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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1年第4期|杨少衡:铜离子(节选)
来源:《清明》2021年第4期 | 杨少衡  2021年07月26日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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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汤刚上桌,卢梁栋便“呃,呃”,接连干呕。

邱先智眉头紧皱,追问:“有意见?”

卢梁栋嘿嘿一笑:“接受批评。呃。”

坐在一旁的郑莲“哎哟”一声,说了句:“是我忘了。”

她转头招呼服务员过来。女服务员正忙着给客人倒果汁,听到后连称:“就来,就来。”手里却还抓着她的那个果汁罐。郑莲没敢耽误,起身自己伸手去端桌上的大汤盆,盆里的鲢鱼头豆腐汤热腾腾冒着气。卢梁栋急忙把她喊住。

“放下,不要动。”卢梁栋道。

“我没注意……”

“没事,不要紧。”

邱先智不解:“怎么回事?”

卢梁栋让邱先智不要介意,没事,请继续批评。

邱先智毫不客气,接着开火:“你告诉他,我意见很大。”

“我先代表他表示歉意,邱主席不要往心里去。”卢梁栋说。

邱先智闭嘴,拿起桌上的一只银白色不锈钢公用汤勺,往自己碗里装鱼汤。只一勺,卢梁栋在一旁突然又“呃”了一下,被一枪打中一般。邱先智脾气大,当时什么话都不说,“当”的一声,直接把汤勺扔回桌上。

郑莲忙解释:“邱主席,卢副市长是那个……”

“没事。”卢梁栋还是嘿嘿笑着,“没关系。”

他从桌上抓起另外一只汤勺,亲自给邱先智装鱼汤。说也怪,忽然间什么毛病都没有了,卢梁栋的干呕就此结束。

调侃而言,饭桌上这一小插曲可称奠基礼,奠定了卢梁栋与邱先智日后交往的独特基调。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打过交道,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面,可以说是完全不认识。尤其奇怪的是,这个奠基礼于他们都属意外,是原本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那时候邱先智是省总工会的常务副主席,他带着一组人员来到本市,进行一次农民工职业培训方面的调研检查。本次调研检查来头不小,调研组从省直相关部门抽调人员组成,由省总工会具体牵头,分成几个小组下到本省各地市开展工作。邱先智带的这个组要走三个市,本市是他们的第二站。总工会一向被认为是群团组织或称人民团体老大,所谓“工青妇”是第一团队,工会总是排在第一,且工会主席基本都是由上一级领导兼任,例如目前省总工会主席同时也是省人大副主任,规格因之显高。由于省级领导事务多,且无须管得太具体,工会日常工作通常由常务副主席主持,也就是说邱先智实际上是当家人,管事的,调侃称“重要群团重要领导”。邱先智亲率调研检查组光临,理论上地方确应给予高度重视,可惜具体情况经常远非所想,弄得人家脸上全是意见。

应当说,无论邱先智脸上写有多少表情,基本上都跟卢梁栋无关,因为彼此够不着。卢梁栋是副市长,在市政府领导中排名最后,拉拉杂杂分管了一堆事务,总工会却没有写在他名下。直到这个中午之前,别说没见过邱先智,连邱先智是什么人,来本市干什么,卢梁栋都一概不知。眼下各种调研、检查多如牛毛,难以一一注意,特别是与己无关的那些。不料郑莲一个电话把卢梁栋拖了进来。

郑莲是市总工会常务副主席,当家人,市版邱先智。邱先智一行在本市的活动由她负责配合。那天中午她打电话求助卢梁栋,听起来没什么不好,也就是陪邱先智一行吃一顿工作餐而已。调研检查组在本市活动三天,日程已告结束,今天下午就将离开,前往下一站。按照日程安排,今天中午要为客人们饯行,也就是在正常工作餐标准上加点菜以示欢送。这种场合通常需要一位市领导出席。

“这不是该陈部长来吗?”卢梁栋问。

本市总工会主席陈浩同时也是市委常委、统战部部长,接待邱先智当然是他的事。问题是陈浩要务众多,邱先智一行到达时,陈浩仅仅礼节性地露了下面,在市宾馆会见厅跟客人们握握手,接洽片刻,而后便动身赶往省城开会。陈浩开的那个会前后也就三天,昨日已经回到本市。本来说好今天中午由陈浩出面为客人送行,不料他临时另有任务:市委书记交代陈浩去处理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办法赶来陪客人,郑莲急切中求到卢梁栋这里。郑莲找卢梁栋之前,已经联络过几位市领导,那几位与工会事务或多或少沾点边,可是每一位都有事,没有谁愿意临时陪客吃工作餐。细究起来所谓的“有事”多为推托,一来市级领导不是可以随叫随到的,二来即便需要临时应付,也应由书记、市长交代,至少应当是陈浩亲自打电话拜托,怎么可以听凭郑莲使唤?陈浩不出面,明摆着没拿邱先智太重视,其他人更是无须认真。毕竟工会不掌握人、财、物资源,没有太大的影响力。

郑莲却不能不当回事,这个人办事特别认真,作为具体负责人员,总是要想办法让上级领导满意,尽量不失礼。在其他人那里碰了钉子之后,她给卢梁栋打了电话。她告诉卢梁栋,自己正在宾馆宴会厅里,客人们回房间稍事休息,定于十二点整到餐厅就餐,此刻只剩二十来分钟时间,自知突然骚扰非常没礼貌,如果不是情急,真是不敢这么打电话。非常希望卢梁栋能予以关心,应急救场。

卢梁栋问:“是陈部长的意见吗?”

她承认是自己的主意。陈浩只交代不能陪邱先智吃饭了,请郑莲替他致歉,送行也委托郑莲代表他,没有要求另外找领导陪邱先智,但是郑莲自己感觉不安,想尽量弥补。本次调研过程中有些小情况,下边个别县领导不太重视,让邱先智很不高兴。如果最后这顿饭连个市领导都没有,只怕意见更大。所以她总想请出一位,让客人感觉好一点,她相信陈浩也会乐见其成。

卢梁栋问:“那应该是我吗?我这个人比较贪吃?”

郑莲连说不是那个意思。卢梁栋是领导,人也好,所以才大胆相求。

“这个事你还是应该按陈部长的意思办。”卢梁栋说。

“卢副市长你能不能救个急?”

卢梁栋称他中午有事,没空。即便有时间,他也不适合去接待这位客人。

“实在是对不起卢副市长,真是不应该打这个电话。”她退缩了。

卢梁栋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不太对,郑莲在那边似乎抽了下鼻子。

“怎么回事?这也值得哭?”他问。

“没有,没有。”

郑莲承认她很害怕,坐立不安。邱先智这个人有个性,她只怕他一肚子气鼓鼓的,饭也不吃,突然拉下脸来拍桌子走人。真那样就彻底搞砸了,她没法跟领导交代。

“这么说不是去吃饭陪客,还是去救命?”卢梁栋问。

“卢副市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行了,我去。”

事后卢梁栋想,或许此前拒绝出场的那几位并不全是端着个架子,说不定人家或多或少知道这位邱先智领导脾气有点大,所以分别逃餐,惹不起躲得起,敬而远之吧。没准陈浩也是这个状态,自己来不了,也不想把其他同僚拖去填坑,只让郑莲去吃苦头,毕竟她是市版邱先智,她应该。没料到她居然找到卢梁栋,恰好卢梁栋自身有些情况且不知道邱先智有多厉害,自己跳进了坑里。

那天中午卢梁栋确实有些私事:他妹妹把父亲送到他这里,上午刚到。老头子最近身体不好,干咳,有时咳得整夜睡不着觉,卢梁栋约了内弟中午下班后到家里看看老人。内弟是市立医院的医生,可以帮卢梁栋拿主意,看看该做什么检查。郑莲电话到时,卢梁栋刚收拾好桌上文件,准备离开办公室。现在回不去了,只能舍己为公,老头子交给妻子和内弟去照料,自己先对付邱先智一行。

从宴会厅握手的那一刻起,卢梁栋便知道邱先智不好对付:两人一碰面,邱先智就问陈浩在哪里?一听陈浩来不了,他那张脸便拉了下来,表情丰富。郑莲忙介绍卢梁栋,邱先智一听来的这位是副市长,脸色也没好多少。当着卢梁栋的面,邱先智直言不讳,批评本市不重视此次调研检查,下边有的县问题更严重,简直将省两办的通知和省委书记的批示视同废纸。卢梁栋一听话这么重,随即硬着头皮认下来,称自己虽不了解情况,还是要先表明态度,诚恳接受批评,努力改进工作。

邱先智说:“既然是你来,就委托你把意见转告陈浩,还有你们书记、市长。”

这位邱副主席很把自己当回事,站位很高,口气很大,气场强劲,有居高临下之势。他在饭桌上边吃边批,将他们检查中发现的一些事情拿出来说,要求本市加以关注,不要掉以轻心。他提到的一些问题明显超出他们的调研检查范围,例如他得知卢梁栋分管环保事务后,直截了当要卢梁栋注意兰岭溪生态问题。

卢梁栋问:“邱主席发现什么了?”

“知道铜离子吧?”

卢梁栋打趣:“我知道铜钱。”

“不要只看GDP。”邱先智警告,“铜离子会从GDP里跑出来。”

“回去我马上百度学习,看它怎么跑。”

“都是在百度里学习吗?”

卢梁栋称其实不需要,他是工科出身,专业是检测。他知道铜离子是铜原子外层失去两个电子,正二价。水中的铜离子以四水合铜的形式存在。

邱先智不禁“哇”了一声:“原来是真人不露相。”

“偏巧记得而已。”卢梁栋说,“谢谢邱主席提醒,可惜我恐怕管不着了。”

“为什么?”

卢梁栋自嘲,称自己的名字有点问题。梁栋,不是栋梁。

“听起来有些来历?”邱先智欲了解。

卢梁栋是卢家长孙,爷爷给他取名叫栋梁,充满期待。但是他父亲偏偏要把那两个字调个个,觉得梁栋叫起来顺口。爷俩都是乡下人,文化不高,爷爷很固执,遗传给父亲,父亲比爷爷还固执,所以最终他本人成了梁栋,错失栋梁。

“糊弄人吧?”邱先智怀疑。

卢梁栋说:“邱主席就当笑话听。”

卢梁栋刻意放低姿态。他原本无需那样,细论起来,他是主人,邱先智是客人,所谓客随主便,邱先智这家伙有些喧宾夺主了。哪怕手持尚方宝剑,有调研检查之权,邱先智也没太多资格对地方说三道四,批评再批评。特别是对卢梁栋,毕竟邱先智只是群团部门官员,不是省领导,手中没有多大权力,级别也就比卢梁栋略高一点,根本管不着卢梁栋。卢梁栋无须听他居高临下,即便不想丢下筷子拍屁股走人,也可以给他一点软钉子碰。但是卢梁栋忍下来了,因为犯不着,就让他说去吧,权当支持郑莲工作。这位重要领导这回受冷落了,有权略做发泄。

那顿饭邱先智最费口舌,说个不停,没怎么吃东西,卢梁栋给他盛的鱼汤也只喝一半。终于,他觉得差不多了,丢下筷子说:“算了,到此为止。”

“没关系,欢迎继续批评。”

邱先智也有一好,虽然强势,但该停就停,并不没完没了。他自己其实心明如镜,卢梁栋只是临时应景,管不了他批评的事,说也白说。

“我没冒犯卢副市长吧?”他问。

卢梁栋开玩笑:“冒犯了。”

“那卢副市长怎么不走开?”

“这鱼汤不错。”

“我看一般。”

卢梁栋说人跟人不一样。邱先智出自大地方大单位,喝过的汤肯定多,不像卢梁栋乡下人当不得栋梁。今天难得接待邱先智,听了很多批评,感觉收获很大,特别是这么好的鱼汤不用自己掏钱买,这种机会于他吃一回少一回,所以很高兴。

邱先智问:“你这是在骂谁?”

“是自我批评。”

“卢副市长有些奇怪啊。”

卢梁栋承认确实有些奇怪,他不应当有幸与邱先智见面,怎么就见上了?主要因为郑莲是女性,妇女儿童应该保护。工会本来也不是太强势,需要有人献点爱心。

邱先智眯起眼看卢梁栋,没再说话。卢梁栋问邱先智要不要午休一下?邱先智让卢梁栋不要管了。饭吃过了,话说完了,那就拜拜吧。

卢梁栋和郑莲把他们送回房间,而后乘电梯回到大堂。这时送客成了问题,如果邱先智一行饭毕即行,不耽搁,卢梁栋可以送一送他们。如果邱先智想睡个午觉,确定一个动身时间,卢梁栋也可以按时过来送行。但是邱先智没有马上走,也不告知动身时间,那就有点尴尬了。送还是不送?不送可以吗?邱先智已经发话让卢梁栋不要管了,问题是如果邱先智这么好伺候,卢梁栋也就无需来陪同吃饭了。

卢梁栋问郑莲:“咱们别管他了,怎么样?”

郑莲表示非常感谢,邱先智那一肚子气像是出得差不多了,应当不会再计较。已经太麻烦卢梁栋了,不敢再有更多要求,她留在宾馆送行就行。

卢梁栋问:“这家伙会不会忽然又把一张脸拉下来?”

郑莲承认:“我也怕。”

“那么郑主席还可能吓死在宾馆。”卢梁栋开玩笑,“我还是救人救到底吧。”

他留了下来,就在宾馆大堂边的小酒吧等候。郑莲让服务员送来两杯茶,陪卢梁栋坐在那里喝茶,耐心等了一个来小时,直到邱先智一行出现在电梯口。

他看到卢梁栋,表情有点吃惊。

“不是让卢副市长别管了吗?”他问。

“放心不下。”卢梁栋调侃。

“你那个呃,呃。”邱先智学卢梁栋干呕状,“怎么回事?”

“没事,过敏。”

“那么严重?”

卢梁栋称没事,是遗传。

直到那时邱先智才露出几分笑意。他伸出手,与卢梁栋握了握。

“我记住了。”他说,“不是栋梁,是梁栋。”

卢梁栋自嘲:“梁栋不是栋梁。”

“情况我也知道了。”邱先智忽然说,“看远点,谨防鼠目寸光。”

卢梁栋一时语塞。

两人就此别过。

谁也没想到,几个月后,本市市委书记犯案被查,派下来接任的不是别人,正是邱先智。这位邱先智真是不能小看,人家的强劲气场不是硬撑出来的。邱先智履历很丰富,地方官出身,在本省北部一个地区当过县委书记,后来进入地委班子,直到担任地委副书记,再调到省总工会主持工作,然后下到本市。比履历更特别的是他的来历:出自名门,其父亲二十年前曾主政本省,当过多年省委书记。邱先智的居高临下几乎就是天生的,当然也不是一直顺风顺水。数年前他本有机会担任地委书记,结果却去了省总工会,很多人都觉得他已经过气,没戏了,他父亲也已过世多年,不再有什么影响力。不料时到花便开,机会一到,人家就来了。

那个时候卢梁栋正当背气之际,刚给免去副市长职务,暂未安排工作,赋闲在家,前景非常暗淡。数月前卢梁栋接待邱先智时声明“恐怕管不着”,自嘲“吃一回少一回”,那不是所谓的“自我批评”,是自知在劫难逃。其时省政府强化水污染治理,以确保省城数百万人民饮水安全,本市是省城水源地之一,为治理一大重点。本市的水污染相当严重,问题很复杂,除了工业企业污染,种植也是一大方面。近十几年间,市属几个山区县争相发展种植脐橙、柑橘等果树,几乎所有适宜的山地都给开发出来种果树,原以为是绿色经济,却因为规模巨大,农药、化肥的大量集中使用导致水污染迅速发展。特别是在雨季,存留于山地果园土壤中的大量农残溶入水中,冲入江河,污染下游省城水源,频亮红灯。省政府采取挂牌督办方式,对省城上游几市的水污染治理强化追责,一追,追到了卢梁栋头上。卢梁栋在市政府班子里分管环保,本市在省政府的数次检查中排名靠后,省城一家新闻媒体调查曝光,挖出卢梁栋私下里强调“不要给果农造成太大损失”的旧事,批评卢梁栋对上级决定阳奉阴违,对压面积、更新果园等环保措施执行不力。卢梁栋受到严肃追究,终被免职。卢梁栋在接待邱先智时那般低调,除本人个性原因,也有现实之迫,因为已经麻烦缠身,只能干呕,一点脾气都没有。邱先智直截了当说他“有点奇怪”,显然一离开饭桌就去了解该“梁栋”怎么奇怪,从而知道了水污染那些事,所以才会有分别时“谨防鼠目寸光”的教导。

邱先智没有忘记卢梁栋,上任不久就把卢梁栋从家里叫出来,安排到市委“协助工作”,事无巨细都参与,只是没有职务,因为职务不是市里可以解决的。但是人家邱先智就是大气,有的是办法。得益于他不遗余力地推荐、运作,两个月后,经省委研究决定,本市班子做了一次调整,统战部部长陈浩调离,由卢梁栋接任。卢梁栋在那个位子上只干了半年,又转回市政府当了常务副市长。在被免职之后不到一年时间里,卢梁栋从市政府排名最后的副市长一跃而成人们开玩笑所称的“第一副市长”。

邱先智大而言之:“梁栋有一种品质,是人民群众非常需要的。”

相应的还有郑莲,她给调出总工会,派到下边县里,重用为县长,不久就转任书记。时下女书记不算凤毛麟角,也算是非常耀眼的,提拔为市领导指日可待。

显然那一顿工作午餐性价比特高,让人回味无穷。

邱先智有魄力,除了强势,还有能力与人脉,到任后大刀阔斧,干了不少大事。卢梁栋在邱先智麾下承担很多具体工作,人称“卢半楼”,指他管了市政府半座大楼。这种说法亦褒亦贬。卢梁栋并不热衷揽权揽事,只是身为常务,分管范围大,且邱先智总会把各种事情派给他,可称格外信任,这就显得卢梁栋手臂特长。邱先智对卢梁栋还是那种脾气,动不动拉下脸来,从不吝惜批评,经常有些“教导”:谨防鼠目寸光、克服小处着眼、切忌私心杂念,等等。均有所指。

有天晚间,大约八点左右,卢梁栋接到邱先智一个电话,命他马上到新田开发区去应急。

“你现在在哪里?”邱先智查问。

卢梁栋报称在家里。

“赶紧动身。”邱先智下令。

“问题还没解决吗?”卢梁栋问。

邱先智骂:“笨!愚蠢!”

卢梁栋没敢接茬,知道邱先智并非骂他,是骂前边的人没解决问题。

新田开发区是邱先智上任后主抓的重点项目,未来会是一个大规模新能源产业基地。该开发区征用大片土地,有若干村庄需要整体搬迁。由于已确定的征地搬迁补偿方案与当地村民的预期差距较大,村民不愿接受,抵触强烈,有部分村民还越级上访,造成了相当不好的影响。那一天村民与县、乡干部再起冲突,数百村民包围乡集,迫使交通瘫痪、乡政府关门。事情发生后,邱先智反复督促县、乡和相关部门尽快处理,还把一个又一个市领导派去指导工作,力求在最短时间里平息事态。目前坐镇在那里的是市委副书记张明,身边还有几位市级领导,却没能解决问题,事态还在不断扩大。邱先智非常恼火,决定再把卢梁栋派上去。

卢梁栋请示:“是让我协助张副书记?”

卢梁栋是常务副市长,排名在副书记张明之后,按照官职大小,在现场只能听张明指派。邱先智即在电话里明确:现场由卢梁栋全权负责,张明另有事情,需要到省里开会,卢梁栋到了后张明就撤离。

卢梁栋“哎呀”了一声,脱口道:“糟糕。”

“怎么?”

卢梁栋承认此刻有些不在状态。嘴大、头晕,原因是酒精。卢梁栋此时是在老家县城,离市区三十公里。今天下午下班后,他开车回去看老头子。他母亲过世得早,父亲住在老家,跟妹妹、妹夫一起生活。当晚他和妹夫一起陪老头子喝了酒。

邱先智恼火:“这种时候了,还喝!”

邱先智着急情有可原,批评卢梁栋却有些勉强。新田开发区村民闹事,原本并未交给卢梁栋处置,卢梁栋于下班后回老家看望老父亲,陪老人并不为过。如果他跑去接受不当宴请,或者偷偷公款消费,当然是个问题,在家里喝自己的酒有什么不行?

卢梁栋没做辩解,只说:“我马上动身。”

卢梁栋把自己的车丢在乡下,临时叫了辆出租车赶往新田开发区,身上带着一只塑料袋,装了五六瓶矿泉水。一路上他不停喝水,光顾了途中每一处高速公路休息区的洗手间。一小时后出租车离开高速公路。开发区那边派了一部车,一位管委会副主任在高速公路口等他。卢梁栋上那辆车时已经不再嘴大,只是头还有点晕。

“说说情况。”他一上车就要求,“讲要点。”

一边赶路一边听情况,到达现场时,卢梁栋对事态症结已经大体明了。那时是晚上十时许,大批群众还聚集在乡集路口,有十几个群众代表与现场几位负责的官员在路旁一座祠堂里谈判,双方无法谈拢,正僵持着,只等卢梁栋来。

那座祠堂旁边有一口鱼塘。卢梁栋看一眼鱼塘,突然喉咙里“咕噜”一声。他急忙停步,蹲下身子,在路旁喘气、干呕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起身走进祠堂,他自己都能闻到身上残存的酒气。

张明已经离开,卢梁栋作为最高领导在谈判现场表态:“我来宣布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非常敏感,没有人敢擅自发布,包括刚刚离开的张明。但是卢梁栋张嘴就来,当众宣布原先确定的征地搬迁补偿方案停止执行,市里将广泛听取群众意见,确定新的补偿方案。这个决定可以立刻向群众宣布,但是要求聚集群众于午夜前全部撤离。

全场鸦雀无声。

有一位群众代表是个老者,他问了一句:“这是真的吗?”

卢梁栋保证自己说话算数。他举了一个例子:他自己的父亲今年七十岁,如果父亲也在新田开发区搬迁人口之列,按照原有的补偿方案,除土地款外,老人每个月可以得到生产生活补助两百来元,可以拿三年。不说钱这么少,就说三年之后怎么办?没钱拿了,土地也没有了,靠什么维生?老人不像年轻人可以培训转行,没有再就业的空间,只能由他这个当儿子的供养。如果家中没有儿子,或者儿子也有困难,那怎么办?这么定标准太低,确实不合理,必须改变。

村民代表闻言竟鼓起掌来。

午夜之前,所有聚集人员散去。

卢梁栋还在指挥疏散人员之际,邱先智打来一个电话,怒不可遏。

“你昏头了啊!”他斥责,“谁允许你表那个态的!”

显然有人把情况报告给了邱先智。

卢梁栋强调自己非常清醒,不是酒后胡言,表那个态也不是权宜之计。他感觉补偿方案确实应当修改完善,既解决当前村民闹事,也为日后开发区的顺利发展提供便利条件。

邱先智责怪卢梁栋乱开口子,新田这里开了口,其他地方的征地拆迁马上就会跟着攀比,要求政府提高标准,那样的话还了得?

“不顾大局,擅自决定,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怒批。

卢梁栋无言以对,只好“哎呀,哎呀!”

“什么哎呀!”

“很痛心,很痛心。”

卢梁栋检讨自己考虑不周,表态急了。他是一心想着把事态平息下来,确实也觉得可以有更合理的方案,群众能接受,政府也能承受,但是无论如何应当先请示的。受到邱先智的批评,他感觉很难过。现在话说出去了,木已成舟,他得负责到底。他请求邱先智让他继续处理这个事,他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邱先智扔了电话。

事实上,这件事的难度主要就在补偿方案,村民认为不合理,而政府方面认为不能退。事态之所以越闹越大,症结还在于此。卢梁栋之前的那几位市领导,包括张明之所以解决不了问题,是因为谁也不敢触碰这个方案。邱先智事前划过底线,严令不得在这个问题上退缩,以防得寸进尺,连锁反应。卢梁栋没有守住这条底线,胆大妄为,擅自表态,其中一个原因是邱先智交代他前去应急时,没有立刻重申这一要求。或许邱先智觉得卢梁栋还嘴大头晕呢,说也白说。通常情况下,卢梁栋在现场有重大决定,应当事前请示,至少也要与在场的其他市领导商量,那样的话,必定有人把邱先智的意见告诉他。不料卢梁栋没给其他人一点机会,直接就表了态。邱先智一骂卢梁栋就检讨,似乎真的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嘴大了。其实真是那样吗?不是口是心非,有意而为?自知请示肯定被驳回,那就先斩后奏?

无论是什么情况,事态被卢梁栋迅速平息了,但新的麻烦也随之而至。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麻烦是卢梁栋招致的,他还主动请缨,这件事当然就归他了。邱先智给了他两个月时间,严令他不得再擅自开口,新的补偿方案必须兼顾各方,报请市政府办公会讨论通过。卢梁栋遵命行事。那两个月时间里,卢梁栋亲自带队到新田开发区,开了数次座谈会,到若干重点人物家走访,发放并收回大量征求意见表,而后梳理意见,反复讨论调整,形成了一个新的补偿方案,报请市政府办公会研究。这个方案大量吸收了村民的意见,例如卢梁栋在那家祠堂举例时提到的老年人生活生产补助款,即从每月两百来元提高到五百余元,发放三年改为发放终身。

新方案在市长办公会通过后,卢梁栋亲自向邱先智报告。此前他已经数次找过邱先智报告进展,每一次都被敲打一番。此刻有结果了,邱先智听罢汇报,只说了一句:“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梁栋张着嘴,好一阵不说话。末了他做了解释,提到那天赶到新田时,在祠堂外边干呕,差点把当晚吃的东西全吐出来。那不是因为酒喝多了,只因为该祠堂的旁边有一口鱼塘,他闻到了鱼腥味。

“书记了解我。”他苦笑道,“老毛病。”

他表示,他是在那一刻下决心调整补偿方案。

“我说你什么了?”邱先智道,“小处着眼,私心杂念。”

卢梁栋嘿嘿笑:“我没法跟邱书记比。鼠目寸光。”

邱先智摆摆手,让他住嘴走人。

新补偿方案下达后,新田开发区征地拆迁得以继续开展。尽管仍有部分村民有更高要求,大部分人却感觉到善意,愿意接受。经过当地干部的劝告说服,辅之鼓励手段,该工作迅速推进,难题终于破解。新的补偿标准果然影响了本市其他地方的若干拆迁项目,大家纷纷攀比,拆迁补偿标准普遍上升,水涨船高。但是如卢梁栋所坚持,其幅度在政府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而利在民间。有同僚私下里夸奖卢梁栋做了件好事,卢梁栋自我解嘲,称其实广大领导才是出于公心,只有他假公济私。他总想着有朝一日轮到他老家拆迁,可以比照新田方案办理。这相当于减轻他的供养负担,给他的乡下老头子挣了一笔养老金。

然后卢梁栋意外获得提升,从常务副市长提为市委副书记,接替突然调离的张明,有如当初他去接替张明平息新田开发区事态。这次职务调整非常意外,因为没有主管邱先智的极力推荐,不可能是卢梁栋。常委班子里,比卢梁栋资格老的大有人在,却是卢梁栋后来居上,有如当初邱先智把他从排名最后的副市长提到所谓“第一副市长”的位置。卢梁栋刚因新田开发区事项被邱先智痛加批评,转眼间竟得提拔重用,所有人都感觉意外,包括卢梁栋自己。

邱先智还是大而言之:“梁栋有一种品质,是人民群众非常需要的。”

2

卢梁栋在会场上注意到五峰库区死鱼的消息,是从《每日简报》里。这份简报由市政府办公室信息科编写,主要收录汇总本市范围内的突发、异常事项。内容根据下属各县、区和部门呈报,表述都非常简要。简报只发给市级领导和几个综合部门参考。关于那些鱼,简报称主要发现于五峰水库上游库区,有大批网箱养殖鱼浮头、死亡,且有向下游蔓延的趋势。

那时候卢梁栋在大会场参加市直干部大会,当天大会传达省里一个重要会议精神,市领导都坐在主席台上,会议由市长主持,卢梁栋有一个讲话。这个讲话原本应当由邱先智讲,由于邱先智参加省里一个代表团出访欧洲友城,委托卢梁栋代表,也就是让卢副书记来宣读邱书记的重要讲话。该讲话安排为会议最后一个议程,只有几页纸,内容就是强调贯彻落实几条要求。卢梁栋把办公桌上的一个文件夹带到会场,会间抽空浏览,从《每日简报》里发现了那些死鱼的消息。

他抽身离开主席台,跑到后台给郑莲打了一个电话。

郑莲抱怨:“那个年轻人刚被我骂了一顿。”

五峰库区主要区域在郑莲那个县。刚被郑莲骂过的年轻人是该县政府办信息科干部,大学毕业后考公务员到了乡镇,被借调到政府办工作。年轻人一心想表现,积极主动,却冒冒失失。死鱼的消息是年轻人从其母那里听到的。其母在县城菜市场买菜时,有一个熟人要她近日千万不能买鱼,传闻称五峰水库死了很多鱼,养殖户抢捞浮头鱼运到市场出售,已经死掉的鱼也混在里边。年轻人听母亲提起后,赶紧跑到县政府办公室打电话核实,从五峰镇得知该镇确有部分水产养殖户的网箱出现死鱼,具体情况还待了解。年轻人急于求成,不等镇里上报准确情况,匆匆忙忙就把消息编入呈报材料,负责把关的县政府办副主任没认真看就签了字,消息就这么被捅了上去。

卢梁栋问:“有出入吗?”

出入的主要是数据。消息里提到“大批”网箱出现死鱼,给人的感觉很严重。实际上没什么大不了的,目前统计也就是一两百箱,其中有一些区域比较厉害,一些区域还算轻微。

“死鱼的原因是什么?”

根据当地渔业站技术员分析,可能是因为缺氧,俗称“反塘”,亦为“泛塘”。

“没有其他可怀疑的吗?”

“目前没有。”

卢梁栋回到会议室,没有片刻耽误,随即向市长报告,表示自己对这些翻肚子鱼不太放心,需要下去看看,越快越好。

市长说:“你还有一个讲话呢。”

“那是邱书记的讲话,市长可以指定其他人代念一下。”

“有那么急吗?”

“邱书记不在,我怕出事。”

“问题很大吗?”

卢梁栋让市长别担心,目前看来还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些鱼死得不是时候。

所谓的“不是时候”,内涵很丰富。鱼早不死晚不死,在邱先智不在家的特定时候呜呼哀哉,这就给市长、卢梁栋他们找了麻烦。如果邱先智在,这种事怎么管自有他拿主意,反之,其他在家的领导就得负责应对,小事也得放大数倍来对待。目前五峰库区死鱼不算特别严重,原本可以交由下边处理,市里保持关注就行,视情况发展再定。但是万一后边还有成千上万条鱼准备呜呼哀哉,眼下不做反应不就贻误时机了?邱先智回来不骂才怪。另外还有两个特殊事项集中到这个时间点上,一是省委巡视组下月中旬将到本市开展巡视,二是上级考核组刚刚离开本市。巡视组是来发现问题的,死鱼事件发生在巡视前夕,万一处理不好会放大成为问题。考核组则是来考察干部的,在本市只考核一个人,就是邱先智。邱先智早在去年就被作为省级领导的后备人选,此刻考核意味着上升在即,这个时候可不能出麻烦。这种事其实不只关乎邱先智一个人,有一种说法称之为“良性循环”,理想状态下,邱先智提任后,市长可转任书记,而卢梁栋便有望接任市长,那就是皆大欢喜,其前提当然是一切顺利。所以无论于公于私,此刻卢梁栋对任何灾难的苗头都不能掉以轻心。

经市长同意,卢梁栋离开主席台,到一旁休息室里一边等车,一边给胡天宝打电话。胡天宝也在这个会场,坐在下边听会。胡天宝是市环保局局长,当年卢梁栋因水污染问题被免职时,胡天宝还只是副局长,也给免了职,后来也东山再起,对卢梁栋言听计从。卢梁栋已经不再分管环保,但是副书记管农业,死鱼这种事算他的,他有权要求环保局局长配合。

“你们那里有什么消息?”卢梁栋查问。

胡天宝不知道五峰库区大量死鱼,下边县里没有报告。这不奇怪,一来事情刚发生,二来如果死鱼原因是缺氧,反塘,那么与环保局没有直接关系,得到报告的应当是海洋渔业管理部门,不是环保局。

卢梁栋没有多说,只命胡天宝赶紧出来,立刻安排一组专业人员,带上设备直接到现场,取样做水质检测。

“记住,铜离子必须测。”他交代。

“是那个……”胡天宝吃惊。

“以防万一。”

除了铜离子,当然还有其他项检测内容,胡天宝可按照常规安排。卢梁栋只强调一点:到现场的专业人员必须可靠,除了技术,还要求保密。检测数据直接报给卢梁栋,在取得同意前,不得对外公开,也不准任何人在外边乱传消息。

“让他们随时打电话报告卢副书记吗?”胡天宝请示。

“我在现场。”

“明白,明白。”

卢梁栋上路后不久,胡天宝来了一个电话:由市、县两级环保部门抽人组成的检测组已经出发,携带各种设备。胡天宝亲自带队,赶到现场与卢梁栋会合。

然后卢梁栋接到郑莲打来的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郑莲必须打的,在卢梁栋过问情况后,作为下级,她有必要迅速了解并将最新情况和应对措施反馈给卢梁栋。根据她的报告,五峰库区死鱼规模还在扩大,当地镇、村干部正在组织救灾。郑莲已经紧急派遣县长率县渔业、环保等相关部门人员赶往现场指挥抗灾。技术人员基本确定死鱼原因是缺氧反塘,与近期气候异常有关,也有养殖过密等原因。

“水质有问题吗?”卢梁栋追问。

库区养殖规模很大,养殖户大量投肥、投食、投药,导致整个库区水质富营养化,这是老问题。技术人员认为水质确实也是反塘的一大因素。

“让他们搞准确。”卢梁栋说,“我到了就听汇报。”

郑莲一听卢梁栋已经在路上,要直奔五峰库区,当即大惊。

“卢副书记是在吓唬我吗?”她问。

“刚准备给你打电话。”

“怎么能这样惊动市领导!我们可以处理的。”

卢梁栋说:“邱书记那种脾气,你也清楚。”

郑莲不吭声了。好一会儿,她说:“我去五峰跟卢副书记会合。”

“这样好。”卢梁栋自嘲,“态度这么端正,可以感动邱书记。至少也能感动鱼吧,说不定鱼一感动就不死了,死了的也欣然转活。”

当然,这纯属调侃。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卢梁栋赶到五峰库区,花的时间比平常多,原因是库区通道路况不好,加之近日连降暴雨,路面损坏严重,有几个险段通行困难。郑莲得知卢梁栋即将上山,急令县公路部门立刻调集人员机械抢修几个险段,紧急填沙石,并加强监控引导,确保领导能顺利通过。如果不是这么应急处置,只怕卢梁栋得下车徒步走上几段,弄得浑身皆泥。

郑莲从县里去,路途稍近,比卢梁栋早到了几分钟。卢梁栋的轿车进入库区路口时,郑莲与县长带着县、镇一批干部在路旁迎候。卢梁栋从车上下来,忽然连声干呕。

他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腥臭味。

郑莲向身后招招手,跟着她的一个年轻女干部轻轻递上一个东西,郑莲转手交给卢梁栋,是一只口罩。

卢梁栋道:“谢谢。没事。”

几年前的那一回,郑莲把卢梁栋请来接待邱先智,急着端走桌上一盆鲢鱼头豆腐汤,因为她知道卢梁栋怕那个。她怎么会知道?卢梁栋曾在市工信局当过局长,当时郑莲是他的副手,彼此同事了年把时间。郑莲走投无路时敢一个电话请卢梁栋救急陪客,就因为比较熟悉。此刻到了五峰水库,她还记得给他带来一只口罩。

卢梁栋没有戴那东西,因为场合大不宜,而且他最怕那种似有若无的腥气,赶上满天鱼腥倒好,感官迅速麻木。仅凭这满天鱼腥,便可知死鱼无数,卢梁栋心情很沉重。无论各级领导态度如何端正,这些死鱼肯定是不能复活的了。

卢梁栋和郑莲带队匆匆察看重灾区坑边村。该村沿库区周边养殖带白花花的尽是死鱼,有的死鱼还在网箱上漂,有的已经给捞起来装进编织袋,胡乱堆放在路旁。气候炎热,死鱼在迅速腐烂,空气中恶臭强烈。顺库区水面望去,网箱密密麻麻,几乎都漂着死鱼。路旁死鱼堆积如山,水中死鱼亦触目惊心。

郑莲手下的一位渔业养殖技术员紧随卢、郑两人,一路汇报。五峰库区是老养殖区,近来发展迅速,规模不断扩大,问题随之而来,已经屡次出现反塘死鱼灾情,程度不同,今年这次比较严重。通常情况下,反塘多出现在夜间,半夜之后,特别是黎明前。主要因为夜间水中生物呼吸消耗氧气,有机物氧化分解耗氧,导致黎明前水中溶氧往往最少。反塘时水面出现泡沫,有腥臭味,小鱼聚集于岸边,鱼群在网箱里乱窜、浮头,得不到及时救治便翻白死亡。本次反塘与通常情况有所不同,发生时段偏早,黄昏便出现,且鱼死得快,发觉不对劲时拿竹竿一搅,死鱼便翻上水面。技术人员分析,主要原因是气候异常,本地前几天特别闷热,时有暴雨,水的溶氧量与气压成正比,低气压闷热导致水中溶氧量过低。暴雨亦有重大影响:雨后水温降低,底层水温高于表层,上下水层产生剧烈对流,底层热水上升,腐殖质翻起,迅速氧化分解,大量消耗水中的氧,缺氧因之产生。

“有数据吗?”卢梁栋问。

“有些水样测为每升1.5毫克。”

卢梁栋听了立刻摇头:“不对。虽然正常值应当在5毫克以上,但是没有低于1毫克,不至于反塘成这样吧?”

技术员报告说,水样检测时间上有些滞后,估计大量死鱼那会儿数据要低很多。

“你们布置了哪些应急补救措施?”

除了开动所有的增氧机,还有生石灰溶解成浆泼洒,以及协调水库管理处放水,加速水流等等。

卢梁栋问:“黄泥水呢?”

技术员称也有,黄泥加上盐、水调匀后泼洒。

卢梁栋点头。

郑莲在一旁吃惊:“卢副书记懂这么具体?”

卢梁栋自嘲:“我吃过鱼。”

卢梁栋读大学时学的是工业分析与检验,曾经在市经委、工信局干过多年,从市交通局局长任上升副市长,自称是“多在工交系统就业”。但是他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却是市鱼苗育种所的检验员。说是管检验,其实啥都干,安装增氧机,投料下肥等等,打捞死鱼更是少不了。那时候满鼻子都是鱼腥味,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靠鱼吃鱼了。至今有时夜半醒来,他还会问自己究竟是谁?什么“卢副书记”不是做梦吧?

郑莲说:“卢副书记开玩笑。”

这时有电话找卢梁栋,是胡天宝,声音急切。

胡天宝的那组人已经到位,工作立刻展开,第一批水样已经检测完毕,发现异常:有几个样本测得铜离子含量为每升0.025毫克。

卢梁栋不禁一震:“该死。”

这个数据表明水质尚在国家三类水标准内,也就是每升水中铜离子含量小于或等于一毫克。但是如果比照国家渔业用水标准,这个指标就超了。渔业标准里铜离子含量应当小于或等于0.01毫克。胡天宝查获的这些铜离子已经可以毒死鱼了。

胡天宝称,目前这些数据还不能说明库区死鱼原因就是铜离子污染,因为除了这几个样本,其他样本数据基本正常,不排除这几个样本受特殊环境因素影响的可能性。当然,考虑到雨水等因素,也不能排除这几个样本区域此前的铜离子含量可能更高。

卢梁栋立即质问:“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卢副书记,这个…….”

“你们不是有专项监测预警设备吗?”

根据预防环境灾害的需要,本市环保部门在若干重点部位安排有针对性专项监测,其中有监测点是针对铜离子的。理论上说,一旦监测点所在部位水中铜离子超标,它应当立刻被发现、记录并报警。但是从眼前的情况看,这个专项监测设置没有起作用。

“我正在查这个事。”胡天宝回答,“我会立刻反馈。”

“记住,要非常、非常小心。”

胡天宝让卢梁栋放心。情况他只向卢梁栋一个人报告,他也严令其他参与者都不得向外界泄漏任何情况。

为什么需要如此小心?因为此刻死鱼原因非常敏感。如果是缺氧反塘,基本可归为天灾;如果是水污染铜中毒,那就是人祸,可列为环保大案了。

卢梁栋与胡天宝通电话时,郑莲就站在他身旁,听得云里雾里。放下电话后,卢梁栋没跟她解释,只说了一句:“看起来有些麻烦。”

说来纯属自找。从一开始,人们的注意力都在水里的氧气,是卢梁栋自己悄悄安排胡天宝查铜离子,他肯定知道一旦查出就有麻烦,为什么还要查?

他们匆匆赶往水库管理处大楼,在那里紧急碰头。时已过午,有赖于郑莲的提前安排,水库方面为大家做了一大锅菜饭,大家一人一碗,围坐在会议桌上,边吃边谈。事情发生后,县相关部门按规定向市上级部门报告情况,市渔业、水利以及宣传等部门领导一听说卢梁栋已经前去现场,当然得赶紧跟上,有如胡天宝。此刻市、县两级相关部门负责官员基本到场,只等卢梁栋发话。

卢梁栋说:“咱们只剩十来个小时。过了这个时间就不是死鱼,该轮到在座各级领导‘反塘’,一个跟一个翻肚子死翘翘了。”

卢梁栋是危言耸听。这种事再怎么厉害,大不了搞掉几顶帽子,如当年他自己给免职查办一般,无论如何死不了哪位领导。但是卢梁栋就那么强调,还把邱先智拿出来当大棒挥舞。卢梁栋说,邱书记此刻不在家,考核组刚刚离去,巡视组即将到来,这种重要时候最好不要死鱼,偏偏鱼死了满地。接下来的应对要是没弄好,就无法跟群众和上级交代,也无法跟邱书记交代。

卢梁栋所谓“十来个小时”指的是从此刻到明日上午。为什么这么界定?因为事情已经发生,凭借当下发达的资讯传播,消息已经在微博、微信等媒介中广泛出现。类似大量死亡事件总是非常吸引眼球,不管死的是人还是鱼。可以预计接下来上级领导、相关部门将争相过问,媒体将集中采访、报道,外界会传出质疑和追责呼声,明天上午或将集中发生,到处传遍。只有一种办法可以缓解,那就是从现在开始,使尽九牛二虎之力,在明天上午之前有效控制住灾情,让受灾群众得到多方关心安抚,同时提供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通过媒体报道出去,得到外界接受,那就有望变被动为主动,迅速了结事件,把损失和不利影响控制在最低程度。

与会官员就卢梁栋的几大要求紧急讨论之际,胡天宝匆匆到达会场。卢梁栋一看到他就站起身,走到会议室外,胡天宝紧随,在门外向卢梁栋个别报告情况。

是关于卢梁栋查问的预警事项。环保部门针对铜离子的专项监测设施设置于兰岭溪故道,采用的是自动监测设备。这个自动监测点已经运行多年,一直很正常。不凑巧前些时候该点突然发生故障,经检查是主设备达到运行年限,需要更换。由于这么多年该监测部位环境一直正常,没有发生大的数值异常,管理单位有所松懈,拖了一点时间,目前正在通过政府采购部门申报、采购设备。监测点失效使该水段处于不设防状态,如果发生泄漏,跑出来的铜离子可以畅行无阻,能到哪里到哪里,不会触发任何警报。没有铜离子变化记录,也无法判断哪个方向是否发生泄漏,程度如何。

卢梁栋恼火:“指望你找出凶手,杀人偿命,你告诉我探头坏了。”

胡天宝一脸尴尬:“是我的问题。”

该监测点由县环保部门管理,市环保局作为上级部门也有监督责任。胡天宝承认错误,表示会马上整改,同时也悄悄提醒一句:“卢副书记,目前看还很难确定是铜离子泄漏造成的死鱼。”

“可以排除吗?”

胡天宝支支吾吾,只问,如果不排除,事情会不会沸沸扬扬,弄得很大?

卢梁栋说:“进去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

卢梁栋下了决心,在紧急碰头会上宣布一个重大决定:立刻求援。要求市环保局和海洋渔业局两位局长马上联络各自上级,也就是省环保厅和海洋渔业厅,报告本市五峰水库出现死鱼灾害,灾情虽已得到控制,还需要上级主管部门关心支持,请求省里速派专家组前来帮助确定受灾原因,指导救灾。同时由市政府办公厅向省政府办公厅做口头报告,请求省政府办公厅协调省相关部门支援本市。

话音刚落,郑莲轻轻拉了拉卢梁栋。

“卢副书记,请先听我说句话。”她说。

卢梁栋点头,暂时中断了讲话。

郑莲把卢梁栋拉到外边,张嘴便问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让领导有看法了?卢梁栋摇头,表扬郑莲反应很快,没有做错什么。郑莲提出五峰水库死鱼这件事最好还是让他们来处理,不必惊动上级,特别是不要惊动省领导。一旦市政府办公厅正式请求省政府办公厅协调支援,省政府办公厅必定先报告省领导,那样的话就成大事了。

郑莲的反应可以理解,作为地方主管,她当然希望自己地盘的事情自己来处理清楚,不要闹得沸沸扬扬,不要让上级领导产生看法。库区死鱼这种事当然无法也不能隐瞒,最好的方式是在向上级报告时已经处理清楚或者基本处理清楚,那样的话突出出来的就不是事件,而是处理得及时与果断,反之便成为问题。

卢梁栋说:“这个事必须这样来办。听我的。”

他强调,现在有一个焦点问题是死鱼原因,这会是上级与外界的一大关注点,需要一个权威的认定与发布,而且必须尽快。全省范围内,最权威的部门和专家来自省一级。让他们来认定,比市、县两级有说服力,因此不能怕惊动。

“邱书记会不会……”郑莲有顾虑。

邱先智气场强大,人远在欧洲,气势依然笼罩于此。

卢梁栋说:“我会跟他报告的。”

郑莲欲言又止,话在嘴边,终于咽了回去。卢梁栋知道她想说什么,不外乎是建议先跟邱先智报告,然后再做最后的决定。应当说郑莲的顾虑是有道理的,邱先智也是地方主管,只是比郑莲高一级,邱先智考虑问题的角度与郑莲会有相同点,同样愿意自己辖下地盘的事在自己手上处理清楚,不要匆匆忙忙惊动上级。特别是此刻不比平时,又是考核组,又是巡视组,于邱先智可谓关键时刻,尤其需要慎重。如果邱先智在这个会场,他应当不会决定求援。如果卢梁栋打电话提前向邱先智汇报,恐怕他也不会同意那么做。卢梁栋怎么办?一旦邱先智发话,虽然卢梁栋不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却也就没有责任了,何乐而不为呢?

卢梁栋的心情颇为矛盾。他匆匆从会场跑到这里,首先是因为邱先智,邱先智于他有知遇之恩,邱先智不在家,他必须处理好突发事件,否则无颜面对邱先智。同时还因为那些鱼,卢梁栋虽然不喝鱼汤,却最受不了白花花一片死鱼的景象。邱先智在他意识里,鱼几乎可以说在他的下意识里。他得有个办法,两方面都可兼顾到。问题在于显然有风险,他能做到吗?不会搞砸吧。

卢梁栋回到会场,宣布立刻按照刚才的布置行动,而后他亲自给省委分管农业的副书记,也是他直接对应的省领导打电话,报告了五峰库区死鱼情况,请求领导指令省直相关部门给予支援,以最快的速度。

事情至此无可挽回,迅速扩大。紧急会议刚刚结束,其他省领导的电话便一个接一个打到卢梁栋的手机上。然后是媒体询问铺天盖地而来,记者们蜂拥而起,争相前往五峰库区。下午四时,由省环保局、海洋渔业局派出的联合专家组赶到,携带各种应急检测设备,立刻投入工作。那时卢梁栋才给邱先智打了一个电话。

邱先智非常恼火:“怎么不早说!”

卢梁栋担心打扰邱先智,毕竟邱先智远在欧洲。他也觉得自己可以处理好。

“动作大了!用力过猛!”

“哎呀,哎呀……”

“别再跟我说什么‘考虑不周’!”

通话很不和谐,在卢梁栋预料之中。

当晚,省专家组彻夜工作,在分析他们检测的数据之后,提出了初步意见,与本地渔业技术部门看法基本一致,认为死鱼原因是缺氧,因气候异常和养殖过密等技术原因导致。专家组也注意到一些数据偏高问题,包括若干位置的铜离子含量,由于偏高值不算特别严重,不足以成为主要怀疑因素,没有影响专家们的判断。

第二天上午,市、县两级于五峰库区共同召开新闻通气会,对赶到现场采访的大批媒体记者通报情况,正式发布省专家组对死鱼原因的初步认定。尽管冠以“初步”二字,却是有关灾难发生原因的第一个权威意见。此时死鱼灾情亦得到有效控制,虽然成鱼浮头翻白个案还在发生,大规模鱼群集体濒死状态不再出现,已经死亡的鱼大部分被打捞出水,妥善掩埋。受灾群众的善后事项也在迅速推进。

卢梁栋没有出席通气会,他坐上车,在库区周边继续查看情况,由镇里的几位干部陪同。那时空气中恶臭尚浓,虽经一夜紧张处置,大部分死鱼已经掩埋,毕竟气味无法入土。卢梁栋又到了昨日到过的重灾区坑边村。车在路旁停下,他下车往湖边走,一行人在后边跟着他。

有一个中年人坐在湖岸边,穿着长筒胶鞋,地上放着一支捞网,岸边系着一条小船,面前是一个个网箱。有一个女人在网箱栈桥上朝水里扔鱼食,水下却无动静,没有鱼群浮头抢食。中年人看着水面,表情茫然。

“谁有烟?”卢梁栋轻声问。

紧跟他的镇书记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递给卢梁栋。

卢梁栋走过去,请那个中年人抽烟。中年人手指头哆嗦不止,火都点不着。卢梁栋拿过打火机,给他点了烟。

中年人是养殖户主,姓范,卢梁栋管他叫“老范”。老范在这片水面有几十个网箱,主要饲养草鱼,基本都已长成,重的三四斤,轻的也有两斤多。此刻都没有了。

“死光了。”他绝望道,“倾家荡产。”

他对卢梁栋一咧嘴,似乎想挤一个笑容,脸色却非常难看。当着卢梁栋的面,一滴眼泪突然从他眼角滚落下来。

卢梁栋什么话都没说,起身离开。

胡天宝悄悄跟上来报告情况:他们还在持续检测,曾经发现的铜离子超标水段已经基本正常。这就是说,即使发生过泄漏,此刻也已经停止了。

“给我继续查。”卢梁栋咬牙切齿,“一查到底。”

“明白。”

“要非常、非常小心。”

“明白。”

卢梁栋在五峰水库整整待了三天时间。离开那里时,库区上空的腥臭味还丝丝不绝,外界媒体还在广泛报道此事,也有人提出了若干疑问,却因为灾情得到有效控制且有权威部门的明确认定,本次死鱼事件受到的关注迅速减弱,在媒体反复探讨“反塘”等等技术名词中,事态渐渐走向尾声。

邱先智回到市里。卢梁栋到他的办公室汇报情况时心里忐忑,只怕邱先智还要发火。不料人家只是摆摆手,连汇报都不听:“免了。”

邱先智问了一个问题:“你家老头子好像喜欢喝点酒?”

卢梁栋自嘲:“是从我爷爷那里遗传的。”

邱先智弯下腰,从办公桌下边的文件柜里取出一个白色塑料袋放在桌上。

“给你父亲试试。”他说。

卢梁栋惊讶,问是什么。邱先智把手一摆:“拿走。”

塑料袋里有一个精致的长条形盒子,印着一排排字母。是一瓶酒,产自德国,邱先智刚从欧洲带回来的。

也许因为那次新田开发区出事时,卢梁栋回老家陪父亲喝得嘴大头晕,邱先智便知卢家老头子好这一口?但是哪有主管给副手送东西的?邱先智与卢梁栋的家人亦从不相干。这瓶酒究竟表示个啥?邱先智喜欢卢家老头吗?不如说是以老头之名对卢梁栋略表慰问。那是慰问个啥,用力过猛?

无论如何,邱先智就这么大气。

卢梁栋嘿嘿笑:“老头子最近心脏不好,只怕还不行。”

“总会好起来吧?”

“不好意思,那我替他谢了。”

3

五峰水库上游有一座兰岭铜冶厂,也叫“湿法厂”,为长盛铜业旗下一家产铜大厂,也是本市最大的几家矿业企业之一。该厂位于兰岭溪故道,那里原来是兰岭溪主河道,矿山开发时另辟一条引流水道,让溪水改道而行,原河道便成为故道,与周边谷地一起成为这家企业的主要生产区域。眼下兰岭溪水走引流水道,那里总是水量充沛,故道则水量很小,河床裸露,很多时候呈干涸状。兰岭湿法厂占据了数座山头和山间谷地,这些山的岩层下有一条铜矿脉,离地表较近,品位却低,是所谓的“呆矿”,以往认为没有开采价值,直到长盛铜业进行露天开采并采用“湿法”工艺,这里才成为一个备受瞩目的铜业基地。

五峰库区发生大面积死鱼,卢梁栋为什么会要求胡天宝检测铜离子?因为他对上游这个厂子很不放心,一听说死鱼就担心铜离子泄漏。在没有足够把握之前,这种担心不能明说,检测只能悄悄进行,因为一旦被外界所知,必定受到广泛关注与放大,可能造成巨大的震荡。胡天宝他们在检测中果然发现异常,却又难以确认,让卢梁栋感觉分外棘手。相比而言,鱼死于污染,比死于缺氧反塘要严重。认定发生的是一场天灾,于控制事态有利,但是万一是人祸,是铜离子污染怎么办?卢梁栋之所以不惜先斩后奏,坚持向省里求援,就是希望搞准确,有权威,避免被外界质疑。这么做的主要风险不在于惊动上级,也不在于邱先智可能会不高兴,而在万一省里专家确定是铜离子污染,事态便会扩大。如果真是那样,也不能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下力气把污染打下去,给死鱼一个公道,只要及时有力,还是会给本市和邱先智加分。结果该主要风险没有出现,省里专家排除铜离子原因,确定是缺氧反塘,卢梁栋松了口气,却依然命胡天宝一查到底,因为他心里的怀疑并没有消除。兰岭一带有铜矿,一些铜离子溶在地下水里流出来,导致若干地点水体中的铜离子偏高,这是可能的。但是如果水中钻出来的这些铜离子其实是从湿法厂泄漏,只因为自动监测系统失灵,没有被及时发现并报警,那就是库区布满死鱼而真凶逃逸,这个结果卢梁栋不能接受。卢梁栋本人曾经因为环保责任被免过职,对水污染格外敏感。既然是他来处理这个事,他就不会轻易放过,得为邱先智,为那些鱼,也为自己负责。

在卢梁栋的密切关注下,胡天宝迅速采取措施,督促县环保局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动监测点修复。几天后胡天宝报告,新设备已经安装到位,监控正常。现在没问题了,如果湿法厂发生泄漏,肯定在第一时间被发现。

“亡羊补牢。”卢梁栋说,“还要算老账。”

他要求环保局责成湿法厂做一次彻底自查,发现问题必须立刻报告。他还命胡天宝组织人员暗访,由胡天宝亲自掌握。

胡天宝有些顾忌:“这个会不会……”

卢梁栋强调:“必须办。安排可靠的人员,只做不说。”

胡天宝遵命。

结果是暗访中发现了情况。那天上午胡天宝给卢梁栋打了一个电话,而后匆匆赶到卢梁栋的办公室汇报:暗访人员得知湿法厂正在堵塞一条涵洞,厂长沈声远亲自督阵,叫了一组工人,带了设备,于星期六加班加点地施工。涵洞其实还好好的,并未损坏,不知为什么要突然筑起一堵墙,把它彻底封死。

这是重大情况吗?也未必。类似企业生产区的地下布满管道和涵洞,可谓密如蛛网,今天打通一条,明天堵上一条,都可能出于正常生产需要。企业不像机关,他们按照排班工作,不受双休日之限,星期六干活没什么奇怪。但是卢梁栋没有轻易放过这个情况,犹如当初他没放过简报上的若干死鱼。

“去看看。”他对胡天宝说。

那天是星期天,没有其他的工作安排,可容卢梁栋临时决定,从容出行。湿法厂厂区位于五峰山区上游,有一条新辟的高速公路从厂区附近经过,十公里外有一个出口,走那条路反比从五峰水库溯流而上便捷。当天气候闷热,却没有雷雨,车行顺畅。直到从高速出口下来时,卢梁栋才让胡天宝通知厂长沈声远,沈声远猝不及防时,卢梁栋一行已经进了厂区大门,直接前往现场。沈声远从厂办公大楼赶到时,卢梁栋一行在现场已经观察了好一会儿。

这里有一口观察井,在该厂序列里编号第9,称9号集渗观察井。卢梁栋一行所在的山谷中,顺地势而下分布着堆浸场、富液池、贫液池、萃取池、防洪池、污水池等设施,是该厂主要的生产场所。9号集渗观察井处于下方,被暗访人员注意到的涵洞堵塞施工就发生在该井。此刻堵塞工作已经结束,工程队和施工机械都已经撤走,但是施工痕迹到处都是,尤其是新砌的堵塞墙体特别显眼。

问题不在这个堵塞墙体,而在它堵住的排水涵洞,这个涵洞显然不应当出现在这个集渗观察井里。所谓集渗观察井也叫渗漏观察井,其功能是监测水体,通过对井水的观察和取样检测,可及时发现相关生产区域是否发生泄漏。9号观察井位置较低,平时里头是清水,一旦发现污水渗漏,可用应急处理设备将水反抽回污水池。问题在于这个观察井居然被打通了,用一个排水涵洞连接外侧排洪道,一旦发生污水渗漏,污水达到排水涵洞位置,便可通过它直接排入排洪道,泄往厂外河道。

卢梁栋追问沈声远:“老沈,这个怎么解释?”

沈声远非常镇定,不像使枪弄棒被警察抓现行的蒙面盗贼。他平静地回答:“卢副书记,我们还在查。”

卢梁栋不吭声,一张脸全是黑的。

沈声远身穿该厂的工作服,胸前挂一面工牌,沉着稳重,一望而知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卢梁栋与沈声远是老熟人,若干年前,沈声远曾是市属电焊机厂厂长,当时卢梁栋在市经委,两人因工作时有接触,彼此地位相当,互称“老卢”“老沈”。后来沈声远因责任事故和经济问题被撤职查办,差点抓去判刑,事过之后下海经商,身份屡变,直到接受长盛铜业聘用,出任湿法厂厂长。他是工科出身,高级工程师,管理企业有经验,在湿法厂如鱼得水。沈声远执掌湿法厂后曾数次拜访过卢梁栋,盛情邀请卢梁栋“光临”该厂“检查指导”。卢梁栋坦率而言,称以往曾数次进厂了解过情况,感觉不太放心。请沈声远一定特别注意,不要出事。

沈声远说:“我知道卢副书记什么意思。”

等到卢梁栋一朝光临,果真有事了。

沈声远指着9号观察井解释情况,肯定该观察井确实不应该有涵洞与排水道直接相通,只是不清楚为什么会给挖出这么一个洞。近日企业奉政府环保部门之命开展自查,有技术员提到这个涵洞,沈声远亲自查看现场,核对资料,确认该排水涵洞有问题,只是因为时间久了,当年相关人物多已离开,眼下厂里没有谁说得清这个涵洞是什么时候有的,怎么打通的。沈声远自己是后来才到本厂,情况还有待他去查清楚。无论这个洞怎么来的,既然有问题,眼下就得赶紧堵。

“是不是发现有污水从这里漏出去?”卢梁栋追问。

“不是。”沈声远非常肯定,“取样检测正常。”

此刻观察井里的水体看起来相当清澈,确实不像有污水泄漏。但是此前是不是一直清澈?可以推断的是,只要发生过泄漏,这口井便是个排出通道。

沈声远说:“卢副书记知道,我们不可能让水漏出去,那都是钱。”

卢梁栋没有吭声。

这个企业理论上应当是污水零排放。所谓“湿法”有别于传统的“火法”工艺,是利用溶剂将铜矿、精矿或焙砂中的铜溶解出来,再进一步分离、富集提取。兰岭湿法厂的铜矿石从周边矿山露天开采,做破碎处理后统一堆放在堆场上,然后抽取喷淋池内富含微生物的溶液喷洒,碎石中的铜溶解在溶液里,进入富液池,再进入萃取池萃取,反萃,最后通过电解法提取铜。该“湿法”工艺严格说并不产生废水,因为流淌于生产过程中的液体需要收集、反抽回去循环使用,那些液体含铜,必须在循环中尽量把铜提取出来,排掉那些液体就好比把钱扔到水里,企业出于自身利益,也会千方百计防止含铜液体泄漏。这有别于一些不良企业不惜偷排废水以减少处理成本。当然,无论工艺如何完善,遇上不可抗力或若干人为因素,依然可能产生意外,例如9号集渗观察井显然就存在人为漏洞,无论这个排水涵洞是怎么来的,其本身便是隐患。

卢梁栋追问:“以往一直没发现吗?”

沈声远说:“我是刚发现的。”

“怎么发现的?”

沈声远滴水不漏,还是那句话:自查中有技术人员提及,引起他注意,于是发现了问题,决定赶紧处理。

卢梁栋再次追问:“是不是发现泄漏后才做的补救?”

“并没有发现泄漏。”

卢梁栋掉头走开。

一行人离开现场,从工作面通道上坡,前往厂办公大楼,进了大楼一层的大会客室。这间会客室布置豪华,清一色的红木家具,四面墙上都是大幅镜框,镜框里是各级领导视察该厂时的留影。卢梁栋也在其中一张照片里,藏身于时任书记、市长之后,叨陪末座露了半个脸。

沈声远说:“我们彭董事长让我问候卢副书记。”

卢梁栋说:“告诉他我很担心。”

“有什么重要指示需要我转告吗?”

“告诉他,那个老沈似乎没说实话。”

沈声远一笑:“我一定转告。”

他不慌不忙,张罗送茶水。这时卢梁栋手机铃响,一看屏幕,却是郑莲。

有一个突发情况:五峰库区百余养殖户聚集县政府上访,寻求债务支持。由于养殖规模较大,无法仅靠自有资金运行,库区养殖户多向银行借款以维持生产,待收获后还本付息。库区反塘死鱼事件重创各养殖户,一些养殖户颗粒无收,而负债如山,有人从中联络,主张请求政府帮助解决困难,协调相关银行酌情减免债务,或给予若干利息减免与补助。他们去镇政府请愿无果,一直闹到县里。

“好像银行是我开的。”郑莲在电话里发牢骚,“卢副书记批准我给他们一笔勾销吗?”

卢梁栋说:“批准。”

“真的吗?”

当然不是。银行不是郑莲开的,也不是卢梁栋开的。

此刻养殖户代表正在县信访办与县领导沟通,其他大批上访人员聚集于县政府外小广场,郑莲在她的办公室里指挥应对。郑莲报告称,上访人员表现理性,县里相关部门也有足够的处理经验,事态发展可控。县有关部门已经按照要求将这一突发事件和处理动态于第一时间报告给市里,郑莲亦分别给几位市领导直接打电话报告。五峰库区死鱼事件是卢梁栋一手处理的,后续情况亦应及时向他报告。

卢梁栋问:“邱书记知道了吗?”

“已经报告了。”

“那就可以了。”卢梁栋说,“沉住气,你对付得了。”

郑莲感叹:“说来他们也可怜。我该去开一家银行。”

“我同意。”

放下手机,卢梁栋抬眼一看,坐在对面的沈声远已经把一本笔记本摊开,连同一支水笔一起放在茶几上。

“请卢副书记指示。”他说。

卢梁栋看着他,问了一句:“7月4日,你这里有什么异常情况?”

“那一天怎么啦?”

“有一场暴雨。午后。”卢梁栋提示。

沈声远不动声色。根据他的回忆,那一段时间本厂一切正常,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如果需要了解当天厂区详细雨情,他可以去查一下资料。

突然手机铃响,又一个电话找卢梁栋。

是邱先智。他问卢梁栋在家里吗?卢梁栋报称自己在兰岭湿法厂。

“怎么跑那么远?”邱先智奇怪。

“这里有些情况。”

邱先智没有追问发生了什么,只问卢梁栋知道郑莲那里的上访事件吗?卢梁栋回答,郑莲刚给他打过电话。

“你觉得怎么样?”邱先智问。

“应当没什么大问题,她对付得了。”

“或者你拐去看看?”

“行。”

邱先智已经派华强赶去协调处置。华强是副市长,管财政,同时挂钩郑莲那个县,这种事该他管。只是华强年轻,刚从省里空降下来,基层情况不熟悉,邱先智不太放心,所以才给卢梁栋打电话。此刻邱先智对任何事态苗头都非常警惕,一旦出现就全力消灭。例如郑莲这件事,派去华强,还要卢梁栋上。为什么呢?原因当然还是那个,于邱先智而言,关键时刻出不得乱子。

卢梁栋匆匆结束湿法厂之行,起身离开。沈声远指着茶几上的笔记本表示遗憾:“卢副书记还没留下重要指示。”

卢梁栋说:“有个重要情况要跟老沈交流。”

他提到此刻有百余人员正聚集在那边县政府门外,有所要求。这些人都是五峰库区的养殖户,他们的请求是否合理,行为是否正确可以商榷,在前些时候那场灾难中他们倾家荡产是不争的事实。卢梁栋亲自处置了那起事件,亲身所见所感让他很为那些死鱼不平。是谁让几万几十万条鱼一堆堆翻肚子?真是老天爷吗?如果真是,那么没办法,鞭长莫及,任谁也拿老天爷无能为力。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如果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制造、纵容了这场灾难,那就必须为那些死鱼做点事,给它们一个公道,把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找出来严惩、处罚,去接受应当承担的责任。

沈声远说:“卢副书记的重要意见我完全赞同。”

他对五峰库区的养殖户表示同情。他明白卢梁栋说的是鱼,实际是指养鱼的人,也就是那些受灾养殖户。为鱼主持公道,就是为养殖户主持公道。他很理解,同时也要再次重申,无论是7月4日,或者此前此后,虽然有暴雨,兰岭湿法厂却没有发生污水泄漏,没有对任何一条鱼、任何一家养殖户造成损害。9号集渗观察井的排水涵洞问题是企业自查发现,尽管确实有隐患,所幸还未造成危害,迄今为止没有发现该井发生污水泄漏。眼下这个漏洞已经堵上,不是亡羊补牢,是防患于未然。

沈声远从容不迫,头头是道,显得很有把握。情况或许确如其所言。即使情况并非如此,沈声远也可以说得理直气壮,因为没有任何记载和证据表明他在说谎。如果9号集渗观察井曾经泄漏,那些铜离子也早已成功逃逸,跑得无影无踪,根本无从追究。在漏洞被堵塞之后,隐患消除,以前的事情更无从追究。

卢梁栋却坚持不懈,继续敲打:“老沈,任何事情只要发生过,就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你信不信?”

沈声远说:“我相信。”

“记住我说的话。”卢梁栋说。

他带着胡天宝匆匆离开,顺一条县道绕道五峰水库,从那里前往县城。刚刚到达五峰镇,郑莲的电话又来了。

“卢副书记快到了吗?”她问。

卢梁栋告知方位,问:“情况怎么样?”

养殖户上访事件已经解决。此刻聚集在县政府大门前的养殖户全体上车,坐着县里安排的几部大巴返回。县政府大门口已经无人聚集,进出交通恢复正常。

“你们答应了什么条件?”卢梁栋问。

县里承诺帮助养殖户反映情况,争取银行方面的支持。县里还承诺尽快争取并安排一笔补助金提供给养殖户,尽量帮助养殖户渡过难关。

卢梁栋批评:“干货不多,郑书记是画一张大饼把人家哄走。”

郑莲说:“请卢副书记给我一点面粉,我做一张真的大饼给他们。”

郑莲这个电话除了报告情况,也是安排后续日程。此刻上访已经化解,不需要劳驾市领导了,但是难得领导驾到,是不是另外做些调研?郑莲打算陪卢梁栋和华强去看看他们的工业开发区,那里有几个新项目不错。

卢梁栋说:“你陪华副市长去吧。”

他马上打电话请示邱先智。邱先智已经知道突发情况告结,他命卢梁栋立刻返回,后续事项让华强与郑莲去处理即可。

“邱书记还有什么交代?”卢梁栋问。

“回家,休息。”邱先智说。

邱先智没再询问卢梁栋于星期日跑那么远去兰岭湿法厂干什么,卢梁栋也绝口不提。他只是交代胡天宝,关于兰岭湿法厂9号集渗观察井的漏洞,以及他们今天到现场查看的过程,目前只限于几个当事者知道,不得外传,因为怀疑难以确定,事情极其敏感。死鱼风波刚刚平息,受灾养殖户处境艰难。目前养殖户都还承认死鱼原因是缺氧反塘,除了天灾,也有养殖过密投料过多等自身原因,因此只能自己认命,找政府也就是寻求一点帮助。如果他们听到风声,引发怀疑,不待确凿证据,直接就把死鱼、铜离子和污水联系起来,那样的话肯定得闹出大事。

胡天宝请示:“暗访是不是先停下来?”

卢梁栋没吭声。

他感觉事情很棘手。沈声远信誓旦旦,坚称没有问题,或许他说的是真话,卢梁栋却依然不能放心,怀疑难以打消。但是突然发生的养殖户聚集上访事件拉响警报,此刻追索兰岭湿法厂的铜离子具有巨大的潜在风险,暂停或许是必要的,只是心有不甘。

他没有明确态度,胡天宝也不再请示。

第二天上午,卢梁栋在自己办公室开一个小会,邱先智突然给他打来一个电话:“到我这里来一下。现在。”

卢梁栋放下电话,对办公室里一起开会的几位宣布:“暂停。等我。”

他把手中的材料往办公桌上一丢,起身就走。邱先智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与卢梁栋这边隔着一个小会议室,也就二十来米距离。

邱先智的办公室里有客人,两位。一见卢梁栋进门邱先智就说:“来,认识认识。”

他是开玩笑。这两人卢梁栋还需要认识吗?一个是沈声远,与昨天相比,只是换了身打扮,胸前没了那块工牌。另外一个人卢梁栋也认识,比沈声远更了得,是沈声远的老板,长盛铜业的董事长彭东。卢梁栋早在当工信局局长那会儿就跟彭东打过交道。

邱先智说,彭董事长来本市考察,拟捐资支持新建市职工文化活动中心,作为长盛铜业回馈社会的一大举措,非常值得肯定。邱先智已经安排市人大副主任,现任市总工会主席黄江河与彭东就项目进行对接。此刻有一个重要任务需要卢梁栋承担,就是代表邱先智接待两位企业家。邱先智本打算亲自接待,由于省里另有重要客人,邱先智需要应对那边,下午又须赶到省城开会,因此委托卢梁栋代表。

“黄江河随你出场。”邱先智说。

卢梁栋嘿嘿:“吃饭这种天大好事,邱书记总是记着我。”

说得邱先智也笑:“人家两位客人也都记着卢副。”

如果不是卢梁栋星期天打上门去,估计彭、沈两位不会星期一就来记挂。这顿饭于卢梁栋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他必须服从邱先智安排。邱先智知道卢梁栋去过兰岭湿法厂,却不清楚是干什么去,或许彭、沈两位会跟他说些什么。他把卢梁栋叫来接待客人,其实也在表明一种态度,否则黄江河足够,无须把卢梁栋再加上去。

当着卢梁栋的面,邱先智跟客人开玩笑,称公务接待四菜一汤,重要的不在吃,而在重视。卢梁栋副书记出场不容易,因为他怕鱼汤,会过敏,动不动干呕,轻易不上桌。今天请卢副书记出面,表明特别重视。

卢梁栋笑道:“邱书记亲自指派才叫重视。”

一个多小时后,卢梁栋与黄江河在市宾馆接待两位客人及其随员,边吃边谈项目。本市的工人文化宫有五六十年历史,建筑早已破败。邱先智主政后提出规划建设新的职工文化活动中心,作为前省总工会领导,他对这个项目情有独钟,要求做大、出新,因之资金缺口较大。彭东来支持这个项目,可称打得很准。

席间,彭东俯身,在卢梁栋耳边说了句话:“有一种药对卢副书记可能有帮助。”

卢梁栋不解,一想明白了,是因为刚才邱先智提到鱼汤、过敏、干呕什么的。

卢梁栋开玩笑:“莫非是开塞露?”

彭东朝一位随员挥一下手,随员即起身,匆匆出门,不一会儿回到包厢,手上多了个精致的长条形盒子。卢梁栋猛一见印在盒子上的一排排字母不禁吃惊:这不是邱先智给的那种酒吗?怎么彭东也有?

彭东问:“卢副书记知道它吧?”

“我知道不是咳嗽糖浆,是一种德国酒。”卢梁栋说。

彭东建议卢梁栋不妨试试,如同咳嗽糖浆。保证一小杯见效,去鱼腥,解过敏,治干呕。

“听起来有点像老醋。”卢梁栋调侃道。

不是德国老醋,是威特驰冰酒。所用原料是挂在藤上自然冰冻然后采摘的葡萄,所谓的“冰葡萄”,糖分更高,所酿的酒风味独特。冰酒最初产于德国,至今最好的按照传统工艺酿造的冰酒也在德国,威特驰是其中的著名品牌。

“我在德国跟你们邱书记干过一杯。”彭东说。

原来他跟邱先智是团友,前些时候本省访欧友城代表团包括若干企业家,彭东是其中之一,匈牙利有一座铜矿山在长盛铜业旗下。彭东说,代表团访欧期间有一次招待酒会,彭东看到邱先智只喝果汁,特地去倒了一杯冰酒拿给他,邱先智一饮而尽。那杯酒不能不喝,为什么?因为彭东拿它预祝邱先智心想事成。

“差不多瓜熟蒂落了。”彭东说。

他悄悄透露,今天中午邱先智接待的客人是省委组织部管干部的副部长,那个人不会闲着没事随便走动。邱先智的事当在近日见分晓。

卢梁栋说:“彭董事长真是消息灵通。”

他请彭东把酒收好,公务接待不能拿客人的酒当咳嗽药水去鱼腥。太浪费,也不合适,邱先智知道会批评的。

所谓公务接待其实就是工作午餐,大约一小时便告结束。饭后彭东从宾馆餐厅门口上车,直接返回省城。卢梁栋、黄江河在门外送行,沈声远也在列。

彭东走后,卢梁栋招呼:“老沈,我有一句话。”

“卢副书记请指示。”

卢梁栋说:“原先只是怀疑,现在我确信不疑了。”

卢梁栋什么意思?即所谓的欲盖弥彰。卢梁栋对兰岭湿法厂心存怀疑,突击上门察看9号集渗观察井。他发现了漏洞,虽没有找到足以证实怀疑的证据,却留下了几句话。只隔了一天,沈声远及其老板匆匆出现在本市,直接找到邱先智,于饭桌上做了重要表演。支持一个公益项目,展示一瓶冰酒,关系不一般,消息特别灵。这是在干什么?显然是心虚了,紧急应对。如果没有这一番表演,卢梁栋还不敢武断,此刻他确信不疑:肯定发生过一些事,否则彭、沈无须如此。

沈声远还是那么沉着,从容不迫。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强调一点:其实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卢梁栋怕铜离子伤害鱼,他们舍不得铜离子流失,千方百计堵塞漏洞是共同的目标。同样的,五峰库区养殖户的事态刚刚平息,谁都不想看到再次闹得沸沸扬扬。别的人或许不那么感同身受,卢梁栋与邱先智肯定极不愿意。库区死鱼事件是卢梁栋亲自处理的,难道当时弄错了?邱先智晋升在即,加之巡视组很快就到,这种时候搞事于他就好比背后捅刀子。企业当然更不希望卷入风波,所以维持安定也是共同目标。

卢梁栋说:“老沈,我要特别警告你。”

他提到一个重大风险,是在9号集渗观察井之外。该井违规排水洞已经堵上,危险却没有消失。这口井本身并不产生污水,如果它曾经发生过泄漏,那么必定是周边区域有渗漏点,所漏液体渗到这口井里,再通过那个洞排到厂外。单单堵塞那个洞并不解决问题,必须找到那个渗漏点,那才是最重大的隐患。

“告诉我,你们找到它没有?”卢梁栋追问。

沈声远称他们的风险防控手段相当完备,预案可行,即便出现意外,发生卢梁栋所警告的泄漏,也有足够的应对措施。例如,迅速将水回抽到中转池,无论如何不会让它们流失到厂外。他再次重申兰岭湿法厂不曾发生过污水泄漏,目前也不存在渗漏点。

“我会知道的。”卢梁栋说,“但我还是要警告你。”

他话说得很重:如果发生问题,处理绝对不会手软。彭东是董事长,老板,省城户籍,省内民营大企业主,省人大代表,关系网粗广,卢梁栋不敢说一定够得着他。沈声远不一样,本市户籍,厂长,具体经营管理者,湿法厂位于本市管辖区域,卢梁栋够得着。一旦发生重大问题,保证会立刻痛加惩处,直至送进监牢。

沈声远刀枪不入,依然镇定如常:“我知道卢副书记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反复跟卢副书记说明过,没有任何泄漏。”

彼此没再多言,各自离开。

当天下午,卢梁栋给胡天宝下达明确指令:暗访结束,撤回。

“明白。”

不仅仅这个,卢梁栋还要求胡天宝组织一次企业排污抽查,集中一批人,抽检几个重点企业,兰岭湿法铜厂必须作为其中之一。要求以最快速度组织,一两天就下去。

胡天宝顿时紧张:“会不会……”

“听我的。”

“明白。”

然后卢梁栋去了邱先智办公室。对邱先智,他还欠一个解释。

邱先智表现轻松,一见面即询问卢梁栋父亲的情况。卢梁栋报告说,其父近日被他从下边老家接到市区家里住,老人家情况不好,准备做心脏搭桥手术。

“那瓶酒给他看了,老头恨不得开了瓶就喝。”卢梁栋说,“我告诉他,为了这一口,一定要努力配合医生把心补好。”

“他会没事的。”

“谢谢邱书记。”

卢梁栋报告了自己前往兰岭湿法厂的原由,表示了对该厂的担心,还称这一担心与邱先智有关系。当年邱先智下来检查调研,卢梁栋跟他在宾馆餐厅第一次见面时,邱先智就要卢梁栋注意兰岭溪生态问题,提到了铜离子,说“铜离子会从GDP里跑出来。”

“我那么说过吗?”邱先智问。

“我可不敢乱编。”

除了对那个厂子不放心,沈声远也让卢梁栋不放心,因为沈声远有前科。当年沈声远在市属电焊机厂当厂长,该厂一车间发生事故,设备受损,工人一死一伤。事发之后沈声远曾试图掩盖管理方面的失误,一口咬定事故是雷暴导致,属于天灾,不可抗力因素。这个人的特点就是只要事实对他不利,便死活不承认。

那一次沈声远推卸责任不成,反被举报有重大经济问题,由市纪委立案审查。由于专案组需要熟悉工业企业管理人员,经委派卢梁栋入组配合。在核实沈的经济问题时,卢梁栋发现其中最大一项有疑点,经他力争,该问题再度取证审核,终于排除。如果没有排除,沈声远就不仅是被撤职,肯定得判个几年。

事后沈声远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带着一份厚礼到卢家道谢,卢梁栋什么都不说,直接把他推出门去。由于这些过往,沈声远对卢梁栋一直格外恭敬,卢梁栋却本能地对他不放心。这一回也是担心沈声远故伎重施,卢梁栋有意施压,还打算继续施压。

“只是对这个人不放心吗?”邱先智问。

“邱书记觉得有什么问题?”

“你自己呢,你是为什么?”

卢梁栋不吭声,好一会儿,他提到死鱼堆积如山,满天腥臭。

“难道你打算给死鱼另一个说法?”

卢梁栋承认五峰库区死鱼事件已经过去,案不能翻,因为牵动太大,一旦翻起来会有大麻烦,很难承受。现在要做的是确保不出现第二次,对此他也非常担心。企业方始终拒不承认曾发生过问题,想必认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谁也奈何不了他们,敢于掩饰就行。以这种态度,不能指望他们会认真查找隐患。为此卢梁栋感觉恼火,也更加担心。

“你要能够放下。”邱先智立即教导,“格局大一点。”

他问卢梁栋是否清楚彭东的情况?卢梁栋表示很清楚。长盛铜业实力雄厚,彭东本人政商两方面背景了得,在省内外都很有影响力。

“就他这种情况,即便确实发生过泄漏,在事情已经过去之后,你觉得他们还愿意自加追认自找苦吃吗?”邱先智问。

确实不太可能。但是抓住这个事穷追不舍,有助于逼他们想办法尽量消除隐患。

“外界呢?如果有人告诉养殖户,他们的鱼有可能不是死于反塘,而是另外的原因,正在追查中。那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卢梁栋承认不能排除风声传出的风险,某种程度上办这个事确实犹如走钢丝。

“我会小心把握的。”他保证。

邱先智直截了当:“不是时候。到此为止吧。” 

……

(全文载《清明》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