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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4期|徐衎:你好,明媚(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4期 | 徐衎  2021年08月02日08:17

编者说

十岁的我,江南小镇,岁月漫长,时光无聊。父亲休假,我们出门去吃面、闲聊、看电影。路上,父亲不小心蹭破了一个青年人的手臂。一番协商,在小卖部阿姨那里买的一包烟了结。电影结束后,门口出现一具尸体。而那具尸体的裤兜里还放着那包也许还没吸的烟……小说挖开了生活无聊空闲当中惊心动魄的“日常”,可哪怕是那个青年人的死,似乎也只是日常里的一部分。

你好,明媚

徐衎

十岁以前,我的时间都很富裕,包括五十七岁的外婆,六十六岁的爷爷,三十四岁的舅舅,我们都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那是一九九九年十一月的一天,爸爸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尽管只是一天的短假,也称得上生活或者命运的一次特赦了,连续上了四十九个昼夜颠倒的班之后,该死的锅炉房终于顺利投产。爸爸半夜回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天亮以后,我和妈妈也没吵醒蒙头大睡的爸爸。浅灰色的被子从他的胸部到膝盖凹陷下去,在脚趾那儿再隆起,仿佛有个庞然大物,极其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如果不是均匀的呼吸使胸膛起伏,我会觉得被子是裹尸布。知道裹尸布不稀奇,我还知道众志成城抗洪抢险、子宫、盆腔炎、肾虚肾亏、计划生育、紫荆花,等等。

妈妈做好午饭最后一道红烧带鱼,和我坐餐桌边等爸爸。你爸可能还要再睡一小时。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忧伤,仿佛爸爸不是下班回家,而是战场凯旋。我不禁又想到裹尸布,爸爸睡得太死了,直到正午才起来。开饭了,睡意依然笼罩爸爸,只见他半闭双眼,往缓慢蠕动的双唇之间送饭送菜,然后缓慢地瘪瘪嘴,异常缓慢地吐出带鱼的刺。

爸爸没吃多少,走到阳光照着但依旧寒冷的阳台上,似乎才彻底醒来,伸伸懒腰顺便扯了扯晾衣绳,又观察一番晾衣竿,上次加固的部分依然牢固,于是右手握竿,猛挥几下。冷的空气受了劈砍,猎猎响。前面宿舍楼与宿舍楼之间的那一小片天,烟蒙蒙黄澄澄,像一张新鲜的捕蝇纸,楼下空地像个秃头那样闪闪发亮。爸爸转身背光,看见了我,发现我一直在看他,又不自在地挥舞起晾衣竿,左手三下,右手三下,好像方寸大乱的小丑。

昨晚我和妈妈看了一场免费的马戏表演。傍晚,马戏演出的消息随一辆带喇叭的金杯车开进社区并在社区里绕了半天而人尽皆知:晚上七点,琉璃路青年路交叉口,免费看马戏,猴子骑车、猴子画画,更有拇指姑娘现场演唱,精彩不容错过……斑秃的瘦猴子骑着破破烂烂的独轮车一遍遍经过我的脚边,我只觉得无聊,我只想看拇指姑娘。我边上一个小男孩说,外公不如小猴。小男孩妈妈说,外公的病还要好久好久才能好。小男孩说,外公讲话都没人听,也没什么人看外公,外公不如小猴。小男孩妈妈给了耍猴人五块钱的纸币,据我观察,那是当晚全场最高纪录了。我仰头观察妈妈,她和我一样,有些心不在焉。耍猴人过来了,妈妈后退一步,留没有钱的我在原地把头低得低低的,偏偏瘦猴子骑过来龇牙咧嘴,严重破坏了我的歉意。终于等到拇指姑娘,小男孩问他妈妈,为什么这些小学生看上去那么老那么苦?小男孩的妈妈似乎也吃不准,望向我妈。我妈抿着嘴。男女侏儒各握一只时不时漏出电流声的旧话筒,对唱了《知心爱人》。掌声寥寥。男侏儒就把他的搭档,那位在情歌对唱中几次破音的女侏儒拉回身边,拖长音叫了声“老婆”。女侏儒也拖长音应了一声“老公”,然后把大脑袋搁到对方的窄肩膀上。男侏儒大声宣布,不瞒大家说,我和老婆结婚五年啦,再过两年就七年之痒啦,可我这个宝贝老婆结婚前就痒啦,结婚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到今年第五年了,还是年年痒,去他妈的七年之痒。人群中的男人们笑出了声,我边上的小男孩被他妈拽走了。我妈向前一步,站回我身边。男侏儒从裤兜掏出一管尿黄色的浑浊液体,声称独门药酒,哪里疼抹哪里,哪里酸胀抹哪里,哪里痒也一样,保管药到病除,全身舒泰。女侏儒在小丈夫的坏笑声中推出一辆放着一只密封铁皮桶的小推车到场地中央,开盖,刺鼻的药酒味袭击全场,紧接着捞出一团湿淋淋黑乎乎还带花纹的不明物。我捏住鼻孔慢慢看清那是一条盘着的经过浸泡变得软绵绵的蟒蛇。实打实看得见,我们的药酒绝对真材实料,男人女人绝对都满意。男侏儒吆喝完,绵绵地唤了一声“老婆”。手捧蟒蛇的女侏儒立即投怀送抱,一路滴滴答答,直到头碰头偎在一起。从我的位置看过去,那条蟒蛇就像连接他们的粗壮得过分的脐带。

我问爸爸见没见过大蟒蛇。他疑惑地看了我一会儿,眼神沉静,嘴巴微张,看样子要不了几年就可以进社区老年大学了。于是我没提妈妈身体不舒服的事,也没告诉爸爸,昨晚马戏团的药酒十块钱一管,妈妈买了两管。爸爸从阳台踱回屋里,突然一伸右臂,迅疾如十一月的北风,右掌啪一声扣住书架上的部分书脊。停在《海洋生物学辞典》上的苍蝇便逃不出爸爸干燥的手掌心了。家里真温暖,十一月还有苍蝇。爸爸捂着苍蝇丢入水池,冲进下水道,然后蹲在池边检查一番,水管健康完好,滴水不漏。爷爷年前中风在医院住了小半年,破裂的脑血管都补好了,但医师一再强调,出院后千万千万要特别小心,从此爷爷无缘烟酒麻将,在家如出家,如在动物园。奶奶每天准时准点投喂的三餐清淡饮食让口味重的爷爷生不如死,但谁也不把“不活啦”“活着没意思”之类的抗议当回事,就像没人会把一只充老虎的病猫当真。于是我明知故问爷爷的近况,是否还挑食。爸爸想了一下说,你想去看爷爷吗?我想了想,摇摇头,爷爷成天在床上,看见我也不说话。爸爸说,等你爷爷身体好了就好了。两年后,我冒水痘,在家关了半月。每当黄昏像瘟疫般弥漫开来,窗外便响起同龄人活蹦乱跳的动静。我通过窗玻璃的反光瞥见了一个可怜而虚弱的家伙,除了嫉妒,还有恐慌,两年前爷爷对我的那种嫉妒与恐慌,疾病对健康,衰老对青春,我在爷爷面前有多生龙活虎,爷爷就相应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能为力,当我愉快地度日如年,爷爷只有苦熬。爷爷肯定盘算过这是他倒数第几次和孙子见面,每一面都弥足珍贵,因此必须用面无表情来掩盖那些汹涌澎湃的恨意妒意,那些恐慌无望。某种程度上,他的孙子无异于死神来了。

假如那天我去看爷爷,或者说让爷爷看看我们,爸爸也许就不会无事生非,明明检查淋浴喷头,查着查着却拧断了。喷头挂着一线铁锈水砸在卫生间的地瓷砖上,砸出一小块三角形的缺,也毁了妈妈浅浅的午睡。枕巾在妈妈半边脸上压出了一块印痕,她的眼睛,赤裸裸、水汪汪又可怜巴巴,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更刺痛她的是赤裸裸、水汪汪又可怜巴巴的半截喷头,却让爸爸生动起来,又有了用武之地,就像早些年灯泡需要爸爸,五斗柜需要爸爸,锅碗瓢盆还有我都需要爸爸,直到进了锅炉厂,妈妈才逐渐接管了爸爸过去掌控的这一切。爸爸用一张草纸将锈蚀的喷头包好准备上五金店。妈妈说,夏天还远着呢。比喷头更早恶化的是热水器,不管怎么加热永远只流温水,春秋冬三季我们全家都去锅炉厂的职工浴室,只有夏天冲凉才需要喷头。妈妈赤裸裸、水汪汪又可怜巴巴的眼睛暗下去,声音干哑,夏天再说吧,我现在只想睡觉,我今天早上六点就去菜场买新鲜带鱼了。爸爸只好轻拿轻放下喷头,轻手轻脚回到紧挨阳台的书房,轻轻抽出《海洋生物学辞典》。

爸爸一直对海很感兴趣,搜集过不少资料,包括小说,自己也写过一些诗,大海组诗、珊瑚颂什么的。但爷爷始终认为和文字打交道风险太大,宁愿爸爸去考电工证,天天带电作业也比舞文弄墨安全。爸爸的兴趣以及相当大一部分天性就被抑制了,但又没到彻底扼杀的程度,可怜爸爸只好别别扭扭地见缝插针,利用零碎时间维护那部分不被承认的自己。一九九九年的十一月,爸爸难得拥有一个完整的下午,却坐立不安了,一会儿起身泡茶,一会儿去撒尿;一会儿翻翻电视报,一会儿去撒尿;一会儿抬头看看还有没有苍蝇,一会儿又去撒尿。我简直怀疑爸爸的膀胱报废了。托电视广告的福,我很早就知道尿频尿急不是小事。我用妈妈教训我的那一套对付爸爸,专心一点,专注一点。爸爸这才老老实实坐下,躁动的膀胱勉强适应了下午两点钟的清闲,很快又抖起腿来,写字台跟着晃。爸爸就在有规律的震动中进入了阔别已久的海洋世界。

世界上已经有许多物种消失了,还有一些正在消失。我坐在爸爸身旁研究电视报,圈出几部动画片的播出时间,爸爸突然伸过手来盖住报纸,迫使我的目光追随他略微泛白的唇,从天空到陆地,从陆地到海洋,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可能你这辈子永远不会知道也不需要知道的,正在消失。我点点头。爸爸用食指点点自己又指了指我,我们也都会消失。我模仿语文老师的腔调,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爸爸纠正我,不是死,是消失,连鸿毛都没有。我想到陈列在教室后面的白鹭标本,残存的生命力集聚在羽毛上,集中在外表装饰上,内里除了一些木屑,空空荡荡,白鹭在制成标本前死了一次,如今标本残旧马上要沦为废品了,白鹭即将迎来第二次死亡,然后彻底消失。爸爸说,世界上已经消失的人种,有苏美尔人、古埃及人、玛雅人,还有很多很多。他又拿了一本书,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句子:一个地球满载腐臭熏人的战争、伤痛与死亡,却仍不可理喻地轻巧旋转。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保护环境,人人有责,婺城是我家,卫生靠大家。爸爸居然笑了,笑意把他的黑脸揉得更皱了。我趁机摊开电视报上的影讯,我们去看电影吧,看他们拯救地球。

爸爸在卧室抽屉翻找锅炉厂发的电影票时又把妈妈吵醒了。妈妈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为什么这个时间爸爸会出现在卧室,然后开始紧张爸爸有没有请假,会不会迟到。等到清醒过来,妈妈一边用右拳的指关节揉搓双眼一边埋怨我们为什么又一次毁了她来之不易的酣眠。

电影晚上七点开场,我们大可在家吃完饭再出发,但我和爸爸毫不犹豫选择提早出门并重重关上家门,生怕妈妈的怨气怒火会像瘟疫似的追上我们。还是从厨房窗户泄漏了一点,夜里早点回!不要吃垃圾食品!注意安全!我和爸爸全当耳边风,不断加快车速,逃离了疫区。车速开始减慢,爸爸的喘息逐渐加重。我说,放我下来走一会。爸爸边喘边说,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就像误入长跑比赛的短跑运动员,过早爆发,余下的里程每一步都倍感艰辛。我们不断被超车,各式各样的自行车,男款女款,还有童车。骑四轮童车的小女孩和我们同行了一小段,然后一骑绝尘,充当我们的领路人。她也去电影院吗?我问爸爸。爸爸说,我们就跟着她,我们有的是时间。小女孩不时回头挑衅地看我们一眼。我说,我们暴露了。爸爸还是那句话,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跟随小女孩拐进市民广场,几个打气排球的妇女正在张罗场地。一个滑旱冰的小男孩满场绕圈,小女孩也加入了其中。我们暴露了,我再次强调,目标在和我们兜圈子。爸爸没有因为我的警告终止行动,但两分钟后他终于不再跟小女孩陪小男孩做无意义的圆周运动,他要去撒尿。我把自行车推到公厕门口,洗手池底下一摞废旧报纸上码着一沓粉红传单,受潮模糊的油墨里残存着“抗议”“反对”“不”“南斯拉夫”“美国”“悍然”“轰炸”“游行”“许杏虎”等字眼。

当我将视线投回广场,目力所及是生命(尽管广场上人并不多)、绿色(那些常青植物为冬天的广场撑足了面子)、光明(阳光虽不温暖但也并非一无是处),是和平(胖胖的妇女们开始打气排球,气排球一样的胸脯和气排球一样剧烈运动)。小男孩小女孩一圈又一圈,在笨重的冬天难能可贵持续表现出轻盈的品质,像寒风中的两片叶子、两只塑料袋、两张旧报纸。

爸爸甩着两只湿手出来看了眼广场,我们的领路人呢?我说,飞走了。爸爸说,消失了?我说,消失了。爸爸居然没有反驳我的天马行空。我走在自行车的另一侧,想象自己飞在半空俯瞰这一对因时间过剩而百无聊赖的父子。这里就是从前的老火车站,爸爸饶有兴致地充当起市民广场的讲解员,那棵大樟树以前是候车室,现在喷水池的位置原来有一座小钟楼,现在说小,当年可是第一高第一大的标志,手表还很稀罕,钟楼就很重要,大钟面四方庄严,我和你爷爷奶奶送你姑姑去安徽农村,我送你大伯去参军,我和你大伯接你姑姑返城,我和你姑姑接你大伯退伍回来都在这里,后来呢,手表普及,钟楼就没那么重要了,时间加快还是变慢好像全看个人了,人和人的差距就显出来了。爸爸和自行车停在钟楼旧址,时间的废墟上,池水碧绿,漂满枯叶。上次喷水什么时候?结果爸爸答非所问,最后一次看见钟楼就是爆破那天,和钟楼一起炸掉的还有旁边的读报栏,戈尔巴乔夫访华,在中国待了四天,我每天都到读报栏追新闻,后来我就养成了每天下午骑自行车出门,到读报栏等候新消息的习惯,然后夏天过去,你出生了。

……

(节选自《花城》2021年第4期)

徐衎,南开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