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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4期|路魆:最后一次变形(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4期 | 路魆  2021年08月02日08:19

编者说

童年时,受《变形记》启示,表哥的变形天赋初露端倪。我见证了这种超能力天赋从出现,到化境,最后陷入迷狂的变化阶段。人人都想榨干他的天赋,要他变成种种事物为己所用,瓜分他的母爱、爱情和家庭。我明知表哥的痛苦,却出于私心也在利用他,导致他意外入狱,失去生活和现实。绝望孤独的表哥,决定最后一次真正地变形。

最后一次变形

路魆

一个秋日上午,我准备去县监狱探望表哥。县监狱设在偏远的峡谷,又地处戈壁腹地,食物匮乏。放眼望去,除了散落的佛塔遗址,它是那儿唯一的现代建筑,囚犯插翅也难飞。传闻称县监狱这样选址,是为了营造一种极乐净土的氛围,好让囚犯远离社会污浊之气,在遥远的戈壁大漠中静思己过。没有出租车司机愿意载客到那儿去,都嫌远,但主要是嫌晦气。极乐净土可不会这样遭人嫌。

车打了几次火,也没启动。我这才想起,因为使用年限和机件老化问题,车前几天已被强制报废了。这原本是表哥的车,在他入狱后就归我了。看来只能打出租车去。得知我要去县监狱,出租车司机纷纷摆手,一溜烟开走。当我以为要错过这次探监的机会时,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我面前。司机摇下车窗,是个年轻的男人,笑脸盈盈,问道:“刚才有兄弟跟我说,有个客人想去县监狱,是你吗?”“是我。这单你愿意接?”我问。“干吗不接?别人有急事,总不能见死不救是吧。”他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费用得收双倍。”“你这是趁火打劫。”我退后两步。他努努嘴,摇起车窗。我只好把车窗按住,说:“行!行,走吧。”

车刚驶入戈壁公路,司机就问:“去探望谁呢?”“我表哥。”我回答。“他犯了什么错?”司机继续问,丝毫没考虑到这是在干涉别人的私事。我犹豫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虽然表哥在服刑,从前也犯过一些小错,但绝不是什么大奸大邪、十恶不赦的人,因为在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善良、更乐于奉献的人。

“而且,他还会变形的戏法。”我说。

“缩骨功吗?蜷成一团,把自己塞进行李箱那种?”

“你说的这个,简直小菜一碟,跟他的变形天赋没法比。”我说,“他比孙悟空还厉害。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但他什么都能变——除了没见过的,世间万物都难不倒他。”

“啊——听你这么说,那我知道他!”司机满脸惊奇,“他竟然是你表哥?”他挺直腰,凑向我,肚子里似乎有一堆问题要问我。车身不由得晃了一下,我提醒他别把车开到峡沟里去。

“是吗?”

“谁不知道他呢?那场庭审可是街知巷闻的。”司机说,“跟我讲讲他的故事吧,变形是门艺术,我这种凡夫俗子也只有听听过把瘾的份儿了。那这样,这趟车费按正常价算你如何?”

为了省一半费用,我把表哥的故事出卖了。在他出狱前,我也没足够的钱买辆新车,因此,我没有把故事全盘托出,而是像山鲁佐德的一千零一夜那样,把它拆成一个个小故事,分次讲给司机听。他每个月如约载我去探监时,我就给他讲一点。我就这么雇了个专职司机。司机也很乐意,说想等到表哥出狱那天,亲眼见见他本人。其实甜头仅有一次,在之后的行程,司机坚持要收我双倍费用。我现在骑虎难下啦,后来更是发现,这根本是在引狼入室。

“他这样的人,变成蚊子就能飞出去,会乖乖蹲牢里?”司机有次问道。

“我也纳闷呢。这几年,表哥在狱里表现良好。每次去探望他,都没听狱警说起他有企图通过变形越狱的行为,反而再过些日子,他就能提前释放了。如果他有心越狱,像他这种拥有变形天赋的人,你可永远别想抓到他。他只要变成一棵胡杨树,就能在戈壁活上几百年。”

“是啊!为什么呢?”司机追问。

“他是因为变成一辆车出了车祸,才被送进去的。这一点,你们应该都知道。”我说,“但究其根本原因,你们对它还一无所知……”

“干吗要你去探望他?他家人呢,不会无父无母吧?”司机妄自猜测,“这样的人生,是很容易走偏的。”

“不,他有妻子,有孩子,有母亲。只是父亲跑了。除了他们三个外,我算得上是他最亲近的人啦:自小住在他家,和他一起长大,不仅熟知他变形天赋的秘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坐牢的事很大程度是因为我……我是这世上最有义务去探望他的人。”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不知为何,我说得越来越起劲儿。是为了能有个人理解我在这个故事中的艰难处境吗?还是为了消除自己的内疚?实际上,我正在为身旁这个男人在不久的将来闯入我们的家庭,瓦解我们的生活,不知不觉中撕开了一道口子。随着故事深入,这口子越开越大,侵蚀原野的风沙正悄无声息地倒灌进去。

每个月十五号,是我探望表哥的日子。

我跟他见面的时间,每次只有十五分钟。为了这十五分钟,我要忍受半天孤寂的旅途,穿越人烟稀少的戈壁公路,清晨出发,傍晚归来。除非是特殊节假日,家里的孩子和两个女人很少去探望表哥,我成了固定的替代者。慢慢的,我也替代了他在家庭中的位置和角色功能。

我事先声明,我原本没想过要融入他的家庭,更别说替代他。是我母亲跟父亲离婚后,把年幼的我交给她姐姐照顾,跑去过潇洒的单身生活。前阵子,她还打电话给我,说认识了几个对她有兴趣的男人,打算逐一去见见他们。她没问我在姨妈家里过得如何,因为她知道,她姐姐一定会把我照顾得很好,毕竟她姐姐一直想要一个像我这么开朗又阳光的儿子,而不是自己那个有着变形天赋,然而性格忧郁,不讨人喜欢的亲生儿子。这等于说,我被母亲过继给了她姐姐。每个人都在嫌弃表哥的性格,每个人却又尽可能地利用他的变形天赋,谋取便利。没人会承认这一点,但我知道,在大家眼中,拥有变形天赋的表哥,只是一个没有人格可言、任人使唤的万能工具,并美其名曰:“为大家做贡献。”

若不是表哥去坐牢,把生活重担压在我肩上,我后来是不会为了照顾他家人和赔偿受害者,去找了份工作,也不会为了载他家人出行,学会开车,过上体面的家庭生活。时间一长,很多人还以为我们才是一家人呢,忘了那个在狱中受苦的男人。我希望母亲能像姨妈爱我那样去爱我,叫我回去跟她生活。对此,母亲是这么回应的:“你现在不是挺好吗,姨妈喜欢你,我也有自己的新生活。何必回来跟我住?”她大概不愿意见我吧,我长得特别像父亲,她见到我就像见到他。我记得,母亲说她的婚姻是愚蠢的,每次见到我,就好像见到她愚蠢的过去。这就是为人子女的悲哀。那我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姨妈的爱?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庭?照理说,姨妈也算半个妈妈。既然那只自私的大杜鹃把卵产在别的鸟巢里,孵化后的雏鸟就没必要回去寻母了,天性驱使它要做的,是把宿主的雏鸟拱出巢外,独占所有的爱!

“我是强盗的儿子,对吧?”我自嘲似地说。

我希望司机回答:“不,兄弟,这不是你的错。”

他只是抿抿嘴,态度似是而非:“表哥很可怜。”

表哥还没结婚时,我们偶尔陪姨妈到广场去散步,遇到好事的邻居,总会被问到婚姻问题。有几次,姨妈下意识地拍拍我肩膀,应和道:“我儿子条件不错啊,一表人才,给他介绍个呗。”表哥在一旁难堪极啦,姨妈口中所说的儿子是我,又不是他。不过,他却比我先结婚。他那时在旅游区做导游,在游客里认识了从南方来的嫂子。嫂子被他的变形天赋迷住了,不顾家人反对,远嫁到戈壁中的城市来。只是,嫂子这种狂热的幸福,没有因此维持多久。变形最初是一种迷人的艺术天赋;后来,它被迫沦为博人眼球的奇观;再后来,它跟多功能遥控器一样,普普通通的,却又能让生活便利起来。

邻居跟姨妈多番沟通,终于给我安排了一个相亲对象。我受够了单身生活,满怀期待,准备赴约。但我捉襟见肘,花是我从姨妈的花店拿的(她的花店是这个干燥的北方县城唯一的花店,生意很好),西装皮鞋是从表哥那儿借的,礼物也是嫂子为我挑的。我还明确表示,我不能打车去相亲,那样不够体面。表哥非常体贴,他立刻变成一辆崭新的劳斯莱斯。我当时还不会开车。表哥又说,我只需要坐在驾驶座上,装装样子就行,他会负责行驶的。这种事,他早已习以为常,但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变形。

……选读完

(全文见《收获》2021年第4期)

路魆,1993年生于广东肇庆。小说曾发表于《钟山》《花城》《西湖》《香港文学》等杂志。写有长篇小说《暗子》,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角色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