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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1年第4期|朱斌峰:铸钟记
来源:《西部》2021年第4期 | 朱斌峰  2021年07月23日15:57

朱斌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第32届学员,安徽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钟山》《小说月报》《西湖》等刊,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选载。曾获2015年《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小说奖、安徽省社科奖(文学类)及省“五个一”工程奖等。

黄昏提前降临了。

这是夏日的一天,北斗岛上一个游客突然仰翻在地,口吐白沫,手脚乱舞,就像翻壳的螃蟹。医护人员赶到时,他早已恢复正常,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消失在人群中。岛上有太多的陌生人,没人知道他是谁。离他倒下的地方不足百米处有座铜塔。来往岛上的游客很多,偶尔发生这种事算不上奇闻,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而已。

北斗岛是新开发的旅游区。那儿原是湖中荒岛,岛上芦苇疯长,除了一座古寺,只有野水鸭嬉游。数年前,田亮租下整座岛,在湖上搭起挂着九百九十九个铜铃铛的长桥,在岛上建起铜神广场、青铜时代大酒店,开设环岛观光小火车、小型儿童乐园,就把荒岛变成青铜印象主题文化旅游区了。没人知晓他是从哪儿收集到那么多锈迹斑斑的古代青铜器,鼎啊尊啊剑啊,摆满青铜博物馆的展厅。也没人知晓他是从哪儿召集来那么多南腔北调的铜匠,云南斑铜传人啊北京景泰蓝艺人啊掐丝走铜匠人啊,聚集在铜街上打制和兜售铜奔马、铜香炉之类的工艺品。当然,岛上还有铜塔,高九层,八角重檐,玻璃穹顶,流光溢彩。夜晚,塔上灯珠相串,在夜空和湖里虚拟出两座塔。有人说那是风水塔,可镇邪化煞护佑一岛平安。也有人说那是观光塔,是供游客俯瞰湖岛风光的去处。田亮也不知自己建起的是什么塔。建塔前,有人为他设计了形如扬州天宁塔的仿古塔,有人为他设计了貌似上海东方明珠塔的观光塔,他对那些专家客客气气,却打心底瞧不上那些纸上谈兵的家伙,就各取所长建成了这座铜塔。他从不相信科学规划什么的,总是打铁没样边打边像,把专家们设计的图纸改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他对铜塔是很满意的——有一座金灿灿的塔立在岛上,他安心多了,似乎塔就立在心里——只是塔上没有设置空中漫步云梯、空中跳伞平台,多少有些遗憾。

田亮没有忘记那个游客昏厥的样子。当时,他正领着尊贵的客人参观北斗岛,亲眼看见那人倒在地上疯狂地甩着头,像是要用头撞击什么,又像是想把头甩掉。他听见那人锉着牙反反复复挤出几个字,像是呻吟,又像是诅咒。他的心怦地跳了一下。从农家子弟到成功人士一路走来,每次遇到这种情绪,他就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就是因了这种发慌,他才在高考落榜后办起砖厂,办起电缆厂,而后开发起北斗岛旅游区——那让他有种手捧的雪球就要融化的感觉。

人群混乱起来,有人喊“别让他咬着自己的舌头,那样他就没命了”,有人上前紧紧按住那人的头,有人脱下袜子塞住那人的嘴,有人拨打岛上保安部门的电话……

一个腮下留着长须的男人捊捊胡须,小声喃喃:这人会不会是中邪了?也许是天兆哦。

戴眼镜的男人接上话:什么天兆?

你没听见他在说……岛漂了塔斜了吗?

那是他抽风胡言乱语,你也信?

人总得要相信什么哦。

长须男人歪着头看向前面的铜塔,半眯着眼:那塔真的有些倾斜。

眼镜男人抬头看塔,慢慢收住脸上的不屑:嗯,好像是有点斜。

这就对了!塔一点一点地斜下去,就会倒塌的。

难道这座岛土质松软,地基不稳,撑不住那么高的塔?

这座岛是泥沙冲积而成的,哪天沉下去漂走了,也未必可知。

眼镜男人推推眼镜:啊!那咋办?

长须男人笑笑:依我看……要在塔上挂个大铜钟,才能稳住塔留住岛。

再加上大铜钟不是更重吗?地基不是更撑不住了吗?

铜钟能降福驱邪镇岛哦。

眼镜男人又嘻笑了:你那是迷信!不科学!

长须男人也笑: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哦。

…………

田亮没有看长须男和眼镜男,耳朵却捕捉着他俩的对话。他不信铜塔地基不牢:岛上土质黏重并不松软,而且塔基采用筏形基础是很稳固的。塔上挂上大铜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管铜钟能不能镇岛,至少可以让游客上塔去撞钟祈福,让岛上多出一处景观。

当发病的游客羞愧地钻进人群后,田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闭上眼,耳边隐隐有悠扬的钟声响起。

与北斗岛上要铸铜钟的消息一起传开的,是从守塔老人嘴里传出来的流言。

守塔老人满头白发,身材高大。有人说他早年在岛上的古寺里当过和尚,那时寺庙里没了香火,也没人坐船来岛上礼佛了。他不念经不拜佛,在岛上种种蔬菜,在湖上划划木船,宽大的僧袍水鸟般飘来飘去。也有人说那座古寺其实是收容麻风病人的地方,那些病人大多肢体溃烂、面部畸形,传染性强,是遭天谴的人。他们被送到岛上接受隔离治疗,直到终老都不能离岛。守塔老人就是岛上病人的后人,奇怪的是他很健康,只是左手六根手指弯曲得有几分像鸡爪。他在岛上办起砖厂时离开过岛,做过林场护林员,一直没有娶妻生子。两年前,他又回到岛上做起守塔人,干起保持铜塔清洁卫生、不让醉鬼或情侣夜宿塔内的活儿。他从不跟人提起过往。他不是岛上负责发布新闻的人,也不是惯于传播流言的人。

北斗岛上要铸铜钟的消息传出不久,守塔老人就常常一个人在湖边走来走去。他低着头皱着眉,对迎面走过的人不理不睬,干瘦的脸上像是在酝酿雨水。这天,他走到岛上的电缆厂前,遇见一个穿蓝工装的工人。北斗岛对岸的银城,是在一座座矿山和冶炼厂上建起来的。当年,一群群退伍军人、外乡人从四面八方来到那儿,建起矿山工厂,修起铁路井架,盖起高楼大厦,把《咱们工人有力量》唱得震天响。现在好几座矿山因资源枯竭关闭了,小城的街上晃荡着下岗工人。一些私营的铜材厂、电缆厂却雨后春笋般钻了出来。姓田的老板原本在岛上办砖厂,后来推倒砖厂建起电缆厂,现在又把整座岛开发成旅游区了。电缆厂被高高的围墙围着,里面不知有多少穿蓝工装的工人。跟开闸放水一样,他们每天从厂里涌进涌出,坐着专线大巴匆匆来往于岛上。

守塔老人并不认识这位蓝工装,只知道他不是游客,但他竟然上前跟蓝工装搭起话来。蓝工装话也不多,板着脸。一对沉默寡言的人就像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起默默地散起步来。

守塔老人突然说:听说岛上要铸铜钟了,是吗?

蓝工装脸上有块酱紫色的疤,不知是不是胎记:是啊!田总要我们厂铸造大钟呢。

守塔老人一脸迷惑:电缆厂不是做电线电缆的吗?会铸钟?

蓝工装嘴角挂起讥笑:您老不知那个田总,他满脑子异想天开,想干啥就干啥……也许他觉得铜钟和电缆都是熔铜铸型,工艺流程一样吧。

这样啊……那姓田的老板就是胆大。

是哦,要不他怎么从砖厂工变成大老板呢?

一颗石子不知被谁踢进湖里,荡开一圈圈波纹。

那你们会铸铜钟吗?

我们就是拿钱干活,管不了那么多鸟事!

守塔老人沉默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那铸铜钟可不是轻易能去做的事儿,搞不好会引来血光之灾哦。

蓝工装脸上的紫疤跳了跳:啥?血光之灾?

是哦……早年间我听我师傅说过,像铸钟建桥凿井这样的大事,破土开工时往往要死人的。

为啥?

就是献祭啊!这样的大事,得给老天爷献上人祭啊!

不会吧?您老有些神神道道哦。

守塔老人眯起眼:你以前没听说过这种事吗?……老天爷要是不让人献祭,人不就会无法无天不知敬畏,想干啥就干啥了!

蓝工装眼皮跳了跳,点点头:按您老的说法,铸钟是有危险了?

那是!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讲个铸钟的故事吧。

守塔老人兀自讲了起来:相传很久以前,有个地方想铸大钟,用钟声来报时辰。先是铸了一口黑漆漆的铁钟,可铁钟声音喑哑传不远。于是又开始铸造铜钟,当地长官下令,若三个月铸不出铜钟,就砍掉工匠的头颅。工匠急慌慌地干了起来,可熔化的铜水总是不能凝结,根本不能固化成型。眼看限期临近,工匠愁眉苦脸,束手无策。就在最后一天,工匠的女儿突然跳进化铜炉里。工匠悲痛欲绝,却看见铜水吞没女儿后放出异彩,很快就凝结成型,铜钟铸成了。

蓝工装默默地听着,眼神飘向湖面。

守塔老人说完后,嘟囔了一句:人得知天高地厚,要不会遭天谴的!

蓝工装从湖水的漩涡里拔出眼神,黑着脸:工匠的女儿就该跳入化铜炉吗?

守塔老人一愣:她……她是为父亲免受杀头之罪才跳的哦。

蓝工装眼神灼灼:那她就该牺牲自己吗?

守塔老人盯着蓝工装脸上的疤。

蓝工装咄咄逼人:如果我们厂来铸造铜钟,谁会是献祭人?是老板还是工人?

守塔老人笑笑:这个……这个……我只是讲故事而已。

蓝工装奇怪地笑了。

守塔老人不再说话,他这种口拙嘴笨的人是不适合扮演鼓噪者角色的。

蓝工装转身向电缆厂走去,挺直的背影被高高的围墙吞没了。

守塔老人慢悠悠地向铜塔走去,他看见月亮正从塔顶升起。

守塔老人走回铜塔后,细细地把刚才的场景回想了一遍,才安心下来。他在讲故事时,没有遇到多少人,只有个女孩戴着耳机捧着手机哼着歌而过。他没有手机,那东西对他来说毫无用处——他没有亲朋好友,只喜欢自己跟自己说话。他从小就在荒无人烟的岛上,只跟湖里的鱼、芦苇丛里的野水鸭说话,长大后宁愿独居也不愿去人多的地方。

他记得自己很小时曾好奇地问过师父:师父,岛外好吗?

师父笑:岛外就是个大岛,只是人太多太吵了。

他出岛后发现师父说得对,岛外人人都有一张爱说话的嘴,还有花朵般的铁嘴,那些声音让他越听越慌,就连汽车鸣响喇叭从身边驶过,他都会吓得跳着脚躲开。他不爱见生人,也没有什么相熟的人,只有在夜晚听着湖水声,才会梦见自己在曾经的岛上。

北斗岛成为旅游区后,人就多了起来。他回岛上守塔,不是来凑热闹的,而是因铜塔就建在过去的寺庙上。他觉得整座岛都陌生了,没了野水鸭,只有熙熙攘攘的游客,可年老的他能去哪儿呢?他不明白游客到岛上游览什么,那些铜铸的器物、人物、动物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冷硬的铜石吗?

没过多久,关于铸钟需要人祭的流言就在岛上传开了。除了铜街上的老铜匠,岛上的人把这个传说当作无稽之谈,没有人肯相信那种事能真实发生。有人说这个传说有违常识,人体能促进铜水的凝结之说,没有任何科学依据。还有人一针见血地说,那是北斗岛开发商为铸钟编造的话题,无非是想以铜钟的神奇为噱头,为旅游区吸引人气。不管怎么说,流言就像风吹皱了湖面。

蓝工装愿意相信传说。

从冶金学院毕业的蓝工装在电缆厂做工程师,却不喜欢这座岛。他亲眼看见田某人平地起高楼,从办砖厂起家到建电缆厂,然后把整座岛变成了私人的城邑。他幼稚地想:也许这个传言会阻止田某人铸钟的。不是有人说这座岛以前是令人闻之色变的麻风村吗?要是这个流言能传播开来,那还会有游客上岛吗?这个念头闪出时,他吓了一跳,有些羞愧,怀疑自己心里住着一个怨毒的魔鬼——可他还是愿意相信那个传说。

日光射进电缆厂蓝白相间的厂房里,车间显得愈发空旷。工人们正在抱怨着,有人讥嘲管理制度是魔鬼训练,有人说低薄的薪水是落潮的水,有人埋怨即将开工的铸钟工程是催命的活儿。就在这时,蓝工装说起了那个传说。工人们笑听着,觉得没有二光头说的黄段子有味,可慢慢就收住了笑。他们听惯了蓝工装有板有眼地说话,这个传说让他们有些不适。车间静了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围墙外的鸟鸣。

二光头瞥瞥蓝工装,清清嗓子说话了:谁愿意自家的女儿为铸钟牺牲一条命啊……看来这铸钟的活儿不能干!

工人们眼神热烈起来,嗡嗡声四起:

说不定这事儿是真的!每行都有行规,要不渔民出船为啥要祭江神呢?

就是啊!你们听说过吗?早年间这座岛上有个寺庙,庙里有好多小铜钟,有人偷卖了铜钟,后来莫名其妙地用电线把自己捆起来,通上电自杀了……老辈人说“钟”就是“终”,胡乱动钟是没有好下场的。

是哦,我没女儿,可我有儿子啊!

这铸钟的活儿我们不能干,我们是做电缆的,铸不了铜钟!

…………

工人们说着说着,看向蓝工装脸上的紫疤:高工,你说句话啊!

蓝工装淡淡地回了句:我也不懂铸钟。

二光头跳了起来:那咱们就别揽那活儿!田总不是有儿子吗?让他自己铸钟去!

工人们哄笑,车间里的日光跟着笑声欢跳起来。

蓝工装没有笑,神情淡漠地眺向车间外,目光被围墙挡住,却恍惚看见了北斗岛对岸那个直刺向天空的矿山井架。

被称作“高工”的蓝工装就出生在那座国营铜矿——由他祖辈建起的矿山。矿区岭上有高耸的井架,地下有深陷的巷道,地面上有“人”字形长街和红砖房家属区,街上有邮电所、大商店、卫生所、子弟学校,还有一个苏式建筑风格的矿工俱乐部。他从小就喜欢星光璀璨的矿灯房和来往穿梭的小火车,就知道矿区有两条铁轨,一条在井下巷道里穿行,似乎要穿过大地的心脏;一条在地表蜿蜒,连接着矿区和冶炼厂,他从不怀疑自己会像父辈一样沿着铁轨过一辈子。矿区工人是靠师徒、战友、老乡关系聚在一起的,他们穿着统一的工装,头戴矿灯帽坐着井架上的罐车上下井,下班后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喝酒,酒醉后快快活活地打骂儿子。他们的孩子在灯光球场上溜滑板车,在矿工俱乐部里看电影,在铁轨上边散步边谈恋爱,长大后就成了父亲的模样。那时的矿山很热闹,矿工俱乐部里开展着文娱活动和演讲比赛,灯光球场上举办着篮球赛和露天舞会,到处张灯结彩。蓝工装在矿山长大后,去外地上了大学,又回到矿山做了技术员。他踌躇满志想大显身手,却没想到井下矿石会挖空。数年后,矿山因资源枯竭关闭了,矿工们下岗后纷纷离去,只留下老人和孩子。矿区人去楼空渐渐破败,洗矿厂长起青茅草,红砖房攀上爬山虎,矿工俱乐部成了养鸡场,就连岭上的井架也矮了下去。

在蓝工装的印象里,矿山的凋敝与荒岛的兴起之间,似乎有着此消彼长的关系。也许正是矿山井下空陷,北斗岛才从湖里升起来的。那座岛在他的少年时代只是不起眼的荒岛,矿工家属常威胁不听话的孩子说:你再闹,就把你扔到荒岛上去——仿佛那是流放之地。矿山与大湖一水相通,那条洗矿厂的排污河就是从矿山流到湖里的。很多年前,一个爱好写诗的矿工子弟,曾站在连绵的雨季里,对着日渐上涨的河水说:大地是宽厚的,可水是记仇的。当时,那家伙头发蓬乱,满眼忧虑,像是大梦未醒的瞌睡虫。少年的蓝工装嘲笑那家伙是神经病,他知道那条河被矿山污染了,可它怎么能报复呢?难道河水会倒流,从湖里倒灌进矿区?现在想来,关于诗人都是疯子的传闻未必对,也许河水真的能记住什么。现在北斗岛兴起了,矿区却荒芜了。蓝工装固执地问自己:谁能说矿山与荒岛之间没有关系?

蓝工装收回视线时,仿佛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眼前电缆厂车间是井然有序的:铜水经过高炉熔化,经过拉丝机和连铸轧线,一盘盘铜线在旋转中缠绕而起。蓝工装讨厌这座岛却喜欢这座工厂,爱看铜丝春蚕吐丝般拉起来——那些铜丝能输送电能、传递信息,是工业化信息化时代的“神经”——如果没有它们世界将会怎样?田某人要让这样的高科技工厂铸造铜钟,就是让炼钢厂去做铁匠的活儿,简直是对工人的侮辱!田某人从来不按规矩出牌,真是个泥腿子,可这世道偏偏让他那种人发达了……蓝工装觉得有些胸闷,他揉揉眼睛,抹去守塔老人、铜塔和井架的影子,觉得那令人眩晕的铜塔上应该安装避雷针,而不是悬挂铜钟。他听见工人们的欢呼声,忽地不安起来。他知道那个传说会长出小脚传得很远。他在心里喃喃:哦,我到底做了什么?

二光头将身子倾过来,眼里跳着光:高工,那我们就说定了!

蓝工装知道二光头是前矿山广播员,但还是点了点头。他环顾着身边的工人,那些人大多跟他一样来自岛对岸的矿山,其中就有他曾经的发小、同学和工友——他在心底喊了声:我的兄弟姐妹啊!

田亮很生气,关紧办公室的门,摔打着老板桌上的文件,就像闹脾气的孩子。

田亮不明白电缆厂工人为什么拒绝铸造铜钟:难道他们真的会愚昧到相信岛上散布的传说?难道他们真的觉得科技企业不应该从事古老的铜工艺?抑或他们觉得厂里发放的薪水少了、生产任务重了?电缆厂是姓田的地盘,那些招聘来的工人怎能以集体罢工的方式向老板发出抗议呢?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真想炒掉为首闹事的工人,可那样说不定会跟全厂工人闹翻。那些工人大多是前国营矿山的矿工,有莫名其妙的犟脾气,可敬业的态度还是让人放心的。这些出身工人世家、技术熟练而又珍惜工作岗位的人的确是不好找的——他不得不在心里感叹:看来那些下岗工人是银城留给自己的一笔遗产啊。

思绪在抽丝剥茧中渐渐清晰起来。田亮意识到:这次罢工事件不只是铸钟的事儿,还发出了一个应该警醒的信号——厂里有一股力量露出苗头了,而幕后的主使就是那个被工人们尊称“高工”的人。他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自己与高工之间是雇工、伙伴,还是对手,也许有些事是难以说清楚的。

田亮在少年时代就认识高工了。那时,他是湖边村庄的孩子,而高工是矿上工人子弟。村里与矿山好像是两类不同的族群,一个靠种菜捕鱼为生,一个以下井采矿为业,两者之间互不来往。青砖平房的村小学与三层水泥楼的矿山子弟学校隔着一条小河,一个猛子就能扎过去,可孩子们泾渭分明,从不打交道。小田亮常常隔河眺望那三层水泥楼顶飘扬的红旗,心里愤愤不平:为什么一水之隔,村小学敲钟上下课而那边的学校用电铃上下课呢?为什么乡下的孩子长大后要做农活,而矿山的子弟就能子承父业当工人呢?他知道要想从村子跳进矿山,就得过考学、参军的桥。当然,如果是好看的女子,也是有可能嫁去矿山的。可他是男孩,不爱学习,又不想当兵,去矿山生活几乎无可能了。似乎没过多久,田亮上初中后,有些东西买卖不需要凭票供应了。母亲就在矿区邮电所旁租了个小房子卖起卤鸭来,他一放学就往那间飘着卤香味的小房子里跑。他喜欢吃卤鸭,也看出鸭香能招来矿工家属们。为让卤鸭店成为矿区合理的存在,他一有空就去湖中的荒岛上逮野水鸭。野水鸭比家养的鸭子好吃,更受矿上人欢迎,他出入矿区就显得名正言顺了。

一个夏日的夜晚,月亮挂在山岭上的井架上。田亮守在卤鸭店里,炉火熄去,卤味经久不散。他见时辰尚早,就爬上山岭,把整个矿区收在眼底。那一排排红砖平房齐整地排列着,一幢幢水泥小楼参差地错落着,上面都插着鱼骨般的天线。天线下,家家户户的电视机明明暗暗,在播放香港电视剧《上海滩》,山谷里回响着“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的粤语歌。而他家所在的湖边村,泥墙老屋歪歪斜斜着,就像是粗心大意的学生画出来的,只有一户人家有黑白电视机,能偷偷收到矿山插转台播放的《上海滩》。田亮很想去山脚下的人家看电视,可他知道自己是矿区的外来人,不便敲开人家门的。他在山岭上坐了许久,直到眼里灯火次第熄灭。

田亮走回卤鸭店时,夜已深。店门半掩着,他以为自己忘了关门,走进屋里却逮住了三个人影。他慌忙打开灯,看见三个矿山少年,穿着改小的工装,嘴上沾着油渍,手里拿着卤干,显然是潜入屋里偷吃的馋猫。他和矿山少年都愣住了。

田亮脱口而出:小偷!

光头男孩嘻笑:谁是小偷?谁让你家把卤鸭店开在矿上啊?

田亮看看男孩就气馁了,他并不怕跟他们打架,他在乡村中学很霸道,怎会把三个少年联手相搏放在眼里?可他还是矮下身来,怯懦地说:你们走吧,我要睡觉了!

矿山少年闪出屋外,身影被路灯拉长。

田亮鬼使神差地对着门外喊了句:你们明晚再来,我留鸭头鸭翅给你们吃!

没人应声,三个人影飘走了。

第二天,田亮忐忑不安地等着夜晚来临。当夜幕降临时,他一遍遍地看向街面,盼着矿山少年到来,像被兔子抓挠着心。他越等越心急,真想朝着门外吼上一嗓子,把那些路灯吼灭。就在他快要失望时,三个矿山少年出现了。他们踅进卤鸭店,大大咧咧地坐下来。田亮拿出柜子里剩下的鸭杂碎和卤干。三个少年边吃边聊起鸭子:

光头少年嘻笑:我最爱听我爸说……发工资了,斩只鸭子庆祝一下吧……家里来战友了,斩只鸭子招待客人吧……好久没吃鸭子了,斩只鸭子吃吧……

戴着小眼镜的少年舔舔嘴唇:我真想养一只鸭子,跟鸭子一起上学,一起长大,等到十八岁就亲手宰了它做成卤鸭。

头发长的瘦小少年看上去有些迷迷怔怔,边说边模仿鸭子一摇一摆走起路来: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离开矿山!

…………

田亮没有插嘴,让他意外的是,那个眼镜少年临走时往桌上扔下数枚硬币,那些蹦蹦跳跳的镍制品搅乱了从窗外扑来的月光。

再后来,如田亮所愿,矿山少年偶尔会夜入卤鸭店,有时还带来啤酒模仿大人啪啪地干起杯。田亮跟他们混熟了,他知道眼镜少年姓高,是矿长的儿子。他能坐在眼镜少年的自行车后座上在长街兜风了,能跟着光头少年混进矿工俱乐部看电影了,能跟着长头发少年溜进职工浴室洗澡了,可总觉得自己跟他们还是隔着什么。在他们说起戴着长围脖的周润发,说起南方北方的老家,说起将来要做矿上的电工时,他只能沉默地听着,像是听不懂方言的外乡人——他还没搞清楚自己跟他们是什么关系,就磕磕绊绊长大了。

田亮是信任高工的,他把电缆厂放手交给高工打理,只在幕后捏紧钱袋子。高工把厂子管理得有条不紊,可常常会对他发火,一副瘦死的骆驼不倒架的样子。没想到姓高的竟然煽动工人跟厂里对着干,做老板的怎能不生气呢?田亮平复心情后,决定去外地铜工艺厂请人进驻电缆厂铸造铜钟。他很不喜欢被人拿捏的感觉,他要让高工明白:电缆厂姓田,没有高某人管事,也会铸出传音百里的大铜钟。

就在精瘦老头登上铜塔时,守塔老人的沙眼老毛病又犯了。他看见田老板跟精瘦老头在塔上指指点点讨论着铜钟的设计,心便沉了下来。他听田老板向人介绍说,精瘦老头出身铜艺世家,不是岛上铜街那些老铜匠可以相比的,就多看了精瘦老头两眼,觉得那老头脸上的皱纹的确有些像青铜博物馆里铜器的纹路,心里有些失落:莫非那精瘦老头把自己的脑瓜当作铜器雕刻了?田老板还是那模样,那家伙越长越像鼓肚子的青蛙了——绿皮青蛙的叫声真是让人心烦。

当精瘦老头和田老板热烈交谈时,守塔老人一直尾随其后。突然,他开腔了:你们要是铸铜钟,我就……就跳进化铜炉里!

田老板这才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回过头问:你……你说什么?

守塔老人瓮声瓮气地说:我说……你们要是敢铸铜钟,我就跳进化铜炉里!

田老板脸上的笑瞬间凝住,又慢慢绽开:你是说……你要像传说中的铜匠女儿一样?

守塔老人认真地点头。

精瘦老头瞥了一眼守塔老人,看向田老板:他是干啥的?

田老板眼神闪烁,像是参悟出什么:哦,他是我们景区的守塔人——铜塔保洁员。

精瘦老头“哦”了声,声音低下来,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他……不会是这里有毛病吧?

田老板大笑,笑声从鼓腹里喷出:没有,没什么……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吧。

守塔老人嘴唇翕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他抹抹风中的落泪,看见一只长雉的鸟从塔顶飞过。那应该不是水鸟,水鸟飞不了那么高。

塔顶四壁都是玻璃,就像吸纳星光的容器。守塔老人见过有人在塔上架起望远镜寻找着夜空里的什么,见过无人机盘旋在白昼的塔顶上航拍什么,可他真的不愿意看见铜钟——由青蛙男人铸造的铜钟——挂在塔顶上,被熙来攘往的游客敲响。那个青蛙男人就是毁掉岛上寺庙的人,那家伙铸钟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招揽更多的人气,为了赚取更多的钱——那样的铜钟不就是欺世盗名的东西吗?细细想来,守塔老人对青蛙男人每次在岛上的所作所为都有些无奈、担忧和怨恨,他知道就是那个得寸进尺的家伙把岛变糟了。

仿佛前世今生匆匆而过,岛上那座残破的寺庙是守塔老人的家。破庙里曾住着一个僧人,在寺僧们纷纷离岛还俗后,一个人守在岛上。一个深秋的早晨,僧人发现寺前台阶上有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在哭闹,就抱起孩子满岛找人,却没见到一个人影,这才知道孩子是弃儿,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孩子,就欢天喜地将弃儿抚养起来。弃儿左手长了六根手指头,他在岛上渐渐长大,只熟悉一岛一庙一木船,还有野水鸭。当年老的僧人去世后,六指弃儿仍守在岛上,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岛。那时,岛外在焚琴煮鹤破四旧,好多庙宇被拆了。幸好没人顾及岛上,他以破庙容身,不再焚香念经,而是自食其力地种菜捕鱼为生。他偶尔出岛,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岛上的人。他觉得不会有人上岛来,岛外正流传着荒岛是麻风村的传言,也许那是大人们吓唬孩子不要上岛的谣言吧。

忽然,一个少年出现在岛上。他肚子圆鼓鼓的,常常游到岛上,用弹弓、铁叉追得野水鸭嘎嘎乱跑,每次都能拎着一渔网的野水鸭扬长而去。此时的六指已是中年男人,他不喜欢那个少年,觉得他身上有着张牙舞爪的戾气,可又不能拒绝少年上岛。那时,寺庙里有一口大铜钟,据说是明朝正统三年铸成的,重约五千斤,声彻百里——当然那是已故的僧人说的,未必真的那么重那么响。六指一见那少年,就会撞响铜钟,提醒野水鸭赶快逃散,可他撞钟的样儿仿佛是迎接少年的到来。

很多年后,六指快把少年淡忘了。有一天,一个青年走上岛来,领着一帮人在寺庙前办起砖厂。六指认出那青年就是曾经的大肚子少年,只是更壮实了。他们立高窑挖泥土筑砖胚,把砖胚放在窑里烧成青砖,用木船送到岛外。于是,一口大塘越挖越深,寺庙立在塘沿上,就像立在悬崖峭壁上。六指担心他们会把岛挖陷,整日恐慌着,仿佛自己就是一只大野水鸭。终有一天,一场大雨过后,寺庙倒塌了,残砖断瓦和大铜钟陷入大塘里。六指气极了,去找青年理论。青年给了他一些钱,就不再搭理他。他看了看大塘里那口带不走的大铜钟,叹了口气,只好离岛而去。没过多久,六指在深山的碉堡里当起护林员。村支书上山来看他,给他读了报纸上的一则新闻:一九九○年,北斗岛工农砖厂在岛上取土时,在崇光寺旧址处挖出一口大铜钟和众多小铜器。当地人听说后争相上岛围观,银城文物考古所在接报后,随同公安执法部门迅速前往……村支书说,报纸上说的“围观”其实就是哄抢,好多人拿了铜鼎铜香炉就跑了,大铜钟已不知去向。六指惊愕得合不拢嘴,他没想到寺庙下会埋藏着宝物,而大铜钟那么重谁能带走它呢?他原本想:寺庙倒塌了,只要大铜钟还在,岛上兴许还会建起庙宇的。可铜钟没有了,岛会不会沉下去呢?后来,他听人说岛上的砖厂变成电缆厂了,便忍不住回岛看看,只见那个工厂的大炉边堆满了废铜烂铁,有薄如纸筒的铜长号、绿锈斑驳的铜香炉、鎏金脱落的铜菩萨,就心痛地离开了。他回到山上坐在碉堡里暗想:那声彻百里的大铜钟,会不会被割碎扔进大炉里烧化做成铜线了?真是罪过啊!他再也没回过岛,直到岛上被那鼓肚子的家伙开发成旅游区,直到他身子骨再也耐不住山上的冷风,直到他觉得自己死在碉堡里也未必有人发现,才离开大山回到岛上当起守塔人。

守塔老人当然认得田老板,可他拿不准姓田的家伙是否记得岛上寺庙里的六指人。他抬头看着塔顶,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毁掉铜钟的人,能铸出怎样的钟?我不会再让青蛙男人得逞了!他要是铸钟,我真的会往化铜炉里跳!那样,我就能一直把塔守下去了!

一群游客涌进塔里,守塔老人眯起眼,转脸看向铜神广场,那儿有一对少年情侣正在闹脾气:

女孩一脸嗔怒:你追我,不就是觉得我漂亮吗?

男孩认真地推推眼镜:是啊!你要是不漂亮,我怎么会让你做女朋友?那样的话,我俩就磕个头做结义兄弟算啦!

守塔老人笑了。

精瘦老头领着一帮人进驻电缆厂了,他们穿着米黄色工装,在一片蓝的工人中间,就像飞进了一群别样的鸟。蓝工装很烦躁,他知道那来自外地的铜工艺厂队伍铸好铜钟后就会离开,可心里还是有鸠占鹊巢的感觉。他知道他们是不会被岛上的传说吓走的,而自己也没有权力赶走他们——这家电缆厂姓田,他管理工厂无非是帮别人养儿子。田某人虽然给了他公司股份,跟他称兄道弟,可那不过是拴住他牛鼻子的绳索。其实,拴住他的是他自己:二光头曾私下里劝他挑头领着兄弟们单干,他也琢磨过另立门户的事儿,他不缺资金、技术和订单,缺的是胆量——他就是那种守着一亩三分地吃死食的人。他瞧不上田某人身上的精明劲和浮躁味,却不得不佩服那家伙身上那股赌徒般孤注一掷的豪气。也许森林里的动物各有各的习性吧,他不熟悉乡村的牛,却梦见过自己是一头大牯牛,被田某人牵到岛上,却没有勇气咬断绳子尥蹶子跑走。

少年的蓝工装并不喜欢卤鸭店的男孩,他觉得那个乡下男孩眼珠总骨碌碌地转,像藏着耗子的心思,又似乎在觊觎着什么——那男孩太热衷矿山的事儿了,总缠在矿山少年身后,去矿工俱乐部、职工浴室、大食堂蹭电影蹭澡蹭吃,有时反客为主都忘记自己的身份了。不过,那男孩很会讨人欢心,常常捎带湖里的大闸蟹和家里的时鲜蔬菜送给矿上人家,就连蓝工装的父亲——那个严肃的矿长都喜欢他。矿上人说那家卤鸭店的鸭子里放有罂粟壳,这才有了让人上瘾的味道。他问过那男孩是不是真的,男孩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说他家的田地里就栽着好几棵罂粟,并不服地反问道:那种植物花开得好看,还能止痛祛毒,为什么政府不允许人栽种呢?他听得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觉得那男孩坦率得让人惊讶。整个少年时代,蓝工装跟卤鸭店的男孩若即若离,他觉得那乡下男孩是个另类,却又忍不住跟他玩儿。

那次,卤鸭店男孩煽动少年蓝工装一起去湖中的北斗岛。少年蓝工装听大人们说过那座荒岛就跟矿山炸药库似的,是闲人免进的禁地,有些畏葸不敢前往。男孩不屑地说平时他都是游上岛的,这回要带旱鸭子上岛,只好划小木船去。男孩真是个精力旺盛的家伙,他熟练地把船划到岛上,就捉起野水鸭来。上岛后,蓝工装看见了风中摇晃的芦苇,看见了水里游动的野水鸭,看见了一座破庙,觉得岛上既不像大人们说得那样危险,也不像男孩说得那样美,只是庙前的铜钟大得让他吃惊。他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失望,感觉自己是被男孩骗上岛的——可男孩能骗他什么呢?作为回报,他带男孩坐了一回矿上的绿皮火车。当时男孩用嘴巴模拟着火车鸣笛声,兴奋地说:要是能在岛上开小火车,该多好啊!多年后,那家伙果然买下矿上废弃的绿皮火车和铁轨,做成了环岛观光火车。蓝工装想:也许就是从那次起,他就注定要被卤鸭店男孩哄上岛。

大学毕业分回矿山的蓝工装再见到卤鸭店的儿子时,那家伙竟然在岛上办起砖厂,找到蓝工装推销起青砖来。那时,卤鸭店早就关门歇业了,姓田的家伙把蓝工装请到小饭店撮了一顿,很谦卑地高哥长高哥短地喊着,一个劲地说以后要多仰仗高哥了。蓝工装喝酒喝飘了,觉得卤鸭店的儿子靠出卖体力做小生意挺不容易,就捋了捋关系帮了他一把,于是矿区最后建起的家属区就由既定的红砖变成青砖了。蓝工装觉得姓田的家伙只是小打小闹,稍稍改变种菜捕鱼的谋生方式而已。没想到就在矿山即将关闭时,那家伙竟然在岛上建起电缆厂,将取土烧砖的作坊变成以铜为材的工厂了。那时,衣冠楚楚的田老板偶尔会请蓝工装去大酒店喝酒去KTV唱歌,出手大方。那家伙开始趁着酒兴,对蓝工装勾肩搭背。蓝工装起初有些不自在,慢慢就习惯了,觉得花那家伙的钱很解气。矿山关闭后,蓝工装下岗了,原本想去南方闯闯,可田某人找上门来,要聘请他当电缆厂的工程师。那时,蓝工装的父亲已经退休,也许是当矿长时喝过太多的酒,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偶尔四处溜达找不着家门。蓝工装只好留下来,一边去岛上电缆厂上班,一边照顾父亲。他觉得自己跟田某人的关系有些别扭,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在酒后会生出愤愤之气:我一个冶金学院毕业的矿长之子,怎么沦落到为卤鸭店的儿子打工的地步呢?假若当年我像下岗的伙伴那样去外地闯闯世界,是会像王叔儿子那样瘸着一条腿灰溜溜地回来,还是会像李姨儿子那样衣锦还乡呢?他知道田某人对自己还算优厚,他不缺钱还挂了个总经理的名头,可心里总是有些不甘心不踏实,就跟住在别人家似的。

在论证北斗岛旅游区开发可行性方案的会议上,蓝工装看着田总像打足气的皮球摇来滚去,一颗心被猫头鹰抓住了。他强忍着不适感,力劝田总抓住主业做大做精,不要贪多求大蛇吞象。田总却笑他迂阔,只适合当守家奴。蓝工装恼了,蓦然想起罂粟壳,脱口而出问那要不要在岛上开个卤鸭店啊——他说过后就后悔了,觉得不应该去揭人伤疤。他知道发达后的卤鸭店儿子从不吃鸭子,不知是小时候吃够了,还是患上了秃子讳光的毛病。田总脸色倏地变了变,又呵呵地笑了,说这个创意好,等他抽出手来就把卤鸭店做成全国连锁的特色美食品牌。蓝工装低下头,再也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早就知道田总只要有了想法,是什么人都改变不了的。后来,北斗岛旅游区建成了,岛上的建筑披挂起铜幕墙,泛出铜黄的光来。他觉得岛上的铜建筑和铜雕塑明晃晃的,像是从镜子里长出来的——那种铜光太亮眼,亮得有些虚假。他知道青铜博物馆里的古代青铜器的确有几件是真品,据说那是从岛上坍塌的旧寺下面挖出来的。

蓝工装不得不把精瘦老头一帮人迎进了电缆厂,他从那老头的眼里看到一种光,莫名觉得铜钟终究会铸成。老头不像来岛上骗吃骗喝的那些专家,眼神就跟淬过火似的。老头虽瘦,可说话声如洪钟——如若大铜钟出自那老头之手,是值得信赖的。

也许北斗岛上是该有一口大铜钟,蓝工装想。

整个秋天,铸钟工程夜以继日地进行着。精瘦老头领着米黄色工装们,先是用蜡雕刻出钟“模”,然后用泥膏将蜡模层层包裹起来,再用高温将蜡模融化,泥膏里就形成了空腔的“范”,就等着铜水注入腔内凝固成铜钟了。铸钟不仅要懂传统失蜡法铜工艺,还要懂宫商角徵羽音律——据说铜合金的比例、炉火的温度直接影响铜钟发出的响声。那显然不是岛上铜街的老铜匠们能铸造出来的,那些老铜匠只会零打碎敲,铸锻铜奔马、铜香炉、铜宝剑之类的小型铜工艺品,如此钟鸣鼎食的重器他们是铸造不出来的。老铜匠们纷纷涌到电缆厂,想一窥那失传多年的失蜡法铜工艺,却被挡在围墙外。

田亮翘首以待,每隔三五天就要到铸钟现场探班。他这才发现自己可能错怪铜街上的老铜匠们和电缆厂的蓝工装们了,看来关于工匠之女跳入化铜炉的传说不是铜匠们传出来的,而铸钟工艺的确与电缆生产工艺不一样,是厂里工人不能胜任的,他们拒绝铸钟是情有可原的。当然,岛上没有人知道田亮跟精瘦老头之间的秘密,那青铜博物馆里的疑似古代青铜器大多是那老头高仿出来的,不仅骗过了游客,还瞒过好多自以为是的文物专家。谁说历史是不可以编造的呢?谁说梦不能变成真的呢?

田亮小时候就想当矿工,不愿像父亲那样活着,长大后就办砖厂建电缆厂折腾起来,不知怎么就发达了。他有时会想起当年城乡差别、户口之分的往事:那时,矿上人和乡下人仅一水相隔,却像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两岸风景截然不同。他听到少年的矿工子弟们漫不经心而又不无优越地说起他们长大后要当电工、小火车司机、工程师什么的,想想自己只能回到村里跟鱼虾蔬菜打交道,就会生出怨气来。当年,村里有个好看的姐姐,嫁给了矿上黑瘦的下井工人,全家人兴高采烈的就差敲锣打鼓向方圆十里的人宣告了。可他觉得那个下井工人只是牙齿白点而已,根本配不上好看的姐姐。他为好看的姐姐抱屈,还在陪嫁的搪瓷盆里偷偷撒了一泡尿……这些记忆就像玻璃碎片闪着蓝幽幽的光,让他很不舒爽。终于有一天,他的脑瓜里闪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要把北斗岛建成一个没有身份差别、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当时旅游业正是热门产业,“诗和远方”正是流行性的气候。他觉得把北斗岛建成旅游区,就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而且是大有可为的。这个计划遭到蓝工装的反对,可他坚信自己是对的,他知道自己和蓝工装的差别:蓝工装只会把铜制成电缆、电路板之类的高科技产品,而他觉得铜是像泥土一样柔软的,可以铸成人们想要的任何东西。北斗岛旅游区建成后,游客纷纷而来。他们身份不明,没人管谁是官员还是商人、谁是天才还是小偷——他们只有一个名字叫“游客”。他们在岛上观光度假,在雕塑前拍照留影,在酒吧里谈情说爱,在摩天轮上肆无忌惮地尖叫,无拘无束,相亲相爱。这样的岛不就是人们的诗意栖息之地吗?

田亮从铸钟现场转至办公楼,想找高工谈点什么。他在厂里有豪华的董事长室,可自打在天玑大厦上筑起新巢后,就再也没进去过了。他走进高工办公室时,高工正在翻看一沓文件,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目光仍落在纸上。田亮抽出香烟点燃,一手夹烟一手托着烟灰缸,站在窗前眺望起围墙内的工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忽然,手机铃声响起,他转过身看见高工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脸上瞬间笑开了花——那准是高工远在京城读大学的女儿打来的。果然,高工和女儿甜甜蜜蜜地视频通话了,虽然姓高的家伙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掩盖不住饱满的笑声。田亮想起自己的儿子,那种后继无人的感觉白雾般冒了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高工的女儿能考上名校,自己的儿子却不成器。他送儿子上私立学校去国外读书,可那小子学无所成,赖在澳洲不愿回来,就知道花钱陪澳洲袋鼠玩——他真想用铜为自己铸个儿子。

等高工挂了电话,田亮开腔了:高,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俩能互换人生,你愿意吗?

高工想了想,慢慢地摇了摇头。

田亮笑:你是觉得我混得还不够成功?

高工难得地笑了:没有啊,你现在是银城知名企业家,风光着呢!

田亮尖尖地盯着高工: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换?

高工字斟句酌:我没有你那种白手起家、开土拓疆的能力,站得再高也会摔下来的……我只能做平常人。

田亮默然:你是知道我的,我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高工点点头:是啊!我们都得跟着生活走,有人沉有人浮,谁能逃过命呢?人只能活自己的。

田亮目光游离,转过话头:那个……依你看,北斗岛上还缺什么?

高工脱口而出:就缺医院和学校了。

田亮眼前闪过矿区街道,卫生所、子弟学校、邮电所什么的应有尽有,似乎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所有的事都能在矿区解决——那是一个真正的岛。

田亮喷出烟雾,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其实,这岛上还缺座教堂。

高工一愣:教堂?

田亮笑笑:我只是随口一说……我现在只想把铜钟铸出来。

高工摇摇头:我真不知你整天在想什么?你思维跳跃得太快,真没人能跟上你的节奏。

田亮没再说什么,走出办公室,开车离开了电缆厂。

田亮是想在岛上建寺庙的,他觉得“寺庙”难以说出口,才说成“教堂”。曾经的岛上,寺庙虽已败落,但并不小,里面的大殿、廊房和僧舍被走廊相连着,在他少年时的眼里就是一座迷宫。他第一次上岛钻进寺庙,差点迷路。寺庙倒塌后,他带着砖厂工人挖出好多铜物件,明着上交给了银城文物部门,暗地里将一些铜鼎铜钟铜菩萨像埋在大塘里藏了起来。后来,他卖给文物贩子一批青铜文物,又熔化了一批青铜器物,他的电缆厂才兴盛起来。有些日子,他患有老寒腿的父亲曾追着他骂:你这个不肖子,怎么能拆庙呢?真是罪孽深重啊!是要遭天谴的哦!他嘴上强硬地争辩,说那寺庙是自己坍塌的,跟他无关,可心里多少有些发怵。没过多久,父亲去世了,他愧疚而发慌,担心自己会遭报应。在把北斗岛开发成旅游区时,他曾想在原址上建庙,给佛像重塑金身。可那时他刚被评为银城十大经济人物,坊间正流传着他靠熔化铜佛像制成电缆起家的传闻,他只得改变建庙计划,在寺庙旧址上建起铜塔。他对外说那是观光塔,可心里又把它当成寺塔。有了塔,他心里安稳了许多,不再被梦魇惊醒。可自从那个发病的游客说塔斜了,他又不安起来,神经衰弱的老毛病又犯了。也许铜钟响起时,他才会安然酣睡吧。

田亮记得有一次自己喝醉了,回家后对着老婆吼:你知不知道,老子一辈子做过多少傻事蠢事愧疚事?我有今天容易么?我快撑不住了,快成神经病了!

剧团演员出身的老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你本来就是神经病啊。

他的儿子惊恐地看着他,就像小白鼠。

守塔老人终究没能像传说那样跳进化铜炉里。当高炉里的铜块被火舔成红绸注入钟范时,他被电缆厂保安挡在门外,连铜水和火光都没看见。他央求、怒吼、硬闯,都被保安礼貌地拒绝了。岛上有岛上的规矩,他只是守塔人,是没有权利进入工厂的。他的吵闹就像石子投入湖面,没有激起一片浪花,只引得游客像看马戏表演围观起来。

守塔老人在深夜悄悄出发了,他要潜入工厂实现自己的承诺。他原本以为自己放出狠话后,青蛙男人即使不停止铸钟,也会找他聊聊的。可那家伙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是岛上的雕塑。他委屈而愤懑,快被气疯了。他知道岛上好多地方都装有电子眼,青铜博物馆里还装有报警器,曾有一只黑猫夜入展厅,引得警报声大作,仿佛一场空难来临了。他对自己的行动毫无信心,但还是想试一试,至少证明自己不是说空话的人。

守塔老人在出发前脱下衣服,发现自己的身子松垮了,腹部的肉疲塌塌地堆在一起。他有些羞愧,快速穿上衣服。他在湖边呆呆地想:当年他一到夏天就光着身子坐在湖水里,裸着上身或露出头,那时的肌肉是那么结实,小腹是那么光滑,小鱼啄着身子痒酥酥的。那时,岛上只有他一个人,他赤条条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后面跟着摇头摆尾的野水鸭——那会儿他有的是力气,如果出手阻止青蛙男人上岛,寺庙就不会坍塌,铜钟就不会消失,岛上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守塔老人就像走进了梦境。北斗岛的夜晚,月亮跳上塔顶,高楼的铜幕墙上缀起灯珠,火树银花似的。游客们恍若一泓湖水,被海绵般的夜色吸去了,流在街面上的月光显得干净了。不时有歌声从远处传来,歌声里有着呛人的酒气。守塔老人沿着湖边走,偶尔能看见一对男女在草地上悄悄地亲热。在这样的夜晚,他很想听见野水鸭嘎嘎的叫声,可那些喜欢成群结队的伙伴早就不见了——它们去了哪儿?难道没了芦苇,它们就没了家吗?

夜越走越黑,前面就是电缆厂围墙了。围墙下半截是青砖砌成的,上半截是铜艺栏杆,间隔着饕餮纹的图案——据说那是一种传说中食不知足的神兽,栏杆顶部是尖尖的铜矛,齐刷刷地刺向天空。守塔老人知道那围墙里有熔化炉,有能把铜丝拉长拉细的机器,还有蓝工装的工人,可他并不认为那儿是“春天的蜂房”——这句话是一个长头发的游客说的,那个长发家伙还围着铜塔转了好几圈,迷迷怔怔,自言自语着“所谓的旅游,就是从自己厌倦的地方去别人厌倦的地方”——那会儿,守塔老人一直盯着他,担心他会攀上塔跳下来。守塔老人觉得来岛上的游客越来越怪了,穿的衣服奇奇怪怪,玩的东西古古怪怪,就连说话都听不懂了,而电缆厂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庞然大物。

月亮躲进黑云里时,守塔老人双手抓住铜栏杆,蜥蜴般贴着围墙游了上去,看看墙内无人,翻过栏杆滑落进去。他只是在翻越栏杆时颤了颤,只是裤子被铜矛扎破了,只是自己把自己吓出了一身汗,并没有遇到危险,看来那围墙并不是想象中那样难以攀越,厂里的保安措施并不像传闻中那样严密。蓝白相间的车间里机器嗡嗡低鸣,把夜晚衬得更静了。守塔老人蹑手蹑脚绕着厂房走,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向里面窥视,寻着铸钟的地方。他透过玻璃窗看见偌大的车间里,只走动着数个蓝工装工人,在用铜丝结着一张张蜘蛛网。他终于找到了铸钟场地,明晃晃的白炽灯下,高高的熔化炉下只有一个人影——精瘦老头正坐在地上打着瞌睡,一动不动,就像铜铸的人——这么晚了,他还在铸钟现场,难道是要一直守到铜钟铸成吗?他身边有个高高的木架,木架上悬着一口大铜钟,地下满是泥膏的碎片,就像剥开玉米穗的苞衣,显然大铜钟是从打碎的泥范里露出来的。守塔老人眼前一黑,蓦然闪过母鸡下蛋的场景。他在山上养过鸡,见过母鸡在草垛里蹲伏许久,忽地站起抖出一地鸡毛,咕咕咕地叫着,一个鸡蛋就出现了。他再睁开眼时,目光被铜钟吸引住了。那铜钟还很粗糙,还需要精雕细琢地打磨,在灯光下竟然跟当年寺庙里的大铜钟一模一样:盘顶的蒲牢将大钟紧紧抓住,就像龙爪抓住一个铜的瓜果。守塔老人被震住了,耳边响起师父教过他的歌谣:北斗钟 北斗钟/三万六千斤铜/北斗钟 北斗钟/九百九十阵风——

车间里灯光暗了暗,精瘦老头忽然醒来,转脸看向窗外,低喝:谁?

守塔老人吓了一跳,刚想低身躲起来,却感到一阵细细的电流穿过身子,便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守塔老人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保安室的矮凳上,眼前闪过精瘦老头的脸,然后是保安壮实的身影。那家伙穿着合体的制服,手里拎着带皮套的棍子——守塔老人看出那家伙不是白天守着厂门的保安,知道他手里的东西叫电棍,看来自己就是被那电棍麻翻的。

保安见守塔老人醒了,嘿嘿地笑:老头,醒啦?说说吧,你到厂里想偷什么啊?

守塔老人扭动麻木的身子:我不是小偷!这鸟厂有啥值得偷的?

哦?那你三更半夜潜入厂里做什么?

我……我就是想看看那铜钟铸成啥样了!

精瘦老头凑过来:我认识他,他是岛上的守塔人,脑瓜有些毛病……他年纪这么大了,我看还是把他放了吧。

保安把玩着电棍:这不行!我得把他关起来,明天交上去……这是保安的职责哦。

精瘦老头看出保安很兴奋,就像钓上鱼的垂钓者,叹了口气,盘着手走了。

守塔老人被解去裤带,关进小屋里。小屋没有窗户,没有灯,一片漆黑,他躺在长椅上不一会儿就微笑地睡着了。自从回到岛上,他从没睡得那么酣畅过。他只听见湖水声,觉得时光停住了。

大铜钟挂上铜塔,是在春节将至的时候。那时,雪花飘来了,落在岛上的铜幕墙上就融化了。湖面结起薄冰,云朵凝住了,铜塔更高了,塔顶的铜钟在风中轻轻晃动,似乎在急不可耐地等待木槌来撞响它。

整个秋天,铸钟工程进展得缓慢,厂里不时回荡起錾子、锤子敲打铜器的声音。守塔老人在进入工厂的那天晚上,竟然在小屋里无疾而终了。消息传出后,岛上流言蜚语以惊人的速度传开。从外地来的记者、游客和岛上的老铜匠蜂拥至厂里,说要看看守塔老人是不是被保安殴打致死的,是不是跳进熔化炉而逝的。后来,警察来了,讯问过保安和精瘦老头,经过尸检,认定守塔老人没有受到外力打击、没有食物中毒,属于正常死亡,事情这才平息下来。田老板躲了起来,公开露面时白了好几根头发。蓝工装去看望田老板时,发现那家伙变得安静多了。那家伙声音低沉地说起了好几个人名——那是北斗岛在修桥时失足落入湖里溺水的人、建塔时从脚手架上摔下的人、在青铜博物馆建成时被礼炮震得犯了心脏病的人——并茫然地问那些人的死亡是必然还是偶然。蓝工装支吾着答不上话来。他想起曾经的矿井下,也有过再也没有出来的人,那些人算不算“人祭”呢?那家伙还说他要每天走一万步,不是想减肥健身,而是想惩罚自己的腿。

蓝工装有些疑惑:你的腿……有错吗?

那家伙拍拍自己的腿:我的腿一见到桥就有想走过去的冲动……就像年轻男人见到漂亮女人!

蓝工装呵呵地笑了:你就一个字……贱!

其实,岛上是允许游客以步行的方式锻炼身体和打发时间的,但禁止钓鱼。

铜钟铸成后,蓝工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着厂里全是穿着蓝工装的人,心里才踏实下来。他在电子眼里目睹了整个铸钟过程,看到米黄色工装的外乡人塑模合范、熔铜铸器的动作,听到精瘦老头錾刻锻打、敲铜定音的声响,这才觉得传统铸铜工艺是令人惊叹的。

蓝工装没有想到守塔老人会那样离开人世——那天晚上他看见守塔老人了。在他眼里,那个身材高胖、步态敦实的老人摇着头上的乱发,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在这座岛上,偶尔会有人选择跳塔或跳湖来结束生命,那是破产的地产商、殉情的男女,还有误以为自己会凫水的人——蓝工装觉得守塔老人不是那样的人,也许是人老了睡不着失眠了,抑或梦游了。可老人微笑地去世了。虽然事实并非如传言所说,可老人之死似乎有几分为铸钟而献祭的意味——要不年老的他为什么要翻墙进入工厂呢?也许古老的铸铜业是有禁忌的,在遥远的年代,青铜是铸造社稷重器、庙堂礼器的吉金,应该是需要敬畏的吧?而现在铜就是一种导电性好、延展性强的材料,用于制造铜箔、铜线、铜棒,用在各种电机、电器和电子产品上,还需要对它保持敬畏吗?蓝工装想起不久前,有人上岛推销3D立体雕刻机时,铜街上的老铜匠们以不屑的口吻说:一个靠电脑建模、机器雕刻出来的铜物件,没有经过人手的铸锻,没有人的体温和气息,那还算是工艺品吗?可谁都能看出他们集体恐慌了——如若3D立体雕刻机在岛上流行起来,他们世代相传的赖以谋生的技艺就毫无用武之地了。蓝工装叹了口气,看来没有什么可以坚固得不可风化。

蓝工装忽然想回对岸的矿山走走,看看那儿究竟破败成什么样儿。时光真是腐蚀剂,矿区所有的铁器都生锈了,没人住的房屋都坍塌了,仿佛在水里浸泡过。他看见山岭上的井架摇摇欲坠了,矿工俱乐部挂上“银城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了,邮电所的绿皮邮筒变成鸟巢了。蓝工装在街上走了许久,只看见两个退休矿工坐在大商店前的石凳上下象棋,边缓慢地挪动棋子边说:政府要进行棚户区改造,要推去矿区建住宅小区了;看见两个附近的村民在拆着职工浴室的热水炉,边狠狠地砸着铁炉边说:矿山污染了他们的村庄田地,留下了一条黑沙河。最后,蓝工装在水塔边的小水泥楼前站住了——很久以前,他就站在那儿,对着楼上的蓝色窗帘喊着一个女孩的名字,可那女孩去了夏威夷的什么岛就没音讯了。他张张嘴,想再喊出那个名字却没发出声,也许某个器官生锈了吧。黄昏的日光像鸟的羽毛凋落着,蓝工装开车驶出矿区,觉得身后有座岛正在沉没。

铜钟终于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撞响了。这天一大早,全岛的人都涌了过来,他们被保安挡在塔外,仰头看着塔顶,用耳朵捕捉着铜塔里的动静,静静等候着。半晌,一声低沉圆润的钟声传来,不远处的湖面和整座岛恍惚颤了颤,随着钟声响起的是九百九十九只鸽子飞起,在北斗岛的上空盘旋着。塔下的人欢呼起来,欢呼声顷刻被钟声吸去,在穹形的天空上回响。

蓝工装站在塔顶,看着田亮用披着红布的木槌撞响铜钟,听见钟声从遥远的天际而来。他看见田亮被钟声震得颤了颤,却不知田亮上塔前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个疑似有癫痫病的游客——当然也许是看走眼了,那个游客怎么可能从夏到冬一直在岛上呢?蓝工装听见钟声一波波地荡开,越传越远,传向对岸的矿山,传向更远的银城……

北斗岛被祝福的钟声覆盖了。那钟声究竟能传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