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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吕方涛  2021年07月30日11:50

“我不懂书法,不过看齐老的字,一笔笔,就像钢筋一样,硬气,给人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这叫个什么体?真是好看。”

齐墨刚放下笔,抬起头,用眼光在书案边巡视,终于发现了站在最边上,正卑微地笑着的李大业。

“兄弟是真懂书法。叫什么名字啊?怎么看着面生啊。”显然齐墨刚对李大业的评价非常满意。

“鄙人李大业,名是俺爷爷给起的。其实别说大业,连小业也没有一点。人家都叫俺虫子,齐老以后称呼鄙人虫子即可。”李大业继续卑微地笑着。

“有意思,怎么叫虫子啊?说来听听。”齐墨刚来了兴致,索性在书案边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看到齐墨刚坐下了,李大业先不回答,赶紧麻利地返回茶几旁,把齐墨刚的茶杯里续满了水,恭敬地端给他,然后拿眼角扫了扫房间里的另外三个人。看到大家都想听他解释的样子,就放了心。这三个人可都是他的“衣食父母”啊!他可不敢让“衣食父母”们有丝毫的不满。

李大业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穿着得体的西装,留着板寸小平头,冷眼一看肯定是个人物。其实大家都走了眼,他就是一跑黑出租的。当然,大业同志也有过辉煌的过去。十二年前,他从部队退役回来,直接成了某乡镇企业老总的专车司机。那时,企业效益好啊!老总坐的是铮明瓦亮的黑色大奥迪轿车,李大业作为老总的司机,算是“身边的人”,说话好使。又加上大业腰板笔挺,西装革履,颇有领导的派头,自然也博得了很多人的恭维。每当此时,李大业一定谦虚地说:“老总那是龙,我就是一虫子。”

谁知道老总没成了龙,李大业 “虫子”的外号却叫出去了。过了几年,企业效益每况愈下,最后干脆倒闭了。“龙”老总还算顾念自己的这个贴身司机,把那辆曾经风光过的老奥迪拨给了李大业,抵了欠李大业的工资。

李大业没有别的技术,就是会开车,手里又有一辆老奥迪,趁机跑起了黑出租。这个车是个老爷车,油耗高,正常的出租肯定不行,也没有人坐。幸好李大业当了多年的“虫子”,多少有些人脉。有部分小老板自己没有车,又要装排场,便常常雇着李大业撑撑面子,一次也给个百儿八十的。李大业一家人儿,就全部凭着这个事儿谋生。面对自己的“衣食父母”们,李大业就更谦虚了,从来不敢说自己的大名,一口一个“虫子”。仿佛在这些人面前,他就是一条小小的虫子,被人用脚一踩,就踩揉烂了。

还不用等李大业讲,他的雇主——戴着大金链子的矮胖的小机械加工厂的老板——大名邱晓顺的,拨弄着自己手上的绿色的大翡翠戒指,满口唾沫星子飞扬的把“虫子”的来历给齐墨刚——齐大师讲了一遍。讲完后,和跟着自己来的两个朋友都呵呵大笑起来。

大书法家齐墨刚一点也没有笑,而是不停地点头,进而抬起右手抚摸着自己黑白相间的毛茸茸的下颌,满是皱纹的老脸没有一点表情。过了片刻,他突然站起身,把手里的茶杯递给站在边上的李大业,来到书案前,笔走龙蛇,把邱晓顺要的那幅字写完了,然后落款、盖印。

大家见齐墨刚对李大业绰号的来历不感兴趣,正有点尴尬,看到字写好了,立刻热烈拍掌,化解了这小小的不和谐。齐墨刚伸了伸手,表示制止。

当李大业和一位客人,小心翼翼地把那幅字抬下书案晾着的时候,齐墨刚没有停下来喝茶,而是又拿出一张四尺宣纸,在书案上铺平,用两方红木镇纸压了两边,换了一管超大号狼毫,饱蘸了浓墨,略一思索,奋力写下了“大智若愚”四个榜书大字。这次用的是楷体,既有柳体的遒劲,又有颜体的厚重,确实功力深厚,不同凡响。

大字写完后,齐墨刚换了支小号狼毫,写下了,“与大业贤弟共勉,愚兄墨刚敬书”几个小字,然后用了印,竟然是为李大业创作的。

“写的不好,大业贤弟不要嫌弃。”齐墨刚用海子里的水仔细地洗净了狼毫上的余墨,挂到笔架上,指着那幅字,和蔼地对李大业说道。

“怎么?送给我的?”李大业愣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齐大师竟然给自己这个初次见面的卑微之人写了一幅字。

“你小子交了狗屎运了,还不快感谢齐老。”邱晓顺看李大业还在边上发愣,就推了他一把,呵呵笑着说。

“谢谢齐老,谢谢齐老。”李大业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呵呵,不用客气。我看你很投我脾气,把你的电话号码留一下。”齐墨刚摆摆手,一副长者风范。

李大业赶紧掏出自己的名片,两手恭敬地递给了齐墨刚。

齐墨刚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笑着说:“以后用车给你打电话。”

“谢谢齐老!谢谢齐老!一定效力!”李大业弓着身子,激动地脸上都冒出了汗珠。

齐墨刚可是大家,被称为县里书法第一人,在全国都有名气。能被这样的人看上,以后还会没有生意?

“‘虫子’,你小子今天交了好运了,你得感谢我,不然,今天的车费就免了吧?”

在回去的路上,邱晓顺笑着说,“我都找齐老写了五六次了,也没有送给我一幅。”

“您老是大款,齐老送您您也不好意思要,对不?再说了,您老拔下一根汗毛,比我的腰都粗,坐免费车,您老丢不起那个人,对不?”李大业一边开着车,一边笑嘻嘻地说。

“呵呵!车钱少不了你的。不过把那幅字转手给我吧,刚好有个朋友想求幅齐老的字,你反正也不懂。也不白要你的,给你——给你200元吧。”邱晓顺还是想把那幅字搞到手。

“就凭咱们的感情,什么钱不钱的。邱总想要,我必须送给您。”李大业笑着说。

“这还差不多,当然也不能白要你的,就二百元吧。”邱晓顺乐呵呵地说,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可是,邱总,这幅字您那朋友没法挂啊!”

“怎么没法挂啊?不就是幅字吗?”

“这幅字上有我的名字,别人挂不合适啊!”

“还就是,你小子——好好开车,怎么忽快忽慢的。”邱晓顺把头使劲往后昂了昂,和座椅来了个紧密接触,闭上眼不再说话。

“好来!”李大业答应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送下邱晓顺他们后,李大业兴冲冲地回到家,顾不上喝口水,就把齐墨刚送给他的那幅字放在饭桌上,摊平了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气势磅礴,越看越心里欢喜,不由嘿嘿地笑了。

李大业也是有爱好的,特别是对于书法,很是痴迷。他从七岁开始,就学着写毛笔字,当兵时还获得过军里的书法比赛一等奖。只是这几年迫于生计,天天和方向盘打交道,把书法放下了。

“我的书法能赶上齐老就好了,也不至于天天当孙子。”李大业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最辉煌的时刻。

少将亲自将奖状颁给了李大业,并且热情地握着李大业的手使劲晃了晃。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

现在开会那鼓掌还叫鼓掌?

李大业思绪万千,不由自主地嘿嘿笑了。

“笑什么呢?”妻子林美清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方便袋,里面盛着三四个菜椒、五六根黄瓜,还有七八个茄子。看样刚从自家的小菜园回来。

李大业的住宅后面不到半里地就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这几年天旱,露出了一大片河滩。闲不住的人们就去开垦了种点蔬菜,河滩上就出现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菜地。李大业和林美清空里也去开垦了一块,有二分多地。在林美清的精心侍弄下,这块菜地逐渐成为了李家的菜篮子,没有特殊情况,就不需要出去买菜了。

“快来看看,齐墨刚大师的墨宝,白送给我的。”李大业有些得意。

“什么大师不大师的,快收起来吧。我把园子里的菜全部下了,这周过大周,儿子快回来了。你去割斤肉,买条鱼,咱改善改善生活。另外,我爸妈说要来看外孙,你去买瓶酒,顺便捎上桶饮料给儿子喝。”林美清嘴里说着,从李大业身边走过,对那幅字,连看也没看,就去厨房忙活了。

李大业嘴里答应着,悻悻地收了字,按照妻子的吩咐,下了楼,去采购去了。

听说老岳父要来,李大业狠了狠心,花四十五元钱买了一瓶精装景阳春——当地名酒。本来想买条鲈鱼,看了看价格太贵没舍得,就换了条便宜些的鲜鲅鱼。又想起儿子喜欢吃羊肉,就称了一斤熟羊肉。

“上哪去裱裱这幅字呢?得找家高水平的。”李大业心不在焉,又想到了那幅字。

李大业迷迷糊糊到了收费口,看着前面人家篮子里方便袋内鲜红的肉,忽然记起还忘了割猪肉、买饮料,就又返了回去。等采购齐了付了帐,李大业看着自己的有些瘪的钱包,有些伤心。里面只有三张“小红牛儿”了,剩下的都是些零钱,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十元。儿子一个月回来一次,走的时候,怎么也要给他五百元生活费啊。孩子上高三了,学习累,得多买点营养品补补。

“上哪儿去捣鼓二百元呢?字先放放,有钱再裱吧。”李大业有些发愁。跑黑出租的收入太不稳定了。一周下来,有时候可以挣千把元,有时候就是三二百元。这一周就不如意,不到五百元。

“但愿明天有个大活。”李大业想着,提溜着东西向家里走去。

“明天去装裱店要个密封桶,先把那幅字保存起来。”李大业又想起了那幅字。

一幅字,即使是大家的字,在很多人眼里,也不值得一提。但是,李大业却像得到了一件宝物,因为,也就是在今天,终于有人尊重他,让他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了。

厨房里,林美清穿着围裙撸着袖子在洗菜。

“去接接孩他姥爷姥娘吧。”林美清接过李大业购买的物品,又发出了第二道指令。

李大业心疼油钱,一般不随意开自己的那辆老爷车,却又不敢违了老婆的话,只好答应了一声拿着车钥匙出了门。

晚餐很丰盛。有鱼、有羊肉,林美清还特意煮了一盘虾——在冰箱里放了很久了。林老爷子喝得很滋。李大业虽然一直为儿子的生活费发愁,但打起精神,好好的陪着两位老人喝酒吃饭。林老爷子学名林大海,是一名退休教师;林老太太却是地地道道的庄户人,以前一直在农村,当年农转非时才跟着林大海进了城。

饭吃到一半,林美清碰了李大业一下就出去了。李大业会意,赶紧跟着走了出去。

“这个月给咱妈的养老费到期了啊,我手头只有二百,还差一百,你拿给我。”林美清悄悄地说。

李大业只好从钱夹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了林美清。

“你们夫妻两个都下了岗,这钱就不用拿了,你爸有退休金,我们不缺钱。”老太太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摇着手拒绝接林美清递过来的三百元钱。

“养儿一个,养女一个,这钱您必须拿着,我和大业手头还可以,再说大业的生意还不错。今天还有一位名人送了大业一幅字呢!”林美清坚持把钱给自己的母亲,为了强调理由,连自己正眼没有看的那幅字也随口说了出来。

“这孩子。”老人看了看林美清,也就收下了。

“什么字?拿出来我看看。”酒足饭饱的林大海,满意地用牙签挑着牙,兴致勃勃地问。

李大业看了妻子一眼,心里有点不舒服。

“也没有什么。齐墨刚随手写的。”

“齐墨刚在咱们县里可是赫赫有名啊!多少人想求他幅字都求不到。”林大海显然也听说了齐墨刚的大名。

“快给爸爸拿去啊!”林美清催促着,一边开始收拾饭桌。

“好的。”李大业只好起身去取那幅字。

当齐墨刚写的“大智若愚”那四个大字又躺到饭桌上时,林大海戴上老花镜,仔细地欣赏。

“不错,不错。老齐这字脱胎颜体,又兼有欧体的厚重。难得,难得,何时也给我求幅?我的书房正好还差幅字。”林大海不住的点头。

“求什么求,这幅你拿着不就行了。”林美清凑上来说,“大业,给爸爸包起来,走的时候捎着。”

“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李大业想解释,不过欲言又止。

“这个倒是不要紧,装裱的时候抠去就行。”林大海没有注意李大业的脸色,自顾自地说。

“那就行,走的时候捎着。”林美清一言九鼎。

……李大业感到头蒙蒙的,嗯了一声,就不吱声了。

吃完饭后,又聊了一会,两位老人就告辞要回去了。李大业也喝了点酒,不能开车送了,就狠了狠心,掏出十元钱为两位老人打了个出租车。

看着林大海拿着那幅字钻进出租车,李大业的心忽然很痛。

夜深了,隔壁房间的儿子已经睡熟了,偶尔发出一两声呓语。李大业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明天下午儿子返校,需要五百元的生活费,现在只有二百,还差三百啊。还有,就是心疼自己的那幅画。

“不就是幅字嘛,看你那个样,就好像我爸爸欠你多少钱似的。”林美清也看出李大业的不快。

“唉。”李大业叹了口气。

“快睡吧。我已经托父亲明天去找找大安子看看你能不能去他那儿上班。”

“大安子?你那个初恋情人。快算了吧。明天打电话告诉爸,千万别去。”李大业心里更加难受,转了个身,把屁股留给了林美清。

“哼,不去就算了。好心当了驴肝肺。”林美清也转了个身。

双人床上,两个屁股相对。夜已经深了,风从没有闭严实的窗户吹了进来,深秋的风,带着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