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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4期|李元:德里之夜(选读)
来源:《收获》2021年第4期 | 李元  2021年07月28日07:48

编者说

一个漫长的假期里,两个留学生从英国中部小城开始了他们的旅途。多年前他们曾在同一所高中念书,短暂地恋爱,毕业后各奔东西。直到有一天,得知彼此又相聚在同一个国家,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再次见面。随着旅途中的朝夕相处,往事的重新浮现,他们关系变得奇怪而亲密。当他们两人试图用全新的、成熟的视角去回顾昔日的秘密,却发现自己早已被锁在救赎和遗忘的深渊。

德里之夜

李元

她在火车上反反复复地看随手带上路的书,看到第四行就忘了第一行,一个多小时过去她才读了十页。薛子逸坐在她的右手边,盯着电脑屏幕,像被塑封在那个姿势里。购票网站上把窗外的这一路说成“世界最美火车沿途风景”,一旦途经辽阔的平原或者海岸,其他乘客就纷纷扭头看向窗外,他们也跟着扭头看。

他俩这样在火车上挨着坐,就像在英国随处可见的华人留学生情侣,他们中多数会合租一个公寓,在同一所大学上课,下课后一起去超市采购,周末时间充裕的话还会坐公车去市中心的华人超市添置一些家乡食物,逢年过节就成群结队地用节俭的方式到处旅游……正如他俩此刻的模样,一只行李箱加一个背包,坐几个钟头的火车去一个新的城市。他们邻座有一对中年夫妻,丈夫一上车就跑去前一节车厢的吧台买来了白葡萄酒,行程刚到一半他们就把酒喝完了,丈夫举起酒瓶,将最后一丁点酒倒入一次性高脚杯中。

“你要喝点什么吗?”薛子逸把电脑塞进背包里。

“算啦,一会儿就到了。”她回答他。

她记得一周前的那个傍晚,静谧的黄昏,无声的树林和草坪,门前的路上空无一人,她裹着睡衣站在大门口目送室友,室友把两只箱子塞进出租车后备箱。这是假期之前最后一个离开的室友,之后的整个假期,这房子完全属于她一个人。她来这里生活才刚刚半年,这里的静谧对她而言就是字面上的一切空白的意思。出租车发动机的声音是这个住宅区此刻唯一的声响,随着车的远去这里又恢复了宁静。她冲着虚空处挥挥手,随后关上门,上一道锁,再上一道锁,才躺上了客厅里的沙发。她盘算着在薛子逸到来前的大扫除步骤,那几个室友临走前都没有把各自负责的区域清理干净,地上的油渍依旧清晰可见,窗台上红红绿绿的堆着七八瓶用得见底的仙女牌洗洁精,它们在夕阳照射下通透而纯真。房子后面的小花园,杂草里藏着烟头,草地边光溜溜的小土坡上摆着前些天开派对时客人们留下的瓶瓶罐罐。房东每隔半年会找园丁来除一次草,她见过一次,一个留着灰白胡子的老头在花园里来回推着嗡嗡作响的除草机。他休息时就站到前院,跟她说几十年前去西藏旅行的事。此前她还在花园捡到过一把刀,那把切肉用的大刀被落叶掩盖。她的另一个室友惊呼是她几个月前丢失的那一把……至少现在刀都收拾起来了,室友们临走前把属于自己的碗碟餐具刀具统统收拾进各自的储物柜,把剩下的油烟污渍留给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她计算着时间,争取在薛子逸来之前将这里简单打扫一遍。薛子逸之前也找过她,当然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他还写过邮件,地址填的她最早使用的邮箱,她几乎不再使用它。邮件中他交代自己毕业后的动向,送上节日的祝福,还有那些只有一两句话的邮件——在得不到回复的情况下,薛子逸似乎认定了她已不再使用这个邮箱,便任由自己发挥了。几天前,脸书将薛子逸作为可能认识的人推送给她,因为他们之间还有四个共同好友。她轻轻一点发送了申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想到他就仿佛翻开久远的相册,然后更多的事情会从大脑的深渊里被拉扯出来。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做好准备去面对它们,但她意识到自己想要重新和这个人联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薛子逸很快就通过了申请,她看到他在对话框里输入了好一会儿。

“我在北部,你呢?”

“中部。”

“我没怎么去过那里。”

她很紧张。她幻想过类似的情景,他们再见面时将会如何打招呼?应该谈论什么?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她生活的小城在旅行网站上只有简短的一页介绍,评论里的人说半天就可以结束参观。那么,半天足够消磨掉久别重逢的尴尬吗?参观完博物馆,可以到战争留下的教堂废墟那里散步,再去市中心的广场找点东西吃。她担心薛子逸只要一踏进这座城市,就会意识到她一直生活在平淡中。她翻了一个身,把脸冲着沙发的靠背。到时候,薛子逸会不会猛烈地敲门,等她懒懒散散地打开门,他把肩上的背包甩在地上,像电影里那样,一把抱起她。她仿佛已经能闻到他脖子上沐浴露和汗水混合出来的味道。

又有车开过来了,发动机的声响又响起来,大概是室友忘记拿东西。前几天她听说几条街之外有一户的窗户被恶意砸坏了,几个青少年往屋里扔了大石头后逃之夭夭。现在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开锁声。她小心翼翼地起身站到窗边,看到薛子逸正从车里走出来,他把车停在了路边,而不是开上她家的停车坡道。薛子逸转过身看到了她,挥了挥手,她跑去替他开了门。

他穿了件深蓝色衬衫,手里提着外套,看上去非常精干。精干,她的记忆中薛子逸和这个词没太大关系。薛子逸把肩上的背包放在自己脚下:“我还有个包在那儿,稍等。”他转身回到车子那儿,一把打开后备箱。她用他的背包抵住门,也走了过去。

他变得壮实不少,头发理得清清爽爽,衬衫也跟新的似的。当年的薛子逸可不是这样,他成天披着件校服外套,那个岁数的男孩刚刚意识到要好好打理自己,她记得他还专门烫了他那几根刘海,每天一甩一甩的。他身边有群好哥儿们,后来他们中间有人被留级了,但放学后他们依旧会在校门口聚集,薛子逸有辆没有牌照的助动车,常常看到他的车后载着他的朋友,人凑齐了,他们“轰”一下从校门口消失不见。直到薛子逸成了她的男友,她才知道那群人一放学是去的网吧。

“人人家里都有电脑,你们干吗还去那地方?”她问他。

“大家要坐成一排打游戏,才有感觉。”为了这层感觉,他们每个人都愿意冒被突袭网吧的老师抓住的险。

薛子逸会忽然用一种旁观者的冷静态度观察他的那些朋友,评论他们,关于那些人身上他欣赏或者怀疑的地方,当然这些话薛子逸只对她说过。当身处于朋友们之间,他就是他们成员中忠实的一员。这时候她感觉到,薛子逸和她一样,都会有孤独的时刻。

等男孩们的游戏时间结束,她和薛子逸就有了独处时间,几乎都是在薛子逸的房间里度过的。薛子逸和父母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区,他爸爸常年在外做生意,也带回来不少债务,但总的来说他爸爸让他们一家过得非常舒适。每个月薛子逸都能从父母那边得到一大笔钱,并不都是生活费,其中的一大部分他爸爸命令他用来理财。在他数学成绩拿二十九分的时候,他已经会熟练地进行线上交易。如果薛子逸家中没人,那么他俩就会直奔他家,消磨好几个钟头。她依旧记得薛子逸妈妈的房间,那个房间里有一张红木梳妆桌,摆满了化妆品,还有打开的衣橱大门,以及排列整齐的蜡烛和香薰……她曾笃信这样的生活状态是成为一个成熟女性的必经之路,打扮自己,做那些让自己享受的事情,不为生活担忧。这和她自己的妈妈完全不同,如果没有完全充分的理由,她知道自己的妈妈是不可能踏进百货大楼半步为自己置办一点行头的。她忍不住想,如果薛子逸的妈妈是自己的妈妈,那她现在会不会有所变化,会不会更善于表达自己、更畅所欲言、更加的自信?

……

(选读完,全文见2021-4《收获》)

李元,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影视文学系,2014年前往挪威Bergen University College学习应用戏剧,2017年前往英国Warwick University学习戏剧教育。出版小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养只狗》《谈恋爱之前谈什么》,作品散见于《萌芽》《天南文学》《山花》《上海文学》等刊物,「一个」APP等媒体;参与制作戏剧工作坊《Shoe》《Blanket》《Lotus Lantern》《The Paper Menager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