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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4期|东君:今昔咏叹(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4期 | 东君  2021年07月24日08:19
关键词:东君 《花城》

有一件事老严一直想跟儿子谈谈。儿子念高一,是走读生,每晚回家就把门关起来,通常是戴着耳机写作业。到了饭点,老严须得击鼓鸣冤般反复敲门,他才会戴着耳机懒洋洋地踱出来,嘴里嚼着口香糖之类的零食,而整个人依旧沉浸在那个rap音乐所布设的碎碎念的幽灵包围圈里。此刻,窗口含着的光透进圆盘壁钟,长针与短针如同一对翅膀,敛起了苍茫暮色。小严的嘴巴一张一翕,仿佛那些流淌到耳朵里面的声音立马就会变成口香糖的气味从嘴里跑出来;随着节奏的变化,他的肩膀与双腿也跟抽搐似的频频抖动。我想跟你谈谈,老严说,你把音乐给我关掉。你说什么?儿子瞥了一眼餐桌,饭菜都还没上呢。老严说,你妈出去旅行了,没人做饭,等一会儿我们出去吃。老严的意思是,趁这空闲时间,他要跟儿子好好地谈一谈。可儿子“哦”了一声,又钻进房间,用脚后跟轻轻地关上了门,仿佛在摆弄一个街舞的动作。老严不喜欢儿子整天沉迷于这种rap音乐。大好时光,就这么玩掉了,可惜。但他一开口,儿子就会用一大堆连说带唱的话给他一顿抢白,其间还夹杂一连串英语、几句从社交网络上学来的韩语或日语。老严望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走到小庭院里,在一张竹制躺椅上坐了下来。“吱——嘎——”躺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脆响。报纸上说,近来有些中学生偷偷吸食一种叫笑气的毒品,相比之下,沉迷rap音乐、上网玩游戏总比吸食笑气好吧。老严转而这样安慰自己。春天里的晚风不带一丝大马路的喧闹,安安静静地吹过来,吹过去。老严在躺椅上前后摇晃着。一些想法也在他脑子里摇晃着。春天里这条旧巷弄就藏在老县城的深处,而老严家的庭院就藏在春天里的深处。风吹乱架子上的蔷薇花,一朵朵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被父母发现了,便只好躲到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慌乱间还是暴露了踪迹。一阵清脆而短促的鸟鸣之后,老严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条微信短信。妻子告诉他,她已经抵达目的地。随后发来的是一张图片:三只手齐崭崭伸出,手指的方向有山,有水,有帆影点点。此时已是三月末,春光在山海之间浩浩荡荡地铺开,不像春天里的庭院,春光总是那么局促。回了一条短信,老严依旧斜躺在竹椅上,神情淡漠地望着满架子蔷薇花,前后摇动,摇着摇着,rap音乐的节奏就从他脑子里莫名其妙地跳了出来。

老严年轻时对音乐近乎无感。他在大学里也学过跳舞,但他总是踩不准节拍,以至于教他跳舞的女学长说,严国庆,你跳慢三就像老人家划船。从此,他就不再跳舞。除了念书,他几乎没有什么娱乐生活。他会打台球。放假后,在家里待着,百无聊赖,他就跟几个发小相约来到村口的台球室,他出手很慢,但总是极有耐心地把每一个台球打进网袋里——在那个年代,打台球仿佛也是解决欲望的一种方式。直到大二那年,他跟一个叫麦俊杰的同学混到一起,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如此好玩。麦俊杰是个诗人,每每写完一首诗,他就会在晚风中沉吟片刻,然后发出一连串惊叹。麦俊杰曾带他参加诗歌朗诵会、看通宵电影、造访名人,至于深夜翻墙、给麦俊杰的哥们儿站位之类的事他也干过两三回。有一回,他跟麦俊杰一众在小酒馆里喝酒,麦俊杰怂恿他也朗诵一首诗。借酒壮胆,他就站在板凳上,朗诵了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穿裤子的云》片段。朗诵毕,他发现自己的帆布包不见了。包里有钱,还有一本诗集。麦俊杰说,他刚才注意到邻座有个人,眼神不太对劲,他还记得那张布满粉刺的粽子脸。于是,麦俊杰就带着他,穿街过巷,东张西望,在一家卖盗版磁带的地摊边,他们找到了那个粽子脸。麦俊杰二话没说就捡起一块砖头拍过去。那人倒地,老严取回自己的帆布包,跟麦俊杰扬长而去。在他眼中,麦俊杰差不多就是一条好汉。大学时期,他时常跟麦俊杰一道逛马路,以挥发身上的荷尔蒙。有一天傍晚,他们蹲在尚余热气的柏油路边,一边抽着一种廉价的香烟,一边看两条狗交配。然后他们就谈起了女人。麦俊杰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说,狗干完事掉头就走,就像侠客刚杀掉一个人。那时,老严突然产生了一种动身去找一个女生的冲动。但他没走几步,摸摸干瘪的口袋就踅回宿舍了。读完大学四年,他从未谈过一次恋爱,也从未滥用过体内的激情。而麦俊杰凭借一把破吉他、几首情诗,俘获了本校与校外的若干美女。

“吱——嘎——吱——嘎——躺”,在椅子上前摇后摆的时候,他似乎能感受到儿子房间里那种喧闹的寂静。在这个安静的小庭院里,他的内心也是一片轰鸣。天色渐渐暗下来,春天里的饭香隔墙飘来。小严打开门,伸了个懒腰,问老严,去哪儿吃饭,还是“田记”?老严说,是的,“田记”。出门前,小严戴上了一顶帽子,帽子是反戴的,大约是觉得这种戴法更酷些。老严与小严一前一后走在巷弄里,黝黑的老房子、森郁的树影藏在一片半明半暗的灯光里。他们走出巷弄来到大街上,便像是突然从昏黄的老照片进入明丽的彩照,眼前顷刻间变得开阔、亮堂起来。二人沿着朝西的人行道,并肩而行。小严今年十七岁,已经长到了一米八一,比老严足足高出半个头。因为高和瘦,他走动时身体似乎微微有些发飘。老严记得,十七年前就是在这条老街上他跟腆着肚子的苏晓英手挽手并肩散步。十七年的旧时光,如果可以丈量,大概就是一米八一的高度吧。

严国庆跟苏晓英认识半年后,严国庆第一次拉着她的手来到这条老街,并且在这里的老电影院看了一部电影《死亡诗社》。散场后,他送她回家,就跟她聊到自己的大学同学麦俊杰。严国庆说,他是个诗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我的相册里见过他。没见过也没事,反正你也没见过拜伦或叶赛宁。随后,严国庆就在喧嚣的马路上朗诵了一首麦俊杰的诗。苏晓英撇撇嘴说,诗我不懂哎。严国庆忽然想起,苏晓英是学理工出身的,便露出尴尬的笑容说,那么,你平常喜欢什么?苏晓英噘着嘴反问,那么,你喜欢我的理由又是什么?严国庆说,严国庆、苏晓英,这两个名字念起来挺押韵。

喂,老严,你们吃过晚饭了?老严接到了苏晓英的电话。街头排档的油锅里骤然刺啦一声响,烟气长裾般随风飘摇。咳咳,老严被一股带着辛辣气味的烟气熏得咳嗽连连,就把手拢在嘴角说话,我这边人声喧闹,听不清楚,什么?敲钟?你让我听听晚钟?哪里的晚钟?

苏晓英总是说,她喜欢那种不仅会骑着摩托车带她去海边吹风,还会坐在树下一整晚给她弹唱情歌的男人,而严国庆显然不是。严国庆是机关公务员,苏晓英也是机关公务员。严国庆打小就习惯于按部就班的生活。结婚后,他们在单位的食堂吃完晚饭,就去县府后面的小梨园散步。二人携手,衬以天边的晚霞。多年后,严太太回忆这段往事时感叹地说,感觉我们那时就开始了黄昏恋,老严啊老严,你除了带我去小梨园散步,连舞厅或酒吧都没带我去逛过。老严说,我们好歹也看过几场电影吧。严太太说,如果单位没赠送电影票,敢情你也不会想到去看电影。老严也并非全然不懂浪漫为何物的人。他有一大堆梦想飘浮在枯燥乏味的日子之上,只不过他很少愿意拿出来跟人分享。老严现在是一名三级主任科员(十几年来也就是从“小副科”提拔为“大副科”)。“主任科员”这个职位仿佛就粘在他身上,跟他分不开了,好在老严从来没想过要在个人仕途上图个什么。他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冠必正,纽必结,鞋必光鲜,坐在办公室里,双腿必置桌底,不会跷二郎腿。在家里,老严也是至孝至悌,每周必去乡下看望老母,清明必上坟,兄弟姊妹有求必应;结婚以来,老严从来没出过轨,情人节也是必送玫瑰(但严太太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总是抱怨玫瑰花凋零得快,不如送一顿牛排)。就个人而言,老严几无任何不良嗜好。其业余爱好是练字,楷书学的是柳公权,行书学的是赵松雪,隶书学的是《熹平石经》。人如其字,走路不快不慢、说话不偏不倚,才华平平、行事稳健,深得中庸之道。老严最大的变化就是每年似乎都会胖一点点。

爸,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去“田记”吃饭?小严说,英姐说你吃饭就认这家老店,很可能跟店老板那个又白又胖的女儿有关。老严说,那个胖女人早就死了,亏你妈还提她?!不过,我的确喜欢“田记”的老味道。小严说,也难怪,英姐说你连它厨房里的油烟气和后院墙角的尿臊味都喜欢上了。老严说,其实呢,我最喜欢吃“田记”做的各种猪肉。这一两个多月,我被你妈看得紧,没有好好吃上一顿肉了。谈到吃肉,一块闪烁着红亮油光的红烧肉仿佛立马就跳到鼻子下方了。老严情绪不佳时喜欢吃肉,尤其是肥肉。他常常说,生气使人肥胖,就是这意思。今晚,严太太不在身边,老严决定点三盘肉类的菜,放开肚皮吃,挟私报复般地吃。

老严身高一米七,体重却达八十七公斤。脱掉衣服之后,露出鼓凸的肚腩,看不到一丝绅士风度(如果他当年西装革履也算有几分绅士风度的话)。严太太认为,老严这身材属于腹型肥胖,是“内脏脂肪沉积过多”的缘故。每一次小幅度的运动都会让他气喘吁吁,而下床之后,膝盖都会有些颤抖,但他还是会冲着严太太露出微笑,表明自己已略尽一份绵薄之力。老严,你应该少吃点肉了。严太太事后总是这样提醒他。肥胖常常使他有一种负罪感。老严上车(单位接送的面包车)的时候,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置,因此,他总是不停地向身边的同事表示歉意。冬天的时候,他能少穿一件衣服就尽量少穿。平常,他在严太太的监督之下,总是尽量少吃饭(主要是少吃肉)。此举对他来说几乎就是一种认罪行为。但戒肉如戒烟,时有反复。这也是让老严困惑不已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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