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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2021年第7期|王啸峰:小暑
来源:《青春》2021年第7期 | 王啸峰  2021年07月26日09:05

他手里拎的塑料袋多了起来,却还是没有找到最关键的摊位。妻子每样菜都要讨价还价,他心里越发着急。望望逐渐升高的日头,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我去水产品那里看看。”他打过招呼,离开五谷杂粮摊位。

妻子在后面喊:“我买了早点就去找你。”

他在水产品那里兜了两圈,没找到合适的。看看手表,心里想着是不是赶去另一个菜场,那里更大些。

突然,路边停下一辆旧电瓶车,骑车的黑脸大汉戴了个大草帽,一下车,就把车架上挂着的四个细颈粗腰竹篾篓取下,边拿边嚷嚷:“刚钓的野生黄鳝啊!”他马上凑上去。

黑脸汉子把竹篓子倾斜四十五度给他看。阳光斑斑点点照进竹篓子,几条又大又粗的黄鳝像眼镜蛇般昂起头,最凶的那条,再倾斜一点就要蹿出来。

他心里是满意的,嘴上却说:“这黄鳝不大行,是不是家养闷出来的?”

黑脸汉子用草帽扇风,面对围拢过来的人,大声回答:“就冲这条差点蹿出来的‘大青斑’,养殖的哪能比?”

几个人同时问价,却都大吃一惊。“什么?七十块一斤?里面那个鱼摊,只卖三十八一斤,还就今天小暑涨了几块钱。”

黑脸汉子一撇嘴,点上一根烟。“嫌贵就不要买呗。”话虽这么说,价钱明摆着,话传了几下,人们各自散开。

黑脸汉子嘀咕了几句,跨坐在电瓶车上,掏出手机玩。

“便宜点卖不卖?”他还在翻竹篓子。

“七十,不还价。”黑脸汉子声音低了点。

“我可以出七十,但有个条件,你得让我挑。”

黑脸汉子急了:“你买多少?”

“十来条。每条半斤左右。”

他挑来挑去时,妻子过来了。她看看塑料袋里选好的几条,笑着对他说:“老本行没丢呢。”

他伸进竹篓子里的手停顿一下。一条黄鳝在他手间滑过,凉凉的。

他想起第一次处理黄鳝时的情景。

师傅拎来一只铁皮桶,上面木盖盖住。

学徒们围过去,他挤在最前面。

师傅高声宣布:“今天功课——处理黄鳝。”接着把盖子一掀,桶里黄鳝搅作一团。

学徒们乱哄哄抓黄鳝的时候,师傅把一盘处理好的鳝丝放到案头。“你们要把手上的活鳝鱼处理成这样。”

他还没有抓到鳝鱼,头上爬满汗珠。一块干布递到他面前。师傅说:“抓起它,拍晕头部,然后快速剪颈部,顺势剖开。”

按师傅的话做,果然既快又省力。

接下来,师傅又在砧板顶端钉一根长钉,钉子穿透砧板。师傅把拍晕的黄鳝,钉到钉尖上,用一根磨得尖利的牙刷柄,剔骨、划鳝丝。

在师傅手里,鳝丝划得又细又均匀,最后只剩下一副鳝鱼骨架。

师傅每次教他,总把要点和盘托出,再多次示范如何把握好细节。

一条黄鳝差点钻出竹笼,他一惊,三根手指围成品字形,往鳝鱼颈部一卡,顺势带进塑料袋。

“十二条,五斤八两,一共四百零六。”黑脸汉子咂咂嘴,“算了,你也买了我这么多,就给四百吧。”

回家的路上,妻子突然冒出来一句:“要不要找两个徒弟来帮帮忙?”

他默默摇头。在心里,他认为只有以这样的方式,或许才能得到师傅的原谅。

妻子接着说:“那我五点开车去接师傅师母吧?”

他默默点头。妻子什么事情都考虑周全。

进厨房前,他先把昨晚与妻子商定的菜单和备忘单拿出来细细看一遍。五菜一汤:炖生敲、豆豉苦瓜炒牛柳、三丝炒银牙、丝瓜炒蛋、糯米糖藕、冬瓜海带汤。一瓶三十年陈黄酒。还有一壶龙井新茶。

他再检查一遍早上买来的主料、辅料、佐料,掀开砂锅看一眼昨晚开始吊的蹄髈排骨汤。汤已经清澈见底。

围上围裙,用力把带子一扎。一瞬间,久违的感觉回来了。

十多年前,厨师争霸赛决赛现场,他也是用力一扎围裙,昂首挺胸步入赛场,以师傅手把手教的看家菜,把那一季全国冠军称号夺到手。

隔天晚上,师傅亲自下厨给他做了“炖生敲”,这道师傅立足江湖的名菜。吃饭时,大家轮流给他敬酒,炖生敲上桌后,他只尝了一口。

现在,他凭着这一口的记忆,把师傅看家菜复原。师傅不止一次烹制炖生敲,他也不止一次尝过,可那天味道就是不同。被师兄弟灌酒过程中,他隐约观察到师傅一脸严肃。

过了几天,酒店广告上,师傅与他并列金牌烹饪大师位置。过了半年,他名字被挪到师傅前面。这一改变,弄得他心慌慌的。一段时间,他天天观察师傅神情。师傅仍与往常一样,他放心了,渐渐地坦然接受酒店头号厨师的称号。

他没想到这只是新人生路的开始。渐渐地,周边著名星级宾馆、特色酒楼等都来接洽,开出高价聘请他。有一家甚至开出了现收入三四倍的高薪。他心动了,却不敢跟师傅讲。回家与妻子商量,妻子认为必须跟师傅说。

忸怩了半天,他还是迈进师傅家门。

出乎意料,师傅非常支持他跳槽去其他酒店扛大旗。

“他们早就邀请我去那边做,可我在这里做惯了,不想动。我推荐了你。对你来说,这是事业发展的难得机遇。对于本地菜,也是一个很好的复兴机会。”

他又惊又喜,感谢师傅的同时,表示一定尽全力推广本帮菜、创新本帮菜。

他离开师傅的时候,只带走一把刀、一个围裙。刀是出师的时候,师傅送他的二号厨刀。围裙是参加厨王争霸赛的红围裙。

红围裙腰带在腹部打结后,他脑子里处理食材的时间表显现出来。晚上的家宴,必须由他自己独立完成。洗、切、配的过程,他尽量做到精细。二号厨刀沙沙沙的声音,让他安心。一盆盆处理好的食材,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新鲜、饱满。

他又看了一眼吊汤,点点头,回到餐厅。妻子出去买东西,他没听清楚。给他留的午饭很简单,茭白炒肉丝、炒青菜、番茄蛋汤、一碗饭。妻子就是这样,默默地处理好他想不到的事情。

离开师傅后,妻子定期提醒他去看望师傅,并准备好时令小吃作为随手礼。那次从师傅家回来,放在保温袋里的四袋冰冻鸡头米,他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还没到傍晚,他就要酒喝。妻子给他端黄酒的时候,试探地问情况。

连喝三杯酒后,他沮丧地把杯子往桌上一顿:“师傅要跟我断绝师徒关系!”

妻子惊骇地差点把酒瓶碰倒:“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还在回忆刚才师傅指着他鼻子严厉斥责的话:“那些菜馆不做本帮菜,我也没有办法。你去了那家大酒店,那么责任就是要振兴本帮菜。可这一年来,本帮菜根本没在那里立足。你这个本帮菜大师,总是弄些时髦菜、乱配菜,你脸红吗?羞愧吗?”

确实,那家酒店只是想借一下他的名头,根本没有什么菜系可言。他找酒店老板谈了几次,老板都以“江湖菜赢天下”为由回绝了他。什么是硬道理?老板认为迎合顾客需求,把酒店搞得热热闹闹,多多赚钱,就是硬道理。

他离开了那家酒店,却没有回师傅那里。他不走回头路,也回不了头。接下来几家饭店、酒楼,他待的时间也不长。师傅那里断了联系。再往后,他去了周边城市,更不愿提师傅名头。似乎烹饪大师就是天才加勤奋练就,与师承关系不大。

午后,他歪在沙发上,微闭眼睛,一团团七色彩云在脑际飞来飞去,像极了一盘盘精致的本帮菜。他熟悉每道菜的制作过程和技巧,手指也跟着动了起来。眼前出现师傅的高大身影,师傅正详细解说那些菜的烹饪要点,他点着头,心里沉稳。

他开始处理黄鳝的时候,身旁师傅影子总在。有很长一个阶段,他要摆脱师傅,有人提起师傅名字,似乎就是不信任他的技术。有人追捧他,称赞他是大湖区域五市头牌厨师,他真就以为实至名归。

他选用五条超过半斤的大黄鳝,用木棒在背部依次敲击,使其脊骨脱开。开肚去骨,将刀反握,用刀背沉稳有力反复交叉敲击,使黄鳝内侧肌肉松散起茸。过热油,炸至呈银炭色、起“芝麻花”后即捞出。他按照师傅的教导,火工适中,不过不欠,再用早就准备好的蹄髈排骨汤加料炖煨。他估摸着,这样做出来,应该接近以师傅名字命名的“杨氏炖生敲”了。

炖煨过程中,除了糖藕和汤,他处理好其他几个菜,就等饭前开火煸炒。

妻子回来了,原来她去拿订好的生日蛋糕。整整十年,他没有给师傅过生日。找个由头与师傅和好如初的想法,在他心里盘桓很久。他自己也有了很多徒弟,最喜欢的徒弟也是与他分道扬镳最坚决的。他感到痛心的是,原来当初师傅是如此这般的心痛。

师傅过完生日,就退休了。如果师傅愿意,他自己的度假酒店需要师傅做策划和指导。他把想法告诉妻子,妻子通过师母,试探了师傅。据师母说,师傅站在窗前,看外面大雨拍打树叶好几分钟,转身答应赴宴。

妻子开车去接师傅师母后,他摆好餐桌,准备好碗碟。夕阳斜斜照在红花碗、青花碟上,像一连串音符掠过桌面。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双手互相搓着,耳边全是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声。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完成晚宴,手脚已经不太听使唤了。

突然,尖锐门铃声响起。他愣住了,直到第三声门铃响,他才快步去开了门。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师傅!师母!”

“嗯。”

“好好。”

“快请进,这里坐,喝龙井!”

师傅师母坐在沙发上喝茶,妻子陪着师傅师母说话。他身上所有厨艺细胞刹那间复活。

六点一刻。他端上最后一个菜。炖生敲鲜香的味道立刻布满餐厅。

他为师傅斟上一盅黄酒,自己陪一杯。师母、妻子喝他熬制的米汤。

就像普通家宴,女人话多,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家长里短。外人看不出这是一场特殊聚会。

他有时附和一声。可师傅一句话没说,静静吃菜喝酒,却没碰炖生敲。

眼看最佳品尝时机要错过,他鼓起勇气,用公筷夹了两段鳝片,放进师傅碟中。

“我的习作,请您品尝并训导!”他低头,以真诚的谦卑口气请求。

师傅夹起鳝片,抖动一下,两端下垂不断。入口品味良久,终于缓缓评论出三句话:“汤汁浓郁,香酥柔韧,醇厚鲜美!”

他连忙敬酒:“谢谢师傅谬赞!”

“我说的是实话。现在杨氏炖生敲能做到这个份上的,恐怕只有你了。”

“您太谦虚了,您才是杨氏传人,一代宗师!”这是他发自肺腑的声音。

师傅搁好筷子,看了一眼窗外将要降临的暮色,把目光转向他。

“生活就是炖生敲,敲打、煎熬、炖煮,终成绝味。你师母说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弟,离开我的这十年里,我经常在反思。思考的结果,我觉得你我都没问题。问题在这里。”师傅指了指心窝,“其实就是你我这里‘拗’着。人生选择没有对错,认为对,去做就是,不要反悔。事情也没有绝对好和坏,适合自己的,并不一定适合别人。我老了,能做的就是祝你成功,快乐地生活。”

他夹起鳝片,放入嘴里,猛然觉得,无论从口感、味道来看,离师傅手艺差太远了。

妻子端上蛋糕,他借口做长寿面,去到厨房。西天层层青红云霭背景下,一盏盏高臂路灯亮起,接下来,它们将越来越亮。

还是要感恩

——《小暑》创作谈

小时候,每到小暑,学校都放假了。我喜欢端个小板凳,在街头巷尾转悠。乘凉的人们一堆一堆地,有的打牌下棋,有的喝茶聊天,也有看天发呆。我凑上去静静地看和听,耳边传来知了叫声。那时候,我心澄明如镜。

我也会独自一人望着夏夜星空发呆。遥远的流星、眼前的萤火虫转瞬即逝,使我心情复杂:美好的东西竟不能长久。

如今,炎炎夏夜,街边不见乘凉人。城市夜空被光电笼罩,星光黯淡许多。我走在马路边,许多往事涌上心头。思念故去的亲人,想念久未碰面的邻居、同学。很多时候,简单的道理,却总是落不到实处。尤其是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隔阂、误会或矛盾,就很难化解。在人的内心,最难过的是自己这道坎。

有时,连感恩或者感念都不容易做到。每个人都会碰到对自己有帮助的人,有时我们称之为:师傅、老师等,在某一时间段,这样的感情纯真而浓烈。只是,每个人都在成长、发展,曾经的师傅、老师,在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里,到最后都几乎只存名头而已。离弃者、取而代之者,层出不穷。不管怎样,人还是要感恩。感恩是对过往自己的尊重,忘记过去等于背叛;感恩是心存善念的体现,是做人做事最基本的准则;感恩是化解矛盾、争端的利器,多想想别人的好,多找找自己的问题,才可以开启新天地。

《小暑》里的那对师徒,很长时间断了来往,没有沟通,心里的负担越来越承重,简单的事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岁月使人老去的同时,也在愈合师徒两人的伤口。徒弟在处理食材过程中,回忆起师傅传授技艺的许多细节,他感悟到,今天的成功建立在师傅全身心传授的基础上。感谢师恩,是他当前想要做的最紧迫的一件事。

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年12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小说获评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