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6期|陆颖墨:航海长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6期 | 陆颖墨  2021年07月20日11:11

后来,当林之江成为一名海军少将,率领中国海军舰艇编队出访时,在大洋彼岸每一次升起国旗,他都会想起那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海军走出第一岛链。就是那个傍晚,他在西昌舰驾驶舱里,看着编队驶入那个著名的海峡。

第一岛链,粗略地说,就是从日本到中国台湾再到菲律宾,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岛屿,形成一个链条,把中国内海和西太平洋隔开了。新中国成立三十多年,中国海军还没有走出过第一岛链。

这次中国海军舰艇编队出访,西昌舰是指挥舰。在驾驶舱里,见习航海长林之江很纳闷,听到编队正在突破第一岛链的报告时,编队指挥、舰队司令员肖远并没有像大家一样兴奋和自豪,古铜色的脸反而变得凝重。

对肖远,林之江的感觉非常复杂。肖远是西昌舰的老舰长,多次参加过海战,他的许多故事多年来在全海军中流传。

林之江在舰艇学院读本科时,肖远是他们的院长。在一次全院的航海知识竞赛中,坐在首长席上的肖远,突然提出了一个怪题,让林之江与冠军失之交臂。作为舰艇学院的第一代航海硕士,半年前他分配到了舰队的航海处当参谋,跟着也是刚当上舰队司令的肖远下过两次部队。他发现这个传奇式的人物,除了沉默寡言、不怒自威之外,没有别的神奇。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在部队吃午餐,餐桌上摆了几个凉菜。肖远拿起碗到边上给自己盛了碗米饭,就着凉菜扒拉起来。大家都以为首长饿了,先吃点垫垫底。大家还等着热菜上来,正式开餐时,肖远已经吃完了。他把筷子一放,“你们慢吃”,自顾自走了出去,大家面面相觑。

于是,这次下部队的十多天里,大家也都吃得很快了,当然饭菜也变得更加简单实惠了。

那时候,上个本科都不容易,像林之江这样的硕士,被大家称为海之骄子,他确实有点自负。一开始他以为这位首长在做秀,心里颇不以为然,后来发现肖远只是不愿意在吃饭上浪费时间,内心还是升起了敬重,当然是敬而远之。

没想到这次出航,他临时调到西昌舰,给航海长和副航海长当助手。军舰上有航海、机电、通信部门,还有各种武器部门,航海长领衔的航海部门,负责导航和制订航海路线。所以,航海部门也被大家称作军舰上的第一部门。航海长每天要带着林之江在驾驶舱值班,肖远常来驾驶舱检查工作或者在驾驶舱后部的海图室和他们交流海情,这下林之江想“远”也“远”不了了,只好留住“敬”字。

一周前起航,肖远就知道了林之江是舰艇学院第一代硕士,一下记住了他的名字。林之江以为还能让老院长想起几年前的那场全院知识竞赛,然而好像并没有。肖远问了几次林之江,舰艇学院现在的教学模式改革和研究生的培养情况,虽然两人级别差距大,在舰队机关里林之江也许只能“遥望”,而现在逼仄的舱室让林之江时常清楚地听到肖远的咳嗽和呼吸声。

这让他很快觉得首长并不像记忆中那么威严,于是讲话也开始放松了。昨天早上经过第六海域,林之江兴奋而又崇敬地问肖远,当年海战后游回海岸的故事是不是发生在这儿。确实,林之江就是通过这个故事第一次听说肖远的名字的,他当然知道那场海战,无论从史学的角度,还是从战略战术的研究,他都特别希望能听听亲历者的讲述。

战史上清楚地记载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肖远还是一艘鱼雷快艇上的机电兵。敌人的几艘大型驱逐舰组成的编队突然来袭,那时我军的大型军舰很少,距离又远,但是我军在现有的条件下果断出击。肖远他们的鱼雷快艇在炮艇的掩护下,飞速在炮火中穿行,驶入了敌舰的射击死角,而后发射鱼雷,击中了敌人的指挥舰。但敌舰在下沉前,还是发射炮弹击中了他们正在撤离的快艇。快艇被炸毁快速沉没,艇上的战友都不幸牺牲了,只有肖远在海上漂了两天两夜游回了大陆。

听完林之江的提问,肖远的目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转过头去看着海面。林之江顺着肖远的目光看去,大海一望无际,舰艏像一把利剑,把浪花分开。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心里一阵忐忑,眼前的肖远又和那场海战一样,变得遥远而又模糊。

就在这时,通信部门长报告,北京有电报。肖远拿过一看,马上让他通知编队首长到指挥室开会。

肖远一离开驾驶舱,林之江赶紧把航海长拉到一边,犹豫了一下,问肖远为什么不愿意提到那场海战?肖远在西昌舰当舰长时,航海长是舰上的新兵,后来还和肖远一起参加过另一场海战,两人感情肯定不一样。

航海长叹口气,压低声音告诉林之江:那次海战中,肖远还在水中挣扎,突然有人喊他。他循声一看,不远处艇长正抱着一个木质的炮弹箱,身边的海水都红了,显然受了重伤。肖远赶忙游过去,要抱住艇长。艇长艰难地说:“别抱我,抱着箱子,保存体力,我不行了……”说着就要撒手,肖远又赶紧抱住了他。艇长失血过多,很快变得虚弱,他竭尽全力道:“听话,要不我俩谁也回不去。记住,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开上国产的大军舰,一定要替我当上航海长。”

艇长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肖远挣脱,很快在海面消失。肖远大呼艇长,失声痛哭,他知道艇长已经接到通知,要到舰艇学院去接受培训,担任我国即将建成的国产导弹驱逐舰的航海长。

就这样,按照艇长的吩咐,肖远抱着那个木箱子游了回来。很长时间里,别人赞扬他这段悲壮历史时,肖远总是沉下脸说:“能游回岸的海军,算什么海军!”

林之江明白了,说:“他是怪那时我们的舰太小太落后了,是不是?”

航海长弹了一下林之江的脑袋:你还真聪明。有一次我陪老舰长去游泳,见我游得比他慢,骂我故意让他,命令我必须游过他。上岸后两人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我见他心情不错,也就没大没小了:“我今天终于知道你这个游泳马拉松冠军的臭水平了。”他叹口气:“什么冠军,那时我刚入伍,是半个旱鸭子。人求生的潜力是巨大的,特别是艇长牺牲前的嘱托,要我替他当上航海长,支撑我咬着牙游到岸边。好几次,我都快绝望了,想到艇长最后的声音,才挺过来了……”

听到这里,林之江心里像被拨动了什么,“航海长”三个字突然变得沉甸甸了。

正沉思间,林之江忽然听得航海长说:“你看!”他顺着指向看去,右侧海面上出现了三艘军舰。再仔细一看,还是来自三个不同的国家。它们和编队拉近了距离,顺着这边的航向,像是伴随航行。

林之江心里一动,上级的研判真是英明,我们第一次出岛链,看热闹的肯定不少。

“这一段由他们‘护送’了,真是盛情难却呀!”航海长说。

舰长参加完会议,来到驾驶舱,正式通知,上级批复同意,在出第一岛链后的第一个清晨,指挥舰西昌舰举行升旗仪式。完了对航海长和林之江道:“升旗时间就看你们的了。”

林之江兴奋地问:“北京同意按太阳升起的时间升旗了?”

因为军舰是变纬度向西航行,每航行一段都会变换时差。那么只有准确测出明天早晨军舰到达点的太阳升起时间,或者说精准测算出太阳升起时军舰的到达点,才能在航行中让国旗和太阳一同升起。

关于升旗时间,在今天已不是难事,有北斗卫星导航,随时能确定舰艇的所在位置,然后根据位置和航行情况推算就行。

而那时候我们的军舰出航,靠的还是传统的惯性导航,通过高速陀螺的运转,用牛顿力学原理推算确定军舰的位置,从而把握航向。测算人员的经验和能力,直接关系到推算的精确度。当然,如果近海航行,通过岸上无线电测算,可以辅助校正。当时,不少民用船只开始装上GPS,但军舰的特殊性,决定了只能等待着我们自己的卫星导航。

舰长告诉大家:北京同意升旗时间由我们编队确定。考虑到这是第一次远航,会上也有一种意见,减轻航海部门的工作量,把军舰的升旗时间固定下来,用北京时间统一为六点三十分。航行中,肖远和编队政委一致认为,出第一岛链的这个清晨,升旗时间应该用当地的日出时间,因为全世界都知道我们一直按日出时间升旗。如果变了,就是告诉对方我们没有把握准确测定航线。

也有人提出,万一测不准怎么办?肖远说:第一次嘛,就算测不准也没啥了不得的,关键是我们努力了没有。肖远还强调:“即使将来我们用上了卫星导航,这传统的方法也不能丢。当年,我能游回大陆,靠的就是看天上的太阳和星星,估计方位和时间。”

正说肖远,肖远就来到了驾驶舱,他专门问航海长有没有把握。航海长是全舰队出名的优秀,在内海航行时,他用惯性导航的推算每次都很精确,他自信而又口气坚定地表示:“保证日出升旗。”

林之江就更兴奋了,出航前就做了这方面的准备,他和航海长已经演算过多少次了。

肖远点点头离开后,林之江忽然心里一动,对航海长说:“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咱们去测一下六分仪吧。”航海长马上同意。

天已经黑了,他们拿着仪器朝后甲板走去。忽然,听到前面有女孩的声音:“……就在这时,渔船的舱门突然开了,有一个蓝精灵正悄悄地走了过来,这是一只恐怖的海怪……”

他俩一愣,马上松了口气,相视一笑,知道这是随舰出访的文工团舞蹈演员。林之江心想,这帮女孩子太没有创意了,就喜欢找个没人的地方,躲在一起讲拙劣的海怪故事互相吓唬。虽说林之江现在是见习航海长,到了出访国还兼着文工团翻译和合唱队队员,出访前培训期间就和她们很熟了。

航海长想打个招呼,林之江把他拦住,坏笑了一下,顺着对方的故事情节,发出了一阵古怪而又低沉的叫声。

五个女孩子吓得尖叫起来,回神一看是林之江,嚷嚷着要冲过来揍他。看见航海长在,又不好意思地迟疑着。

航海长笑着说:“谁勇敢就冲出来,海之骄子还没对象呢。”

这一说,五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甲板上马上清静了,只剩下轮机的轰鸣声和哗哗的海浪声。

满天繁星,北斗星很亮。他们马上对着北斗星勘测起来。通过对恒星的勘测,也是一种有效的定位法,可以对惯性测算进行验证。

勘测结果,再一次证明了他们测算的准确。

海面上依然有那几艘外舰在伴随。

航海长郑重地把明天的升旗时间报了上去。很快,通知到各个部门,明天清晨北京时间五点十五分起床,五点四十五分升旗。按照测算,升旗要比北京时间晚半个多小时。

熄灯时,有一艘伴航的友好国军舰朝西昌舰发来信号:“晚安,中国海军。”

来而不往非礼也!听到报告,肖远也让西昌舰用灯语回了一个相同的问候信号。

林之江特别关注信号员回复。他还特地查看了一下对方刚才发信号的时间,正是这边测定的当地时间九点三十分,舰艇例行的熄灯时间。对方的军舰是装有GPS的,这就反证了我们这边测量相当准确。不,应该是相当精确了。想到这儿,林之江有点小小的得意和自豪。

回到自己的舱室,见同室的其他三位都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地爬到了上铺,命令自己必须马上睡着。海上的风浪很小,舰身只有些小小地摇晃。他的舰室在三楼,位置较高,摇摆度也稍大了点。林之江刚刚想到“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这句歌词,很快就自己真的“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谁知道甜美的梦不长久,航海长紧急把他叫到海图室,原来海上起了风浪,而且有几股海流冲击着军舰,他们必须随时根据航向和航速的改变,校正舰艇的航线,林之江熟练地操作着国产长城0520台式计算机。运转非常顺利,不知怎么的屏幕黑了,林之江怎么敲回车键都没反应。他满身是汗,想拔下电源重新启动……

这时,急促的起床铃把他叫醒,原来是一场梦。林之江第一反应是看舷窗外,依然是风平浪静,松了口大气。他和战友们赶紧起床穿衣,跑步冲去二楼盥洗室洗漱。他知道,半小时后就要举行升旗仪式,按惯例提前十分钟要在后甲板列队完毕。时间很紧,所以去洗漱时大家都穿上了雪白的礼服。但是刚进门,就看见一位身穿作训服的水兵,自己不洗漱,把水龙头让给了他。

是谁把服装穿错了,抬眼一看是老朋友小周,舰上的广播员,衣服没穿对,还站在这儿磨磨唧唧让你让他的。他一把拉住说:“快去换礼服,来不及了。”

广播员小周说:“快操你的心吧,我不参加。”

林之江急了:“为什么不去?多难得的机会,快换军装。”的确,林之江也想在这位好友面前小小地自豪一下。

小周说:“我要值班,录下早上六点半的中央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等你们仪式搞完了,我好播放。”

说到早上六点半的新闻,林之江一怔,因为这个时段的新闻和报纸摘要,他是每天收听的。就因为在舰艇学院的时候参加知识竞赛,他和测量系的一名学员得分并列第一,评委们正商量着是生个双黄蛋还是临时加试一题。坐在首长席的肖远院长打断了评委们的讨论,表示自己此刻就加试一题,决定今天的冠军归属。考题很简单:“M角航母编队昨天到达哪个海域?”结果测量系那学员竟然没打咯噔就答了上来,冠军奖杯就此旁落。一打听才知道,当天早上六点半新闻和报纸摘要刚刚播报过这条新闻。在军校期间,早上六点半的新闻林之江是一场不落的。偏偏因为准备这场知识竞赛,当天早上没听,没想到……从此,林之江更加注意这个节目的收听。

自从调到西昌舰担任见习航海长,林之江常常因为值班不能收听六点半广播。为此他只要一值班就找到广播室,请小周提前给他录下来,所以他和小周关系很好。

这时,见小周磨磨蹭蹭打出这么多提前量,林之江又好气又好笑:“这不才五点多嘛,升完旗录也来得及!”

小周说:“不是说有时差吗,你们忙来忙去算个不停的。”

林之江提醒他:“这军舰朝西开,再有时差也是推迟。”

小周说:“我可分不出东西南北,我就用笨办法,这次出航每天录下来,起床铃后半小时播放。听说昨天就有时差,咋没感觉出来呢?”

林之江说:“对,昨天比北京时间晚三十八分钟。”刚说完,心里猛地一惊,冒出一身冷汗,扭头就朝后甲板跑去。

宽大的后甲板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列队,水兵的队伍都已经列好了。文工团的演员们也着装整齐,排好了队。军乐队还在忙着试音,一会儿升国旗时他们要奏国歌。

林之江满头大汗地找航海长,怎么也找不到,急坏了。昨晚对表时,应该用当地时间,他和航海长对的却是北京时间,所以计算今天的时差同样提前了三十八分钟。

像是在预热,伴随着大家的集合军乐响了,是一曲舒缓的《我爱这蓝色的海洋》。而林之江现在心中的海洋和黎明前的大海一样,沉沉的铅灰色。一个低级错误,让全舰提前了半个多小时起床,关键还要提前半个多小时升旗。

后甲板在舰艉,而舰艉正对着东方。此时东方丝毫没有要日出的意思,他看了一下启明星的位置,更加确定了自己的错误。这怎么是好,神仙也变不出个太阳来。整齐的白色队列和舒展的“蓝色”音乐,让林之江喘不过气来。怎么办?让队伍解散,让军乐停下来……他一样也做不到。

他又无助地看了一下右舷边不远处的海上,那三艘外军的军舰依然在伴航,依然睡着似的,丝毫没有关心这边的反应。

林之江心里明白,似乎睡着的军舰里,有多少双好奇而又警觉的眼睛,在注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他们肯定有些摸不透中国海军为什么起这么早。

可怕的是,一会儿我们升国旗,时间错了,还差那么多,多少人怕是牙都会笑掉。林之江心里呻吟一声,这个错误犯得太大了,自己的军旅生涯也许就此到头了。

“立正!”值更官一声口令。

林之江不由心头一紧,浑身变得冰凉。

随着这声口令,肖远和编队指挥部领导从左舷大步走上了后甲板。紧接着出来的是舰长、政委,后面列队跟着航海长和各部门长。

“稍息!”值更官口令。

肖远站到了指挥官的位置,其他人也在各自指定的位置站定。

林之江知道,一分钟后,值更官就要再一次喊“立正”,而后跑过去报告,升旗仪式正式开始。

千钧一发,不能再等了。

林之江大喊一声:“报告!”

这声报告,像道闪电划破上空,全体在场官兵都很诧异地寻找这道闪电的出处。

“出列!”值更官下达口令。

林之江出列,迅速跑到肖远面前,报告自己测算时间上误差三十八分钟。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肖远背对着东方,那古铜色的脸上在渐渐变弱的星光下看不出表情,这让林之江更加紧张,心脏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无法想象,自己要是肖远,听到这个突发情况,会怎么反应。

肖远沉吟片刻,很快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里透出一丝少有的轻松:“嘿,既然起了个大早,就不能赶晚集。”

林之江吓了一跳,他知道肖远说过第一次远航,错了也没关系,但就这么将错就错提前三十八分钟升旗,太离谱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首长……不能……”

肖远没有理他,向乐队指挥招招手,指挥马上跑过来了。

肖远看了一下表,说:“已过去两分钟了,给你三十五分钟,搞一个军乐联奏,全体大合唱,留下一分钟调整,而后奏国歌升旗。”

指挥马上说:“首长,开始联奏要在一分钟后。”

肖远说:“那你掌握时间,反正升旗比原定时间推迟三十八分钟,提前一分钟做好准备。把乐配好,有困难吗?”

指挥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

马上,军乐响了起来,联奏曲第一首按惯例,是《人民军队忠于党》。跟着肖远,大家都大声唱了起来:“雄伟的井冈山,八一军旗红,开天辟地第一回,人民有了子弟兵……”

跟唱这首歌,林之江的眼睛有点湿润。这么大的事,肖远这么轻轻松松就化解了。特别是现在唱的这第一首歌,是他刚上军校新兵训练那会儿学的,这歌也是他们学员队参加学院歌咏比赛时选定的歌曲。那次参赛,他们唱得很好,台下一片掌声,却没拿到名次。评委说他们在演唱时漏了一个字,学员们都不服。后来教他们歌曲的教导员有些气馁地说:是漏了一个字,原来这首歌的最后一句“伟大的共产党,伟大的毛泽东”。因为“伟大的”三个字在一个音节上发音太快,上一届学员唱这首歌时这仨字老是发音有些含混,被扣了分。这次学员队长建议换首歌,教导员是从江西农村出来的,他的伯父当兵就是跟着毛委员上的井冈山,现在还长眠在那里,所以这首歌他坚决不换。但吸取教训想了个招,把那个“的”字给去了,确实发音很清晰,却又清晰得让所有评委都听出他们漏了字,反而扣了更多的分。

想到教导员,自己入伍时的第一个领导,也是自己的入党介绍人,真是亲切可敬。此时,那位教导员正在西昌舰后面那艘军舰上担任政委,现场这句歌词不知有没有随着海风飘过去让他听到。林之江不由得心头一暖,差点笑了起来,也差点让那“伟大的”没有唱准。

忽然,歌声小了。林之江一回头,乐队演奏起一曲他不太熟悉的军乐。歌声没刚才响亮了,只有文工团员和一些军官老兵在唱。这歌他会唱,歌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跟着哼了几句,熟悉的旋律带出有些模糊的歌词,蓦然想起这是一部反映人民海军鱼雷快艇海战的老电影插曲《等待出航》:

“银色的月光映照着无边的海洋,勇敢的水兵焦急地等待着出航,到那水天相连的远方,去打击敌人保卫国防……”

林之江不由得想到,肖远参加的那次海战,和那部电影的故事极其相像。那时候,组建不久的人民海军不是很强,那场海战时大型舰艇没有赶上参战,硬靠炮艇压制敌人火力。炮艇的炮弹无法击沉对方,而鱼雷快艇就在炮艇的掩护下冲过去发射鱼雷,干的就是“董存瑞”的任务。想想那时的水兵,多么希望有自己的大军舰,发射鱼雷、发射导弹。这时候,林之江更加能体会肖远的艇长牺牲前的嘱托,也更加体会了肖远能坚持游回大陆,坚持当上了航海长。

极目远望,月亮在天边的海上,正是银色的月光。林之江鼓起勇气,把目光投到肖远脸上。肖远浑然不觉,嘴里还在轻轻哼唱,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起来。终于,林之江在肖远的眼角发现一丝闪烁的泪光。

这首歌,本是这次出访与外军联欢时的合唱节目,先由文工团领唱主歌,副歌由大家合唱。那深情的旋律响起,熟悉的副歌到了,全体都提高声音唱了,林之江唱得特别动情:“啊威武的舰队,啊人民的海军,我们骄傲地航行在海上……”

也许,这正是肖远此刻最想让他那位牺牲的艇长听到的吧!现在国产的现代化舰艇编队正威武地航行在远洋大海上。

一曲《人民海军向前进》,结束了联奏。

东方既白,甲板片刻宁静。

“敬礼!”值更官口令。

后甲板上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仰望着舰桥上方的主桅杆。

国歌响起,庄严的五星红旗徐徐上升;几乎同时,一轮太阳从天边海面上跳了出来,冉冉升起。

林之江再也控制不住,任由眼泪哗哗流了下来。这回没错,严丝合缝一秒不差。

国旗升到了旗杆顶,猎猎作响迎风飘扬,这响声是自豪的响声。

整个海面,已洒下了金色的阳光,连舰身也闪耀着金光。

仪式结束,航海长快步跑到肖远跟前,要请求处分。肖远摆摆手,走过去拍拍林之江的肩膀:“见习航海长,你可让我又见又习啊。”

林之江非常难过地说:“首长,我差点酿成大错。”

肖远说:“嗨,我刚当兵那会儿,文化水平低,把罗马数字Ⅳ看成了Ⅵ,让快艇方向偏了三十度,多亏艇长及时发现,纠正了过来。那时我还不如你,你是自己发现的。不,还是你自己报告的。我看,这次出访结束,你就不用回舰队机关了,就在这西昌舰干下去,把‘见习’二字干掉。”

留下来,当上航海长,肖远的话说到了林之江的心里。多巧啊,他也是刚刚萌生起这个念头……林之江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昨天发来信号的外军军舰,又发来了信号。

肖远和林之江都看得懂:“致敬,精确的中国海军!”

肖远看着林之江,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你看,精确,他们也很精确,他们的精确是因为卫星导航。而我们的精确,是因为勇于不断自我改正。”

说着,他仰起头,深情地回望高高飘扬的国旗,说:“回信号,祝大家都行驶在精确的航线上。”

陆颖墨,一九六三年出生,一九八七年在《当代》发表小说处女作,一九九一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其中《海军往事》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小说《小岛》收入二〇一九年全国统编五年级语文教材。另有十余篇作品收入各种中小学语文教材教辅。 主要作品:《寻找我的海魂衫》《白手绢,黑飘带》《中国月亮》《远岛之光》《军港之夜》《海军往事》《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