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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周晓波:​绝非如此简单(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 | 周晓波  2021年07月22日07:28

赵文雄上班一般准时在八点至八点十五之间。他瞟了瞟墙上的电子挂钟,八点过五分。签了到,来到副局长办公室,开门进入,虚掩内门。用热水器烧了开水,泡了绿茶。赵文雄坐在椅子上,捧着茶杯,望着袅袅热气发呆。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发呆,实在想不起有什么事可干。少顷,他放下茶杯,掏出手机看朋友圈,同学余辉发了组和老公赵栋秀恩爱的照片。点了赞,放下手机,仰靠椅背,闭目养神。

十分钟左右,他睁开眼,站起,推开玻璃窗户。天蓝如洗,客机拖着一线长长的白云,流入苍茫的天际。白云慢慢扩散,淡入空气里,融为一色。“去留无意……云卷云舒……”,越文雄心里陡然冒出这么个句子。记得上初二时,叫鸡公发情,贼眼睛放电,盯着一个女生,吃了豹子胆,搜肠刮肚,拼凑了狗屁不通的情书,里面就有这句话。当时不懂什么意思,硬塞里面,显摆学问而已。结果被告发,班会课上,班主任狠狠训斥,勒令他到讲台上做检讨。从此,同学们不再叫他的名字,都叫“骚鸡公”。曾经沧海难为水,三十八岁了,还单身一人。真希望再来一架客机,再看看云卷云舒。可是客机没出现,鸟也不见一只。赵文雄皱了皱眉头,又搔了搔后脑,走出门来。将门口去向牌上的红色箭头,拨到“下乡”的位置。

走出办公楼,马路上车来车往,不知往哪走。

一阵风吹来,樟树摇晃,落叶凋零。赵文雄打了个寒噤,凉意袭人。他看到前面有个人,瘦高个子,站在一座陈旧的小院前,右手提着沉甸甸的红色尼龙兜,左手掏出钥匙,开门进去。赵栋!他到这里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买了那么多东西。赵文雄犯了嘀咕,满腹狐疑,蹑手蹑脚走过去。屋子里传出女子的笑声,爽朗而尖利。该死的,做出这种事!横起肩膀,想撞门而入,又停下了。他理了头绪,想了想,又改变主意,看清门牌,迅速离开。

越文雄来到僻静处,掏出手机,拨了两个号码,又放弃了。赵栋是堂兄,又是发小,捅他的娄子,不仗义!过了好一会,还是拨通了余辉的电话,说十万火急,叫她马上赶过来。余辉来了,将是怎样的一种局面?赵文雄心神不宁,耳畔有个声音大吼:“卑鄙小人!”“阴暗变态!”他连连摇头,否认骂的是自己。

“嘎”的一声,出租车停在面前,车门随即推开。余辉跳下来,漂亮的瓜子脸红扑扑的:“文雄,火烧起了房子,还是世界大战开打,美国人丢了原子弹?”赵文雄看到余辉顿时方寸大乱,大脑一片空白。扭捏半天,把余辉引到小院门前,迟疑良久,举起手来,“咚咚”两下,门开了。

看见赵文雄和余辉,赵栋的惊慌一闪而过,立即镇静下来,微笑着打招呼,装着十分棘手的样子说,到这边学校检查,路遇一个迷路的疯女子,动了恻隐之心,临时安置在这里。赵栋的沉着舒缓,轻描淡写,滴水不漏,让余辉信以为真。赵文雄不便挑明,心里直发急。

一同走进屋,确实是个疯女子,二十来岁,头发蓬乱,目光呆滞。余辉和赵栋商量,离家这么远,不便照顾,决定把疯女子带回家,再到电视台打广告,联系她的亲人。

星期六晚上,赵文雄打麻将到半夜,一个月工资输得精光。半年多来,碰到了鬼,摸牌就输。刚入睡,铃声响起。他懊恼地摁亮台灯,拿起手机,立即扔下,双手交叠腹部,望着昏黄的台灯出神,任由铃声响下去。

赵文雄借口租房,找到小院房东。房东是个矮胖女人,说话像打机关枪。用了好大的劲,才听明白:两个月前,有个体面的男士带了个疯女子,交了半年租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也没提出退房,说不定还会回来,不便出租。谎言穿帮,赵文雄愤愤不平,内心战斗好多天,给余辉打电话,东拉西扯,绕了好多圈子,才不经意地问起疯女子。余辉告诉他,没有联系上亲属,也没到电视台打广告。

“非常周到,滴水不漏!”赵文雄一语双关。

“赵栋说,做点善事,没必要打广告,弄得天下皆知。慢慢打听,会有消息的。‘无名功德最大’,是古训。”

“你太善良了!如果心虚,生怕别人知道呢?那个小院的房东,应该知道真相。” 赵文雄拿腔捏调,意味深长,并且立即挂断电话,将手机设置了“无法接通”。

第二天上午,刚在办公室坐下,余辉风风火火撞进来,问他的手机怎么回事?赵文雄装模作样检查一番,抱怨功能越多,越容易出错。余辉很激动,泪水扑簌簌下来了,哽咽道:盖烂十床被,不知老公心;不是赵文雄提醒,还蒙在鼓里;做梦也想不到,赵栋不是人,是鬼!赵文雄给她倒了杯热茶,抽了两张纸巾塞到她手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操手站在一旁,蹙眉长叹。余辉抹干泪水,可怜兮兮地讨主意。赵文雄双手一摊,显得十分为难,沉吟良久,慢条斯理说:清官难判家务事,赵栋是堂兄,你是同学,伸脚踢了娘,缩脚踹了爹,实在不好掺和,一切靠你自己。

余辉回去,逼赵栋把疯女子送走。素来惧内的赵栋,却不买账,吵闹好几场。余辉做出重大让步,只要赵栋把人送去疯人院,所有医疗费用由她承担。赵栋以治疗进入关键时刻,不能半途而废为由,坚决不答应。余辉醋意大发,贤淑温柔丢到了爪哇国,变成一个刁钻、蛮横、凶恶的泼妇。赵栋一味忍耐、谦让,不和她冲突。无奈余辉蹬鼻子上眼,聪明才智发挥得淋漓尽致,变换花招折磨人。赵栋撑不下去,搬赵文雄的救兵。赵文雄推三阻四,实在推不过,只得去做工作。

吃饱了,喝足了,这才打开话匣子。貌似公道,不偏不袒,落脚点上,句句谴责、敲打赵栋。性格爽朗的赵栋十分窝火,拍案而起,指着赵文雄骂道:“骚鸡公,吃错了什么药?胳膊肘向外拐!”二十年没有人喊,赵文雄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绰号,听赵栋喊出来,无名孽火“嗤”地点燃,也拍案而起:“兄弟生亲不假,公理正义更亲!做出这样的下流事,还要做弟弟的为你长脸?”赵栋脖颈肿胀,青筋爆绽,五官扭曲,怔怔地瞪着眼睛。赵文雄打量疯女子:铜锣屁股唢呐腰,性感媚态,撩人得很。他们之间,没有秘密,鬼也不信!他用手机拍了疯女子,四处打探,却像天上掉下来的,一点线索也没有。

铃声断了,紧接着又响起。赵文雄很不情愿地拿起手机,装着被吵醒的样子,咕咕哝哝:“余辉,半夜三更的,让不让人睡觉。”。

“文雄,快来,今晚要死人!”

电话挂断。赵文雄愣了愣,立即穿好衣服,抓起围巾,奔出门去。寒风卷着细雨扑面而来,连打几个寒颤。系好围脖,扣上风衣,踏着昏黄的路灯,匆匆而行。拐过一条街,出租车来了,立即拦住。一支烟功夫就到了,小区不大,树木扶疏,潮湿的柏油路闪闪发亮,释放着阵阵寒意。六栋三楼那间亮着灯的房子,碎裂声、厮打声、嚎哭声,嘈杂爆脆刺耳,周边房间的灯光次第亮起。

赵文雄冲上楼,推开虚掩的门。余辉和赵栋扭着一团,八岁的燕子,穿着单薄的睡衣,蹲在墙角,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电视机破裂在地,碎片零乱。他一个箭步跨上去,一手推开赵栋,一手拉住余辉,吼道:“天大的事,也说得清,别吓坏燕子!”余辉披头散发,飞珠溅玉,右眼眶青肿。赵栋脸上抓痕累累,殷红点点,胸脯急剧起伏,语带哭腔:“做点好事,做点善事,不行吗?没有同情心,还是人吗?”

“做好事,做善事,多么冠冕堂皇。你们如果没有见不得人的污浊事,把我的脑壳砍下来!”

“你有病,疑心病!一个疯女子,有什么污浊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君子!满嘴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呸!”余辉歇斯底里,“文雄,你问他,要疯女子,还是要我和女儿!”

赵文雄扶余辉在沙发上坐下,寻了棉衣给燕子穿上,拉赵栋进了卧室。

“文雄,余辉她——”赵栋欲言又止。

“为了个不相干的疯女子,置骨肉亲情于不顾,把家弄成一团乱麻,良心给狗吃了!”赵文雄板起面孔,蚂蚁也爬不上去。

赵栋没有辩解,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很委屈的样子。泪水是奇怪的东西,赵文雄的心软了,十分同情地说:“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做好事善事,也要有底线,讲策略。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

“骚鸡公,瞎说什么!不是你胡说八道,火上浇油,余辉会这么闹?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赵栋撸起袖子,指着赵文雄的鼻子骂。

“你别凶神恶煞,我是吃不了撑的,半夜三更来管这个闲事!” 赵文雄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奔出来,苦笑着双手一摊,一副不可挽回的无奈相。余辉咬紧下唇,霍地站起,拉着燕子,冲门而出。赵文雄紧追着,在小区大门口拦住她们。余辉呜咽着:“文雄,这个家无法安身,我母女另找生路。”

“先到我家住一晚,明天再想办法。”赵文雄招手叫住出租车,打开后车门,搀扶余辉母女上了车,自己上了副驾驶,从反光镜里,瞧见赵栋气喘吁吁追了过来……

安排燕子在卧室里睡下,赵文雄与余辉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空调开到极限,还是寒意丝丝。赵文雄拿件羽绒服,给余辉披上,烧了开水,用脸盆端过来,浸湿毛巾,拧干,摊开,左手托着热腾腾的毛巾,右手揽住余辉瘦削的肩膀,准备给她青肿的眼眶热敷。余辉触电一般,身体颤栗,花容变色,慌忙挣脱,站在一旁,眼神怪怪的。毛巾“啪”地掉到脸盆里,水花四溅。赵文雄搔搔头,深深地喘口气,怅然无趣。余辉痴痴的,自言自语着:“是真疯,不是装的……和疯子有一腿,说不通啊……”

赵文雄没接话茬,搬出茶具,煮水泡茶,介绍茶道茶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余辉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充耳不闻,望着地板发呆。赵文雄瞟了一眼,微微一笑,说起赵栋的童年趣事。偷蚕豆,采蘑菇,光着屁股下河洗澡。本想逗趣解闷,却如对牛弹琴,余辉一点兴趣也没有。赵文雄酾了茶,端起杯子,邀请余辉喝茶。两人碰了杯,饮了。赵文雄说,有年冬天,赵栋拿根竹竿,戳进黄牸牛生殖器,还用力搅了几下。牸牛痛得四肢猛蹬,把赵栋蹬到水田里。赵栋冻病了,牸牛痛死了。余辉“哇”的一声,茶水喷出来,洒在茶几上。赵文雄视而不见,继续笑道:“赵栋小时候,许多嗜好,稀奇古怪,不可思议,活生生的泥鳅,放到口里,一溜就进去了。”

“恶心!太恶心了!”余辉胃翻波涛,差点呕出来。她一直不相信,赵栋会同肮脏的疯子同床共枕,云雨巫山。童年趣事,却把赵栋的阴暗变态的心理抖出来。这是一种病,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举动和嗜好,同疯女子的暧昧,也就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余辉残存在心中最柔软的一丝温情,被残酷的事实砸得粉碎,呜咽声声,泪珠滚滚。赵文雄搓着双手,踱来踱去,焦躁而又束手无策的样子。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燕子起来,默立一旁,陪着母亲掉泪。赵文雄煮了面条,余辉一口也没吃,提出租房,和赵栋分居。

“富丽城,我有套新房子。”

“你准备结婚用的,我怎么能住?”

“你怎么不能住?现成的房子,家具、炊具都齐全,何必去租?”

赵文雄找了许多理由,始终无法说服余辉,很是无奈,只得帮她在小区里寻了房子。一室一厅,床和几件旧家具也能将就,有电梯,进出方便。买了被褥、炊具、油盐米面、杂七杂八,简单地安顿下来。燕子要回去拿书包,做作业。余辉不许,看着赵文雄,意思很明显,请他帮忙。赵文雄心里为难,不想去,又无法推脱,只得答应。回家换下雨水打湿的外衣,赵栋提着个书包,蔫头耷脑走进来。赵文雄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文雄,看兄弟的情分,帮帮我。”赵栋形容憔悴,喉咙发硬。

“你家的事,我敢管吗?我能管吗?岂不又安什么心!”赵文雄咆哮着。赵栋打了自己一嘴巴,又是道歉又是说好话,请求原谅。

“要我帮忙,你得实话实说,和疯女子到底怎么回事?”

赵栋指天指地,发誓赌愿说:“问心无愧。”赵文雄皱眉成锁,启动电视,专心看节目。赵栋打听余辉母女的去向。赵文雄装聋作哑,不理不睬。赵栋在沙发上坐下,书包搁在膝盖上,泪流满面:“文雄,有些事暂时不能说,等段时间,我会解释清楚。余辉最听你的话,请你做做工作。在这节骨眼上,她搬出去,岂不坏了我的大事?”

赵文雄心里冷笑,不置一词。

“我作了孽,良心不安,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她治好……”

作孽?良心不安?难道是强奸,把人逼疯了?赵文雄跳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赵栋欲言又止,呜呜啜泣。下午一点多了,赵文雄肠子打疙瘩,叫赵栋一起去吃饭。赵栋不去,他自个儿去了,带了盒饭回来。赵栋心里煲着事,毛焦火躁,哪有胃口,一口饭也没动。把书包放在沙发上,抹了把泪水站起来,一声不响出去了。

赵文雄靠着窗,盯着楼下好一会,冷哼着背起书包走出来。在水果店买了只大榴莲,坐电梯来到出租屋,敲了两下,门开了。燕子接过书包,说声“谢谢叔叔”,急忙去了卧室。余辉坐着没有动,像尊菩萨。赵文雄剥开榴莲,一瓣瓣取在碟子里,捧到余辉面前。

“你体质寒凉,榴莲性热,活血散寒,特别是冬季,是最理想的补品。”

“哪是什么寒凉,早成了红火炭,要泻火!”

赵文雄笑了笑,放下碟子,捻一瓣吃起来。他从前不吃榴莲,闻着就恶心,因余辉爱吃,强迫自己吃了几次,渐渐吃出了味道。余辉郁气沉沉的,心事很重。赵文雄抽纸揩干净手,把赵栋刚才求他的情形,简要陈述一遍,最后加重语气说:“作孽,良心不安,什么意思?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余辉切齿磨牙,咯咯声响:“赵栋无情,我也无义。把丑事掀开,想提拔教育局长,做梦!”

赵文雄暗自一惊,诧异地打量余辉:人的爱恨情仇,其实只隔一层纸,一捅就破。女人更脆弱,一旦妒火烧红了眼睛,往往由大爱到大恨,不顾一切,疯狂报复。女人生得人出,也害得人死。他给余辉倒了杯热茶,柔声相劝:“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可把事做绝,弄得不可收拾。灯红酒绿的繁华世界,男人出轨有外遇,司空见惯,睁只眼闭只眼,什么事也没有,何必钻进死胡洞,折磨自己?”

余辉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听了赵文雄的话,仇恨的火焰,迅速燎原,放下茶杯站起,开门就走。赵文雄一把拉住:“哪里去?”

“去纪委!”

“冷静!星期天,往哪里去告?”

雪粒子蹦得欢,老北风紧如刀。余辉撑着雨伞,拉着燕子,走出学校大门。燕子背着书包,红色羽绒帽蒙着头。一辆尚未上牌的新本田缓缓开过来停住,车窗随即落下,赵文雄探头招呼。余辉收起雨伞,拉开车门,和燕子爬上车。

“开了谁的车?”余辉把雨伞扎好,问道。

“燕子上学,需要车。”赵文雄笑了笑,一脚油门,车子箭似的,余辉和燕子,不约而同往后仰。

“慢点开。”余辉道,“天天叫嚣抵制日货,自己却买日本车。口是心非!”

“只能怪日本鬼子,省油,质量好。”赵文雄嘿嘿地笑着,“余辉,车给你开着,我有时不得空来接。”

“拿驾照没几天,不敢开。”

“全自动的,很容易操作。你来开,我给你当教练。”赵文雄减速,开右转向灯,准备靠边停车。

“落雪路滑,天晴再开吧。”

赵文雄不好勉强,熄了右转向,加速而行。到了小区,送上楼来。余辉打开门,燕子进屋去了,赵文雄拉余辉到楼道拐弯处,压低嗓门问:“余辉,你把赵栋告了?”

“没有啊。”

“你那天不是说——”

“那天气头上,说说而已。”

“奇怪?谁把赵栋告到纪检会?肯定是那个想当局长的对手。不择手段,卑鄙!”

“文雄,不要紧吧?”余辉急得全身发抖。

“情况不清楚,举报信直接寄给县纪委书记了。”

“文雄,帮帮赵栋,你纪委有熟人。”

“赵栋是我堂哥,打断骨头连着筋。放心好了,我尽力而为。”

第二天,赵文雄打电话汇报,已经摆平,请余辉放心。仅仅过了一天,又打电话说,出了意外,前功尽弃。接着几天,音讯全无。余辉熬不住,打电话问他。赵文雄兴奋地告诉她,峰回路转,找到了过硬的关系,没问题了。余辉高兴,觉得赵文雄有本事,还有古道热肠。

赵文雄又来了,提着个大榴莲。余辉接过榴莲,掂了掂:“文雄有眼光,挑的榴莲好吃。不像赵栋,全靠碰运气,十次有八次上当。”

“纪委已经对赵栋立案调查。”赵文雄垂头丧气。

“啪”的一声,榴莲掉在地上,裂开一道大口子。余辉脸色惨白,讷讷道:“怎么会这样?”

“你别急,我去想办法,不会有事的。”赵文雄拾起榴莲,放在茶几上,双手搭在余辉肩膀上,用力捏了两下,匆匆走了。

纪委调查发现,教育局在瑶乡石窝村扶贫,疯女子是赵栋结对帮扶对象,为了让疯女子一家尽快脱贫,赵栋带她到县城治病。组织上高度肯定了赵栋的善行义举,县委书记在全县脱贫攻坚大会上表扬赵栋。媒体纷纷报道,赵栋成为脱贫攻坚先进典型,事迹家喻户晓。

赵文雄不相信,直觉告诉他,绝非如此简单,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到报社电视台,找那些认识的领导,委婉地警告:报道必须慎重,不要盲目贴道德标签,一旦真相大白,吐出的唾沫吃不回去,不但害了赵栋,媒体的公信力也会受到伤害。然而,没有人听。余辉来畜牧局办公室找他,说冤枉了赵栋,要回家赔礼道歉,请求原谅,重归于好。赵文雄反对,口气不容置辩:“赵栋自己说‘造孽’‘良心不安’。我敢肯定,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迷魂阵,水深得很,你无法想象。别着急,迟早会云开日出,真相大白。”

余辉方寸已乱,没了主意。赵文雄把余辉送下楼,返回时经过局办公室,听同事议论,赵栋是全省道德模范候选人,报纸正在公示。他吃了一惊,虚假的道德典范对社会公德的危害,是颠覆性的,必须阻止这幕滑稽可笑的戏剧演下去!他跑到宣传部,找到负责这项工作的副部长。两人曾经是同事,关系也好。他直截了当,请求副部长取消赵栋候选人资格。副部长吃惊地说:“赵栋的善行是假的?”他想说“是”,结果摇头说“不是”。因为“有隐情”只是他的推测,没有证据。没证据胡说八道,就是诬陷,要负法律责任的。副部长又问:“这样的善行不是正能量,不值得大力弘扬?”他又摇摇头:“也不是。”副部长一头雾水:“那——为什么——”他搔搔耳朵:“我也说不清。反正没那么简单,有秘密,要慎重……”副部长一脸复杂,专心修改电脑里的文稿,不再理睬他。

……

(此为节选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

周晓波,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湖南省教师作家协会理事。发表作品六十余万字。获邵阳市委、市人民政府首届文学艺术奖。长篇小说《老夫子》获湖南省作协重点作品扶持,获邵阳市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凤凰网首届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第四届叶圣陶文学奖,并在《邵阳晚报》全文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