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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4期|夏鲁平:老人味(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4期 | 夏鲁平  2021年08月02日08:23

编辑推介

保姆素英让老人王家夫的起居得到照顾,心灵得到慰藉。为了给素英的儿子寄钱,王家夫跟自己的女儿软磨硬泡。小说于此荡开一笔,写素英无意中发现了王家夫早年间藏在地板里的赃款……情势急转,两人的关系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作者对老年人的心理有深刻体察,行文叙事稳扎稳打,富有感染力。

老人味(中篇小说)

夏鲁平

他置身于孤岛,确切地说,他躺在孤岛上。四周水光潋滟,一只飞燕倏地扎向水面,又旋入空中,紧接着一道光线刺向眼睛,他晃动脑袋躲避着,发现是窗外的阳光叫醒了他。睡梦中的孤岛竟成了身下的床榻,软绵绵的。王家夫翻转过身,胳膊缠向素英的脖颈。素英似乎早就醒了,她要起床,手里拉扯着一件内衣,问王家夫喜欢吃面条还是米饭炒菜,王家夫睡眼迷蒙地说:“冰箱里有面包牛奶,煮个鸡蛋对付一口就行了,没必要搞得那么复杂。”说话的工夫,他感觉嗓子有些干,还有痰,咳嗽几下,喝口水,拉住素英的胳膊,似有话要说。素英没有理会,挣脱开他,回手朝他手背掐了一把,没真掐,让他知道疼就行了。这是他们间常有的小把戏,也是生活中的小调剂。王家夫不想迎合,他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我准备去找海霞,找这个混蛋的东西。”说完他起身,伸手狠狠搓了几把脸。

素英心惊肉跳地问:“你真去找哇?”

王家夫清理清理嗓子,坚定地说:“必须找,我一定找到她。”

海霞是王家夫的独生女儿,她手里握着他的存折,有半年没踏进这个家门。

“她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不相信她能把这事躲黄了!”王家夫一提到女儿海霞就生气,气不打一处来,嗓子里讨厌的痰丝还不绝如缕,想着自己存折放在了她那里,真是犯了天大的错误,追悔莫及。

海霞大学毕业,一直在外面租房子,王家夫基本没怎么管,如今他值得信赖的女儿给他出了个大难题,让他抓耳挠腮无比难受,直想骂人。想当年他在保险公司当总经理那会儿,没有谁能这样对他,没有人叫他这么不顺心,他做的所有事都顺风顺水通通畅畅,哪像现在,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竟把他搞得如此狼狈不堪。

如果老伴儿还活着,绝不能让海霞这样控制他,也绝不允许海霞无法无天任性下去,她会狠狠地教训海霞说:“你不能对你爹这样。”可惜老伴儿早离开了人世。

老伴儿的病来得突然,也必然,在王家夫当上保险公司总经理的第二天,她忽然晕倒在家里,不省人事,王家夫手忙脚乱把她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是糖尿病。虽然病情来得让他措手不及,但沉下心来想想,说不定这病几年前就有了,只是他整天想着怎样夺取单位的至高点,忽视了老伴儿。

老伴儿天生是个受苦挨累的命,没办法。从医院回到家里,王家夫曾四处求医,找偏方。不管怎么劝说,老伴儿都拒绝打胰岛素。说打上那玩意儿,一辈子甩不掉。他只能继续寻讨各种偏方。有那么一段日子,王家夫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讨偏方上,没有注意其他事项,有一天早晨起床,老伴儿忽然眼前蝇虫乱飞,头晕目眩,两手扶向墙壁,又当场人事不省。叫来救护车,方知是脑溢血。老伴儿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一个月,就这样残酷地离他而去。

老伴儿这一走,王家夫像掉了半块膀子,天也塌了一半,悔恨当初没有看护好老伴儿,并发誓今生不再娶,娶什么样的女人都赶不上老伴儿。老伴儿成就了他一番事业,成就了他人生理想,成就了他在行业内的威望,别的女人再好,能赶上老伴儿吗?不能!人说中年男人三大美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可对于王家夫来说,老伴儿的去世,就是他倒霉日子的开始。

在位的时候,王家夫身边有个叫章影慧的女人,曾担任过保险公司公关部业务经理,是他早年亲手扶植起来的中层领导。工作上的长时间接触,王家夫似乎对这个女人心仪已久,章影慧对他也似乎垂涎三尺,一来二去两人就暧昧上了。那时老伴儿身体尚好,精神头十足,对他的行为有所把持,王家夫也不敢有太多造次,只是在几次心旌摇荡中,跟章影慧有了那么几回蜻蜓点水,然后落荒而逃。章影慧见多识广,很能想得开,没有因为他的逃离和故意疏远心生嫉恨与埋怨,而是更加风姿绰约地投身风月场,搞得王家夫醋意横生,欲罢不能。

章影慧只适合当情人,不可能走进他生活,这一点王家夫再清楚不过了。可偏偏就是那个章影慧,在老伴儿去世不久,让他昏了头,尝到了什么叫梅开二度。

那段日子,昏头涨脑的王家夫以为在章影慧身上找回了幸福时光,找到了错失的爱情,可章影慧毕竟不是从前的老伴儿,她在社交场上打拼多年,对男人那点心思了如指掌,王家夫一撅腚,一抬腿,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王家夫也深谙章影慧那一套路数,她一撅屁股,一抬脚,他就能看出她耍什么花招儿。俩人貌合神离在所难免。

章影慧跟王家夫在一起,没少打着他的旗号四处招摇,干了不少不为人知或广为人知的糗事。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一件件糗事瞒天过海蒙混过关。章影慧也不枉跟他一场,她给自己的儿子在公司里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差事,七大姑八大姨也安排得妥妥当当,公司里上到业务员,下到楼道清扫工,都有章影慧的亲戚如影随形,可谓牺牲她一个,幸福全家人。

万万没想到,在王家夫退休三个月后,章影慧摔碎了八只碗十个盘,砸坏了家里两块窗玻璃,然后义正辞严提出离婚。理由是,夫妻生活不和,她没见过这么又老又废物浑身散发着老人味的臭男人,厌恶之极了。

王家夫打了一辈子猎,最终被鹰叼了眼睛,倒霉透顶了。想着章影慧目光短浅,肯定也把他看浅了,她绝不会想到,刚退休的王家夫,仍然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不但树干枝繁叶茂,而且根植在地里的虬须盘根错节。谁都看得清,像章影慧这种浅薄之人,离去也罢,没什么值得珍惜。

离婚后的几年,苦闷的王家夫对婚姻失去了信心,对女人彻底失望,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没有哪个女人能够真正走进他的生活。

也就在这时,他遇见了素英。素英是他从家政市场请来的保姆,陪睡又能干家务。这么多年,他曾信誓旦旦告诉自己,以后老了就进养老院,绝不找什么女人,招惹麻烦。几经考察,发现养老院不是他这种人去的地方,那里每天老人们的咳嗽,病痛的呻吟,不满的叫骂,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走向那一步。

见到素英那天,王家夫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来,他孤寂得太久,需要一点点适应。用这样的保姆,在经济账上分得清楚,陪睡一笔费用,干家务又一笔,两项加起来,会花掉他每个月全部工资。账算在明处,总比日子长了互相扯皮强,何乐而不为?

那些日子,他对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保姆还是心有余悸的,想着这次招进来的会不会是第二个章影慧?为防不测,王家夫将家里的每条裤衩都缝制了一个布兜,塞进去所有存折。那些硬朗的存折整天贴着他的肉皮,饱含他的体温,跟他一往深情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甜美的黑夜。有时,存折纸角会把他从睡梦中扎醒,他迷迷糊糊伸手摸去,校正方位继续安然入睡。睡梦中的王家夫又觉得自己的家里没一处安全之处,好像章影慧随时会在一个月冷星寒的夜晚潜入他屋里,翻走所有存折,将他洗劫一空。

但事情并没有他想得那样糟糕,臆想中的章影慧始终没有潜入他的家中,素英只是对他的裤衩发出几次不可理喻的嘲笑,然后一切都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后来他改变了策略,每天晚上睡觉前,就把存折从裤衩中掏出来,塞到枕头里,在温暖的被窝里故意扯起素英的手,按在那空下来的布兜上,验明正身一般。素英早已识破了这点小伎俩,不屑一顾抽回手,翻身睡去。有一天早晨,她收拾床面,拽出他枕头底下的存折,像见到了不该见到的污秽之物,板起脸喊他赶快把东西拿走。王家夫只好灰头土脸收拾起存折,皮笑肉不笑地无话可说,也就在这时,忽然眼前灵光乍现,他看见了破旧凌乱的北阳台。

北阳台里有一口多年不用的水缸,有装过咸菜的坛坛罐罐,有添置家用电器时拆下来的纸盒箱。趁素英不备,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捏起存折将其装进一个信封,塞入一个咸菜坛子里,盖上塑料布,用绳系住。一个万无一失的良策形成了。可就这么刁钻的藏匿,没过几天又被素英发现,她是做饭时去北阳台翻找一棵大葱,发现了他的秘密。为什么总是被素英发现?他沮丧地叫来女儿海霞,万般无奈地把所有的存折都转移到了她那里,以此了却心病。别无选择。

王家夫老伴儿去世时,海霞读大二,她看到王家夫跟章影慧苟合在一起,像见到了一对不正常的狗男女,整日睥睨,后来她坚持住在大学里,放飞了一般,节假日也见不到她的踪影。在王家夫与章影慧闹得乌烟瘴气的时候,她也是左耳听了,右耳朵冒出去,从不存留在心里。王家夫对她来说,就是每个月生活费的提供者,别的毫无关系。与章影慧关系彻底完蛋后,王家夫总想寻求亲人的温暖,这唯一的亲人无疑就是女儿海霞。为此他特意去过几次海霞读书的那个大学。海霞对他的到来,心不在焉的,也许心里还过不去那道坎儿,态度很不好地问:“你有事吗?有事快说,没事我上课去。”王家夫说:“我就是来看看你。”海霞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以后没事,别往我们校跑。”

海霞大学毕业,王家夫帮她找了一家银行,这份工作看起来一般,可在她同学中却产生了不小的反响,说学得好,不如有个好爹。那一阵子,海霞对王家夫的看法似乎有所改变,像冬天里回来一个小暖春,王家夫看到了与女儿和好的希望,乐不可支,可那只是希望,离现实很远,参加工作的海霞仍然坚持不回家,王家夫同样整天摸不到她影儿。素英来到家里那天,他特意给海霞打去电话,告诉她家里请来了一个保姆,海霞说请就请吧,这事不用跟我说。从此她牢牢把持着他的存折,每月按时支付他费用,再无别的来往。

不来往,不等于他这次不去要存折,尽管事情想想就让人头疼。

在这个晴朗的早晨,素英摆脱了王家夫伸过来的手臂,不顾被窝里俩人残存的体味挽留,穿上了衬衣衬裤,准备翻身下床做饭。王家夫仍不死心,他伸过手再次抓向素英,素英顺着王家夫的手劲向后倒去,又回到了被窝。王家夫别无所求,他只想跟素英商量一下,如何要回存折,如何把海霞叫回家里,以此来发泄一下几天来笼罩在他内心的愤懑,让美好的思绪布满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半个月前,王家夫跟素英踏着这座城市街道上的积雪,心事重重去了一趟医院。人到了一定岁数,会不可避免地成为医院的常客,王家夫和素英莫不如此。他领着素英挤过人群,走进诊室,对她几天来的更年期症状寻医问药。那个医生态度很好地接过素英伸出来的手臂,将几根手指落在她的腕部,进行把脉,隔了很长时间,又戴上刚刚摘下的口罩,以职业的洞察力遥望了素英的舌苔,询问几天来她的起居饮食,然后轻松地说:“没什么事,你心事不要过重。”

王家夫猫腰凑向前,支棱起耳朵想听出个子丑寅卯。既然素英没多大毛病,他也就放心了。这一放心,怀里抱着的素英大衣就拖拉到地面,素英及时提醒,王家夫才赶紧将其抱起,歉意地笑笑。大衣软软乎乎裹成一团,堆积在他的鼻孔下面,很好看,也很好闻,似乎丝丝缕缕弥漫出一股股香气,幽幽的,若有若无,温暖而亲切。王家夫如醉酒一般迷迷糊糊了。

素英对医生说了声谢谢,脸色耷拉着接过大衣,冲他用力抖了抖,甩手披在身上,然后一言不发离开诊室。

王家夫纳闷问:“医生说你心事过重,我怎么没看出来?”

素英只管往外走,没有接话。

王家夫脚步紧跟,心急地说:“我看你还是心事过重!你要有事,说出来总比憋着强!”

素英回头瞥了他一眼说:“我说出来有用吗?”

王家夫说:“只要能帮上点忙,我肯定会尽力。”

素英就放慢了脚步,说出了她儿子的事。

素英儿子上大二的时候,被一个即将毕业的上海女孩子盯上了,说是上海女孩子,其实她家住金山,只是城市发展,金山的女孩子成了正儿八经上海人。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女孩子看上她儿子,缠住不放,领他到了家里,被未来的老丈母娘养得肥肥胖胖。住在了一起的情侣,免不了有一些花销,那女孩子日子过得仔细不说,还催促她儿子三天两头打来电话,向素英要钱。有好几次素英背着王家夫接听了,发现自己亲生的儿子整个思维都转向女孩子那一边儿,被洗脑了,无法扭过来。钱要得次数多了,素英苦不堪言,不得不说出了自己的难处,说干保姆不容易,让儿子再等等,等她有了钱,马上寄去。儿子不高兴了,问她什么时候有钱?眼下他们正张罗买房子,首付女方家拿了一百八十万,素英这边是否也应该表示一下?

王家夫思忖着问:“你想表示多少?”

素英说:“能表示多少?我二三十万都拿不出来。”

回到家里,王家夫心情也沉重了,事情既然挑明,想躲是躲不过去的,他必须有所表示。跟素英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像亲人一样厮守在一起,他回避不了。但就他目前的状况来讲,过去的实力已不复存在,额外的费用不会再有,最好的办法就是低下头,向女儿海霞要回存折,从里面取钱。

如果在位时,素英说出这二三十万,根本算不上事儿,那时钱来得容易,花得也轻松,假如哪天手头紧了,放出个风声,说调整公司中层领导岗位,钱立马潮水一样汹涌而来。谁都知道,在公司里,哪个部门、哪个位置能给人带来多少好处,明摆在那里,送出去的钱用不了一年半载会成倍收回来,所以很多人为了这点利益,不惜血本加以投入,真是爽啊,那时只要他手里的权力轻轻一转,就会引发一阵强大的风暴。但他还不是个狠角色,对人对事都比较宽宥,没有把人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他常听人说,有的公司,有的人,为了一个小官,舍出老本贷款进行“购买”,结果风向变了,贷款者闹个血本无归,令人心痛不已。

在岗位调整中,王家夫的手腕并不怎么刁钻,而且事到临头总是心慈手软,他从没因钱的事跟哪个人过不去,为难过谁。对那些不明事理的人,他也会按照规矩给他们一个适当的安排,安抚下人心,仅凭这一点,很多人对他心存愧疚,对他感恩戴德。

这天早晨,王家夫向女儿海霞要钱的计划必须付诸行动。他怀揣着这一想法,下床洗漱,穿戴整齐,顺手拉开窗帘。趁素英进厨房叮叮当当忙活的工夫,他又拎来拖布,拎来半桶水,按惯例开始了新一天的擦地劳动,这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习惯,习惯是个多么奇妙的东西。

对于这项家务劳动,半年来素英有过几次奋力抢夺,但抢来抢去,皆以失败而告终。自从素英来到家里,每次看见王家夫擦地,总以为自己的工作没做到位,表示过意不去,惭愧地跑过来进行争抢,每一次,王家夫都说这地谁擦都一样。他严格把持着拖布,挥汗如雨坚持把地擦完,这使她陷入更加难堪的境地。

王家夫擦地很仔细,也很认真,地板上有一块白纸屑,一根头发丝,他都要弯腰拾起来,指甲划过坚硬的黄花梨木地板当口,心里自然而然升起一种超乎寻常的感受,似乎身体里每个细胞都为此而舒展。想当年安装地板的时候,没赶潮流,地板一直显得老气横秋,在地板家族中算是拿不到台面的小媳妇,寒酸得不得了。即便这样,王家夫对这地板仍是呵护有加,饱含深情,每次擦地,像是完成生活中的重要仪式,庄重,而又心怀鬼胎。

素英在厨房那边忙活完了,他这边的擦拭也接近尾声。素英没给他吃面包牛奶鸡蛋,而是做的鸡蛋挂面,扑鼻香气叫他的肚子有种本能的饥饿。两碗面汤汤水水端上餐桌,王家夫跟素英开始了新的一天。他的食欲很好,准备吃完饭,立马给女儿海霞打电话,刻不容缓。

从家政市场接素英回家那天,天空蓝得一点杂质都没有,对于退休十几年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有点忘乎所以喜不胜收了。他与素英牵起手,像老夫少妻那样行走在鲜花盛开的林荫道上,哆哆嗦嗦畅谈着诗意盎然的废话,把章影慧那几年给他带来的伤害和痛苦,早就忘到脑后!人就是这样没皮没脸,好了伤疤忘了疼。

那天一路上,素英说她儿子从小学初中高中一直由她陪伴,自从儿子上了大学,她忙了十几年的心忽悠一下空落了,她到处找人聊天,尝试着打麻将,可每次坐在麻将桌上,脑子都不灵,手还臭,一天要输掉好几百块钱,谁都不领情。从那时起,她对麻将失去了兴趣,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她想出外闯一闯,觉得人闯出去了,可能会见到一片天,想不到眼前这天竟是王家夫,还一派蔚蓝。

“我一看你就不是简单的人。”她的眼睛闪烁不定,又大胆地直视着他。

“从哪看出来?”

“不知道,凭感觉,你是个有身份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到这地方找保姆?”

“不到这里找,上哪找?一个人生活太难了。”王家夫掩饰不住说出自身的处境。

素英的到来,的确点燃了他生活的光亮,照耀起他即将枯萎老去的心。现在他每天都有了说话的伴儿,有了与人相守的快乐。素英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她除了做饭,打扫卫生,还把王家夫多年不穿的衣服该洗的洗,该扔的扔,每天都忙忙碌碌,干得热火朝天。日子就这样按部就班向前推进,这对于一个上岁数人来说是个多么大的福分,不可多得。

可事情并不全如他所愿,有一天晚上麻烦来了。那时王家夫看完电视,洗完脚,刷了牙,准备慵懒地钻进被窝睡觉,素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突然神经兮兮地说:“哎哎,等一会儿,你先别睡,我跟你说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都过一个多月了,我‘大姨妈’怎么还没来?”

王家夫心跳加速,素英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在迷迷糊糊中极力镇定住自己。

“别装糊涂,你说我是不是有了?”

王家夫睁开一只眼,眨巴眨巴,不得不彻底清醒过来,问:“有什么?”

素英摸着自己的下腹说:“告诉你,我可不是开玩笑,弄不好,我怀上了。”

“怎么可能!”王家夫从被窝里坐起来,想着自己这一把年纪了,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故!如果素英怀孕,那可真是丢人现眼,他怎么面对女儿海霞,面对那些他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丢脸丢大了。

素英似乎有哭腔了,她说:“我咋这么倒霉,才来几个月,竟出了这样的事。你想过没有,要是我怀孕了,小产起码休息二十一天,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得给我找个伺候月子的保姆,你自己也得找一个临时的,一天三顿饭必须按时做。”

王家夫脑袋不住发涨,要炸裂了,他心烦气躁扯起被子蒙向头,不停翻腾着身子,失眠了。不一会儿,小腹酸胀,似有尿感,需要不停地下床,趿拉不到鞋,就光脚踩向地板,嗵嗵嗵跑向卫生间。这一晚不知是怎么稀里糊涂熬过来的,第二天枕头上还沾了一层碎发,花白的头彻底地白了,他一夜苍老。这事就像农民种地遭遇了洪水,工人干活损坏了机器,科学家搞研究伤害了人类,都是严重的事故,不可原谅。

正当一筹莫展,事情戏剧性地忽然有了转机,第二天他在大厅里反复琢磨怎样妥善处理这件事情,将损失减少到最小程度的时候,素英忽然从卧室里跑过来说:“我热,我浑身发躁,又热又躁,我这是怎么了?你把窗子打开。”

王家夫看着她,浑身猛地像漏气的气球,瘪下去,又有一股热气呼呼往出拱,那是来自他身体里的气味,不可遏制,他紧缩起肩膀努力缩回这种体味,又伸手拉合窗帘说:“你盗汗了,是虚汗,明显是更年期症状,你闹人的更年期来了。”

听了他的话,素英就一个劲儿在屋地大步流星地走,绕着圈子走,嗒嗒嗒铿锵有力,她也为自己身体意想不到的征兆大喜过望,别来无恙啊。

“你没怀上,你根本不可能怀上。”王家夫颓然地说,“不带这么吓唬人啊。”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像时光的流转,像日月更替。他没有想过,以后还会不会有更闹心的事等着他。

吃过饭,素英在餐厅里收拾桌子,王家夫准备给女儿海霞打电话了。对于他怎么张嘴,怎么能说服女儿海霞,已在心里反复酝酿好了,那就是,他要严格控制住话语权,让女儿海霞顺应着他的思路与布局,在他的感召下,顺顺当当把存折送回来,以便彼此相安无事。

心有点憋闷,抬手打开窗户,刺骨的冷气直扑面颊,王家夫赶紧将窗户的缝隙缩小一点,再小一点,最后留下两根指头大的一条缝隙。一晚上放屁、呼吸形成的二氧化碳,肯定让整个屋子里浊气滔天,必须通风,顺便也把心情通畅了。

素英来到家里第一天,曾提着鼻子用手扇动说:“这屋子什么味?你身上老人味太重了,太难闻。”他想了想,自己每个星期至少洗一次澡,体味还那么重吗?他从腰带里拽出内衣,凑近鼻孔,左嗅右嗅,始终没嗅出什么气味。老人味究竟是怎样一个味道?酸的,臭的,馊的?还是又酸又臭又馊,不酸不臭又不馊?王家夫试探着从素英那里寻找到答案,却始终得不到明确的答复,她的态度,又分明给了他所有答复。

窗户玻璃上挂满了霜花,很好看,也很刺眼。在这数九寒天的天气里,屋子里温暖如春,人的心情自然与以往不同。王家夫给女儿海霞拨出电话了,他的声调无比柔和,充满了仁慈的父爱,而且是压低了嗓音,带着苍老的男中音轻声轻语跟女儿海霞说话了,他问:“是海霞吗?你很长时间没回来了,整天忙些什么?”

海霞那边气喘吁吁,寒风吹打得声音时断时续,她大声回答道:“我在山上滑雪,有事吗?快说。”

王家夫说:“外面天寒地冻,多穿衣服,手脚焐严实了。”

海霞说:“这个不用你管,有话直说。”

王家夫说:“滑完雪回来,到我这来一趟,我有话要说,对了,别忘了把我那些存折带上。”

海霞说:“这个月生活费都给你了。”

王家夫说:“我知道,可我有事要办。”

海霞说:“额外支出是吧?”

王家夫说:“你听我解释。”

海霞说:“我没工夫听,电话挂了吧,我这边忙着呢!”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4期)

夏鲁平,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作家》《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花城》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曾获“吉林文学奖”、吉林省委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并收入《中国当代文学选本》《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等,出版小说集《风在吹》《参园》《去铁岭》《棒槌谣》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韩文、阿拉伯文、哈萨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