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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李骏:寻找党证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 | 李骏  2021年07月22日07:31

1

在我记忆中,六大爷是我们本吴庄里最可怜的一个人了。

关于这一点,三岁的小孩都可以出来作证:在村庄里,六大爷无论走到哪里,哪里的热闹声便戛然而止了,人们就会四散走开;他出现在人群中,好像钟表马上就全停摆了,整个村庄的人几乎都不和他讲话。偏偏六大爷又是一个见到人便会马上绽开全部笑容的人,除了生人还待见,若是在村庄,他的笑脸刚一展开,人们早就躲闪了。

热脸贴个冷屁股——这对六大爷来说,几乎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稀松平常。这好似铁树开了花,人想看时便关闭了花期;好像一个人渴得要死,沙漠里却没有一滴水。六大爷的确是本吴庄里一个特别不受欢迎的人。

而说起来,六大爷还是村庄里读过书的人啊。母亲小时对我讲起来,总要说,“你六大爷有故事啊,你也是读书人,不要看不起人”。在母亲讲述的故事里——六大爷上了几年私塾后,他母亲突然死了,他家里也没什么钱,只好一边要饭一边读书,识得了一堆没有什么用处的汉字!

按说,在比较崇尚文化的本吴庄,识字的人相当于知识分子,本应受到欢迎,六大爷为什么就不受大家待见呢?

问题就出在本吴庄的多数人认为,六大爷既蠢又愚。

同样有例为证——说他蠢,是六大爷不会种田,不懂得到什么时候下什么种育什么苗,不知道到什么季节该秋收冬藏。虽然一辈子埋头苦做,可到该犁田打耙的季节,他犁的田深深浅浅,耙的地高低不一;而栽的秧,总是歪歪扭扭,不在一条直线上……连过路的年轻人,都会因此笑话他。而说他愚,是六大爷见到人,不会察颜观色,也不管人家笑不笑话他,他动不动就开始摇头晃脑地吟上几首打油诗,“天上下雨又打雷,今天正好去积肥。肥多稻谷长得壮,打得粮来不吃亏”。

结果,人家没笑,六大爷却自己笑了。

我们本吴庄的人性格向来以直著名,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时间一长,大家见了六大爷,都是“嘴里呸来眉上皱”,能够躲避,绝不迎面相逢。不仅外人如此,甚至连与六大爷过了一辈子的六奶奶也这样,一生对六大爷也没有个好脸色,更谈不上嘘寒问暖了。全村人都知道,六奶奶对六大爷的态度,是东西放在家里,怕六大爷偷吃,要藏起来;烟放在抽屉里,怕六大爷偷抽,要锁起来;偶尔有点闲钱,平时也就三五块,过年时也就三五十,怕大爷偷着拿去花,要埋起来。所以六大爷在家里也只能算是个打长工的,要吃吃不到好的,要穿穿不到新的,要睡也是睡在最黑的那间屋里的……

如此时间一长,六大爷不仅在村子里成年人中没地位,在小孩子面前也没有权威。除了我母亲对他还算客气,在其他人眼里他简直不值一提。记得小时,我们几个小孩子受村里人怂恿,在一支香烟里塞进一个小鞭炮,再用烟丝堵上,递给六大爷抽。六大爷难得见人给他敬烟,马上眉开眼笑,高兴地点着了。可他只抽了一半,便只听“砰”的一声,那个火炮炸了,烟丝满空飘,六大爷的嘴都炸黑了。他气得追了我们好远,开口就骂,动手要打。我母亲为此把我捉住打了一顿。母亲说:“伢呀伢,你这个不知高低的东西,你六大爷曾把要的饭给我也吃过呀。”

我那时不懂六大爷为什么去要饭。我只从这件事知道,原来,在家里不吭一声、在外面一言不发的六大爷,原来也是挺有脾气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爷爷不疼、姥姥不亲的六大爷,居然在村庄里一直说自己入了党,是个党员!为此,他曾经还多次找到大队部,要求置办党证,重新恢复党的组织生活!

这话搁谁信啊?不仅组织上不信,外面的人不信,甚至连六大爷家里的人都不信!

“你什么时候入的党?真是牛皮吹上了天,也不怕上税?”村里的人都这样讥笑他。

如果在其他的方面笑话他,六大爷眼睛一横一斜,也看不出气恼,一带而过。但唯独在他是不是党员的问题上,谁笑话六大爷,六大爷便与谁急!

“你以为我说的是玩笑吗?我在1942年入的党,那还有假吗?”六大爷一说,气得胡子都直了起来,平时笑眯眯的眼睛,倏尔便亮了起来。

有逗六大爷玩的,便继续耍他:“啊,你是党员!那你怎么入的党呢?介绍人是谁呢?”

六大爷说:“我是1942年入的党,介绍人叫张洪学……”

六大爷说的介绍人,谁也不认识,他自己说死了,大家查无对证,更是没人信他的。

“那你怎样参加革命的呢?”

“我从读书时就开始参加革命了,负责传递情报。我是地下交通员。”

六大爷话音刚落,便有一阵哄笑声在村庄扬起,飘向半空。也许大家觉得,茶余饭后,在每日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外,能拿六大爷开一开心,也是很不错的。所以,虽然无论六大爷走到哪里,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而一旦有人觉得不热闹,便拿他取乐。这种乐从他年轻逗到年老。我母亲老说:“不能把人当猴耍呀。要不得!”

但没有人听她的。村子里如果有人不相信另外一个人说的话,就会拿六大爷来开涮:“你以为你是六大爷?你以为你是党员啊?”

这样时间一长,让六奶奶也很生气,她觉得没面子。于是对六大爷下令说:“你少往人多的地方走,没看到大家把你当洋货盘吗?”

六大爷眼睛一横,然后一闭,似乎不与六奶奶一般见识。但他在本吴庄的确寂寞,大伙包田的时候,没有人愿意与他搭配干活;分田到户之后,没有人愿意与他家共一头牛。这样他可能自觉没趣,没事时便拿了一本破旧的黄书,一个人坐在村庄的石头上看。多少年了,翻来覆去的,总是那一本。村子里的人,都说六大爷喜欢装门面。

装不装我们当年不懂,但说起书与字,六大爷却有一个特别的细节动作令人难忘——只要见到地上有纸,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他都要捡起来。

我长大后问他捡这些干啥。六大爷说:“纸上有字啊,字是值得尊敬的。你们要敬字。”

我说:“那为什么人们都拿有字的纸揩屁股呢?”

其实,在那时的本吴庄,能用纸来揩屁股,还算是日子过得好的……本吴庄的多数人,一般哪里舍得用纸?他们揩屁股时,往往只用石头、瓦片或者树叶来揩。

遇到有人用有字的纸揩,六大爷便不屑地说:“这些人没文化,都是一伙乡巴佬。”

虽然我也不认为六大爷有文化,但的确,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脸上长满硬胡子的六大爷用有字的纸揩过屁股。至于六大爷说自己是党员,大家都只当作一个笑话,不再较真。遇到不信任某个人时,村子里就流传着这样一句:“人家六大爷,还说自己是党员呢!我要信你,就见鬼了!”

2

人们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我们本吴庄,由于处在丘陵山地地带,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既没有什么特点,也没有任何油水。我们村庄背后虽然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四处也能见到连绵不绝的水,可山吃不上,是贫山;水也靠不上,是死水。大江大河与我们村庄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人们只有在春天贫瘠的地里播下种子,期待在秋天能够得到收获。但非常遗憾,一直到我这一代长大后挣脱逃离时,村庄里吃不饱饭的人还很多,手里有闲钱供孩子读书的也很少。脱贫攻坚还是近几年的事。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村庄,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自从有了共产党,出去闹革命的人却一拨接着一拨,并且闹翻了天。这些并不被军阀、地主恶霸和江湖土匪们所看好的共产党人,却真的建立了新中国,坐了江山当了主人!这是历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在黄安人津津乐道于哪个村庄出了多少个将军的同时,在本吴庄,每个人却深怀遗憾——从本吴庄出去闹革命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更别说当将军了!而当年没有随大军走出去的革命者,留下来打游击的,只有几个老党员活到了解放后。听大人们说,那时黄安的人们,对于共产党是绝对地拥护。“有粮献粮,有力出力,有人给人”,真正就像历史书中所说的——“最后一粒米,作军粮;最后一尺布,作军装;最后一个孩子,送给共产党!”

这样的村庄,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应该与主流接上关系。但革命胜利后,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末,大人们还是会在春天为种子发愁,小孩子还是会在开学前为学费发愁。

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六大爷居然说自己是共产党,有谁相信?

我与村里人不同,从上小学开始,便与六大爷关系不错。因为我不认识的字,写不清的笔划,经常得向他请教。那时六大爷已经六十多岁了,看上去整天胡子拉碴的,还硬得像铁,一点也不成熟。凭心而论,我没读书前,也不喜欢六大爷,村庄里的人都不喜欢,我有什么理由喜欢呢?小孩跟着大人走。就是上了小学,开头也不喜欢,因为六大爷动不动就要问你几个字,会不会读,会不会写。如果不会,他便要讥笑。所以我上小学后一直躲着他。但慢慢地,不知为什么我却又喜欢上他了。主要是后来做家庭作业时,家里有时穷得连个草稿纸都没有,而六大爷把捡来的烟盒,铺开弄干净后,主动送给我当草稿纸用。那时的烟盒都是软纸,很少有硬盒的,写上去的字迹很流畅,我很喜欢。

仅仅因为这个,我与六大爷便拉近了距离,成为村子里唯一可以与他说话和交流的人。

六大爷每天见到我背着书包上学,便对我说:“小伙,好好学习啊。等将来有出息了,给你六大爷平平反,顺便给我写个传记。”

我说:“你么样不自己写呢?”

六大爷说:“自己给自己写,有吹牛的成分,传记要他人写才公正。”

我斜着眼不太相信地问他:“那你说你是共产党,什么时候参加革命的呢?在革命队伍里干什么呢?”

六大爷这下来劲了。他好不容易找到听众,便拉着我说:“伢啊伢,来来来,我给你说一说。”

六大爷这“一说”,时间总是很长很长。就像是今天电视上的“开讲啦”,只要一开始,就有可能没完没了,弄得我每次一边听一边都要紧张地看看天,生怕天色晚了,干不完父亲交代的农活,就要挨父亲的打。所以六大爷讲的故事,我基本上也是在漫长的岁月中紧紧张张、断断续续地听完的。他开讲的最大特点,就是非常唠叨,东扯葫芦西扯瓢,有一段没一段,有一搭没一搭,反复要听多次才能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来龙去脉。而那时的村庄,大家刚刚享受分田到户的喜悦,大人们的积极性空前迸发出来,仿佛都有着使不完的劲。因此,每当他们辛苦劳作一天后,最大的任务就是睡觉。而我,面对贫瘠的农村文化荒地,唯有把听六大爷讲故事,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我也便在他翻来覆去所讲的故事中,荡来荡去,飘来飘去,听来听去,渐渐形成了一个总体脉络。

按六大爷的说法,他的革命经历大致是这样的——虽然他讲得很烦琐,但我尽量把思路理得连贯些,并且尽量去掉黄安方言的影响:

——你晓得吧,我的祖上也是阔过的。不然后来怎么还评为富农呢?你别看我家现在啥也没有,穷得叮当响,但民国时期我家还有银行呢。你别看我们这里山高林密,穷山恶水,可那时在鄂豫皖一带,好多地方都得用我们家的印子钱!我爷爷是有钱人。他从小就跑到大武汉经商,晚年归来开始在黄安县创业,跑到乡下开票号。说来话长,很可惜啊——我爷爷的两个儿子,本来也是在武汉读过书的,回到黄安来,一看乡下老百姓这么穷,竟然不跟他干而是跟着闹革命的董必武去干革命帮穷人了。这把我爷爷气坏了!因为他们这一闹不打紧,都把命丢在外面了。我父亲是老大嘛,他参加了红四方面军,跟着他们南征北战,最后听说牺牲在甘肃的马匪手里,死在倪家营子,一直没有收到尸。我二叔呢,他牺牲在河南,是在红二十五军出发时战死的。听说他们准备出发时遇上一场雪,刚把午饭煮熟,但国民党却悄悄围上来了,结果他饭还没有吃便去打仗,最后死在田地里,也不知道后来尸体是怎么处理的,不晓得埋在哪里了,也找不到坟。伢啊,我们家族那叫一个惨啊!我爷爷气得在家里一边哭一边骂:“你们这些东西,怎么儿子就不像老子呢?经商多好,生活富足。非要去革命,把头弄没了。”话是这样说,不过我爷爷活着时也讲共产党好,因为共产党说话作数,不像国民党抢来抢去的,让他倾家荡产。我爷爷当年就是在武汉忍受不了这个抢那个要,才回到黄安城的。回来也对,但他万万没想到,两个儿子却不跟他干,悄悄地跟着共产党走了。当年我母亲生下我时,我父亲见都没有见过我。我母亲可不就老是哭嘛。不仅她哭,我爷爷也哭。女人泪多,哭一下正常,可我爷爷一个大男人哭,命就不长了。果然,不久他就病死了。他一死,我们家就败落了嘛。我本来在上学,原来是在黄安城里上,条件不错,但爷爷一死,我就跟着母亲回到乡下来了。城里过不下去啊。我母亲带着我回来,一定要让我继续读书。她说,人只有读书,人生才有出路。我看到家里这个样子,也有些懂事了,坚决不愿读。但我母亲一听我说不读书就哭,我只好又去读书了。那时两道桥的镇上,还有个私塾,我就去了嘛,每天要走几里的路,过村过岗的,我母亲还得送我,怕路上有人把我给绑架了。我今天看上去是不是有些傻?是上学路上被其他人打的。伢啊,我过去本来挺聪明的,但有次在上学途中,不知为什么头上就突然挨了一下,变得经常想不起事了。后来才知道,有人打我的原因,说是我家曾放了债,让打我的人家里破了产。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破产,回来问母亲,才知道是让人家没有饭吃了。我母亲还说:“我们李家不是这样的人啊?我们诚信经营,童叟无欺。”但没办法,打就是打了,还找不到打的人。所以我后来在同学们的眼里,就是一个傻子了,整天乐呵呵的。可不嘛!我认字还可以,但算个数字,打个算盘都不灵。好多次我不想上学了,但我母亲还非要我继续上,要我再多认识些字。母亲总是说:“伢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李家的种子,到哪里都会发芽。”这时我已十几岁了,其他的乡下孩子都在田地里帮大人干活了,而我还在读书,这在乡间已经很少见了。那时,红四方面军走了几年后也没有打回来,国民党与游击队却在这块土地上打得不可开交,最后日本人又进来了。黄安县到处都是兵,国民党的兵,日本人的兵,还有山上的土匪与共产党的游击队。四处都是碉堡,铁丝网。在我们乡村里,不时也见到国民党的兵,红四方面军走后,剩下的共产党都跑到山上打游击去了。到处兵荒马乱的,我也不想读书了。但只要我提出不读书,我母亲便哭,我只好又去读了。直到有一天,我回来发现每天都会在门前接我等我的母亲不见了。我和村子里的人四处找她,最后才在山里的一个池塘里找到了。我不晓得母亲为什么要死,我只是哭。后来才知道,那一天村庄里来过日本兵,村子里自杀的女人有好几个。我便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埋了我母亲。母亲一走,我面临着新的生活困难。怎么办呢?我开始不知道,还是哭。但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母亲说:“儿呀,一定要把书读完,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梦醒后,我第一次作出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就是要继续去读书……

六大爷讲到这里时,记得他还真哭了。我有些同情他,便借机拉了拉他的手。他的手非常粗糙,到处都是裂开的口子,只要一使劲,就会血迹斑斑。特别是到了冬天,手经常流血。我忍不住也掉了泪。

——这时要去读书,多难啊。我没有钱,甚至连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但母亲一死,我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大了。我跑到私塾先生那里讲,我要读书。私塾先生一声叹息:“伢呀,你家的事我知道了。你要读书欢迎啊。我可以不收你的学费,但吃饭的问题你要自己解决。”我千恩万谢,对先生磕了头。每天上完课,便拿着一根棍子和一个破碗,到附近各村去要饭。为么事要拿棍子呢?因为恶霸地主家,都养有狗呀。其实他们只有过年过节时,才会施舍一点饭给穷人,平时小气得要命。对人大方的,倒都是穷人。我就这样一天连着一天地要,一个村庄一个村庄里去要,弄得四里八乡的人都认识我了。但穷人的家都穷啊,遇到冬天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只好到别人家打零工度日。伢啊,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不是人过的,有一顿没一顿,人常常饿得头昏眼花、黄皮寡瘦。有一次,路过一个地主家,还被他家的孩子打了,我也不敢反抗。每次回到家里,我就会做梦,梦到母亲在天上鼓励我说:“伢啊,坚持呀,坚持下去就好了。”母亲走后,我特别信她,就咬牙坚持下来了。再苦再累,我也认识到,这是自己的命……

六大爷每次提到自己母亲时,眼睛就会不知不觉地湿润。在他的描述里,他的母亲是多么通情达理的一个好人啊。怎么说呢?六大爷常常拿她与自己的媳妇六奶奶相比,“她们?那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啊。”

六大爷每次说到这里,便充满了叹息。

他的故事,也因此带有了伤感。仿佛我们本吴庄的风,在空荡荡地飘着,那些花草树木,随着六大爷的往事,或垂头,或叹息,或悲伤,或哭泣……

然而,故事才正式进入主题。

——我甚至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就在这时,我遇到了游击队。你知道吧,正规军走后,黄安县的游击队无处不在。或者在村庄里,或者在农田里,或者在山林里,或者在地洞里,或者在地主富农的长工中间……有一天,我要饭到一个叫做三里店的一家人时,一个中年男人给了我喝了一碗浓粥后,看了我很久,才对我说:“小伙子,这周围十里八村的,你都熟吗?”我说:“都熟啊。因为我天天要饭,不能总在一个村庄里嘛,得轮换着要。”他说:“你可不可以帮我们送信?如果安全送达,我们可以管你的饭。”我当时多高兴啊。只要有吃的就可以。于是我拍着胸脯说:“好。”他说:“但我们有一条要求,要绝对保密。如果不能保密,不仅外面的人可能会杀了你,连我们也可能会杀了你!”那时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反正听说有饭吃,我当然愿意干了。我便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开头把信放在竹筒里,让我把竹筒当饭碗,让我去送。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信,反正装作要饭,既顺路,又做点事赚点米粥,多好。每到一个卡口,那些站岗的人几乎都认识我,拦也不拦,就过去了。这样我送了好几回,他们便相信我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前三次他们让我送的信,其实都是假信,是来考验我的。但第四次就是真的了,因为我把信刚送到另外一个村的农户家,接着那个村的坏地主就被人杀死了。接着我发现了一条规律:只要我把信送到某地,某地就会出事,就会有坏人被杀!或者是地主家被袭击了,或者是叛徒被处决了,或者是民团里有人被干掉了。可能有那么十多次吧,我送信竟然一次也没有失误过!而他们也不食言,常常把粮食藏在某地,让我自己去取。每次虽然都不多,但也够我吃的。他们对我讲,不能一次给多了,给多了就让人发现了,不仅以后不能送信,还会有生命危险。这样过了大约半年,我都快喜欢上这项工作了,觉得很神秘又很刺激。特别是每次将信安全送达后,总有坏人遭殃,这是多好的事呀。这样又过了半年,一来二去,我认识好几个他们的人了,与他们渐渐地熟悉了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又去取信件时,他们把我带到里面一间黑屋子里,点亮了灯。中间有一个人突然问我:“你想不想参加共产党?”我问:“什么是共产党?”他们就说:“共产党就是穷人的党,是为穷人说话、替穷人办事、帮穷人出头的。”我想那多好啊。我家的财产,不就是被国民党弄走了吗?我恨他们呢。于是我说好。他们又说:“我们共产党的目标,就是要让每一个穷人吃得上饭,穿得上衣,让每一户穷人有地种,有房住。”我一想,这可好啦。我觉得我要的生活可能就是这个,于是我说我非常愿意参加。他们说:“要参加还得接受考验。”我说,我愿意继续接受他们的考验。说真话,此时的我,不再只是为了自己吃饭填饱肚子了,而是觉得做这件事很有意义。于是,他们交给了我更艰巨的任务,就是经过国民党的哨卡,到城里去送信。我感到很刺激,马上答应了。

——伢呀,你知道城里,曾经是我家的发源地,黄安县甚至有一条街上的店铺,过去都是我爷爷开的。我从小在那长大的,哪个地方不熟悉呢?于是,我便进城给他们送信。因为我样子看上去傻,又拿着讨饭碗,很顺利地通过了岗哨。到了城里,我又穿街走巷,哪里也难不倒我。遇到搜查,我总是有办法躲过去。第一次,我就安全地把信送到了一个药铺。刚回来不几天,就听说县城里又发生暴动了,游击队员们集合干掉国民党一个排了。我知道是我的信起了作用。接着,他们派我送信的范围更大了,到了更远的村庄,任务就是给各村传递信息,让什么人和什么人哪天到哪里集合,哪天到哪里碰面。我送的信,有时有便条,有时是暗语,有时就是口头上几句话。每次,我的任务都完成得特别出色。伢啊,我慢慢觉察到了,凡是我送过信后,所到的那些地方就有新闻发生了,不是驻扎的国民党被打死人了,就是恶霸地主被暗杀了,或者是坏人的家被烧了。这样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我甚至喜欢上这种生活了,觉得这样多好啊。

——伢啊,好事不会永远长久啊。有一天,我送信时差点被抓了。几个国民党的兵,将我全身从头搜到脚,还脱光了我的衣服,说我是共产党。我说我不是共产党,我是个读书的,要饭的。他们便笑:“要饭的还读书?”我说:“是啊,我娘死前一定要我读书,读完书后我就去要饭。”一个国民党的官,让我认一本书上的字。我看到书上有蒋光头,上面的那些字我多数都认识,于是我读给他们听,一边还故意念得抑扬顿挫的,让他们很震惊。他们说:“你肯定是共产党,要不有文化还要饭?”我说:“我真的不是共产党!你们可以去每个村子里打听,我都讨了好多年的饭了。”他们说:“要个饭还用跑这么远?”我说:“老总啊,我到附近的村子要饭的次数太多了,他们也穷啊,哪家有多的饭呀!我不好意思总是上门去要呀,只得跑远一点的地方了。”他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也不怕,经历多了,胆子也就大了。最后,他们还吓唬我,把我倒吊在横梁上,要用刺条抽。我就哭。我是真哭,倒不是怕,而是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她要我读书,可我现在不仅不能读了——因为这时也没法读书了,而且可能连命都没了。教我的那个私塾先生家,在一个晚上突然被人抢了,他本人还被打成骨折。事后有人说是土匪做的,有人说是国民党干的。他天天躺在床上呻吟,书也不教了。怎么办呢?我只有去服侍一下他。他对我讲:“伢啊,当兵去吧。当兵去找口饭吃,黄安人当兵的太多了,哪里都可以找到。”我想起他对我说时的样子,我就真的哭了。我觉得这个社会太黑暗了,没有任何前途。所以当我被吊在横梁上,越想越哭,越哭越厉害。他们几个就在一起商量:“应该不是共产党啊,共产党没见过谁哭的!用狗咬、用烙铁烙都不哭。”另一个说:“是呀,是呀,你看他,一抓就哭,还没开始打呢。我娘当时也想让我读书的,可我家哪里读得起呢,只好来当差了!他还要饭读书呢,要不放了吧。”他们商量了一下,我都听见了,但我装作没听见,哭得更厉害。他们盘算了一通,最后还是把我放了。走时,那个同情我的小个子还送了我几块饼干,说:“好好读书吧,实在不行,就到我们部队上来当个兵,好歹有口饭吃。”我当时很感动啊,心想国民党的部队不是也有好人么。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我这给游击队送信,算不算是兵呢?于是有一天,我便问那个常让我送信的中年人:“我孤身一人,上无片瓦,下无牵挂,能加入你们的队伍一起干么?”他说:“你为么事要加入我们的队伍?”我说:“你们都是好人,都是打坏人的。”他笑了,想了一下说:“这个我们要研究一下,考虑考虑,你等我的消息。”我便期盼着等他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他们让我晚上过去。我去老地方后,他先把门闩上,我看到一共有三个人围在灯光前。其中有两个我认识,平时都让我送过信嘛。中年人说:“上次你在三角山附近让国民党抓住了吊打,也没有吐露我们的情报,说明你是坚强的,可信的!一年多来,你通过了我们的考验。我们决定接纳你入党。”我兴奋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我想这是多好的事啊,一下子觉得有了靠山。中年人又说:“不过话说在前头,跟着共产党,随时有杀头的危险,你怕不怕?”我说不怕。他对另外两个人点点头。其中一个胖一点的对我说:“今天我们就在列宁同志面前,给你完成入党手续。”中年人接着说:“这一年多来,你的表现很勇敢。也就没有预备期了,手续简化一下,直接加入共产党吧。”我说好。他们就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我的名字,再拿出一盒印泥,让我在上面按了指印。按手印时,我看到那张纸上,不只我一个人,最少有十几个。我也没有问。因为他们说不该说的永远不要说,有的东西要烂在肚子里,我懂。按完手印后,中年人让我称他为同志——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叫张洪学,而此前我一直以为他叫张成,原来张成是他的化名。张洪学同志从墙角里又拿出一个瓦罐来,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张图纸,纸上画着一位个子很矮的的长满胡子的人。张洪学说:“他叫列宁,是我们共产党人的总头头和先驱者。本来,我们应该找张毛主席的像的,但现在苏区国民党抓得紧,还找不到。就用这个代替吧。”我不知道列宁是谁,也不懂他们说的毛主席是谁,只是想,怎么这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中国人呢?但我没有问,因为他平时对我讲,不该问的也不能问嘛。我便点点头,与他们站在一起,像他们那样庄严地举起拳头,跟着他们低声地念:“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牺牲个人,努力革命,阶级斗争,服从组织,严守秘密,永不叛党……”念完之后,我感觉到拳头里攒着的,全是力量……

那天讲到这里时,六大爷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从那以后,我就是党员了。”我当时还吓了一大跳。六大爷说这话时,眼睛放出光亮,仿佛一下子特别聪明,聪明得让人相信他是另外一个人。

他说:“伢啊,我就是在那天入党的。时间很清楚,是1942年的11月8日,当时大别山寒风呼啸,但我心里暖洋洋的。我想,我终于有组织了。”

六大爷最后流泪了。他说:“那天我回到家里,第二天便到母亲的坟头上哭了一场。我对她说,娘,我找到组织了,从此我是有组织的人了,也有人管我了。”

从那以后,六大爷的身心,就被这个秘密撑满了。他说自己走在每个村,都觉得自己是有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人,是有理想与抱负的人。他感觉到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有使不完的劲。

我小时不太明白六大爷的劲头出自何处,平时大人们总是讲六大爷这个人喜欢吹牛,所以他讲到这里时,还是有些不信。但后来随着上学的时间拉长,自己读的书越来越多,有一天偶然从一本书上翻出了红安历史——解放后黄安就叫红安了嘛——从上面看到,1942年的2月上旬,中共安麻县委和安麻县抗日民主政府,就是在我们本吴庄附近的两道桥成立的。而六大爷所说送情报的路线,都与这些地方高度吻合。同一年的7月1日,国民党湖北省保安一旅在黄安县八里湾、分水岭等地捕杀新四军第五师后方医院伤病员,新四军第五师三十七团与师特务团进行反击,歼灭了保安部队两个营。而在六大爷说的自己入党后仅仅十二天,即11月20日,日本侵略军步、骑兵三百余人进犯安礼边黄才畈、四姑墩一带,新四军第五师十五旅四十五团将敌击退,日军死伤十余人,被俘一人,让日本人发出了“小小的黄安城,大大的抵抗力”的感慨!从这一点上说,六大爷讲的还算基本上吻合。

记得六大爷当时还骄傲地讲:“从此以后,我们两道桥一带的游击队与自卫队,无论是与国民党正规军打,还是与小股日本人打,无论是与土匪打,还是与还乡团打,只要是让我送的情报,从未出过问题,从未误过事。我为此还得到张洪学的多次表扬。”

六大爷讲起这些时,憨憨的脸上露出憨憨的笑。他有时甚至眯着眼,回味当年的感觉。而我,不管他讲的是不是真的,只求故事的进展,如果时间允许,回家不挨我父亲的打,我便总是一个劲地问:“后来呢?后来呢?”

一说到后来,六大爷又哭了。

3

六大爷这一哭,时间已经到了1945年。这一年,日本人投降后滚出了黄安县。当时所有的人都在欢呼,觉得日子从此会太平了。但好日子还未开始,新的战斗又来了。到了1946年的8月,国民党黄安县政府召开党政军联席会议,议决“清乡”。到了秋天,国民党政府建立“黄安县清乡行动小组”,实行“剿抚兼施”策略。10月底,驻七里坪的国民党军到天台山和老君山进行“清剿”,离我们两道桥乡就几里路。按说,在这个重要的关头,六大爷的作用更加重要,但偏偏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六大爷在执行一次特别的任务过程中,竟然与组织从此失去了联系!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这一年的夏天,地下共产党员张洪学,让六大爷想法将两个负伤的地下交通员送到天台山。六大爷答应了。他连夜收拾了一下,跑到三里店,进门一看,床上躺着的那两人,可不就是那天晚上介绍自己入党的那两位吗?

六大爷每次讲到这里时,心情复杂。他像挤牙膏似的,都是在慢慢追忆,不像过去那样放机关炮。

——他们一个姓李,一个姓赵。说来姓李的这个,与我们还是一个宗族的,而姓赵的那个,则是七里坪人。张洪学同志说,这两个交通员,被敌人清乡时发现了,一个中了一枪,一个撤退时从山上摔了下来,负了伤。我的任务,就是要把他们送到天台山安全的地方去,那里山高林密,群众基础好,便于他们养伤。我以前没有去过天台山,一看路线,离我这里也有几十里路呢。张洪学同志说:“小李,你有没有决心完成这个任务?”我说有。不仅有,我甚至心里还很兴奋。张同志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我真的不怕。毕竟完成这么多次任务了。张同志说,这次任务很重要,你一定要完成。我学着他们那样立了个正,敬了个礼。他满意地看着我。于是,经过一番商量,我们三人决定装作一起要饭的出发。我们便肩并着肩、手扶着手沿两道桥往紫云寨方向走。张同志说,等过了紫云寨,就会有我们自己的人来接应。但沿途附近的两道桥与河口镇,都有国民党的兵和还乡团的人把守。只要绕过或通过这里,一切就都好办。而他们选我的原因,是因为这是我过去讨饭的范围之内,当地的人都认识我。为了安全,我们商量天黑了再走。好在这负伤的两个人基本上还能走路,虽然必须得有人搀扶着。到了两道桥,果然遇上了当地把守的民团。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人拦住我们问:“干什么的?往哪里去?”我说:“要饭的,叫化子。”他说:“天黑了要什么饭?是不是共产党?”我装出可怜的样子说:“长官,不是共产党,我们是要饭的,饭没要着,地主还放狗咬我们,把我们一个腿咬伤了,另一个逃跑摔伤了。”他怀疑地走过来一看,可不就是一个腿上有伤还散发出臭味、另一个连走路都站不直么?他说:“好像是新伤啊。”一路的老李同志说:“长官,这是旧伤添了新伤,可怜啊。地主放的狗是狼狗,一口咬得这么深!饭不给就算了,人狠心呀。”一边说,他一边装出哭和痛的样子。黑衣人说:“你们的证件呢?”老赵说:“长官啊,三个叫化子,哪有什么证件?行行好吧,积德积德。”黑衣人看着我们,不太相信。老赵同志又说:“老总啊,地主心狠啊,他家的狼狗又高又大,你看把我给吓的!逃跑时我从岸边滚下去了,这不全身都是伤吗?”黑衣人让他脱去上衣,用手电一照,可不,真的是满身的伤。他恶心地捂住口鼻,说:“你们三个是一个地方的吗?”我说:“长官,不是啊。我就在这附近的本吴庄住。老李和老赵在河口那边住。”老李接话说:“长官,我们不像你们当兵可以吃军饷啊,我们穷人没人管呀,你看我俩被咬伤摔伤了,叫化子也有兄弟,我们之间也得管啊。”那个黑衣人一听笑了:“你们也有兄弟?笑话!”这时,从岗楼里又钻出来了一个人,见到我便说:“这不是过去那个要饭读书的伢吗?你们干什么?”我一听他认识我,便说:“老总,行行好啊。今天饭没要着,还遇到两个同行被狗咬了,我送他们一下。”他说:“好吧好吧,老子就让你们过桥,算老子也积点阴德。”我们连忙装出感谢,一个劲地弯腰。他把杆一抬,我们从两座石桥上走过去了。怕他发现破绽,我们甚至不敢走得太快。这也是在历次任务中锻炼出来的。等过了两道桥,我们也就放心了一点。这时天黑,我们走得很快,很快过了李个湾、李家龙、包个冲,到了河口。河口是到天台山路上最大的关卡,只要这里一翻过去,就是紫云寨,此后便是连绵的山脉与高深的密林。但问题是,这里的守军最多。我们到达时已是夜里十二点,四处还有灯火。我对老李说:“同志,我们先在这里埋伏一下,等过了两点再走,那时他们都打呵欠了。现在查得严。”他说好,老赵也同意。我们正好休息一下。不过老李同志说:“小李,现在我们不能叫同志了,一叫就露馅了。”我说好,便在心里默默记住了。在田野里埋伏了两个多小时后,这时河口周围的灯也都慢慢熄了。我们想着此时最安全,便慢慢地向桥边走了过去。这座桥很宽,桥下就是河流,没有其他的路。快到桥岸时,一束光线突然射过来,一个声音大喝:“什么人?干什么的?”我连忙站直了说:“要饭的,要饭的,老总莫开枪。”接着我便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有四个人一起向我们围了过来。其中一个人说:“三更半夜的走夜路,一定是游击队。”老李说:“老总误会,老总误会,我们真不是游击队。只是要饭回来晚了,迷路了,看到灯光就过来了。”他们不信,又是把我们从头搜到脚,看到他们身上都有伤口,其中一个老兵说:“这是不是枪伤?”老李说:“不是长官,是地主家的狗咬的。”一个当差的说:“日他娘,老子也是因为穷才来当兵的,这地主太无法无天了。”正说着,一个拿手枪的老兵过来了,听后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你骂谁呢?有没有点立场?”这个当差的连忙挤出笑脸说:“排长,不是说你家呢。你家好着呢。”拿手枪的说:“谅你也不敢。”当差的说:“是的是的,借我一个百胆也不敢呀。”拿手枪的说:“看样子像枪伤啊。”老李说:“不是呢,你没看到流脓了吗长官,穷人好可怜啊,你说不给饭就不给,放狗咬我们干啥呢。”拿手枪的说:“是不是送情报的?再搜一遍。听说最近送情报的地下交通员很多,我们正好抓几个回去请功。”老赵便答非所问地说:“长官可怜可怜我们,给点吃的吧,一天没要到,饿死人了。”拿手枪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老子在这里守了几个月了,没吃好喝好,还有吃的给你们?做梦吧。”老赵说:“没吃的,请长官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休息也可以啊。明天天亮了再赶路。现在天黑,要是真遇到游击队,莫准真的吃了枪子了。”拿手枪的一听,觉得我们真的不像是共产党,加上什么也没有搜出来,便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说:“滚吧,我们这里哪有你们睡觉的。我还怕你把虱子和毛病传染给我们呢。快滚!”我一听便对他鞠了一躬说:“谢谢长官,谢谢长官。”一边扶着老李与老赵往前走。这座桥有二十多米,刚过了桥心,我正在心里窃喜,眼看到快过了鬼门关了,这时,突然听到桥那头的草丛里又钻出来了一个人说:“站住,站住,你们给我站住。”接着听到拿手枪的说:“你他娘咋的了?”那个从草丛里钻出来的说:“长官,我今天内急,刚才在草丛中拉屎,扫了一眼,突然想起来了,那个高个子,好像就是负责两道桥到七里坪的交通员。”拿枪的一听,连忙说:“你们,给老子站住。”老李听到了声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我和老赵往前一推说:“你们快跑!我听出来了,那个说话的是镇上出的叛徒黄老邪!”听他这样一说,我突然不知所措。我们三个人中,老李的伤最重,老赵虽然有伤,但还能走。我害怕起来,慌乱中真不晓得么样办好。老李低声说:“这个叛徒黄老邪,无恶不作,心狠手辣,你们快跑,能走一个是一个!”我想,这是我的任务呀,怎么能跑呢?但老李说:“这是命令,你带着老赵同志跑。”我还没有迈开脚步,便听到一声枪响,老李已从桥头直直地倒栽入河中去了。我正要转身,突然老赵用力拉着我,一起往河中跳。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已与老赵掉到了河里。夏天的河水比较急,河流又深,我不会游泳,一个倒栽葱跌入河中后,我听老赵好像喊了一声,我便失去了知觉……

六大爷讲到这一段时,与我站在村庄边的池塘上,他一提起就哭个不停。我第一次见到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涕泪长流,不可遏制。他说一句哭一句,说一段哭一段,让我听了好半天才弄懂。我那时还小,也没有考虑六大爷的感受,只想知道故事结果,所以总是一个劲地催他讲完。

——等我醒来后,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那时我躺在一个农民家里,他告诉我说,我是被河水冲上岸的。他发现我时,我看上去像个死人,都快断气了。那个农民说,他原准备把我就地埋了的,但放在坑中时,一摸我的鼻子还有气,就把我背回家了。他还说,我的头上裂了一个大口子,血都凝固了,洗了半天才洗净,算我命大。我努力回忆发生了什么,终于想起自己在被老赵推下河岸时,好像与一块石头撞了一下。从此,我的记忆就断片了,常常是有一段没一段的……伢啊,我命大呀。我在这个好心的农民家住了一个多月,快康复后才又一路要饭回了家。我想去打探消息,等到了两道桥时,才发现四处都是国民党的兵和他们的便衣队。原来,从那晚我们被发现后,国民党便在这一带增加了巡逻力量。好在我回来时,当地人都认识我,都能证明我就是个要饭的,而我又不承认那天晚上的事。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屋子里,审了我几天,最后实在查不出什么来,就把我放了。我总算平安了,但老李、老赵呢?我一打听,他们可惨了。听镇上的人们说,他们两个人的尸体被民团打捞了上来,挂在河口的桥上好几天!最后实在臭不可闻,国民党的兵才让人又扔到河里了。我听了直哭。哭过之后又是恨,恨过之后又特别害怕:组织上交给的任务没有完成啊。怎么办呢?我对谁讲呢?我便又装作要饭,到接头的三里店去找张洪学同志。但到了三里店,才知道张洪学同志也光荣牺牲了。他们说,张洪学听说有三个交通员都被国民党打死后,知道我们这里肯定出了叛徒。为了锄奸,他一个人拿着驳壳枪就上河口去找叛徒,终于发现了黄老邪。老张同志在一个夜里潜伏进去后,准备用刀结果黄老邪,没想到黄老邪特别狡滑,跟着往河里跳,他水性好。老张只好开枪打死他。这枪一响,引出了国民党的士兵,最后老张没有走脱,被乱枪打死了。也有人说,他是跳河逃脱了。但无论怎么说,老张同志从此没见下落,而六大爷的组织也从此断了线!

六大爷一讲到这里,哭得更厉害。他几乎讲不下去。虽然我过去不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讲到这一段时让我也很悲伤,觉得本吴庄的风吹在背上,阴飕飕凉丝丝的。好像曾经一起干革命的老张同志、老李同志和老赵同志的魂还站在身后一样。我没有办法,只好怀着一样的悲伤,蹲在地上安慰他。六大爷恢复过来时,他说了一句更加悲伤的话:“伢啊,从此我便失去组织了!再也没有人相信我了。”

是啊,从那以后,六大爷的党员身份和情报员的身份,再也无人知晓了。因为过去,他与老张、老李及老赵,都是单线联系。现在,三个人都死了,六大爷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组织了。他变成一个无组织也没有任务的人了。

因为这个,六大爷流了一辈子泪。

4

此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一直到刘邓大军打回大别山,黄安县得到了解放,再也没有组织来找过六大爷。六大爷虽然一直在寻找组织,可找来找去,他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人能够代表组织。每次,他觉得黄安县的许多人,好像就是共产党,但一开口,暗语却又对不上。而能证明他是共产党员的老李、老赵都牺牲了。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真名叫什么。而知道真名的张洪学同志,却从此不知所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解放后也没有回来!

就这样,一直到黄安县土改开始,六大爷找来找去,在共产党打下的天下里,他竟然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证人!不仅是本吴庄,就是整个两道桥,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是共产党员和地下交通员!

六大爷曾到新的政府去反映情况。那时,黄安县改名为红安县了。新的政府办事员热情地接待了他,但他们说,革命中红安死的人有14万之多,烈士多,无名英雄多,没法证明六大爷是党员。只有六大爷自己找到证明和证人,经组织上审定才行。

县城离我们本吴庄有四五十里的路,六大爷像过去当地下交通员那样,全靠一双脚走去走回,前后去找了许多次,每次他都能见到不同的人,都是一样的回答。

一来二去,六大爷只好认命了。

回到村庄,田地被收公了。六大爷在队里干活,但他从小没有种过田,总是种不好,没少挨生产队的批评。而此时,按他这个年龄,也早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他却仍是孑然一身,当地也没有人瞧得上他。没法,最后还是村子里面的热心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同样嫁不出去的地主的女儿。他们两个人都是当地没有人敢嫁敢娶的,属于同病相怜。于是,他们见了一面后,为了完成任务,就草草率率地结了婚。婚后,就像文章开头说的那样,六大爷从此过上了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还经常被自命清高有点文化的六奶奶呼来喝去,骂来骂去。时间一长,六大爷寻找组织的念头也就慢慢淡了下来,最终认了命,从此成为本吴庄中最不受人待见和最不被人重视的一个人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六大爷觉得又看到了希望,忍不住又跑去找政府上访,要求恢复党员身份。结果,他被革委会的小将们整得死去活来,从此便死了寻找组织这条心了。

此后,六大爷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本吴庄里也开始分田到户,六大爷分到了田地,并没有像别的人家那样怀有喜悦。因为在生产队,六大爷虽然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但还可以混着。可分田到户后,一切都得单干,他什么都不会,弄得六奶奶天天在家里吵和骂。我母亲说,“造孽啊,你六大爷哪里还能看出是一个读书人的影子呢”。的确,此时的六大爷,既不是读书人,也不是一个好的庄稼汉。而他,还一厢情愿地盼着,有一天能恢复他的党员身份,好当上干部,从此不种田呢。我上初中时,他这样说。等我上高中时,他还是这样说。但生活就像我们本吴庄的河流,总是奔腾不息,村庄却什么也没有改变。

六大爷的日子,也平庸与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没有任何味道。本吴庄没有任何改变,他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其他村庄里的人,包括当年去参加国民党跑到台湾的,也开始回乡搞投资了,可我们本吴庄出去闹革命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没有一个衣锦还乡,波澜不兴,像是被外界遗忘了一样。

再后来又是几年过去,我作为本吴庄解放后第一个跑到部队去当兵的人,六大爷是送了又送,说了又说,还希望我在部队里好好干,将来当了大官,能为他平反。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因为村庄里的人都认为,六大爷总说自己是共产党员,想到城里当干部,是为了逃避种田。

无论怎样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在西藏高原当兵的第二年,家里突然来信提到,六大爷死了。

信是六大爷死后两个月,我才收到的。那时,到边防的信件,都需要层层转接,所以送得很慢。而过去家里给我写的信,基本上都是六大爷回的。我父亲不识字,他只有求六大爷写。六大爷也有个怪病,村庄里别的人家求他回信,他不答应。只有给我写信,他才积极主动。六大爷有一次在信中这样说了原因:他们过去都瞧不起我,我也懒得与他们一般见识。在本吴庄里,只有你一个人从小到大与我说话,听我聊天,理解我的心情……

六大爷写信,喜欢用文言文,开头一句经常是这样一成不变:

贤孙见字如面……

每次六大爷在信里,都要鼓励我在部队上好好干,像他年轻时干革命那样。在报了平安后,到了信的末尾,他还喜欢用几句打油诗鼓励我,比如“春风吹、战鼓擂,红安的兵来谁怕谁”,再比如“革命的红小将,未来的准将军”等,说得让人在高原上对着寒星冷月热血沸腾。

但很遗憾,这次回的信,是村里一个读三年级的弟弟写来的。他在信里向我问好,并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惦念。然后,他问了边防的风光好不,部队里热闹不。最后,他才提到了六大爷,说六大爷去世前,还专门提到了我。他要我在部队好好干,并希望有一天我能当个大官,能为他找到自己组织的证明……

看完信,我坐在喀喇昆仑山的高原上,对着无边的雪山,无比地叹息和无限地忧伤。

此后,我回去探家,见不到六大爷,心里总是空空落落,像是少了什么。我父亲说:“你有什么少的?你六大爷死后,村里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似的,送葬时除了你六奶奶号啕大哭外,没有人为他掉泪。”

父亲不说则罢,我听后却决定自己去给六大爷上坟。

来到本吴庄人的墓地,我看到六大爷的坟,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土包上,四周显得那样空空荡荡。听村里人说,六大爷不愿与其他人埋在一起,因为那些人生前总是笑话他,他希望死后清静。

我站在坟前,给六大爷烧了许多火纸,希望他在另外一个世界不再受穷。此外,我不知道说些什么给他听才好。

之后又是几年过去,到了1999年的秋天,我突然接到从老家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特别惊人的消息:六大爷的入党证明找到了!

我欣喜若狂,连忙问怎么找到的,是不是张洪学同志还活在世间?

打电话的就是本村后来经常给我写信的弟弟。他那时上了高中,借做生意的同学父亲的电话打的,他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

就是六大爷曾经讲过的,他去领受任务的那个叫做三里店的村子,有一幢靠近祠堂边的老房子。这年的一场大雨后,在一个风停雨歇的大白天里,老房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倒塌了。在红安县的乡下,房子倒了不是什么新鲜事,因为家家户户是土砖结构,风吹日晒雨淋的时间一长,倒塌很正常。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幢房子倒塌之后,从墙角里面突然露出了一个黑色的瓦罐!那时,本吴庄附近的人家,经常有人在山上挖到同样的瓦罐,里面不是银元就是金条,有人说是游击队埋的,有人说是地主逃跑时埋的。不管是谁埋的,大家关心的是里面有没有宝贝。于是,三里店村的人们赶紧打开了那个瓦罐。他们吃惊地发现,瓦罐里面没有钱财,只有三样普普通通的东西:一面已经破旧的党旗、一张印有列宁图像的画纸,还有几页零星的纸片。对前两样东西,大家不感到奇怪——红安从革命前到胜利后,全县48万人中就有14万人跟着共产党为革命牺牲,这样的红旗、图画过去比比皆是。但令人们惊讶的,是那几页普普通通的纸。因为在那几页纸上,人们发现——这居然真的是一份共产党员的名单!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十几位共产党员的名字,还有他们入党时按的手印。

而六大爷——李庆厚的名字赫然就在其中!

这份名单送到县上,县里的历史陈列馆馆长马上亲自组织研究。研究结果,让许多人都流泪了:因为名单上的人,除了李庆厚是解放后去世的外,其他的人,都永远牺牲在了解放前!

于是,我们本吴庄敬爱的六大爷李庆厚,就这样找到了自己的组织,恢复了党员的身份!

我听后既欣喜,又叹息。

第二年的清明,我专门请假回了一趟故乡。主要目的,就是想去给六大爷和自己的祖上上坟。

来到坟地,我先给六大爷的坟培了培土,然后给他又烧了一堆火纸,并点燃了一串长长的挂鞭。鞭炮声过后,我在六大爷坟前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对他说:“共产党员六大爷,您安息吧。”

此时在我们本吴庄,一拨又一拨的人开始出去打工了,对于谁是不是一个党员,看得并不怎么重要。但我觉得,在六大爷的坟头,在那块刻有“李庆厚之墓”的墓碑上,是不是应该加上“共产党员”这样四个字?如果墓碑变成“共产党员李庆厚之墓”,不是正好了却六大爷生前奢望已久的愿望么?

我把这个想法对六大爷的三个儿子讲了。但他们觉得麻烦,因为还得请人重新雕刻,还得重新动土植入,既麻烦也不吉利。特别是六大爷的小儿子,刚好从武汉打工回来,他冷冷地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刻那个有什么用?只有村干部才在乎是不是党员,至于我们普通老百姓,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我听后一时无语,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了下来。

李骏,湖北红安县人。现为解放军某部副政委兼纪委书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发表各类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城市阴谋》《黄安·红安》《穿越荒原的温暖》《遍地英雄》等著作十五部。作品曾获第十一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十二届“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冰心散文奖、长征文艺奖、第六至十届全军文艺新作品奖等。