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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7期|棉棉:当你离开我的时候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7期 | 棉棉  2021年07月21日07:38

……

但是我会让你懂得什么是骄傲

你看当人们走近你的时候

他们不知道谦卑得有些轻佻

像夏日的微风

像夏日的微风

你若是要嫁人不要嫁给我

因为我和你一样要得太多

除非你得到的又全部失去

……

——《当我离开你的时候》

前几日,我的朋友Casper说到以前上海的夜场都喜欢用丝绒,有一段时间很多地方都有那种包着丝绒的卡座,而且,Park97的丝绒比Rojam的丝绒摸上去质地要好一些……

在一个有时有雨的湿漉漉的上海的夜晚,我们可以设想在一堆丝绒中有人大声地说着:小心你说话时的用词,别说你疯了,我们都不是疯了的人,我们是真实的人。马路上有很多疯了的人,但我们不是,我们不疯。我有理由相信,如果我们真的渴望,我们可以做任何一件想做的事情。我们只会得到我们想得到的,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你需要慢慢再次重复我所说的这句话。

说着话的这位年轻人,大约三十岁左右,他看上去是那种“内心随时会起风暴的怪人”。起初我们偶尔会在各种夜晚的场所碰到;他渐渐地越来越有名,他做的工作很酷,完成度很高,对当时的城市文化有影响力;再后来他开始陷入麻烦,可能是酒后跟人打架引起的,最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上海。

他曾在午夜开着古董跑车来到东大名路我家楼下,你完全不会想到那样一辆古董跑车会出现在上海。他开到一个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在上海的地方,也许是为了加油,就像开在两次崩溃之间,并且在某一些时刻,他重复地说着:别怕,我开车你别怕,我开得特别好。

他的脸、他的身材、他的声音、他的语调,在我看来都是比较标准的好看或者有趣,甚至是标准的奇怪,非常奇怪,有点抽象的,概念化的。比如,他说他曾经在上海遇见过那样的爱情,就是第二天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是觉得去了月亮那里;然后为了记住记忆他又跟同样的人同样地约会了一次,然后第二天醒过来,觉得门的位置不对了,并且又一次只是记得“去了月亮那里”。他说这些的时候并不是喝醉了的时候。在大量的情绪和抽象的叙述中,偶尔有些细节会很触动我,通常是灵光一闪,比如他边开车边重复地说着:别怕,我开车你别怕,我开得特别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我在怕他开车,我应该怕吗?还是说我当时的表情是像李阳说的那种“有病的野生动物的表情”,或者那种也是李阳说的“神经过敏的放松”?

在他的事业和生活陷入扑朔迷离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在服用一种镇静类的药。那个漂亮的动物凶猛的独行者不见了。他居然有了肚子,脸也比以前肿了。他好像是有躁郁症,他说过曾经很多年吃躁郁症的药,后来好像不吃了。可是他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呢?那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跟他说话是件非常累的事情,因为他有强烈的希望你接受他观点听他倾诉的愿望。如果有别人理他的话可能我就躲掉了。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每次见到你我都很累。他居然立刻说其实我见到你也很累。有一次在官邸还是在Park97,我突然说我只是个nice girl。然后他非常响地说very nice girl!有一天早上我在YY’S看见他,我看到他漂亮的脸变得灰白而浮肿。我当时夸张地把他骂了一通,说了一堆我希望他可以珍惜自己之类的话。他好像被我骂得很高兴,他给我买了一罐啤酒,笑着跟我说:我给你买了一罐啤酒。

我不记得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教我唱歌:Love love me do , I always be true……还有一次半夜他给我打电话说刚把床单都扔到窗外了。他说受不了上海的味道。他女朋友为此很生气。他一直是有一位美美的女朋友的,应该是上海人。在他们快要分手的阶段,我偶尔听到过一两次他说起她,好像听上去也不那么简单。

他在午夜以后接上我,开到一个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上海的地方,在某一些时刻,他重复地说着:别怕,我开车你别怕,我开得特别好。他在加油站的超市给自己买酒,我们准备去他家,他给我买了牛奶,因为我告诉他我不喝酒。后来他跟他的室友说:当我从超市出来看到这个女孩坐在车里等我的样子,我跟自己说她是那么好!

我的朋友Eric曾经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接到过我的求救电话,当时我让他去这位朋友家把我接出来送回家。第一次听Eric跟人说起这件事时,我发现我几乎已经完全忘了。Eric说他当时到了这位朋友家时,发现我自己躲在一间房间里,而我的这位朋友在客厅把一把扫把当吉他在弹。也许就是在那一次,我跟这位朋友说你应该把你的感觉都写下来。我跟他说: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生活写下来呢?你那么有才华。那个公寓里有很多黑胶唱片,他有一位室友,可能是他当时唯一的朋友,他放黑胶唱片给我们听,他边放边说要管理我所有的事情,他说我必须所有的事情都听他的,他还说要做我的司机开车送我去书商那里签合同。

其实我不清楚他是否真的有写书的才华,但是他肯定有说话的才华。再说,我还能有更好的办法让自己从他的扑朔迷离中抽身而出吗?

但是我没想到他真的就写了!他特地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开始写作了。他说他写了几个字。听上去他非常兴奋。过了一些日子他打电话嘲笑着问我有多久没做爱了。他希望我一定要见见他,听他说说他的写作。又过了一些日子他打电话说他已经快写好了。这时我有点急了,因为我曾夸下海口说要为他介绍经纪人的。我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大致意思是要写对大家有意义的东西,要慢慢来,并且,通常出版社不会那么快决定是否出版一本书。他回过来说我的短信发过去的时候他的电脑突然死机丢了刚写的二十页。但他没有怪我,这不太像他的脾气。我跟他说我经常发生这种事情(其实不是的)。他回过来说:这是很好的一课。

他想读他的书给我听。我不想去他家,我也不想他来我家。他说他不想被熟人看到,于是我选了一个我们谁都没有去过的地方。我先到了复兴西路133号的一家小店,我在小店等他的时候买了一条三米长的围巾。然后我发现这家店有一个花园,可以在那里喝茶。我等了很久他才来。我出门接他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他就站在我旁边。我的意思是,再一次,我又认不出他了。他的脸上浮着一层灰白色,而且有些肿,戴着顶不像是他的帽子。眼神里有不安,像个受伤的被追杀的动物。

我带他到花园,傻傻地问他:你喜欢这里吗?多好!他撇了撇嘴,还没坐下就说要买烟。他说要服务员帮他出去买烟。那里的服务员穿着讲究的棉布衣服。我说她不会给你去买烟的。他站起来往外走的时候说:别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服务员跟我说:要走好几条街才有超市呢!我等了很久,他买烟回来时我还假模假式地说:买回来啊!远吗?接着他要喝酒,我说现在是下午。他说那又怎么样?我昨晚没有喝酒。我马上想,我其实没必要那样,因为没多久以前我也是会在下午喝酒的。花园里没有酒,所以我说:我们可以去隔壁,隔壁是个非洲菜馆,一定有酒,其实我本来想在那里跟你见面。

有一天,我在钱包里发现一张小纸条,这张纸条上写着他的邮件地址,地址显示了他的化名。他也给我创造了一个邮件地址,前缀是littlesistershessoblue(妹妹她是那么忧郁),他说要开通一个只有我跟他的“邮件通道”。写下这个地址的名字时他说:因为你总是那么忧郁。他要我回家就按照他写的地址开一个信箱,这样可以开始接收他写给我的信及诗歌,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他真的开始写作了,他因此而感谢我。后来,在我同样有情绪和工作的问题时,我也曾给他写过信希望他可以拉我一把。他没有回信。他可能马上打电话给我了,好像是。只是在电话里他依然在谈论他的写作。

我们在一个有花园的卖棉麻布衣服的店门口见面,起初我的目光看着没有他的地方,他在我身旁叫我,戴着顶奇怪的帽子,目光敏感而深邃,令人心碎,这么说有点虚伪。在他终于在外面买完烟回来后,我们的谈话开始了。我一直看着他,有点像审问。他所散发的能量是如此地暗,我一直在试图保护自己别过多介入他的暗。既然这样,我又何必来见他呢?他一直在说他将改变这个世界。他的写作将改变这个世界。后来我们换到了隔壁他可以买酒的地方。他教酒吧老板怎么帮他调他要的马提尼。他要那种非常非常干的马提尼。有某一刻他突然问我要不要一张很好的书桌,他没地方放。

那天在那家小店里,在他来之前,我买了一条三米长的围巾,围巾的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红色。在我们快要决定离开的时候,他说等等,等等……你说过……他其实最早坐下的时候就拿出了一支笔和一叠小纸。我以为他是要谈写作,其实他是要谈我前阵子给他写信说起的工作的事情。我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那时我有一些新的工作的想法,其实那封信我发给了好几个人。他也没有回我的信,我也度过了我的忧郁期,我已经忘了我曾给他写过信。我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在他解释说你曾经在信里说……我才反应过来其实他不是要来跟我谈写作的,他是要来跟我谈工作的,但是他也没有直说,他在解释这些的时候脸上有不好意思不自然的表情。这跟他平时很凶猛的表情不一样。接着我很傲慢地说:啊,那件事情我已经找到人了。你太晚了。因为其实我可能还是有些不高兴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没有回信给我。接着他说发科发科发科发科。我说但是你晚了,对不起!他又说:当你再找我的时候,我会很贵的。然后他用有点做作的看不起我的表情说:我当时想你怎么会要给我写稿呢!我可不会给你钱,你是不是没钱了?他想用这句话来伤害我。我傲慢地说:我好像从来没想过要你付钱的,而且我已经很久不给杂志写稿子了。

我已经记不清他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也许是之后,我说到他没有给我回信,他说他回了信,我说我没收到,他说我再给你一个地址,他给了自己一个化名是“麦克麦克”。他给我创造了一个新的邮件地址,前缀是“妹妹她是那么忧郁”。他给我取的这个代号会让我想到左小和陈珊妮的那首歌《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跟左小的交往正好相反,非常健康,一点都不抽象。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有一次一起去吃午饭,穿过一个操场的时候,他指着一个有铁丝的洞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们要钻过那个洞才能到饭馆,后来我的皮裤刮了一个小洞,我不高兴了,左小笑得非常开心。

在出租车上,我开始陷入了不可救药的沮丧和神经过敏。仿佛一股黑暗的力量从他那里蔓延到我这里,而我多么想逃到光明的地方,就像从来不曾认识他。我们都是病人,我们是如此地法克特阿婆。我感到非常恶心。可能是喝了那酒吧很甜的摩洛哥茶的原因。这个摩洛哥茶让我想吐。我让车直接停在了我家楼下的餐厅,当时是星期天,阿姨不上班,家里没饭吃(现在我住在山里连果酱都是自己做的),我在饭店里叫了一碗小米粥,我感到非常虚弱。吃完饭,我在超市的时候,他打来了电话,内容大致是: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是懂得感激的人,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说:但是我是那么没有力量,完全没有办法让你更好一些,看到你的情况我非常悲伤(夸张了)。他说:不要悲伤。我在一点点好起来。真的。我知道我自己。如果我一下子改变所有的一切会更糟糕,我只能慢慢来。请相信我。不要为我担心。

那以后我们没有再见过。他发来短信:我感到如此幸运,你所告诉我的,真正地打开了我,让那些感觉流淌(这是我说的),这是多么令人享受的写作。爱!

是的,非常有用,所以不要悲伤,永远不要。我是极端地幸运,所以我到处跟人分享,那天我给了你一些,你并没有看见我那样做,但是你看着,所有一切都会没问题,我会发给你我今天的诗歌。爱。

不是关于谁将被责怪。哭泣的耻辱。我丢失的一些很难再找回来的东西。爱。

那些日子有时我也会想他在干吗呢?好吗?如果有人关心他我真的不想关心他,但到底有人关心他吗?我一个电话都没再打过去。最后他给我发了一封信,邀请我去他的脸书页面。我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为他祈祷。当然也没有按照他起的前缀“妹妹她是那么忧郁”来注册一个专门的信箱地址,也没有去他的脸书页面,那条三米长的围巾我可能只戴过一次。

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要教我唱:Love love me do , I always be true……当时他正在一个又一个酒吧接朋友并一个又一个把他们送回家。那一个电话的同一个晚上很晚的时候他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后来他说这个电话他打错了,当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还有一千块,我们可以一起用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