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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4期|王芸:薄冰(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4期 | 王芸  2021年07月23日08:49

编辑推介:

大疫来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脆若薄冰的生命相偎相依时,就会凝结成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冰珠”,即便瞬间消逝,也会有昙花般的美丽绽放。一曲曲穿越暗夜的琴声,传递着心灵深处的向善向暖,而以“志愿者”身份援助他人的乐曲,也在琴声中唤醒和拯救着自己。

薄 冰(短篇小说)

王 芸

活到二十六岁,乐曲一直认为时间是线性的,有参照的刻度,像发光绷紧的丝线,或曲折柔软的水流,微光熠熠地向前。现在乐曲知道时间是不断降落的粉尘,累累叠叠,仿佛要将人湮埋。特别是经过一种叫无聊或孤独,也可称之为虚空的机器研磨后,成了超细粉尘,粘附在鼻唇咽喉脏腑壁上,窒息感如影随形,令他浑身无力,困乏终日。一天五分之四的时间,他窝在被子里,倒是可以减少对食物的需求,也省下开空调的钱,每户一周只能派一人出社区购买必需品一次,他家没人和他争抢这“唯一”的机会。六天前,也就是正月初二,他出去过一次,买了口罩、卫生纸、烟、纯净水、速溶咖啡和一大袋速食品,转到一附院北门,与全副武装的小梦隔着两道门岗远远对望了一下。这一下让时间的粉尘有了一定的粘合度。也是这一下,让乐曲心里冒出个想法,他想当志愿者。

外面的世界基本停摆,但局部还在运转,医院、小区、超市门口都是戴口罩的人,大家严阵以待,拿一把手枪式测温计对准进出者的额头……平常熙来人往的菜市场,垂着卷闸门,像零度表情的人。街景荒凉。他绕到老树咖啡店,圣诞节的招贴耷拉下来一个角,像弯折腰身的舞蹈演员,手臂还在起伏摆动。街道上的落叶被风吹卷,胡乱翻滚。眼前的一切,显得极不真实。乐曲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小梦出现,将头窝在他的臂弯里,对他翻白眼,满腹怨气地喋喋不休。

谢天谢地,网路正常,而且空前喧嚣,刮着飓风。恐惧是见风长的怪物,被那个名为新冠肺炎病毒的怪物豢养,两者结为同盟,席卷网路。可是,离他遥远。他仔细想了下,似乎没有特别熟识的亲戚、朋友在武汉——那个处于飓风中心的城市,除了订“晚安”的小伙子。乐曲本打算和小梦一起回东北过年,毕业后他有三年没回去了,今年好歹存了点钱,爸妈又在电话里嚷着见未来的儿媳妇。一个小小的病毒,打乱了一切。

小梦主动请缨去发热门诊轮值是十一天前,那晚她的手机一直“叮叮叮”吵个不停。他沉浸在《战神4》的激战中,化身奎爷带着儿子阿特柔斯一路劈砍厮杀。“我报了名。”他听见小梦嘀咕一句,但不明其意。后来他想,恐怕那时连小梦自己也不明白报名意味着什么。微信群,是个容易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舞台。

转天集训,第一次穿上防护服的小梦,和几个伙伴摆出战无不胜的阵形和姿态。他从胸前稚拙的“小梦”二字,将她识别出来,忍不住笑了。他感觉闷在口罩后面的小梦也嘴角上翘,笑出了小米窝。原来这个九十年代尾出生的小丫头,动不动就哭鼻子抹眼泪的新晋白衣天使,心里也有英雄梦。

他们都没料到,小梦这一去,两人就见不上面了。发热门诊的医护集中住宿,隔离成一个“孤岛”。没两天,小区也设了门岗,一个喇叭不知疲倦地播放“不要随便外出,不要随便外出……”。很快,周边的每个小区都严阵以待,自我隔绝成一个个“孤岛”,居民不能随意外出了。

最初几天,乐曲夜以继日在网上欢腾,多棒啊,没有上班的闹钟催逼,不用担心接到老板的电话,也没有小丫头在身边撒娇扯闲皮。飓风离得那么远,世界安逸自在。网上什么都不缺,有奇幻滑稽庄重惊诧恐惧大悲伤大欢愉,人间的七情六味一样不少。可厌倦来得比预想的快。忽然地,他一触碰手机,心里就漫起一层浮沫样的东西。这东西让他想吐,又吐不出来。他将身体平摊在床上,瞪视天花板,上面素白一片,比他的心还空洞。他不由地思考时间的面相,得出了前面的结论。

准确说,那时他的工作还没完全停摆。老树咖啡店在小年第二天歇业,老板回了老家。幸亏回了,要不也成“孤岛”上的一只鸟儿。乐曲看他在朋友圈晒出了年夜饭,虽然比往年赶回的亲人少,可毕竟吃上了热乎乎的团年饭。而乐曲,就着啤酒吃了一盘饺子。老板也晒出了村口的路岗,一棵横在路面上的樟树树干,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想到老板被困在那棵大樟树后面的“孤岛”上,乐曲心里就欢腾不已。他没想到,这个假期会这么漫长。那时“每晚给他(她)说晚安”的业务还没停,小伙子本来预定到二月十四号情人节,那天他将和分隔千里的家乡女友会面,正式向她求婚,如果成功,就再不用乐曲帮着撰写华丽唯美的“晚安辞”了。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车上小伙子激动得疲惫不堪,等他一梦醒来,猛听见列车员的下车提醒,赶紧拎包下了车。临到出站,迷迷瞪瞪的他才看见“汉口”二字。他提前一站下了车。

这时从武汉开出的列车已经全部停运,路过的列车大幅缩减,武汉只能进不能出了……他被糟糕的运气空降在了飓风中心。找不到出路的小伙子,费尽周折在医院找了个临时运送医疗垃圾的工作,有地方睡觉,有定时发放的热饭热菜,还有不低的劳酬。但他没心情订乐曲的“晚安”了,那些华美煽情的句子与眼下的氛围太不相宜。他和女友的聊天话题都是关于新冠肺炎病毒的,晚安辞缩减成了“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好好休息”“保重”“别担心”“别太累”。

即便小伙子需要,乐曲也写不出唯美的词句了。他发现游戏不能拯救自己,音乐不能,看书不能,与小梦网上聊天不能,自制美食不能,思考不能,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来拯救自己,于是真的报名加入了小区志愿者服务队,他想让自己动起来,以便将一身粉尘抖落,并拥有特权——出入自由,有更多机会远远地与小梦对望。

第三次核对清单时,乐曲才发现漏了C栋14楼的独居老太太。他有印象,和社区工作人员小陆入户登记时见过她。

那层楼,只住着老太太一个人。老式楼房,凹字形排列的五户人家,其他的或是长期无人居住,或是租户刚刚退租,或是主人在别处过年。老太太住1403号,在凹字形的右上角,小户型,靠北,门口光线暗。乐曲敲了好一阵门,不是小陆坚持这家有人,他肯定漏过了。小陆有这家女儿的微信,说她在国外交流访学,七小时时差,去年出国前加的微信,但一直没联系过。偶尔小陆转到这里,会敲门问问老太太的情况,偶尔也在楼下看见老太太坐在晒太阳的人丛中,她不打牌,也不看人打牌,身边的热闹仿佛与她无关。

光线昏眛,老太太乍一出现吓了乐曲一跳。门翕开手掌宽一道缝,说话间,略松开了点儿,一张脸的宽度。老太太戴一顶深色尖顶帽子,黑色口罩遮到眼睛下沿,白发从帽边支棱出来,影绰绰地白亮。

黑暗中混沌的脸,唯一显露的眼睛深含意味,仿佛洞晓一切。真像外国电影里的老巫婆,被口罩遮覆的部分,皱纹交错似迷宫?乐曲暗想。但老人嗓音软细,透过口罩也能感觉到一种轻盈的跳荡感。这声音,至少比她看起来年轻三十岁。

例行公事的询问,老太太答得简短。还好。没。不高。没。不用。没。不用。柔软但干巴。小陆说老太太是退休教师,具体教什么不清楚。“一大群人看过去,独独她显得不一样……”这不一样具体是什么,小陆没说,乐曲也没问。这栋楼的租户,不少是在周边做小生意的外地人,来源复杂,不好打交道。刚做了几天志愿者,乐曲就发现这一身份不是来拯救自己的,而是像一场小型飓风,把自己席卷了进去。他常常不知所措,幻想逃离。

小陆将那个女儿的微信名片推给乐曲,他发出申请后,两天不见音讯,就被不断添加的新友沉埋下去了。查对名单,他发现新添加的叫MOON的朋友,努力回忆无果,看到对方所在地:英国,灵光一闪,是那个女儿,国外访问学者,七小时时差,1403……他想起了老太太。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4期)

 王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生于湖北,现为江西省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与孔雀说话》《羽毛》,散文集《此生》《穿越历史的楚风》《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等。二百余万字小说、散文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新华文摘》等,有作品被收入四十余种选本。曾获第三届湖北文学奖、第五届湖北文学奖新锐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奖)大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