上的自己、穿巡捕制服的自己,还有一度光膀子落魄中国内地城镇的自己……现在他是一只衣架,上海式西服在他身上变幻流水。他又要去舞厅了,如今那里有美国女人、中国女人、日本女人,还有东欧和白俄女人,都是舞女,唾手可得……汀康冷漠的眼珠里淌出无形烟雾,他手心里捏了汗……

汀康想的是,这个亚洲人乔打的什么算盘,自己身上难道还有可寻找的价值?

日本兵并不是急匆匆赶过来,他们都穿整洁的黄色军衣,衣服上有海军陆战队的标志。他们枪刺朝天统一挎枪在右肩,形成一条跳动反光的锋刃弧。

汀康朝天鸣枪,暂时吓住了罢工人群。他视野里旋即出现了令人不安的黄色,是日本兵的军服色。汀康从口袋里摸来复枪子弹,他放低枪杆,往弹仓里填弹。

狗娘养的日本兵,好管闲事的鬣狗,这是英国人跟中国人之间的事,他们应该滚远点。汀康把填满了子弹的来复枪举起来,枪眼对着天上白云。日本人走近了。

“此地乃日本军队控管区。”一个日本人征用的翻译用上海话喊叫,意图让人数众多的罢工人群服从,“停止任何形式的斗殴,否则严惩勿贷!”

“滚,侬,卵!”汀康胸口烦躁,他用自己习得的上海话喊,“覅瞎三话四啦,这个厂是英国产业!”

罢工队伍瑟缩起来,仿佛害怕的不是汀康的来复枪,而是日本三八大盖。汀康身后来上工的工人们,一个个乘机溜进了厂区,躲避日本兵。春天明媚的阳光现在懒洋洋照在汀康身上,在他身后摊下黑色影子,人影子手里是枪影子。

日本兵一共十一位,由一个小队长率领。他们同中国工人长得很相似,但更加内敛,沉默不语,单眼皮小眼睛齐刷刷注视着手里拿长枪的汀康。

汀康如今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一边,人高马大,俯视这一小群东洋兵。汀康觉得受冒犯:同样是亚洲人的眼睛,中国工人的总躲避他,而日本人目不转睛直视他,像在看怪物。他们眼里没恐惧,也没有怯懦。

“一个英国人,十一个日本兵。”汀康喃喃自语,他知道所有厂里的工人,无论罢工的还是来上工的,无论男女老少,此刻都看着他。

大英帝国前陆军中尉,一战绞肉机的幸存者,前上海工部局中央巡捕房侦探,身高达一米八十五的大汉……汀康觉得肾上腺素飙起,人在春风里异样地感觉熏醉,他并没喝什么早酒。

汀康无法同十一双挑衅的眼睛对视,他只能轮流扫视日本兵们。他把手里长枪举平了,枪口对着日本人:“你们,日本人,回去,回军营去!这里是英国产业!”

日本人不是没反应的傻瓜,他们听懂了他的吆喝。

他们笑了,一朵朵冷峻而戏谑的冰花绽开在日本人脸上。

汀康感到狂怒席卷自己人生数十年习得的克制,他是一个找不到刹车的司机,是失去了起落架的空军飞行员,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晕眩,这些亚洲人竟敢嘲笑他,当着他的面。

咔嗒,他摆弄手里长枪,随时可以击发。日本人根本不信他的动作,他们面面相觑,小声交谈,轻蔑地吐出几个短句。他们也举起了枪,枪筒和枪刺都对准汀康。

似曾相识的黑暗感又来了。汀康认定自己被捉弄,有看不见的手伸来拨弄他脑袋。不,不是这群该死的日本兵,他们没这能耐。

汀康真切地感觉自己被戏弄了;其实何止自己,工部局也在被戏弄;何止工部局,何止小小的飞地上海,整个大英帝国的势力范围可能都处在巨大的阴谋中,只有他汀康领先感知到么?

阳光迷住滴汗的眼皮,人声齐喑后变得清脆可闻的鸟鸣拨动他神经,汀康木然看着十一个日本兵:他没看见日本人,看见了中国人,只一个。

他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见乔百祥,乔百祥却不在这里,不在浦东的英国纺织厂现场。

但乔百祥出现在汀康眼前,汀康恍然大悟:自己搞不懂的是这个亚洲人乔,乔悄悄在做什么大买卖,不让别人感知,他才是应该被所有上海滩侦探们(无论来自何方为谁工作)密切注视的对象!

汀康终于放低了来复枪,枪口朝下,他转身走进工厂敞开着的大门,把日本兵丢在厂外空地上。没有茶,没有,也没有咖啡。你们不能进厂,这是极端认真的,这是大英帝国地盘上的规矩。

接过门房递上的毛巾才擦了擦脸,刚关闭的厂门上就轻轻响起敲门声。日本兵中的一个,还没成熟的男孩子的嗓音,蹩脚的英文:“打开门,打开门!”

汀康感到困惑,他经验里,亚洲人从不如此咄咄逼人。他已经退了,在全厂男女工人面前退缩,回到了厂区里头,关上了厂门。

按中国巡捕们通常互相取笑的说法,汀康已当了缩头的乌龟。日本人还要干什么?难道他们还没得到面子?

他耳边忽然响起总是很愉快的乔百祥那句口头禅:急啥,看看再讲。

急啥呢,看看再讲。

乔百祥爱去的是静安寺边上百乐门舞厅,汽车钢板支起弹簧地板,所有跳舞人都颤抖。乔百祥的西服比任何人的西服更飘逸,他像一只漂亮螳螂在枝叶上摆动。他和舞厅里的西人都熟,大家都去恒必祥做新衣的,乔家父子待人彬彬有礼,沪上老派英美绅士喜欢乔百祥的父亲老乔老板,老乔老板年轻时宁愿自己吃亏也要把剪裁工夫做到家。而如今的年轻大班们以及新来闯荡上海滩的冒险家们同乔百祥更熟,他们只要生意上得意、捞到肉吃,就记得去寻乔小开做新西装。

汀康进了百乐门才晓得自己熊手熊脚,舞厅里有很多认识他汀康的英美人,那些知道他坏名声的工部局人士,或听过他笑话的洋行董事们。汀康身上冒汗了,他只是个退伍军人,一个前巡捕,就算没丑闻,也该站在舞场外头的街上巡逻,这是大英帝国恒定不改的等级制度。

可是,乔百祥却不像汀康心里看低到尘土里的中国人,他生来仿佛受了赦免,被当成“有身份的当地人”。现在,上海更宽容了,他竟在百乐门舞场上如鱼得水呢!

汀康看见乔百祥拥着白俄舞女下舞池,他一个转身,离开了舞厅,站到百乐门大霓虹灯下暗影里,掏出纸烟。他自然想起了娜塔莎,如此久远,心还是被牙齿咬得生疼,像伤口才流新血……

不急,看看再讲。

日本兵不敲门了,汀康以为他们列队回营了。可是,猛然“啪啪”一阵叫人胆寒的声音吓得女工们惊叫起来。厂门添了弹孔,几丝冒烟的阳光泻入。日本兵开枪打烂了门锁,持枪站在洞开的厂门口,枪口指着地面。军服的黄色在阳光里变成褐色,阴险如蛇的色彩。

两个英国同事同时伸出手,想拦住汀康。

汀康才从遐想里惊醒,一时间乔百祥跳舞的影子还在他眼前,他摇摇头,奋力甩开那幻影。他不明白日本兵闯进厂子,自己这护厂的,为什么会去想一个不相干的当地商人。

汀康推开同事,紧攥住来复枪,朝门口大踏步走过去。他不但没害怕,反恼怒得发抖:这些长得矮小类同、龇牙咧嘴的东西,竟敢武力破坏厂门。他回头对英国人喊道:“打电报给曼彻斯特,告诉他们找外交部!”

汀康一步到位,来复枪交在左手,右手推搡领头的日本兵:“滚蛋,出去,叫你们长官来,赔偿!”

日本兵面面相觑,汀康毫不手软,一个个轮流推。算克制也算客气的,他把日本兵推到厂门外:“赶紧走,你们站错了地方。”

也许因为他确实克制着自己,也许因为他高大壮实,更可能毕竟他是英国人,或者日本人对开枪这回事有点心虚,日军小队长带着同伙们退了。不过,他们没走,他们留在厂区外头,端枪站成一排,如执行戒严。

汀康强自按捺涌上喉头的恶心,他不晓得曼彻斯特会如何评估这事。如果他们置身事外一味挑剔,很可能自己就会失去工作。他不敢想象失去这尚过得去的栖身之地后自己会如何,他感到汹涌的黑暗在阳光下积聚,盘旋在他周围了。

也许,就按乔百祥曾告诉他的:“托尼,如果你在上海滩有难,不要害怕,给我飞一羽信鸽来就好。”

这位上海小开喜欢信鸽,他店铺上头三层楼朝后街的阁楼上有大鸽子笼,每天清晨同傍晚,乔家声势浩大的鸽群就飞翔在静安寺路上,阴晴不定,翻卷成云彩……乔百祥说话,从来实惠,他后来派人渡江,送一只装在笼里的信鸽给汀康。汀康将鸽子养在宿舍厨房阁楼上,并不放飞,害怕它一去不回。

真要向上海滩上什么人求助,汀康宁愿找乔百祥,不找巡捕房。虽然乔是中国人,虽不明白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汀康还是本能地信任他。

乔百祥有各种各样朋友,不同人物都来他店里做西服。

他不但和外滩洋楼里大班们、大班的副手们寒暄说笑,也和法租界里杜先生那些帮派伙计们处得一团和气,有一阵子杜先生差点被邀请来当西服店的董事。

北洋政府退下来的总理们经过上海,也会来做衣服;蒋介石手下将领们也光顾,拉上乔百祥一起去百乐门消遣;有阵子来的客人,同乔百祥在后堂吃茶,送出来,汀康以自己前侦探的眼一打量,就看出是和苏俄方面有牵连的人物……乔百祥真是吃定了百家饭,把各路高人打扮得妥帖,人家都给他笑脸,让他到处走路子。甚至,甚至日本人都悄悄从虹口过来,到乔家店里定制高级西服,一样笑逐颜开,不停互相鞠躬,宾主和乐……

汀康在店里时,乔百祥讨了一个小的,在奉化摆喜酒,让汀康陪过去。那天,汀康倒真替乔百祥捏了一把汗,喜宴上什么人物都有!有租界外国人,有互相打内战的对头,有上海滩帮派分子,也有当地日本占领军的头目,还有跟日本人合作的临时“政府”的人,全坐在彼此隔开三尺的几个圆台面上……

汀康想起工部局巡捕房为乔老板店里好些客人们不厌其烦建起的档案,他心里不安,他管闲事问了乔老板。

新郎乔百祥在院子里按住汀康肩膀,在他耳边笑:“英国人,没请你当保镖,你放心喝酒。他们坐在我乔某人喜宴上,就是些和平鸽子。离开这个村,我概不负责!”

汀康停住回忆,来到厂门口,看看厂区外站着的日本兵。他眼睛朝厂房楼上看,想看见那只关在笼里的信鸽,不过,他看不见。

想必只要信鸽飞起,乔百祥就会知道汀康今日碰到的凶险。

多么想念清新空气带着凉意灌进鼻孔的感觉。汀康当学生时没想过纯净空气并非遍布地球表面,自从他远涉重洋来上海,他呼吸的就是带杂质有气味的上海空气了。

也是无奈回头,人才知道自己失去了宝贵东西。

贝蒂给汀康的是真爱,一个乡间小镇上的女学生给予她第一个男友的那份痴心。就像切姆斯福德自然的环境,汀康如今几乎记不清,只剩一份感念。

娜塔莎是什么呢?白俄姑娘娜塔莎跟贝蒂比,就像一份华丽的生日蛋糕同院子里的金纽扣花儿在一起。汀康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去见了俄国人的中尉、娜塔莎的哥哥。

一见之下,出乎意料,这不是个高傲且粗鲁的沙皇军官。伊万在患难的旅途里磨平了自己棱角,他精瘦精瘦,有点腼腆地微笑着,拿出货真价实的伏特加。他是俄国人社区小酒馆的合伙人,自己当着跑堂伺候人,没再婚(老婆在圣彼得堡没跑掉,正吃苦头)。他像并不在乎见到汀康,他不怎么说话,只含笑看看娜塔莎,又看看汀康……

日本兵安静站在门外的时刻汀康忍不住回想娜塔莎,哦,甜蜜的娜塔莎,我的心肝。很久不想你,并不代表忘了你……汀康知道这不同寻常,自己已经很久没如此想念女人们了。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快了,这几乎板上钉钉。

他决定不再去想厨房里的信鸽,英国在上海大势已去。亚洲人已不再沉默,他们露出了自己真心真面目。游戏快到最后的时刻,等于博彩要开奖。坏兆头已全部露出来:日本兵是狰狞的兽类,而中国人蕴蓄着完全不同的力量,愈发难以捉摸。

汀康现在明白一切力量都由隐匿者操纵,无非是时间和记忆误导了人,时间越久长,记忆越清晰,人受的误导就越大。中国受了日本军队的重创,中国的军队撤退到看不见的内陆深处。不过,汀康的直觉告诉他,日本人不可能取得最终胜利,中国人仍没露出自己的底牌。

有一个日本军官骑着战马,从远处慢慢过来。

汀康站在厂门外,看见了这名骑马者,他猜想他的军阶与自己曾获得的军阶相同,是个中尉。

汀康弯下高大身体,从墙角采一朵鲜黄色的蒲公英花,他把花茎横过来咬在牙齿间,眺望那来客。

日军中尉的脸部清晰在视野里了,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倦容,像非常厌烦周围的世界。如果谁对他好,该允许他立刻躺下睡一觉。

马蹄声落在耳里。日军中尉一耸身,披的战袍迎风鼓起,形成沙黄色圆罩,他跳到马下,忽然一并靴跟,啪地向汀康敬了个军礼。

汀康蓦然拿开嘴角黄花,木然看着这军官。

“请你允许我们不进入厂区。”日本军官说起了英语,“请同样允许我们带走闹事的中国人,今天上午他们在我的辖区制造了骚动,这是不被允许的。”

汀康打量这身高比同伴陡增的日本军人,他戴着雪白手套,牵着他的马,他的军靴擦得锃亮,他的笑容疲惫又高傲。

汀康看看手里的蒲公英花,嘿,既然采下,这也就是残花了,好比娜塔莎,当她决定去当挣快钱的舞女,其实就已是残花败柳了。不值得,不值得……

汀康把花往地上一扔,对日军中尉说:“谢谢你约束你的军人不进入英国物业。中国工人全是英国工厂雇用的,不能在厂里被带走。”

“我的名字是佐佐木,”日本军官绷紧了脸说,“我现在告诉你我的名字,凭军人的荣誉起誓,我必须带走制造骚乱的中国人。我允许他们自愿从厂里出来,我只要那几个领头的。”

汀康慢慢举起来复枪,对准了这日军中尉:“我说过了,英国工厂不会向你交出厂里的工人,现在,你们可以掉转头,开步走了。别引起任何外交纠纷!”

佐佐木中尉凄然看着汀康,摇摇头:“英国人,放下你的枪吧。我说的可是英语!”

汀康抬头,一惊,他看见信鸽从厂房墙壁上飞起,哗啦啦拍打翅膀,冲向蓝天。也许太久没飞翔,鸽子在厂区上空绕圈,几次降低高度,终于向黄浦江对岸飞去……

大概是那个厂里英国人共用的仆人吧,当初是他从乔老板派来的人手里接过鸽子笼的。

汀康一下子觉得自己比抗拒佐佐木更抗拒乔百祥。英国人来到这儿,已掉在坑里了,从这条大江的入海口搬走多少财富,想必将来要向这片广袤的大陆付出加倍代价。

如果别人没感觉,汀康已经感知了。一个人,一旦意识到死神站在他周围,他就平添聪颖,理解从前难以理解的事,仅凭直觉。

同样凭直觉,汀康觉得有什么重大且本质的东西悄然改变:这日本中尉骑上了马,尽管身形瘦削,但居高临下。更叫人恼恨的是日本人的神态,他全没巡捕房里那些印度巡捕或中国巡捕表露出的自卑。可恨的就是日本人这种似暗实明的态度,听说他们号称自己“脱亚入欧”了,真是欠揍啊!但谁又能教训日本人呢?他们已爬到了工部局头上,上海滩上的英国领事起作用了吗?大英帝国的威权和尊严呢?

一阵歇斯底里的怒意占据了汀康头脑,他非常想立刻喝一整杯威士忌下去。他继续端着来复枪,枪口瞄着日本中尉肚子,他大声斥道:“滚开吧,小矮个。我去过日本诸岛,你该用日本人的谦卑跟我讲话!”

佐佐木中尉听懂了,他脸颊抽搐,绽开一个难看的笑容。他傲慢地俯视站在地上的汀康:“先生,我希望你好好醒醒酒!”

佐佐木拔出指挥刀,在马头上方挥舞,军刀烁闪,反射连片阳光。日本兵开始向前走,逼近汀康,逼近厂房大门。

汀康下意识拉了枪栓,他心里浮起了固执的等号:日本人进厂等于杀害中国工人,等于自己重大失职,等于被工厂解聘,等于无路可走了……

厂里英国同事们冒死奔出来,扯住汀康手臂,有一个老成的对佐佐木说:“请原谅,他喝多了,请不要在意。”

汀康看看左手和右手的英国人,啊,这些人已跪在亚洲人面前乞求宽恕啦!

汀康恶狠狠对同僚说:“放开我,要不我先请你们吃枪子儿!”

佐佐木挥挥手,日本兵蜂拥而上,压低了来复枪枪管,汀康猛力扣扳机,子弹近距离射在土地上,噗噗连声,烂泥高溅,弄脏了每个日本人和英国人的脸。汀康喊:“这里是英国物业,我有权开枪保护它!”

来复枪落到泥地上,日本兵推开其他英国人,五六把步枪刺刀对准汀康。只听见佐佐木短促地吐出几句日语,刺刀纷闪,瞬间用力扎下,都刺进了汀康衣服……

“住手,你们这些野蛮人,他是英国公民,你们会后悔的!”

汀康感到身体几处凉凉的,然后又烫热起来。他听见了英国同事那些抗议,他抬头看,只看见上海的云和蓝天。他想,我已在这片天空下二十年,我确实待得太久太久了!

谁也不知道英国领事的抗议能换来日本军队什么表示。但英国领事确实在次日就正式抗议了,并要求日本人立刻准许把汀康转到租界英国医院治疗。

日本的报社记者拍摄了汀康躺在日军医院的照片(无神的眼睛共憔悴的表情),也采访了日军中尉佐佐木。日军医院表示汀康没有大碍,佐佐木中尉诚恳说明自己执行了军事任务,目的是平定发生在日军管理区内的骚乱,防止发生意外攻击事件。佐佐木甚至文雅地表示:英国先生的暴躁无助于事情圆满解决,不过,祝他恢复健康。

事实是,当这些日语新闻发布在上海日语报纸上时,汀康没得到及时治疗的内伤正加速恶化,他处于内出血过程中。

租界医院获准从日军医院接出汀康时,这个前租界巡捕(侦探)正在止不住地颤抖。他失血过多,感到越来越寒冷,那是不可抵御的极度深寒。到达租界医院,他被立刻送入手术室。英籍医生发现日本人只简单包扎了汀康的刀伤,并不顾及他被多处刺伤的内脏。

汀康死在手术台上,他没留下什么话。

日本人随即发布了军医声明,该声明表示汀康进入日军医院后用英语侮辱医护人员,并拒绝接受治疗。他们引用了汀康的“原话”:小个子们,你们会死在中国的,就跟我一个样!

汀康葬礼的出席者名单“不慎”被工部局记录并保留,后来移送给了其英格兰的亲戚,被亲戚继续保留,最终有幸成了当地博物馆收集的史料。

在葬礼名单上,有娜塔莎的名字,这按理说是一位在上海的白俄女士。

葬礼名单上并没有中国人名。

英资纺织厂的中国员工们没出席葬礼。六十年之后,有一位仍健在的工人对相关来访者说,工厂里曾为汀康召开追思会,几乎所有纺织工人,无论男女,都哭了。尽管经常受汀康的辱骂推搡,但工人们认为是汀康拯救了他们性命。汀康被刺伤后,日本兵无心再进入厂区拘捕中国工人……

从工厂厂房里飞走的信鸽回到了原主人的住所,这鸽子是否带来了有关汀康或有关浦东纺织厂日军刀伤英国人事件的信息,无从得知。

但这只信鸽本身留下了记录,名店恒必祥西服公司的阔少为他每只信鸽都做详实的飞行记录。根据偶然留存下的信鸽记录,这只名叫黑雨的本地信鸽从浦东飞回,重新加入鸽群。一年后,乔百祥把黑雨及其他九只信鸽一起送给了他堂弟乔新吾。

乔新吾带着十只信鸽和自己的服装加工设备一起离开孤岛上海,到达香港。后从香港转内地,在武汉开办了服装加工厂,主要承办各路中国军人的军服。其中一批军服专供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

黑雨于1942年年底历经十天的飞行旅程,经过战区,又再次回到了主人乔百祥家,带来了堂弟乔新吾的噩耗。乔新吾的服装厂毁于日本空军轰炸,乔新吾与厂同逝。

信鸽黑雨死于1944年秋季。

英伦的宁静乡间,贝蒂很快得知汀康的死讯,切姆斯福德报纸报道了当地人在上海死于日军刺刀。

贝蒂在她的日记里倾诉了对于初恋的哀伤。贝蒂接触汀康的亲戚,要求从上海转来的汀康遗物里获得少许纪念品。

她最后选取的是汀康的一身西服,那是不同于英制的某种改变风格的西服,是上海名店制作的海派西服……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飞鱼》《夜巡》及《潜》等,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十月》及《人民文学》等文学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